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武打量著夫概帶來的“童仆”。一身藍粗布的衣衫,裹著秀頎的身材,衣衫顯得過分寬大,但衣紋流動著的是成熟和溫柔的曲線。那“童仆”跨進門來,就不再往前走了,背後的光線把他的影子拉長了,鋪在地上,“童仆”始終低頭看著自己的投影,手裡還拿著一柄青銅劍器。“漪羅!”儘管那“童仆”是男子裝扮,孫武也沒有仔細辨認,幾乎是隻憑一種感覺和感應,便脫口叫出了漪羅的名字。那張美麗的臉抬起來了,兩眼撲閃撲閃,望著孫武,忽然漾滿了淚。是彆後幽怨的傾訴?或是重逢的驚喜?還是所有的惦掛、思念之苦,終於找到了宣泄的由頭?不得而知。孫武也為之動容,可是,礙著夫概在麵前,儘量矜持,不好動作。夫概哈哈大笑:“哈哈!孫將軍,如此可人的‘童仆’,你要呢,還是不要?隻恐怕將軍不要,漪羅也不會跟我回去了。哈哈,漪羅,你哭什麼?快去吧,去吧,你,還有你,千萬不敢忘了穿針引線的人噢,夫概實在是用心良苦哇!”孫武由衷地向夫概躬身作揖,拿眼卻去睃那漪羅:“孫武在此謝謝將軍!”夫概笑吟吟去捉了孫武的手摩挲。孫武此刻無論怎樣難耐,也隻好耐著性子,讓夫概弄個夠。夫概:“將軍不要多禮。夫概一向敬重孫將軍的兵法韜略,豈能不竭儘全力成人之美?我一向以為,天下知夫概者,孫武;知孫武者,夫概,你我堪稱知己。”孫武琢磨著,不知這話何意。夫概:“隻是——漪羅,為何不謝謝夫概呢?”漪羅:“漪羅恐怕辜負了夫概將軍的美意。我把師父乾將鑄成的依劍送給孫武將軍,就走的。”說出一個“走”字,漪羅的眼淚撲簌簌落得更急了。夫概“哈哈”大笑:“走也罷,留也罷、不乾我的事了。”說畢,夫概走了出去。夫差在門外。夫概:“王子駕到,何故在門外徘徊?”夫差:“怕攪擾了人家的美事。哦,叔父大人可真是煞費苦心哪。”“成人之美,有何不好?”“好。好。”“王子找孫武有何事?”“父王命我請孫將軍到宮中飲酒,打算賜個美貌女子給孫將軍享用,看來是多此一舉了。”是的,多此一舉。孫武一直等到夫概走出了門,才招手:“漪羅,過來。”漪羅不動。漪羅可不是隨便供人驅使的。孫武知道這個,知道在漪羅麵前他不再是什麼百戰百勝的“將軍”,隻有主動些,走過去。剛剛貼近漪羅,青銅的劍鞘橫過來,塞到了孫武的懷裡。無限的嬌嗔。孫武接了那劍,眼睛一亮:“好劍哪!稀世之寶。這便是三百童男童女鼓裝炭,乾將鑄就的‘依劍’麼?”“劍上有字,將軍不會自己看嗎?”“啊——是,依劍!”“師父讓我帶給你,漪羅的使命完成了,告辭了。”漪羅轉了身,假意要走。孫武拉住漪羅的袖子:“你往哪兒走?漪羅!”漪羅推開他的手:“不敢妨礙了將軍看劍。那劍,可是天下無雙,價值千金呐。”哦,怪他看劍不看人。孫武笑了:“孫武有眼無珠。”“小女子可不敢這樣說將軍。”“漪羅,謝謝你贈劍給我,我也有一物贈你。”漪羅詫異地看著孫武,苦笑了一聲:“噢,投桃報槜李麼?將軍,依劍可是無法以物相抵的。”“此物非同尋常。”漪羅賭氣背了身。孫武回身取的是——依琴。他小心翼翼地像捧著一件一碰就碎的珍寶,來在漪羅的背後。“請笑納。”漪羅說聲“小女子領受不起”,生氣地一轉身,琴嗡地一聲落在了地上,七弦一同喧響。漪羅這才知道是她的依琴。對於漪羅來說,不知不覺間,這張七弦琴已經成為連結她和孫武的弦索了。乍到孫武府中,她用指尖在琴上彈奏《深潭賦》與《梅花操》,訴說情愫;當孫武吳王台上殺死了她姐姐皿妃之後,她扯斷了琴弦,以泄憤怨。她離開孫武出走,帶著琴;孫武到羅浮山中鑄劍處尋她時,她又把這張琴交給孫武,等待的便是這劍膽琴心的相應相合的時刻。將軍孫武行軍,作戰,浴血破楚,揮師入郢,雖然九死一生,卻始終帶著這張依琴。僅僅看到與將軍相依相伴的七弦琴,就可以知道他的心自始至終都惦掛著漪羅,這是足以解釋一切誤解,同時也可以說明以往的。漪羅的心裡立即蕩漾起柔情,喃喃地說著“噢,依琴!”便去拾起了琴,撫摸著琴身,又驚又喜。“將軍一直帶在身邊?”“須臾未離。”“從未彈起?”這是一句雙關語,孫武明白:“心中底事,何須彈動?不彈自響!”又是一語雙關。漪羅把琴放在幾案上,纖纖素手在琴弦上像微風一樣拂過,發出淡淡而又清越的聲音:“記得將軍說過,這張琴頗有來曆。”“是嗬,所以,依琴障目,忘了將軍。”這是回報剛剛漪羅怪他見劍忘了人的那“一箭之仇”?漪羅開心地笑起來:“百戰百勝的將軍,也會這個?”孫武輕輕地而又飽和了感情地叫了一聲:“少夫人!”“我的——將軍!”一句回應,漪羅已經撲上去,摟住了孫武的脖子。多情的女子已經沒有能力再拿捏,再任性,再冷靜了。她的眼睛裡又流淚了,嘴上不知喃喃地說些什麼胡話,醉話。她化在了孫武的身上,倚在曆儘艱辛終於找到的可以依傍的那寬厚有力量的肩膀上。孫武渾身熱血沸騰。他如何能想象得到,在這充滿了血腥味的緊張、艱苦、危機四伏的戰爭中,會得到如此的慰藉,如此的溫存。他緊緊地擁抱著他的少夫人,似乎害怕一撒手,漪羅就會跑掉。他感覺著女人那熱辣辣的臉、手和唇,感覺著從未感覺過的溫軟。他不說什麼。說不定說了什麼,就會把這種幸福和幸運到極至的感覺嚇跑了,衝撞掉了。女人淚如泉湧,這時候,哭個夠,才算幸福得夠。那微帶鹹味的淚,蹭了孫武一臉,流到他的脖子裡,他覺得要把他的心泡軟了,泡化了。他甚至兩眼也濕漉漉的了。離彆得太久的久違了的漪羅,如今已經真正地成為少夫人了,那豐滿成熟的身體的每一處,都在說著一個帶著一點兒野味的“愛”字。窗外,血腥地殺戮,瘋狂地搶掠,不時有著的冷鐵地搏擊,還有楚天的悲風,一切一切都在這裡不複存在了。這是唯一可以逃避的另一個世界。還有那兵韜,戰略,進攻,撤退,迂回,一切一切與吳國天下,與三軍徒卒有關的東西,唯有在這裡,在這會兒,他才真正地忘卻了,擺脫了。“漪羅,你是怎麼來到夫概帳下的?”“我不是說過了嗎?漪羅來給將軍送劍。”“隻怕是連人帶劍一同送與孫武吧?”“將軍怎麼說,便怎麼是。”“既是人與劍送與我,如何會到了夫概帳下?”“將軍心裡隻有征戰,哪裡容得下我?”“你就直奔夫概將軍營帳而去?”“哪兒?我曾到戰場去找過將軍,未得一見,後來,我就跑到了夫概將軍那裡去了。不見將軍,我是死不回頭的。”“一路的千辛萬苦!”“辛又如何?苦又如何?有道是苦儘甘來,能隨將軍左右,漪羅心滿意足了。”“在夫概帳下多少時日?”漪羅推開了孫武。刨根問底是何用意?漪羅說:“將軍要審問麼?審個明白好了。”“千萬不要誤會,我不過是隨便問問。”“漪羅由夫概派人嗬護,說來已經半月有餘。”“半月之久?那夫概待你可好?”“好。十分地好。好又怎樣?將軍也會嫉妒不成?”是的,夫概待漪羅的確是十分周到。漪羅這樣一個姣美的女子到了軍中,自然十分惹眼,男性徒卒們早已難耐枯燥,遠離妻室,甚至平日連一個異性也見不到,一天又一天,都是在危險的軍旅生活和行軍作戰中度過,這下子見到一個紅粉佳人,如同黑夜裡看見了亮光。漪羅自然成了三軍注目的對象和談論的話題。便有不軌之徒夜裡偷窺漪羅的帳篷,被夫概拿去,喝令斬首,以懲效尤。夫概言道:“有敢對漪羅非禮者,立斬不饒”。之後,又讓漪羅與吳王賜的阿婧在一起,每逢大的戰爭,先行派人安頓好兩個女人躲避。夫概勸說漪羅不必急於去見孫武,軍務倥傯,孫武難得一顧。夫概料得入郢之日不遠,到時再與孫武見麵,才是良辰吉日。夫概確實是把漪羅當成聯絡孫武的一個重要籌碼,煞費苦心的。漪羅因與孫武鬨氣,也想先觀察一下行色,才在入郢之後來見孫武。臨來之前,夫概設酒為漪羅餞行,以待孫武少夫人之禮,恭恭敬敬事之。阿婧與漪羅戀戀不舍,未免相對垂淚,相約長來長往,永做姐妹。夫概則笑脒眯地說:“日後少夫人與孫將軍重歸於好,顯貴於朝中,萬萬不敢忘了夫概”,“夫概實在是敬重孫將軍和將軍的兵法韜略”,“夫概與孫將軍攜手,還愁吳國社稷不固若金湯?”夫概對漪羅不但是秋毫不犯,而且有恩。可是,孫武一見麵便一遍一遍問其根由,無法不把漪羅問得上火,這女子雖然已經長大成熟,曆經了磨難,剛烈的性情卻並無改變,就沒好氣地問孫武:“將軍到底要問什麼?”孫武:“漪羅,休要動氣!你到這裡來,乃是我夢寐以求的。孫武隻是不懂,這夫概何故下如此大的工夫?”孫武便將異人頡乙午前所說的話,一一說與漪羅,漪羅聽了,隻是發怔。孫武長歎一聲道:“你我難得重逢,見了麵,何苦又讓這些事來攪擾?今日你我約法三章,莫談國事兵略,隻說兒女情長,如此怎樣?”漪羅:“將軍你也變了麼?”“哦?此話怎講?”“你也會說兒女情長麼?”“我太累了,頗有些疲憊。你想,吳唐蔡三軍,揮師伐楚。牽著囊瓦兵馬到柏舉會戰,之後又與沈尹戍戰於雍……”“你這不是在說戰事吧?”“噢噢,你看我——實在是讓魔鬼纏身了。不說了不說了。”“將軍你——”“今日不許稱呼將軍,此處沒有什麼將軍。”“長卿。”“唔。”“漪羅一定要讓你好生休養身心。”“如此甚好,孫武福分不淺。好久未聽你彈琴了,在大樂師公孫尼子門下,琴藝想必大有長進。”“那是自然。三日不見,當刮目相看。”“不不,是洗耳恭聽。想我孫武,運籌帷幄,決勝千裡,充耳所聞,皆是戰車轆轆,戰馬蕭蕭,雍一戰三日三夜……”“又來了。”“噢,怎麼又來了?”“聽漪羅為你奏琴吧。”“請。”漪羅開始調正琴弦,孫武湊近了漪羅。漪羅忽而停住了手,吸了吸鼻子:“長卿,你怎麼——怎麼身上有一種異味?”孫武也吸了吸鼻子:“是,是啊!伍子胥伍大夫鞭打楚平王屍體,我手上沾了那腐屍的臭味。”“漪羅幫你洗一洗吧。”“洗得淨麼?”“除非將軍解甲歸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