勞動節那天,包登一家人,還有當貴賓的湯米·肯特,依照傳統慣例搭乘甜美蘇族號到島上去做今年最後一次的旅程。那天的天氣暖和,清風由湖上吹來。他們在正午時分吃了午餐。兩點鐘的時候,孩子們都在遊泳,山姆穿著泳褲坐在一張毯子上,雙臂擱在豎起的膝蓋上麵,手裡拿著一罐啤酒和一支煙。凱珞仰臥在他身邊,手臂橫擱在雙眼上。她睡眼惺忪地哼了一聲,翻過身去,把手反過來解開她那兩截式泳衣的上半截,並說道:“幫我擦防曬油,老朋友。”他把啤酒罐放下,把那支煙架在啤酒罐上,打開了防曬油的瓶蓋,把溫熱的乳液倒在手掌心,然後擦在她那修長的棕色背部。真是個難得一見的女人,他想,一個優雅而有精神,自豪而又纖巧的女人。他又再次想到那件差點發生在她身上如噩夢般的事。對感覺遲鈍一點的人來說,也許可以承受那樣的罪行而不在情感上受到太多的創傷,可是凱珞絕不可能如此,那會讓她從此完全崩潰。他想到那麼千鈞一發的情況,不禁兩眼刺痛,淚水使她的形體在他眼中模糊起來。“呣。”當他把防曬油的瓶子蓋好時,她滿足地歎了一聲。“我想你是太懶,所以才不想下水去吧。”“嗯——哼。”“我被騙了。”他一本正經地說:“我當初從奈洛比的奴隸市場上把你買來的時候,那個拍賣的人說你會工作得像隻狗一樣,從早做到晚。你的肉看起來很結實,眼神很清澈,而且牙齒全在。”“價錢合理呀。”她像在做夢似地說。“可是他們騙了我。”“你還記得那邊有塊牌子寫著:‘貨物出門,概不退換’。”“我正在考慮把你賣掉。”“來不及了,這麼多年被你奴役下來,已經害我變成一個醜老太婆了,先生。”他很誇張地歎了口氣。“我想我大概還可以再用你幾年。”“哈!”“不可以說‘哈’,這樣太沒規矩。”“是,主人。”這是他們婚姻生活中經常玩的一種遊戲。他們會彼此接話答話地一路玩下去,享受這種瞎編的樂趣,把它當成是一種愛的遊戲。他把空啤酒罐扔進湖裡,看著它漂走,在被風吹起的漣漪中閃閃發亮。他望著南西扭著身子爬上甜美蘇族號的舷邊。然後乾淨俐落地縱身入水,可愛得像一首音樂似的。凱珞扣好胸罩,坐了起來。“也許我去遊一下泳吧。你讓我內疚起來了,你這隻豬玀,你自己都乾些什麼呢?喝啤酒,講些侮辱人的話。”“你去遊吧,我再等一下。”他看著她走到水邊,把頭發塞進白色的橡皮泳帽裡。她走進水裡,遊了出去,她的泳姿很好,也很悠閒。他由保冰盒裡再給自己拿了一罐啤酒,並對自己說道:重要時刻,在這一天這個鐘點的這一分鐘,我從那塊叫卡迪的烏雲底下整個地走了出來,完全沒想到,我又像先前一樣完整無缺。凱珞一身濕淋淋地回來,有點喘地要了一罐啤酒,然後在他旁邊坐下來喝著。她看看他,微歪著頭:“你又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而不像平常呆子似的茫然嗎?”“你在想什麼?”“卡迪。”她臉上的表情變了:“我希望你不要再這樣。我已經把這件事密封起來放到腦後去了,你卻一再闖入,把他揪出來在我麵前晃來晃去。”“是你要問的。我隻是想察覺自己有什麼改變。殺了人,總該會有所改變的。我不知道會有什麼改變,也許變得更粗暴了些。我當然不會再那麼感情用事,也不再是一頭溫和的笨驢。”“的確是有所改變。”她說。“你看得出來嗎?”“我是說,我的改變,我不再是隻知道自己和我那小小世界的白癡了。山姆,原先我以為生活得快快樂樂的,把孩子們養大,最後再把他們趕出窠巢,和你一起共度很有尊嚴的晚年等等,這些是我絕對擁有的權利和不可改變的傳承。我知道我將來總有一天會死,也會變成個小老太婆,一頭白發,滿身熏衣草的味道,兒孫圍在四周,然後死在我自己的床上。而你會再多活幾年,讓你有機會想我,然後你會來和我會合。我以前想的就是這些,非常非常相信這個世界就是要我快樂地在其中生活。”“難道不是嗎?”“得要運氣好才行,親愛的,你得要有最好的運氣才行。這個世界上有很多邪惡的事物,卡迪就是其中之一,其他的事還有彎道上的一灘積水結成了冰,以及細菌什麼的。”“我知道,親愛的。”她拉起他的手,緊緊地握住,對他皺起了眉頭。“所以我隻學會了這一件小事。就是全世界在當下這一分鐘都有人死去,或是心碎了,或是身體傷殘了。然而碰到這些事情的時候,人們都完全不肯相信,認為這種事不可能發生在自己身上,事情不應該是這樣的。”“我知道。”“也許我比彆人堅強,比彆人勇敢,我希望我是,因為我知道我們所有的一切全都擺在一張由意外和巧合織成的細網上。”她的臉紅了,“該你了。”他喝了一小口啤酒,兩眼望向湖的那一邊。“輪我了。好吧,除了你所說的,再加上一點彆的。我就像是大病初愈,世界看來非常新鮮,一切看起來都很特彆。我覺得自己充滿了活力,而我不希望這一切消退,我想要把握住。我想我以前很無趣,把我的職業理想化了,也看得太重了些。現在我知道那隻不過是一個工具,像其他任何一種工具一樣,用得聰明,就對你有幫助;當它對你沒有用的時候,你就得采取有用的行動。”“天啊,這麼有意思的旅行推銷員,竟然到我們農場來看我跟我老爸。”他看著她睜得圓圓的、充滿天真的眼睛。“小村姑蓓蒂露,能到這裡來吃到你做的好菜,總是教人高興的事。”“哦,那些老東西啊,你隻是在恭維我啦。”“蓓蒂露,你有沒有認真考慮過生個孩子?”他看到她的臉色突然凝重起來,他看到她那沉吟的表情,也看到她幾乎是馬上做出的決定。“我倒很想要一個孩子。可是,天啊,我差不多每天早上都到包心菜葉子底下去找,不知道怎麼搞的,就是從來都沒找到過一個呢。”“哎,其實那不是能獲得小孩的辦法呀,寶貝。”“在我們這種農莊上,可沒有那麼多新的信息。”他吻了下她的嘴。“有點像是從這樣開始的。”“真的?那麼,我想我大概會喜歡唷。”他對她大笑起來,而她也對他咧嘴一笑。“我們去遊泳吧,你這個淫蕩的鄉下姑娘。”他說。“你需要點冷水,山繆爾。”他們手牽著手走進水裡。鄉下老公跟鄉下老婆,一對漂亮、溫馴而文明的夫婦,一點也看不出有暴力的味道,也並未殘留可怕的恐懼陰影。他和她一起遊了出去,並在中途停下來,充滿愛意地對她微微一笑,出其不意猛地將她按進水裡,然後拚命往船邊遊去,而孩子們都大聲地叫著要她捉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