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人謀如舊(1 / 1)

釣魚城 吳蔚 10906 字 16天前

四川有“天府之國”之稱,風光秀麗,物產豐富。又因有蜀道天險,易守難攻,自古以來,便極容易形成割據一方的獨立王國。如唐朝覆滅後,王建、孟知祥先後在四川地區建立起前蜀、後蜀政權,分彆曆時十八年、三十一年。前蜀、後蜀采取休養生息政策,由於沒被卷入逐鹿中原的戰爭,四川一度成為中國最為繁榮的地區。“被西風吹不斷新愁,吾歸欲安歸。望秦雲蒼憺,蜀山渺渀,楚澤平漪。鴻雁依人正急,不奈稻粱稀。獨立蒼茫外,數遍群飛。”“多少曹苻氣勢,隻數舟燥葦,一局枯棋。更元顏何事,花玉困重圍。算眼前、未知誰恃,恃蒼天、終古限華夷。還須念,人謀如舊,天意難知。”劉霖和梅應春穿過琴泉茶肆時,隻見茶客和兩名夥計,既不見張如意,也不見白秀才。劉霖問道:“你們老板白秀才呢?”一名外號包子的夥計道:“一早就沒見他。小的還到院子外喊了兩聲,也沒人應。大概趕早出去,陪若冰娘子采藥去了。”他負責采買豆腐,所以每晚借住在山下打豆腐的人家裡,一大早才擔了豆腐來店裡,尚不知道隔壁藥師殿發生了大事。梅應春忙問道:“白秀才經常陪若冰娘子去采藥嗎?”包子笑道:“當然了。老板總說,鄰居要互相照應。”梅應春冷笑道:“這也叫鄰居?那他怎麼不陪護國寺的和尚去念經?”包子一時愣住,不知如何得罪了對方,竟是動了怒的口吻。劉霖忙問道:“那如意人呢?”包子道:“她去那邊林子中去了,還有兩名兵士跟著她。是出事了嗎?”劉霖道:“沒事,你好好照顧茶肆。”拉了梅應春,徑直往後院白秀才住處而來。到院子外時,果見門窗緊閉,看似白秀才並不在家。劉霖便指著東麵的房子道:“那邊便是如意的家了,她和白秀才共用一個院子,倒也方便。”忽聽得有“嗚嗚”的怪叫聲,轉頭一看,卻是柴垛後發出來的。劉霖奇道:“現在釣魚山上的動物都不怕人嗎?”梅應春道:“也許是白秀才養的豬之類的畜生,不用管它。”劉霖走出幾步,卻聽到那聲音愈發大了起來,微覺奇怪,便回身尋過去——出聲的卻是白秀才。他四肢被繩索反縛住,手足繩索相連,身子成弓形側歪在那裡,嘴裡塞了一團破布,哼哼唧唧喊個不停。劉霖大吃一驚,忙上前挖出破布,問道:“出了什麼事?”白秀才叫道:“痛……快解開我……痛死了……”那繩結打得甚牢,劉霖怎麼解也解不開,隻得到廚下尋了刀來,割斷繩索。白秀才被綁了半夜,身子早僵了,竟是站不起身來。劉霖與梅應春合力將他半攙半扶到房中,又到茶肆中叫了一名正在喝茶的兵士,命他速去護國寺叫張玨來。張玨趕到時,白秀才剛囫圇吞下一碗熱豆腐,凍得發青的尖臉上總算有了一絲血色。他扶著桌子勉強站起來,便往廚下走去。張玨忙道:“白秀才,你需要什麼?我去給你拿。”白秀才搖頭道:“這件事,小張將軍幫不了,隻能我自己去。”張玨道:“你是要去茅廁嗎?茅廁在外麵。”白秀才道:“誰要去茅廁?我是挨了一下,可人還沒糊塗。”摸索著進了廚房,往火灶口坐了,伸手入灶,往柴灰中掏出一個布袋,打開看了一眼,這才重新綁好,收入懷中。張玨不放心,跟了進來,問道:“你在做什麼?”白秀才道:“還能做什麼?當然是看我的金砂還在不在。”張玨搖了搖頭,心道:“這白秀才當真是愛財如命,手腳一能動,第一個要看的就是錢還在不在。”白秀才看出他的心思,道:“小張將軍可彆不以為然,這風雲亂世,虛幻人生,隻有金錢才是最真實的存在。”張玨笑道:“我沒說白秀才不對啊,君子愛財,取之有道就好。”他雖長住軍營,但畢竟張家、白家名義上算是鄰居,又因為如意在茶肆多年,二人極為熟識。他也不多噓寒問暖,直接問道:“白秀才,你怎麼會被人綁起來?”白秀才沒好氣地道:“我怎麼會知道!昨天夜裡出了好多怪事,我聽到外麵有好大的動靜,還喊了一聲,你妹妹如意說是她在趕老鼠。後來又過了一陣,外麵總有悉悉索索的聲音,我就出來查看,什麼都沒看見,正要進屋時,腦後便挨了一下,然後就什麼都不知道了。”張玨聽了經過,並沒有什麼有用線索,不免有些失望。不料白秀才又接著道:“後來我醒了過來,就發現自己在柴垛後,像蝦米一樣被綁著,口中不知道塞了什麼,動也動不了,喊也喊不出,隻聽見東院牆下有人來回走動……”張玨道:“你聽到那邊有人走動?”白秀才道:“是啊,從腳步聲來看,應該有好幾個人。還有人說話,因為聲音壓得低,我也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麼,但其中肯定有個女子。”張玨道:“女子聲音?熟悉嗎?”白秀才道:“我隻聽見有女子尖叫了一聲,哪能分辨出熟不熟識!”梅應春道:“不用說,這女子一定就是小敏。這些歹人是她的同夥,是來接應她逃出去的。”劉霖也連連稱是。張玨不願意尚未查清楚的案情給白秀才這類開茶肆的人聽到,便沒接口,又問道:“後來呢?”白秀才道:“那之後,那些歹人就走了,再也沒有回來。我可就慘了,被孤零零地綁在這裡,冷得要命。”張玨道:“往東是梅林,再是懸崖,無路可走。這些人要離開這裡,必須經過琴泉茶肆,茶肆中總有兵士,應該有人看到。”招手叫過趙安,命他去尋昨夜滯留在琴泉茶肆過夜的兵士,看是否有人見到一群人出去。劉霖道:“你店裡夥計包子說他早上來叫過你,沒人應聲。”白秀才氣呼呼地道:“我聽到他在院子外叫我,拚命掙紮呼喊,他居然沒聽見,轉身走了!”張玨問道:“你昨晚出來查看究竟時,可看到我妹妹這邊情形?”白秀才道:“燈早滅了,應該是睡著了。”張玨道:“那些歹人應該是想借助我們白、張兩家的院子潛入藥師殿去。打暈你,又將你綁起來,是怕你覺察後叫喊,驚動其他人。但如意住的房間更靠近院牆,為何歹人沒有對付她呢?”白秀才道:“你妹妹睡覺死,沒有被吵醒唄。”又憤憤道:“哼,我聽到如意早上從院子裡出去,我大聲呼喊,她居然頭也不回地走了,真是個聾子耳朵!”梅應春道:“你口中被塞了那麼一大團破布,還能大聲喊叫嗎,細聲細氣的,豬哼哼都不如,誰聽得見!”白秀才道:“喲,好你個梅秀才,拐彎抹角罵我呢。我怎麼得罪你了?”梅應春道:“我哪有罵你,隻是實話實說,是你自己倒黴,被人綁了扔在角落裡,怎麼還怪起彆人了?”張玨不明白這二人如何互相瞪上眼了,一語不和,便拌上了嘴,忙道:“好了,二位彆爭了,白秀才人沒事就是萬幸。”又沉吟道:“但那些歹人並不能確定如意是不是睡著了,而且不會被驚醒,他們不會冒這個險。連你白秀才都綁了,多對付一個女子不過是舉手之事。”劉霖道:“但今早如意還來藥師殿了啊,看起來也沒什麼事。”張玨道:“這就是我覺得奇怪的地方。”叫過一名兵士,命他去尋如意回來。他見再也問不出更多線索,便讓白秀才好好休息,自己領了劉霖等人回來自家院子。到東牆查看時,果見梯子還橫在牆角下。自張家土牆往藥師殿院牆一段,有一些淩亂的腳印,應該是高睿爬牆時留下的。劉霖道:“這梯子上係著一條繩子,是做什麼用的?”張玨道:“不知道。興許是如意有什麼用處吧,得問她才知道。”劉霖仔細勘驗一番,又發現了一道繩索磨痕,忙道:“我之前的推斷錯了,不是用的飛鉤甩索,牆上沒有鉤爪的痕跡。應該是有人將繩索甩過院牆,這邊有人使勁拉著,充當站樁。而且他們用的不是普通繩索,因為沒有細毛留下,極可能是皮索。”又奇道:“不對啊,牆上沒有腳印。就是猴子爬繩,也得手腳並用才行啊。”梅應春道:“劉兄不是說,應該是有人在這邊拉著繩子充當站樁嗎?拉的當然是牆那邊的人,這邊牆上沒腳印有什麼奇怪的?”劉霖道:“梅兄,你在那邊時,嫌味道不好聞,總捂著鼻子,所以現場看得不仔細,那邊牆上也是沒有腳印的!”張玨道:“會不會是這樣——有人借助土牆和梯子從那邊爬上了藥師殿高牆,然後走到這裡,再將繩索係在腰間,垂吊下去?這樣便不會在牆上留下腳印。”劉霖道:“呀,還真是。張兄怎麼想到的?”張玨道:“我們軍營的兵士常常以垂吊作為遊戲。”因釣魚城是山城,懸崖峭壁極多,軍中曆來將垂吊作為訓練科目,以備不時之需。梅應春不解地道:“這些歹人既是來做壞事,身手應該都不差,至於那麼弱嗎,還要將繩索係在腰間,慢慢垂吊下去?”劉霖道:“或許是怕留下線索。”張玨道:“梅秀才提醒了我,這些歹人應該都是身手不錯的人。對於訓練有素者而言,無須將繩索係在腰間,直接雙手握繩,雙腳盤圈在繩子上,便可以滑下去。從東麵藥師殿過來的話,跟前麵兩種情況一樣,手上有勁者,僅憑雙手便可以攀繩而上,但需要這邊的人拉緊繩索。再不濟者,便可將繩索係在腰間,自己不出力,直接由這邊的人拉起來。再有人站在牆頭接應,便輕鬆多了。你們看,這道磨痕很深,應該是用力拉動繩索時留下的。”梅應春道:“小敏一定是將繩索係在腰間的人了,她原來是這麼逃走的,虧我之前還以為她被人殺了滅口。”驀然反應過來,問道:“殺死高言的凶手會不會是小敏的同夥?小敏為了逃走,指使同夥殺了高言,打暈了若冰?”張玨道:“我還沒有來得及告訴二位,若冰為了讓小敏安睡,在房中點了含有迷藥的薰香,因而小敏對昨夜藥師殿發生之事一無所知。而據若冰娘子自己說,打暈她的人是高言大將軍。”當即說了若冰的敘述,隻隱瞞了若冰大理公主身份及其過去故事。梅應春登時大為欣慰,道:“如此,若冰應該不是凶手了。一定是高言衝進去要見小敏,若冰因其在睡覺,上前阻止,二人先是爭吵,後來高言乾脆動了手,將若冰打暈。正好小敏同夥翻牆到來,便奪刀殺了高言,然後帶走了小敏。就是用的張將軍說的將繩索係在腰間的法子,將她吊過牆去。”劉霖道:“那為什麼大理楊深將軍一見到若冰,就指她為殺死高言的凶手呢?”梅應春道:“大概過去若冰在大理與高言有仇,偏偏高言死在若冰房中,昨晚藥師殿中又隻有寥寥幾人,其他人嫌疑都被排除,隻剩下了若冰。當時大家夥兒都想不到有人翻牆進來,這牆這麼高,誰能想得到呢?楊深便誤以為是若冰殺人。張將軍,你說呢?”張玨道:“我也認為很可能是接走小敏的歹人殺人,但這些人在這邊搞這麼大動靜,綁了白秀才,卻放過我妹妹,著實不合情理。”劉霖道:“張兄,如意的房間在哪邊?我去看看。”張玨便指了妹妹房間。如意雖是女子,房間卻甚是簡樸,也不如何整潔,看起來灰撲撲。除了床之外,隻有一個櫃子、一個箱子、一條幾案,連梳妝台都沒一個。倒是幾案上掛著一張大弓,甚是引人矚目。劉霖進房間轉了一圈,來到窗前時,立即發現了異常,叫道:“張兄,這裡!”張玨忙趕過去,卻見木窗底縫下有一段香灰,再趕去窗外,亦是如此,這才醒悟道:“原來歹人用了迷香。難怪有人在院子拉繩子,如意都惘然不知。”事情終於開始水落石出起來。大致的經過應該是——張玨派人將小敏押送到護國寺時,她的同夥一直在暗中跟蹤,預備設法營救。偏偏若冰對小敏生出了幾分同情,將她留宿在藥師殿中。半夜時,高睿離開張家,在張如意的幫助下翻入藥師殿內,結果反而被困在那裡。大理大將軍高言闖進來找小敏,結果認出了若冰。若冰因不願意旁人知道往事,先用薰香迷暈了小敏,後與高言發生爭執,被高言打暈。而此時小敏同夥已經將隔壁白秀才打暈,又用迷藥將張如意迷暈,由西院垂繩進入藥師殿中,正好見到若冰為高言所傷一幕。高言曾告訴楊深,說小敏是其叔高和至交好友之女,而那位至交好友曾對大理國有大恩,那麼極可能小敏和同伴都是大理段氏派來的人。高言身上沒有防禦傷口,大概也認識小敏同夥,不然以他的武功,不會被對方猝然奪過兵器,一刀殺死。同夥隨即進房抱走小敏,在同伴的幫助下,將其用繩子吊過高牆,自己隨即緣繩逃走。既然小敏人已昏迷,那麼白秀才聽到的發出尖叫聲的女子應該是另有其人了,也就是說,小敏同夥中,至少有一名女子。凶手行凶的過程及身份來曆基本有了眉目,剩下的疑問就是動機。小敏同夥是因為要救小敏不得已殺了高言,還是本來就是為行刺高言而來,在藥師殿遇到不過是個巧合?如果是後者,那麼段氏暗結蒙古一事很可能是真的了。張玨思慮一番,極為憂慮——按照現場情形來判斷,來救小敏的至少有四人,兩人拉繩,一人背負小敏,一人在牆頭接應。想來這些陌生人進來釣魚城已有一段時日,而守城巡邏兵士卻沒有人發現異常,這可算是重大失誤了。而從小敏曾潛入上天梯來看,這些人即使是為了高言來到釣魚城,但還另有目的,小敏未能得手,必然還有後續行動。劉霖又提了一個疑問,道:“為什麼這些人要將白秀才打暈綁起來,而用迷藥對付如意呢?”梅應春道:“這有什麼奇怪的?白秀才聽見動靜出來,先遭了歹人暗算。歹人再去隔壁,見如意娘子已經睡著,無須動粗,便用了迷香。”張玨見劉霖還是連連搖頭,忙問道:“有什麼不對嗎?梅秀才說的有道理啊。”劉霖道:“嗯,梅兄說的是不錯。但宋慈宋相公說過,人行為都是有既定的習慣模式,一旦出現異常,便是有問題。可惜我太過愚笨,竟看不出來問題在哪裡。”梅應春哈哈笑道:“劉兄的問題就在於想得太多了!宋相公的心得多是經驗,但人不能讀死書,而要隨機應變。況且這些歹人都訓練有素,更懂得靈活機動了。也許他們本來也是想用迷香迷倒白秀才的,可偏偏他自己先出來了。”張玨卻得到了某種提示,忙找了一張草紙,到窗下將香灰小心刮下,包了起來。劉霖跟出來問道:“怎麼了?”張玨道:“這香灰,跟我在若冰娘子房中見到的薰香灰……”他本想說一模一樣,但轉念想到自己並不是劉霖那樣勘驗現場、物證的行家,便改口道:“很像。”劉霖道:“這倒是重大發現了。走,我們再去藥師殿看看。”張玨掩好房門出來,經過白秀才門前,見他正坐在堂屋中翻閱賬本,嘴裡還在嘟囔著什麼,便招呼了一聲,道:“白秀才,我們走了。”白秀才道:“好走,不送。”忽然重重一拍桌子,道:“都怪這交子越來越不值錢,上個月又虧本了。”白秀才以吝嗇愛財著名,旁人看到他在堂中時,十之八九是在數錢或是算賬。他又叫道:“喂,張將軍,下次你見到餘相公得跟他說,這交子實在貶值得厲害,他該想想法子了。”張玨忽然“呀”了一聲,倒嚇了劉霖一跳。劉霖問道:“怎麼了?”張玨道:“白秀才倒是提醒我了,小敏這些人來到釣魚城,總是要吃要喝要花錢……”雖同是大宋領土,四川貨幣不同於彆處,官方貨幣是交子。梅應春道:“呀,我也想到了,他們一群人,來釣魚城必定要吃飯住店,不是蜀人,手裡沒有交子,多半是金銀交易。”張玨道:“正是如此。”便將香灰交給劉霖,讓他和梅應春先去藥師殿,自己則預備先回官署。正好兵士回來稟報道:“如意娘子不肯回來。”張玨道:“她人在哪裡?”兵士道:“在那邊梅林的懸崖邊坐著。不過小張將軍放心,有兩名兵士看著她,出不了事。”張玨想了想,便命兵士多召集人手,到城中各處打聽,看最近有沒有外來的人用金銀等現錢付過食宿錢,或是用金銀換過交子。那兵士道:“現在世道不太平,交子不值錢,沒有人願意收,行商、旅客都是用金銀支付,怕是城裡能找到許多這樣的人。”張玨道:“這是一夥人,至少有四五個人,應該會武藝。你通知下去,暗中查訪,不要驚擾百姓,有了線索便來稟報。”兵士應命而去。張玨便趕來梅花林中,果見張如意坐在懸崖邊的一塊大石上發呆,兩名兵士站在她身後不遠地方。他招手叫過兵士,道:“你們跟了我一日一夜啦,先回軍營歇息吧。”一名兵士道:“小張將軍不也是從昨日早上忙到現在都沒有歇息過嗎?小的們不累。”張玨道:“我跟如意說過話後,就會回自己家歇會兒。你們去吧。”兵士道:“那好,小的們先走了。一會兒叫換班的人來這裡尋將軍。”張玨道:“甚好。”等兩名兵士走遠,這才走過去叫道:“如意。”張如意道:“我不想見你,你走吧。”張玨徑直在她身邊坐下,道:“如意,你可知你昨晚一直身處險境?”大致說了昨夜有人用迷香迷暈她之事。張如意驚道:“有這等事?難怪我早上起床時暈乎乎的,我還以為是昨晚睡落了枕。”隨即大怒道:“到底是什麼人?敢用迷香害姑奶奶我。給我知道是誰,絕饒不了他。”張玨道:“我已經派人去搜尋這夥子歹人了。有件事,我要問問你。”張如意立即道:“哥,我不想跟你談高睿的事。”張玨道:“不是高睿的事。我是想問你昨天晚上的事,你送走高睿前後,可有聽到什麼異常動靜?”張如意愈發生氣,道:“哥,是你說出了高睿的真實身份,又任憑王大帥帶走了他,還說要將他押送重慶府。現在你隻顧破你的案子,完全不將他的生死放在心上。”張玨道:“說出高睿的身份,我也是迫於無奈,哥哥給你賠禮了。高睿雖為蒙古人效力,卻是高智耀之子,在天下讀書人中名氣極大,對大宋又沒有劣跡,不至於有性命之虞。況且餘相公為人最……”張如意道:“哥哥來釣魚城十年,還不知道餘相公不擇手段的做派麼?”張玨愕然道:“什麼不擇手段?”張如意道:“那好,我問你,那對名氣很大的夫婦……就是前蜀帥安相公的兒子和那個蒙古總帥的妹妹。”張玨道:“你是說安乙仲和汪紅蓼嗎?”張如意道:“對,就是他們兩個。他們對大宋也沒有劣跡,還是安相公的兒子,餘相公不一樣利用他們兩個的名義,殺了汪紅蓼的父親汪世顯嗎?高睿落入餘相公手裡,他一定會故伎重演。”張玨道:“就算餘相公打算故伎重施,對高睿也不會如何。”張如意道:“哥,你真是個笨人,虧你在軍中這麼多年。餘相公要對付的又不是高睿的父親,他正有心出奇計刺殺蒙古皇子闊端,好再立功勳,扭轉目下對他的不利局麵。高睿是闊端寵臣,不正是大好機會嗎?行刺者若是冒充高睿使者刺殺闊端,無論闊端是死是傷,他們高家還有人能活命嗎?全家老幼都會被蒙古人處死。你覺得到了那個時候,就算不殺他,高睿還能獨活嗎?”張玨臉色漸漸嚴肅起來,問道:“你怎麼知道這些?你怎麼知道餘相公正有心出奇計刺殺蒙古皇子闊端?”張如意臉色一變,支支吾吾地道:“我……我聽茶肆中的人說的。”張玨抓住妹妹的手,問道:“如意,我再問你一遍,你說實話,你從哪裡聽來的這些?”張如意道:“快些放手,你弄痛我了!當真是從茶肆中聽到的。”掙脫張玨掌握,起身跑開。張玨知道妹妹不善於撒謊,她此刻趕快避開,是怕經不起盤問說漏了嘴,忙起身去追。不想剛抬腳跨出一步,便是頭昏眼花,一陣暈眩。他從昨天早上一直忙到現在,體力消耗極大,早上又沒有進過食,竟是餓得有些暈了。張如意奔出一段,轉頭見到兄長蹙眉撫頭,頗為痛苦,微一猶豫,又折返回來,問道:“哥,你怎麼了?”張玨道:“沒事,我就是有點餓。”張如意道:“你跟我來。”張玨道:“去哪裡?”張如意道:“當然是回家了,我給你做些好吃的。不準拒絕!人是鐵,飯是鋼,你要保家衛國,也得先吃飯睡覺吧?今日你放假一天,老老實實待在家裡。王大帥要是怪罪,就叫他來找我。”張玨道:“我現在是興戎司代都統,官署還不知道有多少軍務等我去處理。”張如意道:“現在又沒有打仗,能有多少軍務?你一天不在官署,釣魚城就會塌嗎?哥,你乾嗎總是把軍務放在第一位?難道家人對你來說就不重要嗎?”張玨心中一凜,勉強笑道:“那好,我就跟你回家去。”又道:“不過如意,彆怪哥哥說你,你那廚藝可真說不上好吃。”張如意道:“你多久沒回過家吃飯了?”張玨道:“嗯,這個……”他自己也說不上來有多久沒有回家吃過飯了,一年,兩年,還是幾年?難怪妹妹當麵責怪數落他。張如意道:“說不上來吧?那你還敢說我的廚藝不好。”張玨笑道:“那好,我等著嘗我妹妹的廚藝。”兄妹二人出來梅林,正好遇到興戎司都統王堅的心腹幕僚阮思聰。不等對方開口,張如意先道:“阮先生,我哥已經一天一夜沒有休息過了。說好了,他今天要放假一天,我要帶他回家吃飯洗澡睡覺。”阮思聰奇道:“誰給小張將軍放的假?”張如意道:“我。怎麼,阮先生有意見嗎?”阮思聰見張玨滿臉苦笑,忙道:“沒有沒有。我就有幾句話要對張將軍說,說完就走。”張如意道:“不行,這口子不能開,不然後麵軍務就沒完沒了地來了。”阮思聰道:“我就說幾句話,而且我保證我走後,再沒人到你家來找小張將軍辦事。”張如意道:“先生當真能保證?”阮思聰道:“保證。”張如意這才勉強讓開,道:“哥,我先回家燒水做飯,你快些回來。可彆耽擱太久。”張玨道:“好。”等張如意走遠,阮思聰才道:“王大帥已經趕赴重慶府。他讓我留下來,助將軍處理事務。”張玨道:“多謝。楊深將軍人呢?”阮思聰道:“王大帥派人將他送回了寅賓館,軟禁在房間內。楊深已經將若冰娘子的真實身份告知王大帥,原來她是大理國的公主。”見張玨並不驚訝,反而自己吃了一驚,問道:“小張將軍已經知道了?”張玨點點頭,道:“若冰娘子自己已經告訴我了,不過她特彆交代過不要泄露出去。”阮思聰沉吟道:“楊深將軍也是這麼對王大帥說的。或許這是他們大理皇室內部的醜聞,他也不願意旁人知道堂堂大理公主竟然在大宋做醫師。我們既然知道了若冰娘子身份,不能再像過去那樣對她了。等王大帥去重慶請示過餘相公,再看要如何處置若冰。小張將軍,藥師殿那邊……”張玨忙道:“阮先生放心,我派了人留在藥師殿,一是保護若冰娘子,二來也可以順便監視,看是否能從她身上追查到小敏下落。”又大致說了昨夜有人自藥師殿救走小敏之事。阮思聰皺緊眉頭,好半晌才道:“想不到這其中竟如此曲折。那小敏,很可能是大理段氏派來的。但她與若冰單獨相處時,為何不表白身份呢?”張玨道:“這一點我也想過,若冰離開大理已經有十多年,以小敏的年紀,不可能認識若冰,應該也不知道她是大理公主。畢竟若冰失蹤已久,大理人不會想到她會在釣魚城當醫師。”頓了頓,又道:“其實所有事情都是由小敏而起,隻要找到她,一切疑問便能迎刃而解。”阮思聰道:“既然事情已經有了眉目,那麼小張將軍就在家裡好好休息。現在滿城都貼著小敏的畫像告示,她不可能逃出釣魚城去。我先回去官署,如果有重要公文,我再來向小張將軍請示。”張玨道:“是,多謝。”又說了趙安在軍營牢房中發現的怪事。阮思聰道:“之前王大帥得到消息,說餘相公的公子來釣魚城,就住在州府後衙,但卻沒有聲張,每日深居簡出。”張玨道:“連王大帥都沒有知會嗎?”阮思聰搖搖頭,道:“沒有。這件事,剛好發生在餘相公將兩位冉先生派去閬州之後,王大帥懷疑餘公子也許在執行餘相公的秘密任務,不願意旁人知道,所以之前特彆交代了小張將軍一句。”張玨奇道:“王大帥是興戎司統帥,也是餘相公最為倚重的大將,有什麼秘密任務,還不能讓他知道?”阮思聰道:“小張將軍也不是外人,我便直言了,將軍可有聽過暗帥與暗探的傳聞嗎?”張玨道:“我聽劉霖提過幾次。”四川有“天府之國”之稱,風光秀麗,物產豐富。又因有蜀道天險,易守難攻,自古以來,便極容易形成割據一方的獨立亡國。如東漢末年,劉焉、劉璋父子割據蜀地,後為劉備所奪,劉備在成都稱帝,史稱“蜀漢”。又如唐朝覆滅後,王建、孟知祥先後在四川地區建立起前蜀、後蜀政權,分彆曆時十八年、三十一年。前蜀、後蜀前期都采取休養生息政策,由於沒被卷入逐鹿中原的戰爭,四川一度成為中國最為繁榮的地區。南宋立國以來,吳玠、吳璘兄弟坐鎮四川,吳家軍從此成為朝廷的肉中刺。後來吳璘之孫吳曦更是叛宋投金,自立為“蜀王”。吳曦被殺後,吳氏舊部安丙接任蜀帥一職,但朝廷對其並不放心。自安丙起,便有了“暗帥”及“暗探”一說。暗帥即是朝廷委派的四川地方官員,直接聽命於皇帝,奉有密詔,負責監視蜀帥,一旦發生吳曦那樣叛變自立的事件,暗帥可自行發兵,殺死蜀帥,繼任為四川最高行政長官。暗帥最著名者,當屬劉霖曾祖父劉甲。暗探則是指朝廷選派的皇城司密探,以各種身份秘密進入四川,充作朝廷耳目,暗中監視四川軍政要員,防止有變。而當今四川製置使餘玠主蜀以來,由於行事作風獨斷專行,朝中有人比其為唐朝劍南西川節度使韋皋,某些政敵亦攻擊其有自立為四川王之心。傳聞朝廷早已選好了暗帥,隨時可以取代餘玠。但這很可能是有心人有意放出的風聲,因為四川地方官員多是餘玠親自任命的心腹——除了自任為利戎司都統的姚世安外。因而蜀地最近有流言說,姚世安是朝廷選中的暗帥。正因為背後有皇帝支持,他才如此放肆,敢於公開陳兵與餘玠對抗。張玨曾聽劉霖悄悄議過此事,忽聽到阮思聰提及暗帥與暗探一事,暗探倒也罷了,暗帥又能跟餘相公公子餘如孫來到釣魚城有什麼關係呢?不解地問道:“餘公子到底來釣魚城做什麼?”阮思聰道:“自從出了王夔事件後,朝中有重臣要對餘相公不利,暗帥一事大概也是真的。既然是暗帥,肯定是目下在四川任職的地方官員。小張將軍覺得誰最有可能被朝廷選中?”張玨道:“這我可說不好。”驀然醒悟過來,多半是因為興戎司於駐軍中地位最重,餘玠懷疑王堅是暗帥,所以派了兒子餘如孫來調查,好作出對策。自劉甲以來,曆任利東安撫使都曾被懷疑是暗帥人選,王堅以興戎司主帥身份兼任利東安撫使,被餘玠懷疑,也是順理成章之事。阮思聰道:“本來有謠傳說利戎司擅自舉代的都統姚世安是朝廷選中的暗帥,但這顯然是不可能的事。四川守將中,以王大帥威名最高,軍功最大,而且興戎司是最靠近重慶的屯駐大軍,因而……”他沒有說完,下麵的話顯然是“王堅才是最有可能的暗帥人選”。又補充道:“但這是我個人的猜測,未必就是真有其事。這件事,我隻對小張將軍一個人說過,連王大帥也沒有提過。”張玨道:“阮先生放心,我決不會對任何人提起。”阮思聰道:“或許餘公子是因為彆事來到釣魚城也說不準,譬如因為軍營牢房中的那名神秘囚犯。王大帥問過負責保護女道士的王立,他也不知道餘公子來了釣魚城。目下小敏失蹤,既然那支木葉樂曲曾令她極度緊張,或許神秘囚犯是一條有用的線索。牢房是興戎司地盤,將軍哪天進去巡視,即使無意中看到什麼,就算餘相公、餘公子知道,也不能多說什麼。”張玨會意,道:“是,我明白了,多謝阮先生提醒。”又問道:“那麼住在寅賓館中的女道士呢?”阮思聰道:“誰也不知道她的真實身份,王立將軍也不肯說。依我個人淺見,能令餘相公如此興師動眾,派出自己的親兵來保護的,隻可能是朝廷派來的探子,或是秘使。”輕輕冷笑一聲,拱手告辭。送走阮思聰,張玨本想立即趕去興戎司牢房,但一想到如意那張失望的臉,便先回來自己家中,預備跟妹妹交代一聲。走到院子時,見到屋頂炊煙嫋嫋升起,心中忽然湧起一股久違的溫暖感覺,心道:“我不能再失信於如意。就依她所言,放一天假吧,晚上再回軍營不遲。”遂大踏步進來。張如意聽到腳步聲,叫道:“哥,我熱了一碗豆腐,就放在桌上,你先墊墊肚子。一會兒水燒開,你就去洗澡,等你洗完,就可以開飯了。”張玨道:“好。”幾口將豆腐吃了,自己去院中打了幾桶井水,倒入浴桶。張如意提了熱水到房間,又道:“石頭應該也燒熱了,在火灶裡。”張玨便拿火盆盛了石頭,再將石頭儘數倒入木桶中。“滋滋”一陣亂響,白氣冒出,再伸手一探,水已十分熱了。他便脫了衣服,跳入木桶中。肌膚被熱水一燙,毛孔舒張,格外舒服。他也懶得動手,隻靜靜坐著,享受這難得的安寧。忽聽見如意叫道:“哥,你醒醒!”張玨這才清醒過來,原來自己竟坐在浴桶中睡著了,忙問道:“我睡了多久?”張如意道:“有好大一會兒了。要不是擔心水涼了,我也不忍心叫你。快穿好衣服出來吃飯。我給你新拿了一套內衣,就放在浴桶邊上,你試試。”張玨應了一聲。忽聽見外麵有人叫道:“小張將軍人在裡麵嗎?屬下有要事稟報。”卻是趙安的聲音。張玨道:“我在……”卻聽見張如意問道:“什麼要事?是蒙古人打到釣魚城了嗎?”趙安道:“當然不是。”張如意道:“是有人死了嗎?”趙安道:“也不是。”張如意道:“那就不要來找我哥。他今天放假。”張玨道:“如意,彆胡鬨,快讓趙安進來。”張如意笑道:“哥,今天無論如何我都不會準你出去,也不會讓旁人進我家的門。”趙安見她倚門而立,巧笑嫣然,卻又凜然不可侵犯,怔了好半晌,才隔窗喊道:“將軍派屬下去問昨夜可有人見過一群人從茶肆出去,是有人見過四五個山農模樣的人進來,後來又出去。這些人進來時背著柴禾、米肉、菜等物品,旁人還以為他們是往茶肆送貨的,也未多加留意。離開時,還有個人對著後堂喊了一聲:‘白秀才,我們走了。’愈發沒有人起疑了。”張玨問道:“那麼他們往哪個方向去了?”趙安道:“往護國寺方向去了,上山不可能,應該是往飛簷洞方向去了。屬下已派人往那邊搜尋,又找了畫師,看能不能畫出那幾個人的樣貌。”自護國寺往上,多是官署之地。而飛簷洞以東,則有大片民居,譬如帶楊深回家喝酒的兵士龍井便住在那一帶。張玨道:“你做得很好。”張如意道:“怎麼,你們兩個當我說話是放屁嗎?居然還這喊起話來了。”張玨道:“我再問一句。那些人出去時,可有背著一名女子?”趙安道:“沒有。就是四五個山農走了出去。”張玨心道:“這些人既是為救小敏而來,她又中了迷香,應該是被人背負著才對啊。”又問道:“那麼這些人中可有女子?”趙安道:“沒有。至少沒有人留意到。”張如意道:“不準再問啦。哥,你可不能言而無信。”張玨隻得道:“我知道了。趙安,你先回去歇息,晚上我回軍營找你。”趙安道:“遵命。”張玨穿好衣服出來,桌上已經擺了六盤菜肴,居然還有一盤牛肉、一盤羊肉、半隻燒雞。張如意道:“咦,這身衣服還蠻合身的。”張玨道:“嗯,我覺得也還不錯。應該不是你做的吧?”張如意道:“是嬸嬸在世時為你做的,可惜她沒能親眼看到你穿它的樣子。”頓了頓,又笑道:“不說這個了。哥,你過來這邊坐下。因為不知道哥哥今天會回家吃飯,沒什麼準備,雞是我找白秀才借的,肉是我從店裡拿的。奇怪,昨夜有人莫名其妙送了許多菜來茶肆,店裡根本就沒有訂過這些。”張玨坐下來,道:“應該就是那夥歹人用來作掩飾的。”張如意道:“就是用迷香迷暈我的歹人嗎?哎呀,早知道……嗯,反正是歹人白送的,不要錢,不吃白不吃。”又問道:“昨晚隔壁藥師殿到底發生什麼事了?當真是若冰娘子殺人嗎?”張如意雖是張玨至親,他卻不能跟她談及案情內幕,隻簡短地道:“目前案情還沒有完全查清楚,應該不是若冰殺人。”張如意道:“好了,不談這些讓哥心煩的事了。每樣菜都嘗嘗看,就算不好吃,你也先對付著填飽肚子。”張玨笑道:“這可比軍營裡的飯菜豐盛多了。”當真每樣都嘗了一口,讚道:“如意,你的廚藝當真進步不小。”忽見妹妹坐在對麵,雙手撐著臉龐,巴巴地看著自己吃飯,心中一動,放下筷子,歎道:“好像我們兄妹好久沒有這樣在一起吃飯了。”張如意道:“哥知道就好。”張玨道:“如意,我知道,是哥哥不好,自從翁大娘……算了,不說這個,好不容易我們兄妹坐一起吃個飯,我們今天就開開心心地吃飯,爭取把這滿桌的菜消滅乾淨,如何?”張如意笑道:“那實在再好不過了。”吃到一半時,張如意忽道:“哥,我有件事想問你,你打算什麼時候成家娶親,給我找個嫂子啊?”張玨一怔,半晌才道:“忽然沒來由的說這個做什麼?”張如意道:“將來我總要離開你,那時候你就是孤孤單單一個人,再沒有人照顧你,我放心不下。釣魚城那麼多未婚女子,一大半都對我們小張將軍仰慕得緊,你沒一個看得上嗎?”張玨大為窘迫,道:“嗯,這個……哪有的事!可千萬彆瞎說。”張如意道:“沒瞎說啊。哥哥是四川最年輕的統兵大將,年青有為,又武藝高強,箭術無雙,那些女子不喜歡你,不是瞎了眼嗎?我是你妹妹,你有什麼可害羞的?哥,我問你,你覺得若冰娘子怎麼樣?”張玨大吃一驚,忙道:“你胡說什麼?若冰娘子她可是……”忽想到若冰的大理公主身份絕不能泄露,忙及時收住下麵的話。張如意道:“可是什麼?我瞧得出來,若冰娘子對你有好感。每次她來茶肆買豆腐,都會問起你。你看白秀才、梅秀才那些人,在她跟前,馬屁拍得山響,她也從來沒主動問過半個字。”張玨還是頭一次聽說,道:“真的嗎?若冰娘子每次都會問我?”張如意道:“當然是真的啦。今日在藥師殿中有那麼多人,她不是指名隻叫你一個人進去嗎?難道你自己一點都感覺不到?”張玨一時默然無語。他生平接觸的女子不多,十八歲前,隻有娘親、翁大娘和如意三人,十八歲到釣魚城投軍後,幾乎日日在軍營中,竟是連翁大娘和如意也疏遠了。因為若冰半個軍醫的身份,他倒是偶爾會與她打交道,還去藥師殿看過幾次外傷。由於對方的醫師職業和精湛醫術,他一直很尊敬她。而今知道了她的過往及身份,又多了幾分同情。除此之外,再無彆的念頭。要說親近,他生平最親近的女子,便是那為人救走的小敏了。一想到昨晚他搜她身上時,無意中觸碰到她乳房,心跳不由得加快起來。忽見妹妹正似笑非笑盯著自己,似是看穿了自己心事,不由得臉色一紅。張如意笑道:“哥哥喜歡若冰娘子,對吧?瞧你臉都紅了。”張玨忙擺手道:“不是的。”料想也解釋不清楚,便及時轉換話題,問道:“儘在說哥哥了。那麼如意你呢?你也到了嫁人的年齡了。唉,都怪哥哥,一直顧不上家裡的事,更不要提你的終身大事了。既然今天好不容易坐一起吃飯,你跟哥哥說心裡話,你可有喜歡的男子?”張如意笑道:“我喜歡哥哥你啊,還有王大帥。”張玨道:“那不是一回事。我是問,你心中可有愛慕的男子?”張如意歎了口氣,放下筷子,道:“我自然有自己傾心愛慕的男子,可他心中永遠不會有我的位置。”張玨本生怕妹妹說出高睿的名字來,聽了這話,才長舒一口氣。高睿為了她萬裡迢迢追來釣魚城,又寧死不肯說出半夜從她家離開的事,用情不可謂不深,她卻說喜歡的男子心中沒有她的位置,那麼那人顯然不是高睿了。忙問道:“他是誰?”張如意道:“我不想說。既然明知道不可能,又何必自尋煩惱呢?”張玨心道:“如意極少離開茶肆,她喜歡的男子,必是來過茶肆的。她說‘明知道不可能’,或許是因為我們張家出身寒微,而對方門第高貴,她自覺得門不當戶不對。難道是餘相公的公子?餘公子每次來釣魚城公乾,都會特意到琴泉茶肆坐上一坐,還總是指名讓如意泡茶。如意茶技不及白秀才十分之一,餘公子如此,不過是要找機會跟她說話罷了。難道如意因此而對餘公子生出好感來,卻又自知高攀不上?”張如意又道:“雖然我名字叫如意,其實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你看天底下的那些夫妻,能有幾個像安乙仲和汪紅蓼那樣兩情相悅,至死不渝?不幸的人,實在太多太多。在我而言,一廂情願的事,不提也罷。如果一定要我嫁,我就嫁給高睿。就算我不愛他,他也愛我,肯為我死,我還有什麼不知足呢?”張玨道:“如意,你該知道,高睿才是那個‘明知道不可能’的人。”見妹妹神色鬱鬱,便道:“我其實也不希望高睿有事,甚至我希望他能平安離開宋境,回去蒙古,繼續做他的寵臣。要不然這樣,我派人趕去重慶府……”張如意斷然道:“不,我不要哥哥你為難。你也不用再管高睿,隨他去吧。若是餘相公殺了他,那是他的命。若是蒙古人殺了高氏全家,那也是他們高家的命。早晚有一天,我也會隨他們去的。”張玨心中陡然生起一絲不祥的感覺來,問道:“你乾嗎這麼說?你是我最心愛的妹妹,隻要有我在,決不會讓任何人傷害你。”張如意道:“哥,你不懂的。”張玨道:“你告訴哥哥,我不就懂了嗎?”張如意道:“啊,我是說,人都會死的,隻是時間早晚問題,對不對?”張玨道:“話是如此,可是……你是不是還在怪哥哥說出了高睿身份?”張如意道:“當然不是。我已經想明白了,你是大宋將軍,合州副帥,必須那麼做。”張玨道:“那麼你也不會魯莽地偷跑去重慶救高睿了?”張如意先是一愣,隨即哈哈笑道:“當然不會了。我從來沒去過重慶,還不知道路怎麼去呢。”又意興闌珊地道:“況且高睿落在了餘相公手裡,一定被關押帥府中,我能救得了他嗎?”張玨這才略略放心,道:“你知道就好。”張如意道:“哥,我知道你還有很多話想說,我有些累了,回頭再說吧。你先回房睡覺,如果再有人來找你,我就放你走,這樣總可以了吧?”張玨道:“好,我們一言為定。”當真回房和衣睡下。他自認為有很多心事,以為自己不會睡著,不想這一倒下,便沉沉睡去。再醒來時,窗外一片昏黑,竟然已經是傍晚了。張玨大吃一驚,忙起床穿好戎衣,掛了兵器出來。張如意正收衣服回來。張玨忙問道:“我睡了這麼久,居然沒人來找過我?”張如意笑道:“有好多人來找你,不過都被我攔在院門外了。找你的人,都在茶肆裡等著呢。”張玨“嗨”了一聲,道:“那哥哥先走了。”張如意道:“嗯,記得有空常回來啊。你換下來的這身衣服,等晾乾後,我讓人給你帶去軍營。”張玨道:“知道了。”出來茶肆時,果見張萬等數名親信兵士候在茶肆中。張萬忙上來稟報道:“劉教授和梅秀才剛剛走了。他們等了小張將軍好久,實在困得不行,就說先回去睡覺了。”張玨道:“我知道了。阮先生可有派人來過?”張萬道:“有。來人說,阮先生請小張將軍明日一早回將軍府議事。”張玨道:“若冰娘子那邊怎樣?”張萬道:“小張將軍走後,她進了房間,對著高言大將軍的屍體發了半天呆,忽然落下淚來。後來就沒什麼了,她自己又回去廂房休息。劉教授和梅秀才還來敲門求見,她不肯開門。劉教授說是因為案子,她才勉強出來應答了幾句,也沒讓他二人進去。後來換班的人來了,小的就來這裡了。將軍是想回護國寺嗎?”張玨道:“不,我們先回軍營。”又見張萬滿眼紅絲,其餘諸人也極是疲累,問道:“你們換班後,怎麼不回去歇息?”張萬道:“小的們想等將軍。”又笑道:“不過也沒白等,如意娘子犒賞了我們幾個一大碗肉呢。”張玨道:“一會兒回去軍營後,你們幾個立即回營房休息,不到明天天亮不準起來,這是命令。”張萬笑答道:“是,遵命。”一行人趁著皎潔月色回來軍營。張萬等人自回營房,張玨獨自朝牢房趕來。牢房也位於軍營中,與營寨隔大天池南北對望。這裡有一處八角井,有泉水終年不斷,因而又稱為八角井牢房。這裡關押的要麼是征戰中的俘虜,要麼是捕獲的間諜,要麼是犯了軍規的宋軍兵士,極少有涉及地方民事、刑事案件的普通罪犯。風光雖佳,卻是檻欄重重,守衛極為森嚴。牢監正要離開,忽見張玨到來,忙將他迎進獄廳,笑道:“小張將軍親自到了,小的有失遠迎。”張玨道:“我也不拐彎抹角了,昨晚那名吹木葉的犯人在哪裡?”牢監道:“哎呀,小張將軍來得遲了,今日有人將他帶走了。”張玨道:“帶去哪裡?”牢監道:“這小的怎麼能知道?”張玨道:“那麼來提他的是什麼人?用的什麼憑證?”牢監道:“來人還是當日押送犯人到牢房的那些人,用的是蓋有四川製置司帥府大印的公文。”又悄聲道:“他們是餘公子的人,趙安將軍應該早已稟報小張將軍了吧?”張玨點點頭,道:“辛苦你了。你是不是已經換班了?快些回家去吧。”牢監道:“那麼將軍你……”張玨道:“我在這裡坐上一坐,再回去營房。”牢監道:“是。小張將軍請便。”自行出去了。等牢監離開,張玨招手叫來牢子,令他引自己去關押過神秘犯人的牢房,來來回回轉了好幾圈,卻沒有發現任何線索。一時不明白這犯人為何如此重要,隻得悶悶出來牢房。他經常巡夜,目光犀利,一眼瞟見石牆外有名矮個子的兵士對牆而立,身影甚為眼熟,忙叫道:“喂,你在那裡做什麼?軍營不準隨地便溺,你不懂規矩嗎?”見對方不答,以為他害怕,便走過去笑道:“我是張玨,你聽不出是我的聲音嗎?這次就算了,下不為例。”又見這裡湊巧是了望塔的死角,笑道:“你倒是會選地方方便。”那兵士驀然回過頭來,卻是女扮男裝的小敏。張玨大吃一驚,道:“你……你怎麼在這裡?”忽聽到腦後有勁風襲來,不及回身,忙伸手去拔兵器,手剛碰到刀柄,後腦便重重挨了一記,一時暈頭轉向,身子失去平衡,直撲在小敏身上。他的下巴碰到了她的臉,鼻中聞見一股淡淡幽香,一時間幾疑是在夢中了。有人自背後趕上來,一手橫勒住張玨脖頸,一手緊捂住他嘴唇,將他拖開。另有兩人上前,分彆執住他兩隻手臂。三人合力製住他,往他腳下一絆,將他強按到地上跪下。張玨掙了一下,卻未能掙脫掌握。他的手腕被反托住,微微一動,對方便出力反掰,手腕幾欲折斷。這幾人非但力氣奇大,且配合得天衣無縫,絕非普通百姓,即使不是訓練有素的軍人,也是身懷絕技的江湖豪俠一類。又有一名兵士打扮的人過來摘下張玨腰間兵器,拔出刀來,便要朝他胸口刺去。三年前,他曾隨蜀帥餘玠攻打為蒙古人占領的原興戎司駐地興元府。戰場上的刀光箭雨、激烈廝殺也及不上此刻凶險,他已感受到刀光的森森寒意,這是他第一次與死亡如此接近——他將要在他自己的軍營中,被他自己的兵刃殺死。小敏忽搶了上來,叫道:“不要殺他。”那舉刀的男子道:“他可是合州宋軍的副帥……”小敏道:“我說不準殺他。”那男子微一猶豫,依然挺刀刺出。小敏見狀大驚失色,急撲上來,挺身擋在張玨麵前,驚道:“你做什麼?”那男子勉強收住刀勢,道:“我也是迫於無奈,他看見了我們的相貌。”小敏道:“我們是來救人的,不是來殺人的。你要殺他,就先殺了我再說。”那男子見她如此舍身相護,隻得應道:“就依從娘子便是。”插刀入鞘,又舉起刀柄,欲打暈張玨。小敏又道:“不要傷害他,將他綁起來就好。”那男子無可奈何,隨手拋下長刀,往地上薅了一大把枯草,挽成細長草把狀,強塞入張玨口中,令其無法出聲。又與同伴一起將張玨按倒在地,抽出他褲帶,在一端打了個結,再從另一端將布帶撕成兩半,將他手腳牢牢縛住。小敏道:“你們走開,我有幾句話要對他說。”那四名兵士打扮的男子似是對她頗為敬畏,聞言便走到一邊。小敏忙上前扶張玨起身,他因手足綁索相連,隻能靠牆跪坐。小敏問道:“剛才那一下,痛不痛?”她明知道張玨口被堵住,卻還要問他問題,不免有些可笑。枯草直入咽喉,塞得甚是嚴實,張玨難以自行吐出,隻能乾瞪著小敏。小敏道:“小張將軍,你不要怪我,我也不想這麼對你,可是沒有法子,不綁住你,你就會反抗叫喊,暴露我們的行蹤。你先聽我說……”歎了口氣,幽幽道:“之前我被你捉住,沒有告訴你實話,是因為我也想不到後來會發生那麼多事。我其實不是什麼大理奸細,沒有人派我來,我是自己一個人偷跑出來的。我來釣魚城,也不是想偷你們的火藥、火器什麼的,而是來找人的。”又看了一眼身後,道:“他們也不是壞人,是我爹雇來找我的人。”張玨問道:“什麼?你要找誰?你爹又是誰?”然而發出來的隻是“嗚嗚”之聲。小敏道:“我知道你心中有很多疑問,可在救出我阿兄之前,我還不能告訴你我是誰。”一名男子奔過來道:“前麵的人拿住了牢頭,可他說安公子早被人帶走了。巡邏的兵士就快過來了,這裡很危險,我們快些走吧。”小敏便伸手摸了一下張玨的臉,幽幽道:“我們一定會再見麵的。”這才起身問道:“可知道我阿兄人被帶去了哪裡?”男子道:“不知道。我們先離開這裡,再想辦法打聽。”張玨本已確定小敏及其同夥是大理段氏派來的,然她卻明明白白地告訴他——她不是大理奸細,她隻是來找她兄長。以她適才處於優勢的地位,完全可以殺了他滅口,當然沒必要再撒謊騙他。如此,就表明他之前的推測完全錯了。一時心頭疑雲再起,隻可惜他無力阻止,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小敏和同夥離開。等了一會兒,張玨聽到對方遠去,便勉力挺起身子,靠膝蓋慢慢挪行。因雙足被並綁在一起,活動餘地極其有限,隻能一點一點掙紮著行進。不過數步距離,卻花費了將近一刻的功夫,還出了一身大汗,膝蓋和腳踝被磨扯得生生作痛。好不容易摸到長刀掉落處,張玨背轉身子,摸索著握住刀柄,拖出刀身,先割斷手足之間的連索,再將手腕湊上去,費了半天勁,終於割斷綁帶。他雙手得脫束縛,忙挖出口中枯草,拔出刀來,舉刀去割腳上綁縛,忽見那綁索打的結很有些特彆,想了想,沒有直接割斷結處,而是從環套割斷。又將斷繩收入懷中,這才爬起身來,褲子卻立即鬆落下來。張玨隻得提著褲子先奔到牢房,要了一根繩索,勉強係上褲子,又告訴獄卒道:“牢監出了事,快派人到四周搜索,儘快找到他。”出來牢房,張玨叫了一隊巡視兵士,先趕來軍營轅門,問道:“適才有沒有兵士打扮的人出門?”守門兵士道:“有一隊兵士出去了,共有八個人。”這八個人,除了製住張玨的四個人與小敏外,另外三人應該就是暗中伏擊牢監者。張玨大怒道:“若是歹人穿了兵士戎衣,趁太陽落山、眾軍歸營時混了進來,這倒也罷了。然而軍營中實行夜禁,不得軍令,如何敢深夜放人離開?”守門兵士慌忙辯解道:“他們說是奉小張將軍的命令去追捕奸細,又出示了將軍令牌,小的哪敢阻攔?”張玨這才知道小敏剛才扶自己坐起的時候,趁機從自己腰間摸走了令牌。又氣又怒,急忙派人出營去追捕小敏等人。兵士道:“不如立即放出響箭煙花,通知各關卡攔截。”張玨道:“他們手裡有我的令牌,放響箭又有什麼用?深更半夜,隻會驚擾百姓!”雖明知可能已經晚了,還是派人分彆知會各關卡,凡見到持張玨令牌要求通行的人,一律拿下。所幸巡邏兵士在一堆亂草中尋到了牢監,人隻是被打暈了過去,並無大礙。張玨顧不上歇息,叫了趙安等心腹部將連夜上山。沿途關卡均未見到有持張玨令牌的兵士,隻說有不少換下崗的兵士,成群結隊往護國寺方向去了。趙安道:“這些歹人穿了我興戎司的軍服,通行關卡無須令牌。又混在眾兵士當中,怕是一時難覓蹤跡。要不要屬下去知會各城門,對出城者加強盤查,以防天亮後歹人混出城去?”張玨搖頭道:“他們這些人暫時不會離開釣魚城的。況且各城門都張貼了小敏畫像,她逃不出去。”又想到小敏摸了一下自己的臉,說:“我們一定會再見麵的。”一時間,心頭五味雜陳,百般複雜滋味,對那個嬌俏聰明的女子,也不知道是愛還是恨。行近釣魚台時,遠遠見到張如意在台上垂首徘徊。這可是從所未見之事,張玨忙趕過去,叫了一聲。張如意倒是嚇了一跳,隨即躍下台來,招呼道:“哥。”張玨問道:“茶肆今晚不忙嗎?”張如意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張玨道:“你怎麼了?不舒服嗎?”張如意道:“我沒事。對了,適才工匠唐平來過茶肆,還問哥哥在什麼地方,說有要事稟報。”話音剛落,正好見到唐平過來,便叫道:“唐大哥,我哥在這裡,你不是要找他嗎?”又道:“哥,我走了。”悶悶回家去了。張玨見妹妹失落寡歡,料想必有心事,但他有公務在身,一時不能顧及,隻得眼睜睜地望著她走遠。唐平道:“小張將軍,小的有要事……”張玨道:“很急嗎?不急的話,明日到官署再說。”唐平忙道:“上天梯丟了一罐火藥。”張玨大吃一驚,問道:“這是什麼時候的事?”唐平道:“小的是今晚換班前才發現的,但火藥被偷,應該是昨晚發生的事。偷火藥的人,就是小張將軍親手捉住的女奸細。”張玨道:“你是說小敏嗎?”又狐疑問道:“你怎麼能如此肯定?”唐平道:“因為除了她,作坊間再沒有進過外人。”張玨皺眉道:“我當時讓你立即清點物品,你不是說沒有丟失東西嗎?”唐平道:“這就是那女奸細的狡詐之處。她將配好的火藥每罐倒了一些,乍然一看,藥罐都還在,小的就以為沒丟。今晚交班前盤點稱重時,小的才發現,每罐差不多丟了一兩,共有八罐被動過,加起來可不少。”張玨皺眉道:“可昨晚我有搜過小敏身上,並沒有發現火藥。”唐平道:“小的都瞧見了,小張將軍並沒有親自動手搜那女奸細,隻是她自己將身上東西拿了出來。其實還有許多地方,都可以藏東西的,比如衣裙下。她不讓小張將軍搜她身上,不正表明她心中有鬼嗎?”見張玨目光中大有審視之意,忙解釋道:“當然,這是小的猜測。小張將軍也知道,我們作坊的人離開上天梯,是要被軍爺搜身的,包括小的自己在內。我們沒有任何人被搜出火藥,難道那八兩火藥自己飛了不成?”張玨道:“這件事還有誰知道?”唐平道:“隻有小張將軍一個人。火藥在小的當值時失竊,小的自知有錯,沒敢直接上報火器監。因為小張將軍人最和氣,又好說話,小的直接來找將軍,希望……希望能饒過小的這一次。”張玨道:“那好,你先不要聲張,我自有主意。等查清楚事情究竟後,再決定如何處置你。”唐平道:“是。那小的回家去了。”正好昨晚奉命護送高言回寅賓館的兩名兵士過來請罪。張玨道:“雖然有楊深將軍為你們求情,可你們兩個喝酒誤事,各罰打十棍。還有你,龍井,偷偷在家中釀果子酒,違反禁酒令,再加打十棍。你二人可是心服?”二人齊聲道:“心服。”張玨道:“軍棍暫且記下。我再給你們倆一個戴罪立功的機會。龍井,你家不是就在工匠唐平家附近嗎?你和田川二人這幾天不用在軍中當值了,換上便服,專門跟著唐平,看他在搗什麼鬼。”龍井適才也在旁邊,聽到了唐平的敘述,愕然問道:“將軍不相信唐平的話嗎?”部將趙安也道:“工匠離開都要被嚴格搜身,唐平能搗什麼鬼?偷火藥的人多半就是小敏。她大可將火藥包了藏在裙子下,或是衣帶中。”張玨不及多解釋,隻道:“我也是以防萬一,去辦事吧。可彆讓唐平發現了,有什麼可疑之處,速來稟報。”龍井、田川隻得應命去了。上到半山,經過州治、州學等官署時,趙安忽笑道:“今晚沒有聽到劉教授吹曲子,還真有些不習慣。”又歎道:“他的未婚妻子雖然不幸早逝,可也算人世間的幸運女子了——未婚夫夜夜在釣魚台吹曲懷念,托寄深情,許多活著的人,都沒這個福分。”張玨搖頭道:“對劉霖則未必是一件好事。人放不下過去,便是一種苦。”忽爾心念一動,暗道:“如意從來不會沒來由地跑到釣魚台上發呆,難道也是因為這個?難道她心上人竟是劉霖?她知道劉霖心中隻有未過門的亡妻,所以才說‘他心中永遠不會有我的位置’?”一時也難以確定,隻能等手頭公務處理完,再回家找妹妹好好談上一談了。進來將軍府,張玨命人到後衙叫醒阮思聰,告知了適才在軍營中發生之事。阮思聰默默聽完,摸捋著長髯,道:“原來是這樣。”忽指著張玨手腕道:“將軍,你受傷了!你的手流了血!”張玨這才知道自行割斷繩索時不小心弄傷了手腕,而他氣憤之下竟沒有覺察。一時也顧不上,匆忙拿趙安遞過來的汗巾隨便裹了一下,道:“難怪小敏昨晚聽到木葉聲後會如此緊張。那吹木葉的神秘囚犯就是她要找的人,也就是她的兄長。”大概的經過應該是:昨晚劉霖在釣魚台吹了一支蘆管樂曲,聲飄數裡。那神秘囚犯被秘密關押在軍營牢房中,重銬加身,不見天日,大概心底早已絕望。忽聽到鄉音,也許是心有所感,也許是認為那是來營救他的人的信號,遂撿了一片樹葉,吹以相同的曲子回應。小敏聽到木葉聲時,情緒相當激動,囚犯既是她兄長,她當然聽出是至親所吹。至於大理國大將軍高言亦為蘆管樂曲所吸引,甚至趕來釣魚台向劉霖打聽,則是因為他與公主段霜有一段往事。阮思聰道:“那麼小敏昨晚設法混入上天梯,也是為了找她的兄長?”張玨點頭道:“雖然很難令人相信,但事實確實如此。”小敏雖然聰明伶俐,卻明顯涉世未深,不諳世事。她稱她是自己一個人偷跑出來尋找兄長,大概起初並無幫手。她隻知道兄長被捉,帶來了釣魚城,卻不知道他被關押在什麼地方。她大概也知道兄長對捉拿者極為重要,料想他一定是被關在最隱密的地方,所以她到釣魚城後就直接打聽哪個地方守衛最森嚴,結果旁人告訴她說是上天梯,又聽說那裡有一排房子,是釣魚城最神秘的小屋,她理所當然地認為她兄長被關在那裡,所以設法混了上去。這也符合當值工匠唐平稱她在作坊到處尋找卻沒有動手拿物事的情形。阮思聰聽了張玨的推測,點頭道:“將軍說得不錯。先不管小敏來曆,她如果真是來盜火藥配方的奸細,那麼昨夜逃走後就該設法離開釣魚城,而不是再度冒險混進軍營牢房。”趙安搖了搖頭,忍不住插口笑道:“不過這位小敏小娘子當真天真得可以,就算她兄長真的被關在上天梯。那裡防守嚴密,她能混上去已是僥幸,還能指望救出人後又順利離開呢?”張玨忽爾心念一動,想到自己的妹妹如意來,若是他也身陷險境,以如意的性子,應該也會不顧一切地來找他,跟這小敏一樣。趙安驀然明白過來,道:“將軍懷疑唐平說謊,是因為已經知道小敏到上天梯其實隻是找人的?”張玨點點頭,道:“不僅如此,唐平還尋找各種理由,將火藥失竊一事往小敏身上推。”趙安道:“不過唐平說的也有道理,小張將軍確實沒有搜過小敏全身,而唐平等人身上又沒有發現火藥。除了小敏,實在沒彆的嫌疑人了。”張玨道:“這些我自然會想到,小敏嫌疑的確最大,但唐平一再指出來,就顯得有些刻意了。以他的性子,他隻須辯清跟他無乾即可。這件事,回頭再說。我最擔心的是,小敏和她的同夥沒有救到人,還會繼續惹是生非。”阮思聰道:“起初小敏應該獨自出門尋兄,她父親發現後,也知道這天真的女兒多半要惹出大麻煩,便派了人出來尋她……”“咦”了一聲,道:“小敏告訴小張將軍的原話是什麼?”張玨道:“她說她其實不是什麼大理奸細,沒有人派她來,她是自己一個人偷跑出來的。”阮思聰道:“不,不,後麵那句,說她爹派來的那些人的那句。”張玨道:“他們也不是壞人,是她爹雇來找她的人。”阮思聰道:“這可奇怪了,為何她父親隻派人來尋她卻不是來救她兄長的呢?”張玨道:“那會兒小敏身處險境,也許她忘了提了。如果不是來救她兄長的,那些人如何還會跟她一道潛入軍營?這可是隨時會丟掉性命的事。”阮思聰道:“嗯,也對。小敏昨晚被小張將軍擒住後,大概那些人就發現了,昨晚設法將她救了出去。”張玨“啊”了一聲,道:“阮先生倒是提醒我了。昨晚我在上天梯抓住小敏,然後將她帶到了護國寺,途中隻在琴泉茶肆停過一次。那些人很快就知道小敏遇險,當夜就設法將她救走,他們一定在茶肆或是護國寺派了眼線。”阮思聰道:“不錯,一定是這樣。換作我,也會將眼線安插在那裡。那裡不但是釣魚城最熱鬨之所在,且是上山趕去官署的必經之路。隻要監視那個地方,基本上可以了解釣魚城中的大致情形。”趙安道:“小張將軍,屬下奉命去問昨夜在茶肆過夜的兵士,他們說看到那幾個山農打扮的人往護國寺方向去了。當時屬下以為是往飛簷洞方向去了,但派去的人回來說,沒人見過這樣一群人,會不會……”張玨陡然醒悟,道:“最可能的是,這些人化裝成香客,就住在護國寺客房中。香客給寺廟捐香油錢,多是金銀現錢,無須兌換交子,且不會惹人起疑。正因為如此,這些人才會知道護國寺周遭的地形,以及小敏當晚被關在藥師殿中。趙安,你立即帶人趕去護國寺,先將前後門堵住,隻說要查找惠恩法師及小魯凶案線索,然後仔細搜查,看有沒有可疑的人。不過儘量不要影響寺中僧人和香客。我與阮先生再商議點事,稍後即會趕來與你會合。”趙安道:“遵命。”點了一隊人馬,急忙趕下山去了。張玨和阮思聰又商議了幾句,雖然由於今晚小敏的意外出現,導致之前的推測完全被推翻,但許多線索反而由此關聯起來。譬如那吹木葉的神秘囚犯,原來是小敏的兄長。現在最大的問題是,小敏兄妹到底是什麼人?餘相公公子餘如孫為何要抓他?為何又將他秘密關押在釣魚城?張玨道:“高言大將軍曾經告訴過楊深將軍,小敏並不姓張,小敏多半是個假名。今晚說我聽到有人對小敏說:‘安公子早被人帶走了。’他們兄妹很可能姓安。”阮思聰“呀”了一聲,道:“安?呀!呀!”張玨奇道:“阮先生為何如此驚訝?莫非你認得這對兄妹?”阮思聰道:“不認得。但他們可是姓安啊。大名鼎鼎的廣安安氏,小張將軍想不起來嗎?”張玨道:“呀,難道他們兄妹是前任蜀帥安丙之後?”阮思聰道:“當然是安丙之後了!不但是安丙之孫,還是安氏夫婦之後!大名鼎鼎的安乙仲,他與汪世顯之妹汪紅蓼的故事,小張將軍應該聽過很多遍了。”張玨驚道:“阮先生認為小敏兄妹是安乙仲和汪紅蓼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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