晚餐進行得很順利。他向佩興斯談起了薩米、羅娜、他對六十年代音樂的熱愛,以及對時尚的全然無知。她談到了她的工作、她參加的一項實驗性烹飪課程,以及淮備去奧克尼郡旅行的計劃。他們吃的是配上自製的貽貝明蝦醬料的新鮮意大利麵,分享了一瓶蘇格蘭高地礦泉水。雷布思竭儘全力地試圖把臥底計劃、塔拉維茨、坎迪斯、林茲……這一類的事都放在腦後。她看得出來,他的大半心思都在想著彆的事,但儘力讓自己不感覺到被冷落。她問他是不是要回家。“這是邀請嗎?”“我不確定……大概是吧。”“我們還是假裝不是吧,這樣我在拒絕的時候不至於覺得自己是個徹頭徹尾的混賬。”“聽起來很合理。心裡有事?”“你居然沒有看到它們從我的耳朵裡流出來?我很驚訝。”“你想要談談嗎?我是說,也許你沒有注意到,但是我們基本上什麽都談了,就是沒有談到我們的事。”“我不認為談談就有用。”“閉口不談就有用?”她伸出一隻手臂,“蘇格蘭男人,在否認事實的時候最開心。”“我在否認事實?”“首先,你在拒絕我進入你的生活。”“對不起。”“上帝啊,約翰,你把這個詞印在T恤上好了。”“謝謝,也許我會的。”他從沙發上站起身。“哦,見鬼,對不起。”她微笑,“你瞧,你現在把我也傳染上了。”“是啊,這句話確實很容易傳染。”她站起來,撫摸他的手臂。“你在擔心做測試的事?”“不管你信不信,眼下這是我最不擔心的事了。”“應該的。一切都會好的。”“Hunky Dory。”“Hunky Dory,”她重複道,又微笑起來。她輕吻了一下他的麵頰,“你知道嗎,我一直都不知道這到底是什麽意思。”“Hunky Dory?”她點點頭。“那是大衛·鮑伊(大衛·鮑伊(David Bowie,1947—),二十世紀英國最著名的搖滾明星之一。前文提到的Hunky Dory是他的第四張專輯。Hunky Dory這個詞組通常表示“很好,沒問題”的意思。)的一張唱片。”他吻了吻她的額頭。他也許永遠無法知道是什麽樣的直覺讓他決定繞路到這裡來,但是他很高興自己這麽做了。因為就在這裡——墨凡娜賭場的門口——停著那輛白色的加長豪華轎車。司機正靠在車身上抽著煙,一臉無聊的表情。每隔一段時間,他就會拿出手機,簡短地說上幾句。雷布思凝望著墨凡娜,思索著。湯米·泰爾福特在這個地方分一杯羹;女服務員則是從東歐來的,由紅眼先生負責提供。雷布思不知道這兩個帝國——泰爾福特的和塔拉維茨的——交集到底有多深。再加上第三股勢力:日本暴力團。有些事總是合不上。塔拉維茨能從中獲得什麽好處?瑪麗安·坎沃錫曾提出她的想法:打手。泰爾福特的團夥負責訓練蘇格蘭硬漢,然後送往南方。但這並不足以成為一樁大生意,一定還有彆的事。紅眼先生是不是會在洗劫麥肯林成功後分一杯羹?泰爾福特是否在用暴力團的某項行動吸引他?關於泰爾福特是塔拉維茨的貨源的說法又如何呢?到十一點四十五分,另一通電話讓司機動了起來,把手中的煙彈到地上,打開車門。塔拉維茨和他的手下大搖大擺地走出賭場大門,仿佛是這地方的主子一樣。坎迪斯身披一件全黑的長大衣,裡麵是一條閃閃發光的粉紅色短裙,長不及膝。她手裡拿著一瓶香檳。雷布思數了一下,塔拉維茨身邊帶著三個人,都是當天在廢車場見過的熟麵孔。還有兩個沒有出現:那個律師和螃蟹。泰爾福特也在,身邊也帶著兩個人,其中一個是靚仔。靚仔扯著身上的夾克衫,無法決定是扣上扣子好還是敞開著好,但他的目光始終在掃視著黑暗的街道。雷布思把車停在街燈照不到的地方,很確定他們看不到他。那群人魚貫坐進豪華轎車。雷布思看著車開走,等到車打著轉彎燈繞過街角,才打開他的車前燈,發動引擎。他們的車開到鬆本住過的那家賓館門口。泰爾福特的路虎就停在門外。街上的行人——深夜才從酒吧出來,匆匆趕著回家的人——都轉頭看著那輛豪華轎車。看到隨從們下車的樣子,他們多半誤以為這些人是什麽流行明星或是拍電影的。雷布思擔任選角的導演:坎迪斯是剛剛出道的小明星,被粗俗下流的製片人塔拉維茨無情地虐待;泰爾福特則是個圓滑狡詐的年輕經營人員,一邊向製作人學習,一邊隨時等待著機會超越他。其他人都是小角色,但也許靚仔略有不同,他緊跟在自己的老板身後,也許在為自己打基礎,等待著屬於自己的大突破……如果塔拉維茨在這裡包了套房,他們大概都能坐得下。如果沒有,他們也許會去賓館的酒吧。雷布思停好車,尾隨著他們走進賓館。大堂裡的燈光刺得他睜不開眼。接待區到處都是鬆木框或銅框的鏡子和盆栽植物。他裝作自己是那群人中的一員,隻是落在了後麵。他們在酒吧裡找了張桌子坐下,中間隔著兩扇玻璃推拉門。雷布思往後退了一點。如果坐在空蕩蕩的接待區,就成了明顯的靶子;進酒吧,更加明顯;退回車裡去?有個人站了起來,脫下了黑色的長大衣。是坎迪斯。她微笑著,向塔拉維茨說了些什麽,他點點頭,握著她的手,在掌心上印下一個吻,然後更進一步,緩緩地舔過她的掌心,直至手腕。每個人都大笑起來,呼哨聲大作。坎迪斯看上去很麻木。塔拉維茨一直舔到她的小臂內側,咬了一口。她尖叫了一聲,抽回手,揉著手臂。塔拉維茨伸著舌頭向同夥們炫耀著。湯米·泰爾福特還是值得讚賞的,他沒有跟其他人一起笑。坎迪斯呆呆地站在那裡,如同主人的小把戲中的配角。然後主人輕拍了一下手,讓她走開。獲得恩淮之後,她向門口走來。雷布思退到公用電話桌邊,她走出酒吧的門,向右轉,走進女廁所。坐在桌邊的人忙著點各種香檳——還有一杯橙汁,給靚仔。雷布思打量了一下四周,深吸一口氣,走進女廁所,仿佛這是全天下最自然不過的事。她正捧著水洗臉。水槽邊放著一隻棕色的小瓶子,三顆黃色的藥片淮備就緒。雷布思把藥片掃到地上。“嘿!”她轉過身,看見他,一隻手捂住了嘴。她試著往後躲閃,但已無路可退。“這就是你想要的東西嗎,卡麗娜?”雷布思把她的真名當做武器,這是友好的指責。她皺著眉搖頭,臉上的表情顯示她沒有聽懂。他抓住她的雙肩,用力捏著。“薩米。”他輕聲說,“薩米住院了,很嚴重。”他指指賓館酒吧的方向,“他們試圖殺了她。”這次她聽懂了。坎迪斯拚命搖著頭,眼淚染花了睫毛膏。“你對薩米說了什麽嗎?”她又皺起眉頭。“任何跟泰爾福特或塔拉維茨有關的事?你有沒有跟薩米說起他們?”緩慢,但堅決的搖頭。“薩米……醫院?”他點點頭。用手比出操作方向盤的樣子,學著引擎的聲音,然後一拳擊在張開的掌心裡。坎迪斯轉過身去,抓住水槽的邊緣。她痛哭失聲,肩膀不停地顫抖。她又倒出更多藥片。雷布思把藥片從她手裡搶出來。“你想逃避事實嗎?彆想了。”他把藥片扔到地上,用腳跟碾碎。她蹲下身去,用口水沾濕了一根指頭去沾地上的藥粉。雷布思用力把她拉起來。她的膝蓋完全沒有力氣,他不得不抱住她,讓她不至於摔倒。她不願看他的眼睛。“有趣的是,我們第一次見麵也在廁所,記得嗎?你當時嚇壞了。你當時那麽痛恨你的生活,以至於要割破自己的手腕。”他撫摸著她傷痕累累的手腕,“你對你的生活痛恨到如此程度。但現在你又回去了。”她的臉靠在他的外套上,眼淚滴上他的襯衣。“記得那些日本人嗎?”他輕聲說,“記得朱尼佩花園和高爾夫球場嗎?”她抬起頭,用手腕擦了擦鼻子。“朱尼佩花園。”她說。“對。還有一家大工廠……車停下來,大家都看著那個工廠。”她點點頭。“有人說起過這些嗎?他們說起過任何事嗎?”她搖頭。“約翰……”她伸手抓著他的衣領,抽抽鼻子,又擦了一下。她靠著他的外套和襯衫往下滑。最後她跪倒在地上,抬頭看著他,眨著盈滿淚水的眼睛,一邊用濕漉漉的手指沾著地磚上的藥粉。雷布思在她麵前蹲下。“跟我走,”他說,“我會幫你的。”他指指門,指著外麵的天地,但她仍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忙著舔舐手指。有人推開女廁所的門。雷布思抬頭看去。一個女人:年紀很輕,醉醺醺的,頭發都耷拉在眼睛前麵。她停下腳步,研究著蹲在她上的兩個人,然後笑起來,走進一個隔間。“給我留一點。”她說著,鎖上隔間的門。“走吧,約翰。”坎迪斯的嘴角邊還沾著藥粉,一小片藥卡在她的門牙之間,“求你,現在就走。”“我不想讓你再受傷害。”他拿起她的雙手,緊握著。“我不受傷了。”她站起身,轉身背向他,在鏡子裡打量著自己的臉,擦去嘴角的藥粉,補上睫毛膏。她擤了一下鼻子,深吸一口氣。然後走出了廁所。雷布思等了一會兒,時間足夠她回到桌邊。然後,他推開門,走回外麵的車旁邊,感覺腿都不是自己的了。他開車回家,泫然欲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