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在一九四二年四月下旬某個禮拜五的中午遇見凱珞的,地點是賓州大學校園附近的“宏大簡餐坊”。他正在法律研究所念最後一年,而她則是大學四年級的學生。看到一樓沒有空位,他便端著托盤上了樓。樓上的人幾乎和樓下一樣多,他望向室內的另一頭,看到一個非常漂亮的女孩子單獨坐在靠牆一張雙人的桌位上。她好像正在讀著一本教科書。如果這事發生在一年以前,他絕不會走過去,把托盤放在桌角上說出“並個桌好嗎?”這句話的。他並不是特彆靦腆,不過他一向不大會跟不認識的女孩子搭訕。可是,現在是一九四二年,全世界都有一種不顧後果的魯莽新氣味。各種準則都在快速變化中。他一直都在埋頭苦讀,現在是四月,到處是春天的氣息,而這個女孩子真的非常漂亮。“並個桌好嗎?”她很快地冷冷的看了他一眼,又低頭去看書:“請便。”他把托盤裡的東西放在桌上,坐下來開始吃飯。她已經用餐完畢了,現正吃著一塊奶酪蛋糕,每次她隻叉起一小塊慢慢享用。由於她沒有再抬起頭來的意思,這讓他覺得可以很安全地瞪著她看。她實在很好看,睫毛長長的,眉毛很漂亮,還有高高的顴骨,粗得出奇的黑發。她穿著一件綠色套裝,裡麵是領口有荷葉邊的黃襯衫。他絕望地想起一些比較外向的朋友,他們都能夠殷憨而很有信心地開口交談。她很快就會吃完奶酪蛋糕,喝完咖啡,然後起身走人,也許頂多再冷冷地看他一眼。而他隻能一個人坐在那裡,想著他本來可以說些什麼的。突然間,他認出她正在看的那本教科書。他在讀大學的時候也曾經用過那本書,那是杜飛的《變態心理學》。在默默地練了幾次之後,他儘可能地以一種漫不經心的口氣說:“這門課讓我傷透了腦筋。”她瞄了他一眼,好像很驚訝竟然有彆人坐在同一張桌子旁邊。“真的。”她又回頭去看她自己的書。那句話不是問句,而是結束了所有的交談。他慌亂地繼續說道:“我……我很反對這個領域的含糊不清。他們用了很多標簽,可是卻好像沒法度量……各種實際狀況。”她慢慢地合上書本,把她的手指夾在她正在讀的那一頁。她瞪著他,又看看他的盤子。他真希望自己剛才點的是比香腸和豆子更好一點的菜。“你不懂規矩嗎?”她冷冷地問道。“什麼規矩?”“不成文的規矩。在這間偉大的大學裡,你不可以跟女同學搭訕。我們是愚蠢、可憐、近視,被你們男生稱之為蛀書蟲的小東西,不值得引起你們不可一世的注意。若是兄弟會的成員居然在兄弟會活動時帶女同學參加的話,他就會被人瞧不起,所以你不妨出去,到布萊茅爾(Bryn Mawr,亦位於賓州,有布萊茅爾女子學院)去碰運氣。”他感到自己的臉上出汗,麵紅耳赤。她又打開了她的教科書。他的尷尬逐漸轉為怒氣:“好吧,我是跟你搭訕。要是你不願意跟我說話,就說清楚,不過長得漂亮並不表示你有沒禮貌的特權。那些不成文的規定又不是我立下的,我之所以不和本校的女生約會,是因為我碰巧有個人在紐約的未婚妻。”她似乎完全沒有聽他說話。他用叉子去戮一節法蘭克福香腸,香腸彈起來,從盤子裡彈到他身上。當他把香腸放回盤子裡的時候,她頭也不抬地說:“那你何必來勾搭我呢?”“這話可真是說得太自大了吧?”她瞪著他,噘起嘴唇。他看到她棕色的雙眼深到幾近黑色。“是嗎?”“不但自大而且很不自在。我可沒有要勾搭你的意思,就算剛才有這意思的話,老兄,現在也沒有了。”她對他露齒一笑,充滿了嘲弄的意味。“你看,你自己都承認有過這個念頭。”“我才沒有呢!”“在這種情況下,大部分的人是不可能誠實坦白的。你看起來也不像是這型的人。”“我對自己可是完全誠實的。”“我不相信,我們來試試看你是不是真的能誠實坦白。假設當你把那個絕望的話引子說出來之後,我便像條饑渴的鱸魚似地跳起來加以回應,接著我們非常熱切地大談這門課。然後你看到我好像在玩著這塊奶酪蛋糕,所以你就起身去再幫我拿點咖啡來,而我的反應就像你是殺出重圍為我取來綠寶石似的。然後我們一起離開這裡,假設你兩點鐘有一堂課,而我們磨蹭得太久,你隻剩五分鐘的時間趕去上課了。現在,老實說,我們站在外頭,而我帶著點傻笑對你說:‘跟你聊天好有意思啊。’現在你表現誠實的機會來了,你會蹺了兩點鐘的那堂課,陪我走回那又臟又小的宿舍去嗎?”“當然不會。”她用她那張教人生氣的笑臉望著他。他努力地想了想,然後歎了口氣。“好吧,我會,我會送你,可是這裡頭有些不正確也不太公平的地方。”她伸出手來。“恭喜,你算是半誠實。我叫凱珞·懷特尼。”她握手很有力道,並且很快就把手抽了回去。“另外我要知會你,我也有個很棒的未婚夫。目前他正在派沙柯拉(Pensaco,美國佛州西北部海港,設有海軍飛行站)學習飛行。所以我既不會對你傻笑,也不會對你眨眼。”“我叫山姆·包登。”他對她微微一笑,朝她手上的書點了點頭,“這門課真讓我傷透腦筋。”“恢複得還真好,我想我挺喜歡你的,山姆·包登。這門課我碰巧學得很好,它讓你大傷腦筋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好幾年前的事,我現正在在念法律研究所,最後一年了。”“然後你打算做什麼呢?”“我猜,會是跟打仗有關的事吧。柯拉蕊堅持要我先把書念完,拿到學位,而不要做一些她所謂的蠢事。她父親在新澤西州有家工廠,還跟軍方訂了好多合約,柯拉蕊一直在說服我去跟她父親做事。他倒是很願意,而且保證可以讓我緩征,我還沒有做決定。我們打算一等我拿到學位就結婚。是不是每個人都會跟你談自己的生平?”“我是那種善解人意的人。畢爾和我打算等他戴上海軍飛行軍的徽章之後就結婚。我不是新澤西州國防工業工廠的女小開,就算我是的話,我也沒辦法讓他不當兵,他早就迷上了當兵,我想我連試都不會去試。”他真的去幫她又端了咖啡來,而且他們也真的一起離開那裡,他說:“我陪你走回臟兮兮的宿舍去。”“沒有很炫的敞蓬跑車嗎?”“沒有,我是勞工階級。”他陪她慢慢地走著。“前兩年過得很輕鬆,後來我父親過世了,憑著暑假打工和兼差,我總算還能半工半讀地撐過來。近三個月我辭了工作,因為如果省著點花的話,我存下來的錢應該夠,而我想把所有的時間都花在書本上。當愛國心和金錢之間起了衝突的話,情況就會變得很滑稽。”“什麼意思?”“我哥哥喬治和我得協助負擔母親的生活,她的收入不夠開銷。我哥已經娶了老婆,不過還沒有孩子。媽和他們一起住在帕沙第納(Pasadena,位於美國加州西南方的城市),喬治也快要征召入伍了,這些是我不能趕著去從軍的好理由。兩個美國大兵的薪餉加起來相當少呢。”“所以新澤西州的那個工廠看起來挺不錯的。”“或者,如果我能想辦法的話,至少要當上軍官。”“我兩袖清風。我是獨生女,母親在十年前就過世了。爸總算還能供我讀書,他這輩子都在油田裡工作。隻要能湊足一筆錢,就去找石油,不幸挖出來的油井全是乾的,可是他始終不肯放棄。”等他們走到她宿舍門口時,他向她提出了那個重要的關鍵問題。她遲疑了一下,然後說道:“好的,明天同一個時間我還是在那裡吃中飯。”一個禮拜之後,他們所有空閒的時間都待在一起。他們無所不談,彼此都告訴對方說這是段完美的柏拉圖式純友誼關係。他們經常向對方述說自己對畢爾和柯拉蕊的愛與忠貞,而且他們也談到畢爾和柯拉蕊絕不會反對男女之間的純友誼。他認為儘管自己把讀書的時間挪了一部分出來,可是他的思想卻九九藏書網變得比以前更加敏捷,讀書的效率也提高了,他知道自己的成績不錯。他們沒有錢,可是那時在費城正值春天,他們一同散步不知走過多少哩路,他們坐在公園裡,談了又談。這隻是純粹的朋友關係,就算看到她向他走來時,會讓他呼吸急促,也沒什麼了不起。他很儘責地打電話、寫信給柯拉蕊。她寫信給畢爾,也把畢爾的來信念給他聽,當她跳過一些比較親密的段落時,他心裡會充滿了曖昧的怒氣。他嘴裡說畢爾應該是個好人,心中卻認定畢爾自誇自大、頭腦簡單,是個無可救藥、老是長不大的小鬼。為了報複,他也把柯拉蕊那些帶有香水味的來信念給凱珞聽,結果卻為了柯拉蕊言辭中的膚淺而尷尬不止。到了五月下旬,某個天氣怡人、星光燦爛的夜晚,在夜半時分的小公園裡,事情出現了無法避免的轉捩點。他們先談論戰事、童年、音樂、鬆樹和狗的優良品種。然後她說第二天八點還有課,於是他們麵對麵站了起來,遠方一盞路燈的光朦朧地照著她的臉,四周一時寂靜得出奇,他將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她很快地整個投入他的懷抱,饑渴的長吻令他們激動得晃動身子而失去了平衡。他們坐在長椅上,他握住她的手,在那段既長久又美妙的寂靜中,她將頭向後昂著,直直望著頂上的滿天繁星。他們又再親吻,他們的需要益發急增,最後她溫柔地將他推開。“要我去告訴畢爾,這真是太恐怖了。”她說。“對柯拉蕊也是一樣。”“去他的柯拉蕊。”“也去他的畢爾。這是個很簡單的數學問題。我們可以讓兩個人快樂,兩個人不快樂,而不是四個人都不快樂。”“這是世界上最古老的道理,親愛的。”“請再說一遍。”“這是世界上最古老——”“隻要說最後三個字就行了。”“親愛的,天啊,我這樣叫你好幾個禮拜了,隻是沒叫出聲音來,此外還有好多彆的稱呼。我們把所有的事都說出來吧,你先說。”那天他們整晚沒睡。後來他們取得了學位,兩人的婚戒被寄了回來。他們結婚了,婚禮安靜且平凡。他們非常相信自己是人類有史以來愛得最深、在各方麵都再合適不過的兩個人。她父親意外地寄來一張支票,維持了他們的生活,在這段期間裡,他申請到軍官委派令,並到華盛頓去報到。他們在阿靈頓某棟磚造房子租了一間雅房,那兒便成了他們特彆的個人天堂。她和他一起去了西岸,並在安紮營區等船的時候共度了三個禮拜。那時喬治已經在陸軍服役六個月了。凱珞很得山姆的母親和嫂嫂歡心,大家都認為她應該搬去與她們同住,而不該回德州去住在她父親家。當他離開的時候,她已有了七個月的身孕,而他很高興她能和他母親與嫂嫂貝茲住在一起。他於一九四三年五月上旬登船出國,一九四五年九月回國。由於在艙口的藍色帆布蓋上頭待了四十天,因而被曬成深棕色,他退伍後回到一個改變很大的世界。喬治於一九四四年在意大利陣亡,兩個月之後他母親過世了,凱珞的父親在德州的一次油田意外中喪生,在支付喪葬費用並變賣遺物之後,還剩下一千五百美元。山姆提出申請後在加州退伍。他搬進帕沙第納一間租來的小房子,和他的妻子以及從未謀麵的女兒住在一起。他回家兩周之後,他們參加了貝茲的婚禮,她嫁給一個年齡較長的人,一個對這位獨居女子相當照顧的鰥夫。又過了兩個禮拜,在和比爾·史塔區通過長途電話之後,他們來到新埃塞克斯,並住進一棟租來的房子裡,山姆苦讀準備考律師執照。凱珞在聖誕夜發表了一些佯裝憤慨而尖刻的批評,把一般的軍職人員炮轟了一頓,尤其是包登上尉,然後宣布自己發現又有了身孕。02山姆用刷子大筆地漆著船殼,邊聽著孩子們談話的聲音。他想著那些好日子,那些最美好的時光,還有很多的愛,以及在事業上雖然不見得特彆輝煌、卻相當穩定的成功。當凱珞從碼頭那邊走回來並開始工作時,山姆覺得很高興,巴奇趁彆人不注意時決定去漆船底。他拿了一把大刷子,然後把刷子蘸滿油漆,而且刷油漆的地方又正好在他的頭頂上。所以當凱珞看到他時驚叫起來,巴奇從頭到腳白得嚇死人,就像一個全身化了妝的小醜。他們全都停了工,用破布和鬆香水將巴奇擦乾淨。他尖聲抗議,扭動不休,等到他大致弄乾淨之後,所有的孩子都到船艇俱樂部去換了衣服,再到碼頭那邊去遊泳。凱珞和山姆把剩下的油漆工作做完。03禮拜一早上,山姆看完了來信,又把他的一些約會時間重新調整一下,便和馬克·杜頓組長約好十一點在新埃塞克斯警察總局見麵。警察局毗鄰著市政府,杜頓的辦公室就在新建的大樓裡。他是刑事組的組長,一個相貌普通的男人,穿著一套很普通的灰色西裝。之前山姆在一些民間活動中見過他兩三次。杜頓一頭灰發,神態沉靜,除非他正視著你,否則你會覺得他是個掮客、保險經紀人或廣告公司職員之類的人。當他看著你,這時你才會看到他那一對屬於警察的眼睛和神情——直接、懷疑且充滿了嚴酷、疲憊、洞悉世事的智慧。他的小辦公室十分整潔。從一麵玻璃牆看出去,外頭那間大辦公室半數以上的桌位都沒有人,四壁全是高高的灰色檔案櫃子。他們握了手,山姆也坐下來之後,杜頓說道:“就是查理·胡柏親自告訴過我的同一件事情吧?”“是的,有關一個叫馬克思·卡迪的人,查理好像認為你們可以……煩他,讓他知難而退。我並不是要你們特彆幫什麼忙,你知道的。可是我覺得他很危險,我知道他很危險。”“查理是搞政治的,他的首要之務就是讓人高興,次要目標則是讓彆人以為自己很高興。”“你沒有承諾他任何事情嗎?”“我們把卡迪找了來,留置了一陣子,把事情查清楚。”“查理告訴我了,他並沒有被通緝。”“沒有。就像他們說的,他已經向社會償清了他所犯下的罪。他的車子和錢都是合法擁有,他並不窮困。因為他記錄上唯一的一項前科,我們已經在不良分子的檔案中建了一張他的數據卡。”“組長,他很可能在什麼地方遭到通緝,我的意思是,如果你能采取更進一步的行動。”“你的話是什麼意思?”山姆把卡迪所說過的關於綁架、強暴前妻的事敘述了一遍。以他受過訓練、精確的法律頭腦,他記下了所有的細節。杜頓拉過一本便條紙,在山姆說話時做了不少筆記。“不知道她姓什麼嗎?”杜頓問道。“不知道,不過應該不難找到她。”杜頓看了看他的筆記。“是可以找得到她的。請問一下,你覺得這會不會是卡迪編出的故事——好用來嚇唬你的呢?”“做律師這一行的,組長,我聽過很多謊話,我認為他說的是實話。”杜頓皺起眉頭,拉了拉耳垂。“你要對付的是隻很精明的野獸。如果真有他說的那麼回事,他必定知道他所說的事實足以讓人找到她。所以,想必他非常有把握她被嚇得不敢吭氣。而且,我見過一些山裡的居民,就算他們沒被恐嚇,也不大會向警方求助的。”“可是你會試著查查看吧?”“我會去向查爾士屯的人打聽一下,看看他們可否幫上什麼忙,你知道,也可能她根本沒再回家,不過她大概是回去了,還有孩子在嘛。對此我不敢抱太大的希望,包登先生。”“要是這件事查不出什麼結果的話,組長,你是不是還是能強迫什麼人離開這個地方呢?”杜頓點了點頭:“我們以前也做過這種事,雖然不常這樣。上一次是三年前的事了。這裡是個相當乾淨的城鎮,可以說是全國同等大小的城鎮裡最乾淨的一個。我並不是說乾淨得毫無瑕疵,包登先生,可是我們一直不讓黑社會組織踏進一步。我們讓少許小幫派在這兒混著,因為總是有某種程度的需要。當他們想擴大,或是想進駐什麼合法的企業,或是欺壓良民的時候,我們就馬上加以迎頭痛擊。要是有大幫會組織想進來的話,我們就保護我們的小幫派。他們會捐錢給政黨和警察慈善基金當作回報,而且隻要有從外地來這裡想要招搖撞騙、撈一筆的,他們都會通報給我們知道。我這話說得很坦白,可不是正式發言,你可以從聯邦調查局的統計數據裡找到證明。差不多在每一類的犯罪中,我們的指數都很低。二十年前,我們的犯罪率是全國最高的幾個地方之一,有些極端古板的人一直想揭發我們跟那些馴良小混混掛鉤的事,我們讓認得的小鬼在這兒混,卻擋掉我們不認得的大鬼,可是你就沒法讓他們明白這一點。晚上走在新埃塞克斯的街頭很安全,這對我來說就很夠了,我知道我們乾得不錯。三年前,有兩個像是來自芝加哥、邁阿密、拉斯維加斯等處的幫派分子進了城。他們戴著太陽眼鏡,手提豬皮做的行李箱,開著淡紫色的凱迪拉克車,還帶著兩個那種連打字都不會的金發女秘書。他們在新埃塞克斯大飯店包下兩個大套房,開始到處亂轉,想把我們馴良的小幫派拉進他們的組織裡去。譚納主任、哈斯奇爾市長、高德曼局長和我開了個會,我們派了最好的十個手下到那一區去,我們以自己的方式來解釋法律條文。當時要是坐視不管的話,我們就會有麻煩,而且是很大的麻煩。“所以我們先去找他們麻煩,他們隻要一有動靜就會觸犯某些他們聽都沒聽過的規定,我們在他們的套房裡裝上竊聽器,讓我們有更多線索。有兩次那兩個金發妞兒一走出大飯店,便被抓了起來、帶進警局,以阻街拉客的罪名課以很重的罰金,還照規定去驗血和檢查身體。她們這兩個過氣歌舞女郎真是氣瘋了。結果花了四天的時間,罰了五千六百美元,這些人終於放棄了。我們查出他們出城的路線,先向郡警和州警打過招呼,在他們離開邊界之前,由於超速和酒醉駕車被抓了四次。他們都有駕照,我們沒收了三張,隻留一張,讓他們還有一個人開車,是那兩個妞兒裡的一個,好讓她開車出州界,後來他們再也沒回來過。不過早晚還是會有人再來試試看的。這裡有錢好賺嘛,隻要是有錢可賺的地方,就有人搞幫派組織。”“你不能這樣對付卡迪嗎?”“也是可以。那得花費大批人力和很多的時間,他關在看守所裡時,我親自盤查過他,他不會害怕,你也傷不了他的自尊,因為他根本沒有自尊。”“你願不願意這麼做呢?”杜頓用粗粗的食指挑著一支黃色的鉛筆,他用淩厲的目光看了山姆一眼,說道:“不行。”“你能給我個理由嗎?組長。”“我可以給你很多理由。第一:本地的人口有十一萬三千人,而目前的警力與配備和當年隻有八萬人的時候一樣。我們警力不足,配備不夠,薪餉太低,工作太重。一碰到出事,我就得把休假的員警找回來上班,跟他們道歉,因為我們付不出那麼多的加班費。那些做母親的不斷到市政府去抗議,因為我們不能在校門的十字路口派出更多警力。第二:這種事——你是律師,應該可以了解——會造成很奇怪的先例。我們采用法律約束以外的方法,以及大量的時間與人力來免除對整個城鎮的威脅,而不能隻針對個人。如果我們這樣做的話,就會有人問問題了。要是他去雇了個不擇手段的混賬律師——對不起,我用了這個字眼——那我們這裡可就他媽的熱鬨了。而且那些被我派去的人也會對這額外的任務感到好奇。第三:你不是本市的居民。你在這裡工作,可是你的家不在這裡,你並沒有繳稅給市政府。你的公司繳了稅,可是這又不是你公司的事。以你個人來說,你並沒有支付我任何薪餉。”山姆脹紅了臉,說道:“我不知道這聽起來會是——”“讓我把話說完。最後一點,我看過那個人。他看起來很聰明,不像是氣得要殺人似的,我想他隻是想給你一點壓力。不過,我不希望你在離開這間辦公室時,覺得我們都沒有跟你合作。要是卡迪這家夥在我的權力範圍之內有任何不軌的行為,我一定會通知警員加以逮捕,也會好好地知會法官,他們會在法律規定的範圍內量以重刑。”“非常謝謝你,組長,你還有時間聽我敘述至今他還做了哪些事嗎?”“我很有興趣。”山姆把席維斯和那隻狗的事告訴他。杜頓靠坐在椅子上,皺起眉頭,用鉛筆的橡皮頭抵著鼻梁一側。“要是他那麼快就發現席維斯在盯梢,又那麼容易就把他給擺脫了,那他在這方麵真有兩下子。至於那隻狗的事,你有任何證據嗎?”“沒有。可是在跟他談過話以後,我就很確定了。”“當然,這件事不在我們管轄範圍之內。”“我知道。”杜頓又想了一陣。“我很抱歉,包登先生,除了已經告訴過你的事之外,我沒辦法再幫上什麼忙了,如果你真的很擔心的話,我建議你全家暫時搬到彆的地方去。”“我們也討論過這項作法。”“這也許是個好主意,過一陣子他就會玩膩了而離開這裡的。有什麼新的發展,請讓我知道。”他站起身子,伸出手來。山姆向他道謝,然後走了出去。04那天下午三點鐘,經過比爾·史塔區的辦公室時,他往裡麵看了看,發現比爾一個人在裡麵。一時衝動之下,他走了進去,把所有的事情說了出來。比爾既感震驚又表同情,卻完全沒有任何建設性的建議。山姆有種奇怪的感覺,他覺得比爾好像完全不想牽扯進這件事情,他有種隻想置身事外的態度。“那隻狗真可憐,這個世界上就是有那種壞心的人,山姆。”“卡迪就是我要特彆提名的壞心人。”比爾往後一靠,兩眼充滿深思的表情,他是個高大的男人,有一張紅通通的臉,純白的頭發,藍眼睛。他辦公室裡的座椅和身上的衣服都是特彆訂做的,外表看起來有種裝模作樣的快活,可是多年前還在服役的時候,山姆就知道隱藏在比爾親和態度之下的,是個很複雜、迂回而精明的頭腦。“這事讓人很不舒服。”比爾說。“而且也讓我做了些很滑稽的事,要是我聽任自己去找警察、還很有禮貌地請他們做些非法的事,那我真是會難過死了。”史塔區輕輕地笑了起來。“那個手裡舉著天平的漂亮的正義女神,不時還是會從朦眼的布條下偷看一兩眼呢,而山繆爾·包登卻是她最熱切的崇拜者。很多孩子都有你這種想法,可是還真難得有幾個大男人能……繼續維持這種迷戀的。”山姆覺得像在聽訓似的,這讓他覺得很不好過。“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彆火大,山姆,媽的,當初事務所還隻有陶瑞迪和史塔區兩個人的時候,我就知道我們需要一些高貴的主旨,才能維持我們表麵上的神聖形象。我在印度跟你共事過之後,就感覺你正是我們需要的人,情勢再好不過了。麥克·陶瑞迪和我是一對有執照的海盜,我們需要能加以平衡的新血輪,一個充滿幻想的人。”“哎,他媽的,比爾,我可不想——”“彆急,你是我們的合夥人,你的工作成績也非常好,絕對是物超所值,我們很高興能把你延攬進來,這是明智之舉。可是在這一行裡頭,有些部分是你不能處理、我們也不給你機會去處理的。就由麥克和我去弄臟我們的手就行了,那是鑽漏洞的部分,從鑽漏洞上頭,我們得到很高的報酬,不論手上的事究竟正當與否。”“像是去年莫理世公司的案子?”“就像去年莫理世公司的案子。”“我覺得那裡頭有點臭不可聞。”“一點也沒錯,老弟,所以我才在你失去我們這位客戶之前,從你手裡接了過來,由我自己來處理。”“你讓我覺得自己像個他媽的新手菜鳥。”比爾搖了搖頭:“你不是,你是個精明的律師,山姆,而且你是稀有族類。你是個好人,相信自己和自己的所作所為。每家律師事務所至少都該有一個像你這樣的人。可惜很少有事務所能做得到。所以不必理會我這個出語譏誚的老強盜。我們並沒有真的去偷東西,有時候我們會告訴彆人可以怎麼去偷,不過這種事也並不常見。你還是照樣去崇拜那位拿著天平的正義女神吧,可是當你去要求警方法外施惠的時候,也不必太苛責你自己。人生就是不斷的妥協,山姆,重要的是到最後你還能夠抓住一點點自尊。今天的演講就到此為止。我希望你能解決你那個棘手的小問題。”回到自己的辦公室之後,山姆坐在辦公桌後麵,不禁有些蔑視自己。他是個不切實際的夢想家,一個以林肯為師的律師。刑事律師為惡名昭彰的謀殺犯激烈辯護,並沒有人會說他們不道德。所以若是有人規規矩矩簽約定下一塊地的買賣權,後來發現他可以賺得更多,於是他來到律師事務所,手裡拿著帽子,說道:“告訴我怎樣才可以毀約。”於是你幫他找出辦法來,解除了合約。他是客戶,他花錢就是要得到服務的。可是那份合約是規規矩矩定下的,從公平的觀點來看,找法律漏洞是不當的事。彆再淌血了,包登,你已經長大了,彆再搖著你的那些小旗子遊行了。在你抱著文憑痛哭,並翻遍所有積滿灰塵的書好找出對付卡迪的合法對策時,他早就拿槍射死你的孩子們了。他打電話到頂尖偵探社,並留下電話號碼,請席維斯回他電話。五點四十五分,當他正準備下班的時候,席維斯打電話來了,他們約好十分鐘後在離山姆事務所三條街的一家酒吧碰頭。山姆打電話給凱珞,表示自己會晚一點回家。她說孩子們都還好,隻是巴奇從學校回來的時候,又為瑪麗蓮哭了一場,不過並未哭得很久。他們和占米與麥可一起到溪邊找尋一塊做墓碑的石頭,她隨身帶著她那個草編的大包包。後來他們找到一塊很好的石頭,花了好大的力氣才搬運回來。05山姆走進酒吧時,席維斯正站在吧台前麵。他點了下頭,等山姆點的酒送來之後,便朝離點唱機最遠的後方隔間走去,那兒正好在男廁所對麵。“我今天和杜頓組長談過了,他什麼也不肯做。”“我想他也不能做什麼,要是你給他更多的壓力,也許可以推得動他,可是他還是很不甘願。順便說一聲,他是最好的警察,那小子很沉靜、很隨和,但硬得像石頭一樣。你想照我們討論過的那樣去做嗎?”“我……我想是吧。”席維斯露出一絲笑容。“不再講什麼合法的方法?”“這方麵的話我今天已經談得太多了,多得可以讓我撐上好長一段時間了。”“你精明多了。”“那是因為出了事的緣故。禮拜五那天他開車過來把我的狗毒死了,它是我那幾個孩子的狗,沒有留下任何證據。禮拜六那天他還到修船場去,大膽無恥至極。”“他會軟下來的。”“你能照你所說的那樣去做嗎?”“花上三百塊美元就搞定了,包登。我不會自己去找人,我有個朋友,他有路子,他會找三個人去對付他。我也知道卡迪那個地方,就在傑可街二一一號後麵,在他停車的地方附近有個小棚子和一道籬笆,他們可以埋伏在棚子和籬笆那邊等他。”“他們會……怎麼樣呢?”“你以為會怎麼樣?海扁他一頓啊,用兩根鐵管和一條腳踏車的鏈條之類。他們是很專業的,會打得他進醫院。”他的眼神變了,變得有些疏遠。“我以前就被職業打手扁過一次。啊,當年我是個狠角色,我以為除非是殺了我,否則他們傷不了我的,我會像邁克·漢默(Mike Hammer,冷硬派名家米基·史畢蘭筆下的私家偵探)一樣馬上恢複。可是結果卻完全不是那麼回事,包登先生,那會讓你徹頭徹尾地傷到,我想是那份痛吧。他們怎麼也不肯罷手。你聽到自己在哀求,而他們還是不肯停下來,讓你的膽子和自尊全都沒有了。我有兩年的時間像個廢人,雖然我身體非常健康,可是心裡老在害怕,而且怕得厲害。我實在不能再讓人這樣傷我。後來,我才開始恢複過來,這事發生在十八年前,可是就算到了今天,我仍不敢確定自己是否完全恢複到以前的那個樣子。況且我還是個比大多數人都要狠得多的家夥。在被職業打手徹底修理過之後還能恢複的,五十個人當中找不到一個——你要知道,這個數字我可是親眼目睹的。他們後半輩子血管裡流的都是兔子的血,再也振作不起來。你決定這樣做是對的。”“他們會不會失手把他打死了呢?”“他們可是職業打手啊,包登!”“這我知道,可是那種事還是可能發生吧?”“萬分之一的機率吧。即使是那樣,也查不到我們身上,安排這種事的過程會經過太多太多管道。就算有人在乎——我想是不會有人在乎的——也追溯不到你身上的。”“要我給你開支票嗎?”“天啊,不行!要付現。什麼時候才能付錢呢?”“明天,銀行一開門我就去提錢。”“明天同一時間把錢拿到這裡來給我,我今晚就開始安排。”“你想他們什麼時候會動手?”“明天晚上或者是禮拜三晚上,不會再更晚了。”他喝乾杯裡的酒,把杯子放下,滑出了座位。山姆抬頭望著他,歪嘴笑了笑說:“這種事常有嗎?我想,我還太嫩了吧?”“這種事是會有的,有些人耍得太過頭了,就要讓他們收斂一點,有時候隻有這個辦法才能跟他們講得通。”“這是卡迪最喜歡的某個說法。”“那他一定會很高興了。”“為什麼?”“把道理講通了嘛。”等到兩個男孩子都上了床,而南西在她自己房間念書準備今年的最後一次大考之後,他才把以上的三段遭遇全說出來。凱珞注意地聽著,臉上表情毫無變化,十分淡漠。他們並肩坐在客廳的長沙發上。她兩腿盤在身下坐著,渾圓而溫暖的膝蓋靠在他大腿上。她一直不停地把手腕上的銀手鐲轉來轉去。“所以你打算付三百美元讓他被打得隻剩一口氣。”“對,就是這樣,可是難道你不明白,這是唯一——”“啊,親愛的,不必解釋也不必抱歉,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在幸災樂禍。我覺得這事棒透了,我情願去幫人家割草、洗衣服來賺那三百塊錢。”“我想,女人真的是原始得多。”“我這個女人正是,我這個女人絕對是。”他坐立不安地站了起來。“這件事還是不該去做的,做這種事還是不對的。”“怎麼說?”他聳了下肩膀。“萬一哪個沮喪的當事人覺得我也需要類似的教訓呢?隻要他找對了門路,他就可以好好教訓我一頓。這讓這個世界聽起來就像是原始叢林一樣,這個世界應該有法律和秩序的呀。”她走到他身邊,伸手攬住他的腰,抬頭望著他。“可憐的山繆爾!親愛的,也許這就是一座叢林,而我們知道在叢林裡有一頭野獸。”“我實在弄不清楚,如果這真的是處理這件事的正確方式,那我生活的基礎就都要崩壞了。”她做了個鬼臉。“我快崩壞了嗎?”“隻有我生活中的某些部分,我指的是我的職業生活。”“你這隻大呆鵝,難道你看不出眼前並不是在正常的情況下嗎?凡事講邏輯隻會讓你走進死胡同,碰到這種事,你就得憑直覺行事。直覺可是女人最好的工具,而我知道這件事你做得很對。要是我,我也會這樣做。我希望這件事是由我來安排,而不是由你來安排。你是個好人,親愛的。”“這句話我好像聽得太多了。”“你不必跟我抱怨!”“好吧,我是個好人,我要付三百大洋讓另一個人躺進醫院。”“你還是好人一個。你受了那麼多的苦,彆再扯那麼多形而上的理論,隻要幫我開心起來就行了,因為現在我不再害怕了,能不再害怕是一件好事。我還有點怕,因為這件事還沒做,可是一旦做完之後,我會成為鎮上最快樂的太太,如果這樣會讓我成為一個嗜血的女巫,那又怎麼樣?”06凱珞睡著之後,他輕輕地下了床,走到臥室窗前的椅子上坐下來,悄然無聲且小心地拉起了百葉窗,點上一支香煙,望著外頭銀白色的路和石牆。黑夜中一片空虛。他那四個最珍貴的、隨時都可能會失去的寶貝,此刻都深深地沉在睡鄉裡。地球在轉動,星星高掛在空中,他告訴他自己,這一切都是現實:黑夜、地球、星星和沉睡的家人。另外一件看起來富有價值的事物隻是一個極其古老的規範,它讓人能在相當平靜、安全的情況下生活在一起。在古時候,村子裡的長老們處罰那些觸犯禁忌的人,而所有的法律就是一個巨大、極其沉重的大結構,據以構築的基本概念就是群體可以對不順從的人加以處罰。這是自古相傳的儀式,包括白色的假發、法官袍服和誓詞等等。隻是這些碰巧不適用於他自己所碰到的狀況。可是,若是在兩千年前,他可以坐在會議桌上向長老們解釋他的危難,並得到村人的支持,而那個色情狂則會被石頭打死。所以這種行動是補充法律的不足之處,因此是正當且正確的。可是等他回到床上之後,他仍然無法接受自己的這番說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