館中臨水處建有水閣涼亭,亭下有楊柳十餘株,披拂水際,濃煙翠景,綽約近人。在這裡,既可閒坐於涼亭中,靜觀黑白交替、天光變幻、雲舒雲卷;又可漾舟於迷淥曲水裡,賞玩漣漪微動、微光淺影、煙波浩渺。朝飛暮卷,雲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良辰美景當前,堪稱一大賞心樂事。“片帆何太急?望一點須臾,去天咫尺。舟人好看客,似三峽風濤,嵯峨劍戟。溪南溪北,正遐想、幽人泉石。看漁憔、指點危樓,卻羨舞筵歌席。”“歎息,山林鐘鼎,意倦情遷,本無欣戚。轉頭陳跡,飛鳥外,晚煙碧。問誰憐舊日,南樓老子,最愛月明吹笛。到而今、撲麵黃塵,欲歸未得。”釣魚城寅賓館位於合州州府官署西麵,就在護國寺後麵,距離不遠。這裡是官方客館,專門招待過往官員及外來使節。高言是大理國大將軍,理該住進寅賓館中最豪華的桃園。偏偏在他到釣魚城之前,有另一位神秘貴客先行住進了桃園,擔任護衛的還是蜀帥餘玠的親兵。這些人不但不肯讓出桃園,起初還拒絕高言入住寅賓館,還是興戎司都統王堅出麵,才勉強讓步,讓高言一行住進了東院。張玨離開護國寺後,直奔寅賓館而來。到門前即被守門將領王立擋住。王立比張玨大上好幾歲,是興戎司主帥王堅遠親,自小跟在他身邊,算是其部下一員老將,後因處事圓滑乾練為蜀帥餘玠賞識,被調到重慶府,做了餘玠的親兵隊長。早在釣魚城時,王立便有與張玨爭雄之心。他自幼從軍,跟隨名將孟珙及堂叔王堅東征西戰。孟珙主蜀後,王立也來到四川,時間尚在釣魚城建成之前。後因宋理宗需要孟珙主持荊襄戰區,遂破格提拔餘玠入蜀,主持大局。孟珙因四川局麵不穩,為了讓餘玠有一個良好的開端,特意留下王堅等精兵強將,以助餘玠一臂之力。因而從一開始,王堅叔侄便有輔臣之地位。二人也不負孟珙所望,竭心儘力輔佐餘玠。後來餘玠立穩腳跟,亦投桃報李,委以重任,任命王堅為興戎司都統,駐紮合州釣魚城,拱衛重慶,是全川最最重要的武將官職。王立則是其得力助手。而張玨是在入蜀後才趕來釣魚城投軍,且來自彼時已被蒙古人占領的淪陷區,屬於歸正人身份,相比於王立的世家出身,實難望其項背。不想張玨武藝出眾,為人機智有謀略,又得人心,數年內便由小兵一路晉升到都統,甚至有超越王立之意。王立心中嫉妒,多方挑釁,不想其堂叔王堅也極欣賞張玨,認為其才乾遠在王立之上。王立愈發不服,處處與張玨作對。後來是蜀帥餘玠出麵,將王立調往重慶府才算了事。張玨早知道幾日前餘玠派了心腹衛士護送一位貴客來到釣魚城,人就住在寅賓館,卻想不到領隊是王立,忙招呼道:“王將軍。”王立道:“張將軍,你不是負責護衛大理高大將軍嗎?怎麼隻有你一個人來?”張玨心中登時一驚,忙問道:“我派了人送高大將軍一行回來寅賓館,王將軍沒有見過他們嗎?”王立道:“沒有。”又刻意補充道:“至少本將沒有見過。”張玨知道王立素來與自己不和,也不知道對方是有意刁難,還是高言等人確實沒有回來,因他當時特意派了田川、龍井兩名兵士引路,料想前者的可能性要大些,便道:“王將軍可否容我進去看一下?或許高大將軍怕驚擾館中的貴客,悄悄進了門,沒有聲張。”王立道:“張將軍也知道館內有貴客了,萬一有所驚擾,你讓本將如何向餘相公交差?”張玨道:“今晚釣魚城出了許多奇怪之事,我需要立即確認大理一行人是否在房中,還望王將軍通融。若是將來餘相公怪罪下來,王將軍大可說我是直闖入館,一切由我一力承擔。”他料想話說到這個份上,對方也不會再阻攔,便引了部下進來。釣魚山為層層台地結構。在半山腰處,有一處天然湖泊,狀如月牙,故名為月牙湖。這也是釣魚城中唯一的山上湖泊,碧波蕩漾,綠水逶迤,景色極佳。寅賓館即修建在月牙湖東麵。館中臨水處建有水閣涼亭,亭下有楊柳十餘株,披拂水際,濃煙翠景,綽約近人。在這裡,既可閒坐於涼亭中,靜觀黑白交替、天光變幻、雲舒雲卷;又可漾舟於迷淥曲水裡,賞玩漣漪微動、微光淺影、煙波浩渺。朝飛暮卷,雲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良辰美景當前,堪稱一大賞心樂事。張玨剛穿過月門,便見到水閣涼亭外有名四十來歲的婦人,著一襲青色道袍,外麵披一件黑氂披風,極見貴氣。她正側身立在梅樹下,微微仰頭,也不知道是在賞花,還是在望月。薄薄的水霧籠罩月牙湖,清冷的白色、灰色及藍色交織在一起,在月光下愈見迷惘,愈發襯托出梅花靜靜怒放的美麗。又聽見女道士低吟道:“明月易虧花亦老,月中莫負賞花心。”張玨不認得她,又見她頗為出神,便躡手躡腳從一旁擦過,正要轉入廊廡時,忽聽得女道士叫道:“站住!”張玨回身望了一眼,問道:“尊師是在叫我嗎?”女道士道:“正是你。你是這裡的守衛嗎?為何像做賊一般?”張玨道:“我見尊師正在賞月,怕打擾了興致,所以才刻意放輕腳步。”女道士皺眉道:“你叫什麼名字?”張玨聽她言語極其蠻橫無禮,心念一動,暗道:“莫非她就是那位貴客,如何會是個女道士?當今皇帝倒是尊崇道教,對天師教掌教天師張可大極尊崇獎賞之能事,甚至引女冠吳知古入宮,恩寵無比。可餘相公絕不是熱衷道教之人,如何會派王立護送一名女道士來釣魚城呢?”那女道士見張玨不答,又提高聲音叫道:“你怎麼不答話?你過來!”張玨不及回答,王立已聞聲進來,躬身道:“尊師莫怪,他是釣魚城中軍都統張玨張將軍,是進來找人的。”又道:“雖然立了春,然山上風大,小心凍著身子。下官護送尊師進去歇息。”女道士哼了一聲,重重瞪了張玨一眼,拂袖往桃園去了。張玨也顧不上去打聽這傲慢驕縱的女道士到底是什麼來頭,先趕來高言等人居住的東院,卻見房中漆黑一片,他站在院中叫了兩聲,無人相應,再推門進去,果然空無一人。一時百思不得其解——就算高言此次來釣魚城是有重大圖謀,聽到木葉聲後,隨即趕往西北軍營方向去了,那麼護送他的兩名兵士田川、龍井總該回來稟報啊,如何也不見人影?難道是高言嫌二人礙手礙腳,狠心下了毒手?可這不是更說不通嗎?高言將張玨兩名部下打暈也好,殺害也好,事情早晚會暴露,如此,大理便與大宋結下了仇怨,如何還能指望在關鍵時刻得到大宋的武力幫助?還有,高言這趟四川之行,本就是有求於大宋,四川製置使餘玠已經儘可能地給予了最大的幫助。他們還能有什麼圖謀呢?軍械庫有克敵弓,上天梯有新式火藥武器,大理人想要這些,不足為奇。但他們真以為能自嚴密守衛下盜竊成功,還能千裡迢迢逃回大理?再有一點,按照原定計劃,高言一行還要去參觀嘉定淩雲城,那裡也有弓弩及火器等利器,且距離大理邊境更近,豈不是更有利於得手後逃走?為何反而舍近求遠呢?釣魚城具有典型的山城特色,山高林深,張玨料想一時難以搜到高言等人,但出城的路卻是有數的幾條,隻要在天亮開城前封鎖所有城門,即便高言等人插上翅膀,也不能飛出城去。稍一思慮,即出來寅賓館,趕來山頂興戎司官署求見都統王堅,預備請得主帥手令,封鎖城門。興戎司官署又稱為將軍府,當地人俗稱“武道衙門”。官署地處插旗山山頂,是釣魚山的最高點,可以俯瞰全城。這裡有一座飛舄樓,始建於南宋乾道七年(1171年),飛簷翹角,巍巍聳天,俯瞰大江,氣勢非凡。之所以名“飛舄”,是因為水中常有一群一群的水鳧飛來飛去,即唐代著名詩人駱賓王所稱“惟有雙鳧舄,飛來複飛去”,為釣魚山著名奇景。宋人李開有《飛舄樓賦》雲:“環山出雲,架天為梁,渺三江之合流,瞰萬井之耕桑,浩煙海之眯目,恍塵宇之多鄉。”“不畫而圖,霞織霧霏。”極讚飛舄樓風采。自建成後,便成為士庶百姓登臨遊覽、文人墨客宴集賦詩的場所。然釣魚城修建後,蜀帥餘玠選中此地作為帥府,飛舄樓遂成為官署重地,普通百姓再想要登樓眺遠、俯瞰山河,是萬萬難以辦到的事了。到將軍府大門時,正遇到兵士提著燈籠送一名僧人出來。那僧人卻是長年寄居在護國寺的遊僧惠恩,不久前還曾協助張玨妹妹張如意送嬸嬸骨灰返鄉。張玨以為其人留在了秦州南郭寺,卻不知他何時又返回了釣魚城,極為驚訝,忙上前問道:“法師何時回來的?”惠恩道:“就在今日。”原來惠恩返回南郭寺後,某日意外遇到蒙古皇子闊端,從他與隨從的談話中得知蒙古即將集結重兵,大舉南下,但進擊南宋隻是佯攻,主要目的則是攻打大理。惠恩了解到究竟後,便急忙南下,返回四川,今日傍晚時分城門快關時才進城,甚至顧不上進護國寺,便直接趕來將軍府,將軍情告知主帥王堅。張玨聽了經過,頗為感動——他知道南郭寺是惠恩剃度出家之地,原打算回去後就此安頓下來,在那裡終老,卻因為要將軍情知會南宋又再度奔波南下。雖然其僧人身份令他沿途不會受到太多阻礙,他所帶回的消息也早由大理方告知,但其心意卻是真誠的。惠恩尚不知道大理大將軍高言來了釣魚城的消息,又道:“貧僧已將全部情形告知了王堅大帥。張將軍還有疑問的話,可直接去問王大帥。貧僧連日南下,實在累了,這就回護國寺了。”張玨道:“是,多謝。”又命那提著燈籠的兵士道:“送法師回護國寺,好好歇息。”張玨進來官署,得知王堅正在飛舄樓上,便緣梯上來。王堅正憑欄向北眺望,眉頭深鎖,神色頗為悵惘。身邊未帶親隨,隻有其子王安節和心腹幕僚阮思聰侍立一旁。聽到張玨稟報聲,他迅即收斂了憂色,換上笑容,問道:“高言大將軍一行觀城還算順利嗎?”張玨道:“下官正是為此事而來。”大致說了經過。王堅皺眉道:“你是說大理人有所圖謀,目下高大將軍等人均已失蹤?”張玨道:“失蹤是實,是不是有所圖謀還不能確定。下官特來請將令,請大帥下令封城,直到找到高言大將軍為止。”王堅不答,招手叫張玨到圍欄邊上,指著西南方向道:“你看這合州城,多麼安靜祥和。”釣魚城內外閃爍無數星星點點的燈火。那一盞盞柔和的燈光,代表著千家萬戶歡聚的溫馨。王堅歎了口氣,道:“卻不知道這份寧靜,還能維持多久。”顯是預感到即將有風暴來臨。又道:“說正事,封鎖城門倒是容易,下一道命令就是了。可你知道會給百姓帶來多大的不便嗎?你叫城外的樵夫到哪裡去砍柴?又讓江上的漁夫將魚賣去哪裡?不能進城,你讓他們如何謀生。生於亂世,任誰都生活不易啊。”張玨道:“大帥的意思是……”王堅道:“有沒有折中的法子?你再好好想上一想。”一旁阮思聰道:“封城的目的,無非是擔心高言大將軍等人逃走。何不派見過高大將軍的兵士守在各城門要道,隻要一發現大理諸人形跡,便上前阻截。如此,豈不是與封城無異?”王堅道:“嗯,此計甚好。張玨,你以為如何?”張玨道:“很好。多謝阮先生。”王堅道:“那好,就這麼去辦吧。”又問道:“小敏身上搜出的假印在哪裡?”張玨忙掏出那方木質假印,雙手奉了上去。王堅看了幾眼,便遞給了阮思聰,問道:“阮先生以為這假印如何?”阮思聰笑道:“刻得相當精細了。不仔細看,還真以為是合州知州大印。”又問道:“張將軍可有想過那奸細為何要用合州大印,而不是興戎司大印?”張玨道:“我想多半是小敏揭了蓋有餘知州大印的榜文之類,拿去請工匠照著刻印的。”阮思聰道:“印文容易得到,但這印外形尺寸與真印絲毫不差,須得是熟悉本朝體製的人才能知道。那小敏年紀既小,又自稱是大理人,如何又能知道這個?即便她從某種渠道打聽到了,告知她的人既是知道知州大印形狀,多半也知道軍中帥印模樣,又怎麼會不知道合州與其他州府不同,知州並不兼任軍事長官呢?明明帥印更有用,如何要弄一個知州大印?”張玨道:“阮先生說得極是。若不是小敏穿了戎服,冒充兵士牛二,且偷聽到了口令,僅憑知州大印,是決計上不了上天梯的。”王堅問道:“這假印之事,你可有問過餘知州?”張玨道:“還沒有。不過下官確是打算明日拿著假印去找他,看他對此事有何看法。”王堅擺手道:“先不要問了,這件事暫時不要讓餘知州知道。”又道:“若是你最近見到餘知州有什麼奇怪的舉動,先不要管他,一切等二位冉先生回來再說。”張玨極是奇怪,然見上司並沒有解釋的意思,隻得應了。王堅道:“還有一件事,明日一早,我要帶著惠恩趕赴重慶府,預計大後天才能回來。興戎司的大小事宜,就暫由你代管。”阮思聰兼管軍中機要,忙道:“一會兒下官就去草擬一份文書,等大帥過目後蓋上大印,將張將軍代掌興戎司一事知會軍中。”王堅道:“嗯,好,有勞阮先生。當然,目下最要緊的,是要查清楚大理這件事,而且不能張揚。”張玨道:“遵命。”王堅道:“你可還需要彆的人手?”張玨道:“暫時不需要,下官已經請了州學劉教授來幫忙。”又想到寅賓館中那神秘女道士,便問道:“適才下官去寅賓館尋高大將軍,遇到了一位女道士,她就是餘相公的貴客嗎?”王堅道:“那件事,我也不十分清楚,但既然是餘相公交代送來的,就由他們去吧。你放心,我會派人再交代王立,令他不得與你衝突。”張玨應了一聲,自下來飛舄樓。先到官署找到值夜武官,命他知會巡邏兵士,加倍留意可疑人事,又將身邊的兵士分派去各城門,以防大理諸人趕早出城。自己則帶了兩名兵士趕來護國寺,預備先弄清楚小敏之事。過了風火牆,已隱約可見護國寺。張玨忽留意到山道旁的大石邊多了什麼東西,他來釣魚城十年,幾乎日日巡城,對一草一木都十分熟悉,立即覺察到異常,忙命人舉火上前——卻是橫躺著兩人:一人是適才見過的僧人惠恩,歪倒在大石邊,手裡握著燈杆,燈籠早已熄滅;另一人則是護送惠恩前往護國寺的兵士魯路,人稱“小魯”。他胸腹中了一刀,雙手捧著傷口,倚石而坐,眼睛猶自瞪得老大。張玨大吃一驚,伸手一探鼻息,見小魯已經死去,忙去扶惠恩,觸到其後頸時,儘是鮮血。所幸惠恩“哼”了一聲,表明人還活著。張玨忙叫道:“快,快來人!速送法師去藥師殿救治。”兵士張萬將兵器和火把遞給同伴,自己上前負了惠恩。不想山道又險又滑,他走出兩步,便摔了個屁墩兒。惠恩從他背上滾下來,撞上土坎,悶哼一聲,重新暈了過去。張萬歉疚不已,連聲道歉,又道:“上山容易下山難。況且天黑看不清楚,再背一個人,怕是出危險。”張玨隻得命兵士趙青到風關牆關卡去找擔架,又派張萬去護國寺叫劉霖上來,自己則扶惠恩倚靠大石躺下,守護他身邊。等了好一會兒,兵士張萬引劉霖先到。張玨道:“梅秀才人呢?”劉霖道:“他聽說死了人,不肯上來,說是從小怕見死屍。我就讓他先回去休息了。”張玨搖頭道:“到底是書生。”劉霖驚見惠恩半躺在大石邊,忙問道:“出了什麼事?”張玨道:“目下尚不清楚。我派人叫劉兄來,是想請你留意一下現場可疑之處。”又朝懸崖方向一指,“那邊有名叫小魯的兵士被人殺死了,惠恩法師也是在那裡發現的。”劉霖跟隨父親宦遊到廣東時,曾協助廣東經略安撫使宋慈整理《洗冤集錄》一書,對命案現場頗有心得,忙道:“好,我過去看看。”他過來大石邊,命兵士張萬舉火照亮,先蹲下來觀察小魯的傷口,又親自舉手往四周照了一照,道:“有一道血跡。這裡應該是起點,草叢上有圓形血跡,表明小魯是在這裡中刀。他隨即本能地用雙手捂住傷口,鮮血透過指縫滴落到草叢上。這個時節,新草尚未生出,四下仍是枯草肆虐,血跡很是醒目。”頓了頓,又道:“小魯中了一刀後,由於傷在要害,他再沒有反抗的能力,跌跌撞撞朝大石走來,想找個依靠物。草地上的血跡呈蝌蚪狀,表明他是在朝這個方向行走。他扶住大石後,慢慢轉身坐了下來,然後垂頭死去。石頭上尚有他的右掌印。”張玨道:“小魯傷勢情況如何?”劉霖道:“胸腹一刀致命,凶器應該是短刀或是匕首之類,刃口寸餘。更多細節,要等天亮後才能勘驗清楚。”張玨沉吟道:“奇怪,惠恩法師雖後頸有傷,卻似是重物所砸,多半是石頭之類,他身上再沒有其他傷口。如何一人中刀,另一人卻為石頭所砸呢?”旁邊兵士張萬插口道:“惠恩法師是得道高僧,凶徒也害怕死後永淪十八地獄,所以不敢下手加害,隻用石頭打暈了法師。”張玨道:“有幾分道理。不過惠恩法師倒下的位置更靠近山道,小魯卻是在草叢中受傷,這是什麼道理?”張萬茫然不解,道:“什麼什麼道理啊?”劉霖道:“先不談動機,從現場情況來看,有幾種可能:一是凶徒事先埋伏在草叢中,惠恩法師和小魯經過的時候。凶徒一躍而起,先殺了小魯,再拿石頭砸暈了惠恩法師,然後逃之夭夭。你覺得這可能嗎?”張萬一愣,問道:“劉教授是問小的嗎?當然不可能。如果是殺死小魯,打暈法師,表明凶徒要伏擊的是小魯,可他隻是一名普通兵士,如何會有人專門伏擊他呢?”張玨道:“而且今晚惠恩法師剛到將軍府,小魯被臨時指派送法師下山,凶徒不可能事先預料到他今晚會經過這裡。”劉霖道:“這種情況也不符合現場情形,小魯在草叢中刀,距離山道有一定距離。他應該是自行走到那邊,並無人強迫。”張萬道:“也許凶徒是經過這裡時聽到有人下山,怕被人發現,所以藏身在草叢中。不想小魯經過這裡時聽到動靜,走過來查看,發現了凶徒。凶徒搶先發難,一刀刺死了小魯。又趕過來殺惠恩法師,到跟前才發現他是個和尚,所以臨時改變主意,撿石頭砸暈了他,然後自己逃走了。”張玨道:“不對。就算凶徒是臨時躲藏在草叢中,被小魯發現可疑之處,於是走過來查看。那麼燈籠為何會在惠恩法師手中呢?而且小魯也沒有拔出佩刀,作為兵士而言的他,不是很奇怪嗎?”張萬想了想,答道:“燈籠這事確實難以解釋。但沒有拔刀算是正常,也許小魯想不到我們釣魚城這樣鐵桶一般的地方還會有殺人凶徒。”劉霖道:“這也不對。就算如你解釋,小魯沒想到會有意外,沒有拔出兵器。但凶徒突起殺小魯時,惠恩法師就提燈站在一旁,即便他不轉身就跑,也應該會趕來幫助小魯對付凶徒,為何會站在大石邊上呢?你也許會說他曾趕過來草叢,卻發現凶徒有刀,難以匹敵,於是轉身就逃。那麼凶徒剛殺了小魯,正是狂性大發之時,急著要追趕惠恩法師,以免對方呼喊求救。手中本已有刀的他,還會多費功夫去撿石頭嗎?”張萬撓了撓頭,道:“聽起來,劉教授說得在理。”劉霖又問道,“張兄,如果你選擇這裡伏擊或是藏身的話,會選哪裡?”張玨道:“當然是這塊大石頭後了,就是剛才惠恩法師倒地位置的背後,這是最佳位置。”劉霖道:“這就是了。由於有諸多不合理,所以凶徒事先埋伏或是臨時藏身草叢的情況都可以排除掉,凶徒一定是從山道過來的。”張萬一呆,隨即嚷道:“不能排除!剛剛小的舉火跟劉教授到那邊時,親眼看到草叢中有個大坑,枯草都被壓倒了,表明確實有人到過那裡。就在那裡!那個地方已是靠近懸崖,除了凶徒之外,誰沒事大半夜的會去那裡?”劉霖“呀”了一聲,忙取了火把,又重新往張萬所指位置查看了一遍,叫道:“張萬說對了,還真是這樣!這裡有人來過。”張玨道:“小心些,再往下可就是懸崖了。”劉霖卻是百思不得其解,道:“凶徒一刀刺中小魯要害,且出血不多,除了刀利之外,還因其腕力強勁,出刀極快,足見其人是個極狠辣的角色。他應該如張兄一樣,一眼看出那塊大石頭才是最好的屏障,為何反而舍近求遠呢?”張萬道:“除非他極熟悉這條山道,一般人哪敢深更半夜去那邊的草叢?”驀然想到了什麼,自己先打了個冷戰,問道:“小張將軍,會不會凶手是我們自己人?”張玨當即厲聲斥道:“沒有證據,不要瞎說,以免軍中互相猜疑。”他極少發火,張萬嚇了一跳,忙應道:“是,小的不該胡說八道。”張玨道:“但這實在說不通。就算是我本人如此熟悉這條山道,也還是會選擇藏身在大石後,不可能冒險藏到懸崖邊的草叢中。”劉霖道:“除非這裡的草叢中有什麼物事吸引了對方,他必須要過來這裡。”就勢蹲了下來,將火把舉得更近些,忽然鼻子中聞見一股怪味,抽了兩下。張玨忙問道:“是有血跡嗎?”劉霖道:“我知道是怎麼回事了。不過這愈發證明了我適才的推測,凶徒是從山道過來的。”原來他剛聞見的怪味是一股尿騷味,應該就是小魯留下的。張萬道:“為何劉教授一定認為是小魯在那裡撒尿呢?”他言語甚是粗俗,劉霖也不計較,道:“你剛才也說過了,除非極熟悉這條山道,一般人哪敢深更半夜來這邊草叢?況且小魯是奉命送惠恩法師回護國寺的,燈籠本在他手中,如何會轉到惠恩法師手裡呢?隻有一種解釋,當他二人過了風火牆後,小魯忽然內急,想要方便,便將燈籠順手遞給了惠恩法師。惠恩法師舉著燈籠站在山道上等候的時候,有人上山或是下山,被惠恩法師看到甚至是認了出來,對方不願意暴露行蹤,便決意下毒手……”張玨道:“抱歉,劉兄,我得打斷你了。當時小魯在草叢中方便,惠恩法師提燈站在山道上,如果對方是怕暴露身份而下毒手,最先遭難的應該是惠恩法師。可既然怕暴露身份,為何還要留惠恩法師活口呢?”劉霖道:“我猜當時小魯隱身在草叢中,而且天黑,凶徒並沒有看到他。凶徒先用石頭砸暈了惠恩法師,不想草叢中還有一個人。小魯聽到動靜出來,凶徒避無可避,乾脆拔刀上前將他殺了。”張玨道:“如此,凶徒應該隻是路過這裡,不願意被人看到,所以暗中接近惠恩法師,將他打暈。因為惠恩法師並沒有看到凶徒的臉,所以談不上滅口。小魯聽到動靜出來時,大概正好借月色或是掉在地上的燈籠看到了凶徒麵目,凶徒怕身份暴露,便挺刀上前,殺了小魯。”劉霖道:“不錯,這一番解釋更合情合理。”又讚道:“張兄,你心思縝密,不在我之下。若是宋慈宋相公還在世,定會對你讚賞有加。”張玨道:“論心思縝密,我可不及劉兄,我這全是得了劉兄的提示。”三人又舉火尋找一番,果然在道邊尋到一塊帶血的石頭,應該就是凶徒用來擊暈惠恩法師的凶器了。但這裡麵仍然有一重大疑點——惠恩法師提燈站在山道上,這一段路剛巧沒有拐彎,無論是上山還是下山,遠遠就能看見這裡有人。如果凶徒僅僅是簡單地要避人耳目、遮掩行蹤,何不先躲避到道旁暗處,等惠恩法師、小魯過去後再說,偏偏要行凶殺人呢?這裡不是戰場,殺人不是舉手抬臂須臾之間的事。況且殺的是軍人,必然引來全城搜捕追查。不是萬不得已,凶徒不會走到這一步。劉霖又提出另外一種解釋:凶徒本來就是跟蹤惠恩法師而來,想要從惠恩身上取得什麼東西。他遠遠見到惠恩法師獨自站在山道上,以為有機可乘。便悄悄上前,打暈惠恩,拿到了想要的東西。卻不想草叢裡突然冒出來解完手的小魯,還看到了他的臉,他不得已,隻好上前殺了對方滅口。如此,倒確實能解釋事情經過,也不違背現場物證。隻是劉霖自己都不太能確信這一說法——惠恩法師是方外之人,身上如何能有凶徒得之而後快的東西?而且惠恩今日傍晚才回到釣魚城,凶徒又是何時盯上了他?為什麼非要等到他離開將軍府後才動手?幸運的是,惠恩還活著,隻能等他醒轉過來,再詢問經過。正好趙青引了一隊巡邏兵士帶著擔架過來,眾人七手八腳抬了惠恩往山下而去。張玨又命兩名兵士留在凶案現場,等送完惠恩,再用擔架將小魯抬去安葬。途中,劉霖說了若冰確認小敏為大理人之事。張玨頗為意外。劉霖道:“其實張兄早就懷疑小敏真的是大理人,為何還會驚異?”張玨道:“她身上確實有許多跡象表明她是大理人,可她在上天梯時當麵指證高言大將軍是她的幕後主使,實在是讓人不能理解。”劉霖又詳細問了一遍當時情形,想了想,問道:“先不管小敏是蒙古人還是大理人,她是奸細,這是確認無疑的事,對吧?”張玨道:“當然。我親眼看到她從作坊出來,工匠唐平也看到她在作坊中尋找什麼,還不小心打翻了一罐火藥,顯見是垂涎火藥配方或是武器,不是奸細是什麼?”劉霖道:“既然是奸細,張兄可有在小敏身上搜到火藥之類敏感物品?”張玨道:“除了一方合州知州的假印,和一小瓶她用來迷倒牛二的曼陀羅花粉,彆無其他。我猜想她因為手忙腳亂打翻了火藥,引發了爆炸,以致來不及拿到她想要的東西便倉皇逃走,隨即被我捉住,再沒有機會。”劉霖道:“你看她鎮定自若,談笑風生,像是任務失敗的奸細嗎?”張玨道:“呀,這點我還真沒想到。的確,她既不害怕,也不擔心,完全不像未能得手的樣子。”呆了呆,又道:“我開始是自己搜她身上,搜出了假印。後來因為她是女子之身,便讓她自行掏出身上所有物品。我從旁監視,又仔細檢查過,確實沒有其他可疑物品啊。”劉霖緩緩道:“因為她在你第二次搜身前,及時將火藥傳遞給了他人。”張玨連連搖頭道:“這不可能,這根本不可能。小敏自被發現,便一直在我的看管之下,她根本沒有接觸外人的機會。”話一出口,便即呆住。劉霖歎道:“張兄也想到了?小敏其實跟外人接觸過,就是她聲稱的幕後主使高言大將軍。她一定是跟高言身體接觸時,暗中將火藥交給了對方。不然你想想看,她已被張兄親手逮住,哪裡還有逃走的機會?隻能冒險一搏,假裝認出高大將軍,出聲求救,上前將火藥遞給對方。高大將軍開始是驚訝,料不到小敏會說出實情,所以愣在了當場。後來他拿到火藥後,這才心領神會,立即斷然否認認識小敏,隨即匆匆離開了上天梯,然後便神秘失蹤了。一個是大理來的貴客,一個是天真明媚的少女,張兄哪會有絲毫疑心?這險中求生之計,竟然由此成功。”張玨不由得怔住,好半晌才道:“劉兄是說,小敏真是大理派來的奸細,上天梯上的那一幕,是她和高言大將軍在聯合做戲?”劉霖點頭道:“隻能是如此,才能解釋諸多不合理之處。”張玨道:“可我怎麼看高言大將軍都不像是心機如此深沉的人。”劉霖道:“大理命懸一線,是高言個人重要,還是國家重要?再單純的人,到了緊急關頭,也會變得深刻起來。張兄再想想看,你開始已經拒絕了高言,他為何還堅持要去上天梯?分明是要設法接應小敏。張兄若還是不信,那麼你看那位小敏小娘子像是個賣主求榮的人嗎?”張玨道:“不像。”劉霖道:“這就對了,小敏是大理人,這是確認無誤的。但她當麵指證高言,不是為了賣主,而是要製造機會將火藥交給對方。如此,她不但完成了任務,你也認為她是在說謊,絲毫不會再去懷疑高言。”張玨道:“那麼小敏為什麼還要拚命證明自己是大理人呢?證明她是大理人,其實是基於她自稱是大理派來的奸細的前提。如果證明了她是大理人,不就證明她自己是大理奸細嗎?”劉霖道:“小敏在上天梯被擒,若是不立即表明自己是大理人,必然會被當作蒙古奸細,還有命在嗎?一時三刻便被處死了。反正火藥已經交到高言手中,她已經完成了任務,接下來要做的當然是要竭力保住自己性命。高言料想張兄最終會發現她是真的大理人,也不必再管她。張兄不是說,高言離開上天梯時,突然停下腳步,回頭看著小敏,神色很是古怪嗎?我猜他那時是在向小敏暗示什麼。他們都以為張兄一時之間無從證實小敏的話,但你也不能證明她是蒙古人,所以暫時不會殺她。隻是大理人不知道,護國寺藥師殿住著一位大理名醫若冰,她有能力立即證明小敏到底是不是大理人。”張玨道:“就算如此,高言大將軍一行為何要躲藏起來呢?如果不是請來劉兄,我斷然不會發現這其中端倪。大理人果真有如此高明計策的話,也該猜到我一時難以發現,躲藏起來不是多此一舉嗎?”劉霖道:“也許不是躲藏,隻是沒有回寅賓館而已。高言他們應該是歇宿在城門附近,等到天亮城禁解除時好及時離開釣魚城。當然,高言料不到張兄起了疑心,今晚會去寅賓館找他。”張玨道:“我派了兩個人護送大理人回寅賓館,這兩名部下一直沒有回來稟報。”劉霖道:“張兄放心,大理應該不會公然和大宋交惡,這兩名兵士多半被大理人擒了,綁在什麼地方。”雖然劉霖的推測合情合理,也能解釋一切疑點,然張玨還是難以置信。高言離開上天梯前,曾親口對他說:“明日一早,我再與張將軍在興戎司官署相會。”在他看來,那並非隨口敷衍之詞,語氣含著某種期待和希望。高言還特意提及了《守城錄》一書,若是他已得到火藥,存心一早逃離釣魚城,如何還會念念不忘那本書呢?劉霖看出張玨半信半疑,且疑比信多得多,便道:“我雖沒有實證,卻是從現有物證反推,不算臆測空想。況且高言失蹤是實。他是堂堂大理國大將軍,如果心中沒有鬼,為何不回寅賓館?而且我有個法子來證明我的推測,一會兒張兄見到小敏,直接告訴她你已經知道事情究竟,且派人逮捕了高言,搜出了火藥。就算她心機再深,見到功虧一簣,必然方寸大亂,原形畢露。”張玨道:“自古兵不厭詐,這法子倒是可以一試。”到護國寺門口時,抬著擔架的張萬忽留意到惠恩動了,忙叫道:“惠恩法師醒了!”張玨急忙趕過來。惠恩受傷頗重,雖然醒轉了過來,卻隻是哼哼唧唧,說不出話來。張玨忙道:“法師放心,有我在這裡,沒有人再能傷害你。我這就送法師去藥師殿醫治。”惠恩“嗯”了一聲,握了一下張玨的手,表示感謝之意。張玨部將趙安也已經回來,正等在門口,見張玨回來,忙上前稟報道:“屬下已經在軍營找到吹木葉的人了。”張玨聽說已經找到人,略略鬆了一口氣,隻是掛念惠恩傷勢,一時不及多問,命道:“你先等在這裡,一會兒等我出來再說。”一行人進來護國寺,卻在藥師殿院門前被兵士攔住。兵士道:“若冰娘子特彆交代過,今晚不得她的允準,誰也不能進去。”張玨道:“惠恩法師受了重傷,須得立即救治。先抬進去,我自會向若冰娘子賠禮。”兵士忙道:“小張將軍一定要進去的話,還是由小的先進去通傳一聲。那個……怕是不大方便。”張玨不悅地道:“這裡是藥師殿,是治病救人的地方,有什麼不大方便?”兵士道:“小張將軍有所不知,那個……”張玨道:“那個什麼?有話快說,吞吞吐吐的做什麼!”兵士道:“大理國的高大將軍在裡麵。”張玨大吃一驚。劉霖更是搶著問道:“高言大將軍什麼時候來的?來了多久了?”兵士道:“是後半夜來的,進去後,就再也沒有出來過。”張玨問道:“高大將軍手下人呢?”兵士道:“沒有見到其他人,隻有高大將軍一個人。他說他想見見那位在上天梯被小張將軍擒獲的小敏小娘子,一邊說著,一邊就衝了進去。小的攔不住他,跟著追進院子,不想撞見若冰娘子出來。高大將軍一下就愣住了,過了好大一會兒,才道:‘果然是你!’說得咬牙切齒,好像很生氣的樣子。若冰娘子就讓小的退出來,今晚不準再進去。”劉霖道:“這麼說起來,高言是認得若冰的。”張玨道:“他們都是大理人,認得有什麼稀奇。”又問道:“那在上天梯抓住的奸細小敏呢?”兵士道:“沒見她出來,人應該還在裡麵。”張玨不願意再耽擱,朗聲叫道:“若冰娘子,我是張玨,惠恩法師受了傷,人就在門外,特來請你醫治。”不見回答,便道:“娘子不答,我可要進來了,得罪莫怪。”命人抬著擔架走進院子。若冰居住的偏殿燈火閃爍,卻不見人影映窗。張玨心中有所警覺,叫道:“若冰娘子,高大將軍,我可要進來了。”幾步跨上台階,推開殿門,先聞到一股濃重的藥味,夾雜著血腥氣。張玨心中一沉,一腳跨過門檻——卻見若冰歪倒在藥案邊,額頭儘是鮮血。高言則倒在距離她不遠的窗下,胸口插著一柄白刃,正是他自己的貼身兵刃,大理雙刀中的短刀。上前查驗,若冰還有氣,高言卻已經死了,身子已然發僵,死了該有一個多時辰了。張玨叫道:“來人!快封鎖這裡!”自己則趕去內室,小敏已然消失不見。又往藥房、廚下、茅廁等處搜了一遍,還是不見小敏蹤跡。她就那麼神奇地從藥師殿中消失了,隻留下一死一傷的一男一女。張玨不及過多思慮,忙命人將惠恩先送回禪房,又因死者身份非同小可,急派人到興戎司官署向都統王堅報告高言死訊,再去找畫師畫出小敏相貌,張貼城門要道,全城通緝搜捕。藥師殿發生離奇命案,一死一傷一失蹤,最瞠目結舌的人是劉霖。按照他之前的推測,小敏就是大理大將軍高言派出的間諜,二人演了一幕精彩好戲,騙過張玨,小敏雖然被擒,高言卻拿到了火藥。他沒有回寅賓館,而是直接趕赴某城門附近,預備一早離開釣魚城。可現在活生生的事實就擺在眼前——高言被殺,若冰重傷昏迷,小敏失蹤。藥師殿門前有兵士把守,高言之後再無外人進來過,明顯小敏就是凶手,那麼她無論如何跟高言不會是一夥了。那兩名守門兵士嚇得說不出話來。張玨問了好幾遍,其中一人才結結巴巴地道:“高大將軍進來後,小的聽到他和那位小敏娘子大聲爭吵,後來突然就沒有動靜了。因為若冰娘子特意叮囑過,小的也不敢進來查看,還以為若冰娘子從中勸說,已經沒事了。”也許劉霖之前的推測完全錯了!小敏是大理人,卻與高言無乾,她憑空誣陷高言,高言當著張玨的麵沒有發作,後來越想越是生氣,決定找小敏當麵問個明白。他因為聽到張玨交代部下暫時將小敏關押在護國寺,所以沒有回去寅賓館,而是守在護國寺附近,至於他的部屬楊深等及張玨手下的兩名兵士,可能被事先打發去了彆的什麼地方。高言闖入藥師殿後,先是認出了故知若冰,然後進屋質問小敏,為何要攀誣他是主使。二人發生了爭執,小敏一怒之下,伸手搶拔出高言的佩刀,一刀刺死了他。若冰上前阻止時,被小敏順手推倒,額頭撞上藥案案角,人也暈了過去。張玨問道:“那麼小敏人呢?”兵士道:“不知道啊,小的一直守在院門口,沒有見她離開。”又特意補充道:“自從高大將軍進去,到適才小張將軍到來,沒有任何人進出過。”另一兵士道:“藥師殿裡房間甚多,也許她還藏在哪裡也說不準。”此時晨雞報曉,天光開始發亮,張玨便命人重新再搜一遍藥師殿。剛好梅應春趕來,欲陪伴若冰一道上山采藥,驚聞藥師殿出了大事,忙問道:“若冰娘子呢?”張玨道:“她受傷暈了過去,我派人送她到那邊廂房歇息了。”又道:“梅秀才來得正好,我正好需要幫手。”梅應春本急著去廂房探視若冰,卻被張玨扯住不放,隻得問道:“張將軍需要我做什麼?”張玨問道:“如果梅秀才情急下失手殺了人,又逃不出去,會藏在哪裡?”梅應春想了想,指著主殿道:“如果我要藏,我就會選擇那裡,佛像後或是供案下。這裡是寺廟,進出的不是僧人就是香客,無人敢對佛祖和菩薩不敬,絕不會想到去搜查這些地方。”張玨道:“有道理,到底是梅秀才。”忙親自帶人去搜主殿,果然在佛像後搜出一個人來——卻不是小敏,而是高睿,那曾救過張玨妹妹張如意的西夏人。張玨極是吃驚,問道:“你怎麼會在這裡?”高睿道:“我……我……”料想自己口齒笨拙,難以解釋清楚,便乾脆閉了口。張玨道:“高公子,那邊偏殿中出了殺人命案,你可知道?”高睿驚道:“命案?啊,不,我不知道。”張玨道:“那麼你如何會在這裡?”高睿道:“我……我不知道。”張玨冷笑道:“你連自己怎麼會在這裡都不知道,可真是奇怪了。”劉霖忽急闖進來,叫道:“張兄,我有發現。”一眼看到高睿,奇道:“咦,我見過你,你是借住在護國寺中的香客,如何會在這裡出現?”他不知高睿即是自己仰慕已久的高智耀的兒子,不待對方回答,便匆匆道:“張兄,我有發現,凶手應該不是小敏。”上下打量高睿一番,道:“這個人身高倒是符合行凶者的特征,有重大嫌疑。”又見對方將右手緊握,縮在袖筒中,不免起了疑心,命兵士迫使高睿伸開右手,卻是滿掌血跡。其長衫上靠近右大腿的位置也有不太明顯的血跡。這,幾乎可算是殺人的鐵證了。張玨問道:“你手上的血是從哪裡來的?”見高睿始終不答,便命人先將他綁起來,押在庭院中,自己跟隨劉霖進來偏殿。劉霖道:“張兄請看,高言是胸口中刀,傷在兩乳之間。他的個頭,在男子中算是矮的了,但還是要比小敏高。”張玨當即醒悟,道:“如果是小敏殺人,以她的個子,隻能刺入高言大將軍腹部,不可能刺到胸口這個位置。”劉霖道:“正是這個道理。高言個子不高,卻相當壯實,他既是大理國大將軍,應該身懷不凡武藝。小敏想要從他身上搶刀,再刺中胸口,刀沒入體幾近數寸,這是不可能辦到的事。”又指了指庭院中坐在地上的高睿,道:“他的個子,倒是正好,而且是男子。不過他是怎麼進來藥師殿的,又為什麼要殺高言大將軍呢?”張玨轉頭凝視著高睿,心中頗為躊躇。他答應了妹妹張如意不能泄露對方的身份,可目下看來,其人極可能就是殺人凶手,不但人躲在命案現場,被當場搜獲,而且有殺人動機——高睿雖是西夏人,西夏卻已亡國,他和他的父親高智耀都在為蒙古效力,可以說已經是蒙古人身份。或許他護送張如意回來釣魚城隻是個借口,他的實際身份是蒙古奸細。當他意外發現大理大將軍高言人在護國寺,覺得這是個挑撥大宋、大理交惡的好機會,遂尋找機會殺了高言。至於高睿進入藥師殿一節,大概他之前曾見到劉霖等人押送小敏進藥師殿,一時起了好奇之心,一路跟了進來。不想後來劉霖留了兵士在院子門口守衛,以防小敏逃走。他人被封在裡麵,一時不得出去,便乾脆藏在藥師殿中,預備等到天亮解禁後再想辦法出去。不想這一逗留,竟讓他意外見到了大理大將軍高言,這才有了後麵行凶殺人之事。但他為什麼不同時殺了若冰呢?也有可能是在他殺人前若冰已經暈厥,他無須再殺她滅口。那麼小敏呢?殺人凶手尚被困在藥師殿中,無法逃離,她人又去了哪裡?劉霖見張玨沉吟不語,顯然也認為由主殿搜出的男子有重大嫌疑,道:“既然此人藏在藥師殿中,當場被搜出,又拒絕交代為何會在這裡,何不立即送官署拷問?”張玨道:“這個……”梅應春怕見屍體,不敢進來房中,卻在門外叫道:“如果那人就是凶手,倒能解釋小敏莫名失蹤之事。他可能也殺了她——嗯,現場除了高言和若冰近身之處外,沒有彆的血跡,極有可能是勒死的——然後將她的屍首藏了起來。如此,旁人均以為是小敏殺人後逃走,隻顧去追捕她。而他自己,則可以等到藥師殿解禁後從容離去。”張玨“啊”了一聲,道:“有道理。我怎麼沒有想到這一點!”劉霖也道:“梅兄,虧你想得到!”張玨忙命部屬再細搜藥師殿內外,看是否能找到小敏。但不知怎的,心底深處隱隱有些害怕起來,好像生怕聽到發現小敏屍首的消息似的。剛好一名兵士急奔進來,躬身道:“啟稟小張將軍,外麵……”.99lib?張玨呼吸立即急促了起來,緊張地問道:“可是找到了小敏的屍首?”兵士道:“不是,是大理楊深楊將軍在門外求見。小的沒敢說高大將軍人已經死了,隻將他擋在了外麵。”張玨搖頭道:“這無論如何是瞞不住的。去,請楊將軍進來。”親自出來庭院迎接楊深。梅應春已儘知經過。他雖怕見死人,怕聞血腥氣,然他向來自負文采風流、聰明絕頂。釣魚城出了這等大事——一夜之間,先有兵士小魯被殺,惠恩法師受傷,後有高言被殺,若冰受傷,凶手則不知所蹤。尤其高言是大理大將軍,身份非同一般,此案必為大宋、大理兩國矚目——若是他能找出凶手,豈不是一舉成名,比許多舉子到京師行卷要強得多?他腦子轉得極快,瞬間便權衡了利弊,決意全心全意協助張玨,忙上前道:“張將軍,就算那邊被綁的男子是凶手,高言大將軍昨夜為何來藥師殿找小敏,他二人到底是什麼關係,仍有許多疑點。目下高大將軍已死,小敏不死也失了蹤,想要弄清楚真相,須得從高言下屬身上著手。可若直接問楊深,他多半不肯說實話。我倒是有一計……”附到張玨耳邊,低聲說了幾句。張玨尚在猶豫。梅應春道:“目下雖然捉住了凶手,然高大將軍身份非同小可,他的死怕是會影響兩國邦交,必須儘快弄清真相,才好向上頭交代。張將軍為難的話,一會兒由我來開口,如何?”張玨心想:梅秀才說得極對。朝廷知道大理大將軍死在釣魚城後,必然下詔窮究,以向大理交代。即使高睿就是真凶,若不儘快弄清楚事情的前因後果,還不知道有多少無辜者要牽連其中。從四川到臨安,文書傳遞需半月時間,來回得一月,如果這一月間找不到真相,不光是我,怕是連餘相公、王大帥都要受牽累。隻得應道:“好,就按你的計策辦。”命兵士先將高睿押入柴房藏好,不準他出聲。兵士引楊深進來時,張玨先將他攔在甬道上,問道:“楊將軍大清早來這裡做什麼?”楊深見藥師殿內外兵士環布,戒備森嚴,已隱隱覺察到不妙。他料想說謊也無濟於事,便直言道:“來找我國大將軍。高大將軍人呢?我要先見他。”張玨道:“楊將軍,請先等一等,你可知高大將軍昨晚為何沒有回寅賓館,而是連夜趕來了藥師殿?”楊深略一遲疑,答道:“大將軍提了一句,他想來找那位小敏娘子談一談。”張玨道:“經過昨晚上天梯一事後,高大將軍該知道小敏是奸細身份,十分敏感。高大將軍絲毫不避諱,再來找小敏,究竟要談什麼呢?”楊深道:“這個……張將軍,到底出了什麼事?為什麼攔住我,不讓我見大將軍?”梅應春忙道:“不敢相瞞楊將軍,高大將軍昨夜在藥師殿遇害了。”楊深神魂震驚,顫聲道:“什麼?”拔腳便往裡麵衝去。梅應春急忙挺身攔住,道:“楊將軍且慢,事關重大,有幾句話得先問清楚。”楊深大怒,道:“你們再三阻撓,不讓我見大將軍,又說大將軍昨夜遇害,到底是怎麼回事?你們到底想做什麼?”他是武將,遭逢變故,便本能地去撫刀。一旁兵士見他有動武的意思,“嘩”地一聲拔出兵器,一齊圍了上來。梅應春到底還是個書生,嚇了一跳,連退幾步。張玨忙揮手斥退兵士,勸道:“楊將軍暫請息怒。這位是梅應春梅舉子,人稱梅秀才,這位則是合州州學劉霖劉教授。他們二位是我請來幫忙調查案子的,請楊將軍聽完梅秀才後麵的話,再進去不遲。”楊深勉強放開了握刀的手。梅應春這才道:“楊將軍,人死不能複生,請你節哀順便。目下最要緊的,是追捕殺害高大將軍的凶手小敏。張將軍將你先行攔下,問高大將軍深夜來找小敏的目的,其實也是為了弄清小敏為什麼要殺害高大將軍。”楊深一驚道:“什麼,小敏殺了大將軍?不,絕對不可能。”這回答倒也不十分出人意料,梅應春謊稱小敏就是殺人凶手,本來就是與張玨事先定下的計策,想試探楊深的態度——料想高言堂堂大理國大將軍,又曾被指證為奸細主使,卻依然不避嫌疑,深夜尋來藥師殿,必不是為了賭氣質問小敏這麼簡單,也許二人有更複雜的關係。梅應春忙問道:“為什麼小敏不可能是殺人凶手?”楊深道:“請二位先讓我見一下高大將軍的屍首。”張玨見他憂心如焚,心想不讓他見高言屍首確實不合情理,便親自引他進來偏殿若冰住處。除了若冰被抬去廂房外,現場並沒有動過,高言依舊躺在原處,短刀也還插在胸口。楊深一見,上前跪下,慟哭起來。哭了幾聲後,便伸手用力拔出凶器,恨聲道:“楊深在此立誓,要為大將軍複仇,不殺死凶手,絕不返回大理。”取出汗巾,將血刀包了,收入懷中。不待旁人催問,便主動起身跟著張玨出來庭院中。又道:“而今大將軍已死,我願意將所知如實相告,好助張將軍緝拿真凶。但張將軍要先答應我一件事,不能因昨晚之事處罰那兩名兵士。”張玨猜想那兩名部下昨夜必然有違抗軍令軍規之舉,躊躇道:“這個……”梅應春急於知道究竟,忙道:“張將軍,兩相權衡,取其重者。”張玨見劉霖亦是持相同態度,遂點頭應允。楊深這才講述了經過——原來昨晚離開上天梯後,高言一行為蘆管聲所吸引,先行趕來護國寺釣魚台。至於高言何以對那支蘆管樂曲如此緊張,楊深也不大清楚,大概是絕少在中原聽到大理鄉音的緣故。高言看到吹奏者是名年青男子後,極是失望,隻上前搭了幾句話,便引著諸人走開了,但卻不願意就此回寅賓館。他悄悄告訴楊深,稱他認得小敏,起初隻是覺得她眼熟,等到離開上天梯時,他驀然想起了她是誰。楊深聽了,當然極為震動,忙問道:“難道她真的是張亦凡將軍的女兒,是張將軍派她來的?”高言道:“當然不是。那小敏並不姓張,應該是我叔叔高和至交好友的女兒。多年前,我曾在叔叔家裡見過她,不過她現下長大了,要不是她跟她母親容貌甚為相像,我還差點想不起來。”楊深道:“小敏既然是高大將軍至交好友的女兒,如何要血口噴人,憑空誣陷大將軍呢?”高言道:“這我也不明白,但我叔叔的那位至交好友曾對大理國有大恩,小敏決計不會害大理國。她那麼做,也許隻是想脫身。”楊深道:“如果想脫身,大可直接說出實情。小敏父親既對大理國有恩,大將軍必然不會袖手旁觀,定會主動出麵為她求情,何必自稱是受大將軍指派到上天梯盜取火藥配方的奸細,這不是害人又害己嗎?”高言也想不出情由,便道:“也許事出有因,我得設法見到小敏,當麵問個明白,再設法營救。”他曾聽張玨下令先將小敏押到護國寺關押一晚,便決意先留在寺中,尋機與小敏相見,又令楊深設法將張玨派來護送的兩名宋軍兵士田川、龍井支開。田川、龍井奉命護送大理諸人回寅賓館,軍令如山,不完成任務,如何肯輕易離開?楊深無法可想,隻好稱想喝酒,問釣魚城中可有酒家、酒肆之類,要前去痛飲,大醉一場。田川告知釣魚城中行禁酒令,非但軍中不讓喝酒,就連城中也是如此,倒不是不讓百姓喝酒,而是不準有酒售賣。再巧不過的是,另一名兵士龍井是本地人,稱家中釀有果子酒,一直偷藏在地窖。楊深大喜,遂堅持要去龍井家中飲酒,並送了對方許多金銀,稱是酒錢。龍井心想反正酒也釀了,他自己也不能喝,不如拿出來給貴客喝,遂欣然答應。而高言則稱明日就要離開釣魚城,卻還沒有來得及遊覽護國寺,甚是遺憾,鼓勵眾人去喝酒,他在護國寺候著。楊深本想扈從高言,但對方堅持要獨自留下來,料想高言大概不願意旁人聽到他與小敏對話,遂隻得引眾人離開,到那本地兵士龍井家中飲酒。至於高言在護國寺中又發生了什麼事,楊深便不知道了。到了兵士家中後,龍井叫醒渾家,搬出酒來,本打算隻招待客人,但他自己和同伴田川聞見酒香後,也抵不住誘惑,加入了狂飲行列。原以為果子釀的酒,不過是略帶酒味的甜酒,不想那酒入口酸甜,後勁卻大,眾人將幾大壇酒一掃而光後,居然全身綿軟,起不了身,隨後各自沉沉睡去。楊深算是飲得最少的,也是雞鳴後才清醒過來,叫旁人也叫不醒,又擔心高言,隻得先獨自趕來護國寺。張玨聽到這裡,忙問道:“那麼小敏到底是誰?真名叫什麼?”楊深搖頭道:“這我可不知道,大將軍沒說。但大將軍不惜冒著被張將軍認為是奸細主謀的危險也要見到小敏,想來她身份十分重要。”梅應春問道:“正因為如此,楊將軍才認為不會是小敏殺人?”楊深道:“嗯,小敏必然與我大理淵源極深。況且我們大將軍自幼在無為寺中習武,武藝高強,即使毫無防備,小敏那麼一個小女子,也殺不了他。我剛才拔刀,親眼見到刀深入肺腑,凶手一定是個男子。就算是女子,也該是身懷不凡武藝之人,絕不會是小敏。”又問道:“小敏既是被張將軍在軍事重地當場擒獲,你們還認為她是奸細,為何將她送來藥師殿囚禁?既是重犯,怎麼沒有派看守?”張玨道:“有兩名兵士留在門外看守。”楊深登時大為困惑,道:“既然有兵士看守,高大將軍如何還遭了毒手?莫不成殺人凶手是……”他沒有說完下麵的話,然而明眼人均知他對張玨等人起了疑心,懷疑是其部屬所為。梅應春忙解釋道:“因為若冰娘子不喜歡人打擾,所以守衛的兵士被安排在院門外。自高大將軍到後,再無人進出。昨夜裡麵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外人均不得而知。”楊深道:“若冰?”梅應春道:“她是住在藥師殿中的女醫師。”楊深道:“那你們送小敏來藥師殿做什麼?她是受了傷嗎?高大將軍進去後再沒出來,你們的看守就沒起疑嗎?”張玨因大宋與大理友好幾百年,不願意謊言相欺,遂直言告道:“若冰娘子是大理人,是我決定將小敏送來藥師殿的,目的是想讓若冰試試她到底是不是真的大理人。至於高大將軍強闖藥師殿一節,因為若冰娘子認得他,又命兵士不準進來院子,所以兵士一直沒有發現房中的異常。”楊深皺眉道:“若冰?她到底是誰,如何會認得大將軍?她人在哪裡,我想見見她。”張玨道:“若冰娘子正在那邊廂房中歇息。不過人受了重傷,尚在昏迷中。”楊深道:“那麼小敏人呢?聽你們諸位的口氣,昨晚藥師殿中隻有三個人,大將軍、若冰和小敏。大將軍被人殺死,若冰受傷昏迷,小敏呢?她人在哪裡?”張玨道:“小敏人不見了。我們……應該說是梅秀才推測她已經被凶手殺死,藏屍在某處,好嫁禍給她。”楊深道:“什麼凶手?”張玨道:“我們在現場捉住了一名疑凶。”命人將高睿帶出來。楊深問明經過,道:“既然沒有人進出過藥師殿,此人被當場搜出,手上還有血跡,還有什麼可說的?凶手一定是他了!”上前逼住高睿,問道:“你是什麼人?為什麼要殺我們大理國大將軍?”高睿見他氣勢洶洶,很是嚇人,勉強抗聲辯道:“我沒有殺人,更不認識什麼大將軍。”楊深道:“那你手上為什麼有血?還有,藥師殿外有兵士守衛,你是怎麼進來的,是不是有人故意放了你進來殺人,然後拿你當替罪羊?”言下之意,分明是懷疑守門兵士亦有涉案了。梅應春不悅地道:“楊將軍這話是什麼意思?是懷疑我們大宋指使這人殺了你們大將軍嗎?”楊深冷笑道:“這話可是梅公子自己說的,細想之下,還真有幾分可能。”他的挑釁味道極濃,張玨卻不以為意——對方主將命喪異鄉,傷痛之下口不擇言,況且昨夜藥師殿命案疑點甚多,高言死在一個封閉的院落,高睿不知從何處進入,懷疑守門兵士也屬正常。忙道:“楊將軍,你我同氣連枝,同舟共濟,目下最要緊的,是要查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楊深道:“張將軍,你若問心無愧的話,把這名疑凶和兩名把守大門的兵士交給我,我自有法子讓他們老實交代來龍去脈。”張玨道:“這個可不行。守門兵士是我部下,首先我相信他二人不會徇私放凶手潛入。但稍後我也會親自訊問他二人,以給楊將軍一個交代。至於這名疑凶……”他雖答應了妹妹張如意不泄露高睿身份,然當此情形,他若不說出實情,便是因私廢公、知情不報,實在有虧操守,隻得道:“我認得他。他叫高睿,是西夏故臣高智耀之子。”話一出口,滿場皆驚。梅應春這等敏捷之人也是瞠目結舌,道:“張將軍,你早知道對方的來曆?”張玨道:“算不上早知,我也是昨晚才偶然知道的。”楊深道:“原來是投降了蒙古的高智耀的兒子!這才是真真正正的蒙古奸細呢。張將軍,你現下還有什麼話好說?你昨晚既然已經知道這高睿的真實身份,為何不立即逮捕他?反而任他在釣魚城中遊蕩,難道就是為了縱他入藥師殿行凶嗎?”張玨一時百口莫辯。正好興戎司主帥王堅聞報趕來,楊深急忙上前告狀。他氣憤之下,言語完全不加以隱諱,直言懷疑是張玨與蒙古人暗中勾結,殺害了高言。王堅臉色十分難看,大踏步走到張玨麵前,問道:“你是什麼時候知道高睿身份的?”張玨道:“昨天晚上下官離開上天梯後,帶小敏到琴泉茶肆吃東西,在那裡遇到了高睿,也是那個時候知道了他的真實身份。”王堅道:“那麼是在高大將軍被殺前了?”張玨道:“是。”王堅道:“你既然識破了高睿的身份,為何不當場拿下他?可有什麼解釋?”張玨微一遲疑,道:“沒有。”王堅先是重重歎了口氣,拍了拍張玨肩膀,顯是頗為失望,隨即臉色一沉,厲聲道:“來人,將張玨綁了。”張玨為人和善,與士兵同甘共苦,甚得軍心。況且大理人指控他與蒙古人合謀殺害大理大將軍,在場除了楊深外,再無他人相信,更沒有人肯上前綁他。王堅幾番催促,才有兵士勉強挪步,摘了張玨兵器,將其雙臂反剪到背後捆住。一旁幕僚阮思聰忙道:“王大帥一會兒便要趕赴重慶府,下官已知會軍中,由張玨將軍代理興戎司軍務,若是拿了張將軍,軍中事務由何人來處置?”王堅一時想不到合適的人選,道:“就由阮先生暫代如何?”阮思聰道:“下官隻是文官,不敢擅處軍中大事。”王堅道:“那好,軍務仍由張玨代理。”他既下令綁了張玨,卻又繼續將軍務交給其處理,不免前後矛盾,就連張玨自己也聞言愣住。楊深欲言又止,他告了張玨一狀,王堅已當眾下令將其擒拿,這已是一種表態。至於合州軍務由誰來掌管,那是興戎司自己的事,他沒有插話的權利。王堅又道:“但不準張玨再插手高言大將軍遇害一案。阮先生,你持我寶劍,晝夜監視張玨,他稍有異動,就地處斬。”張玨忙道:“合州是川蜀重地,下官目下是戴罪之身,恐有負重托,請大帥另擇賢明。”王堅厲聲道:“你敢違抗本帥軍令嗎?”張玨道:“下官不敢。”王堅道:“那好,從現在開始,你就是興戎司代都統。來人,將張玨押回將軍府,用重銬鎖在公案之上。本帥未回來之前,不準他離開議事廳半步。”一旁兵士聽見主帥這道奇怪的命令,無不麵麵相覷——將張玨鎖在公案之上,不是表示他之後幾日吃喝拉撒睡都得在那裡嗎?那可是議事廳,是合州中樞之地。劉霖連聲道:“荒謬!荒謬!”王堅道:“荒謬在哪裡?劉教授不妨直言。”劉霖道:“既然王大帥仍然將軍務交給張玨代管,想來是信得過他的人品,如何會聽信這大理人的胡說八道,認為他跟蒙古人勾結殺害大理國大將軍呢?”王堅道:“本帥也不願意信,可事實擺在眼前,張玨如何解釋他昨晚縱放高睿一事呢?”劉霖一時無以對答。梅應春便走上前去,低聲問道:“張將軍,這到底怎麼回事?你若不肯自辯,非但你自己有嫌疑,怕是連你的手下人也要跟著遭殃。”話音剛落,果然聽到王堅大聲命道:“來人,將昨晚跟隨張玨的兵士通通拿下了。”張玨不忍部屬因己受累,忙道:“且慢。將軍,高睿的身份隻有我一人知道。我昨晚沒有拿他,是因為我受人囑托,答應了不能泄露他的身份。但之後又發生了什麼事,他又如何出現在藥師殿裡,下官實不知曉。”王堅喝問道:“囑托你的人是誰?”張玨道:“這個……”王堅怒道:“都到了這個時候了,你還想包庇他嗎?”劉霖忽插口道:“王大帥不要再逼問張玨了,囑托張兄不要說出高睿身份的人是我。”旁人包括張玨都極為驚異。梅應春曾親眼見到劉霖與高睿對話,知其並不認識對方,料想他這時候挺身而出,是不願意讓張玨身陷兩難之地,遂自行站出來主動認賬。王堅道:“劉教授為何……”劉霖道:“將軍想知道我為什麼知道高睿是蒙古人也不肯上報,還請張玨不要泄露,是吧?”指著高睿道:“他和他的父親高智耀原是西夏人,現在之所以被稱為蒙古人,是因為西夏亡了國,其故土儘為蒙古軍所占。他父子二人之所以為蒙古效力,想來天下人都知道原因,天下不知道多少士子都感激他二人為使讀書人免於奴役命運而犧牲了個人名節。王大帥,我明知道高睿來了釣魚城,卻不上報官府,而且不讓張玨聲張,其實是為王大帥你好。”王堅大惑不解,問道:“這話怎麼說?”劉霖道:“如果王大帥知道高睿人在釣魚城中,會如何處置呢?逮捕他?殺死他?高氏父子有恩於士子,不僅西夏、金國,甚至我大宋,因他父子一語而免於奴隸身份者多以萬計。試問在場各位,你們一生當中,又救過幾人呢?王大帥,你如果知道高睿在此,便會麵臨兩難的局麵,不殺他,你有徇私之嫌,殺了他,讀書人因此而怨恨你。你軍功再高,權勢再大,又怎能敵得過天下眾多儒生的口誅筆伐呢?”王堅道:“這麼說,你和張玨掩飾高睿身份,都是為了替本帥著想?”冷哼一聲,道:“那麼高睿殺死大理國大將軍一事,也是劉教授所期待看到的?”劉霖道:“當然不是。我適才的言論,僅是就事論事。在昨夜之前,我認為高睿並不是什麼壞人,也不是該死之人,這是基於他父子二人有恩於眾多士子的事實。但人心難測,後來發生的事,我和張玨都不能預料。”王堅道:“狡辯!劉教授,你身為大宋子民,有責任有義務將蒙古人出現在城中一事上報,至於如何處置、如何為難,那是本帥的事。本帥身為合州統帥,本來就該承擔這份壓力。你是州學教授,非本帥下屬,你的事我管不了。但張玨身為軍將,知情不報,有違軍紀,罰打軍棍二十。又因是合州副帥,知法犯法,加倍處罰,再加二十,共打四十大棍,以示懲戒。張玨,你可服罪?”一般將士犯錯,通常隻是扣餉罰薪,即使犯了大過責打軍棍,也隻是十棍、十二棍,二十棍已是極重的處罰,更不要說四十棍了。張玨道:“下官心服口服。”王堅道:“那好,念你還要暫代都統一職,這四十軍棍暫且記下,等到本帥從重慶回來,再在校場當眾行刑。”張玨道:“是。”王堅道:“高睿身為蒙古人,潛入釣魚城殺死大理國大將軍,罪無可恕……”劉霖聽對方語氣,竟似要立即宣判,當場將高睿斬首,好給楊深交代,忙道:“高睿隻是疑凶,又還沒有定罪,何來罪不可恕?”楊深大怒道:“他是蒙古人,在命案現場被搜出,手上還有血跡,不是凶手是什麼?什麼疑凶不疑凶的!”劉霖道:“就算是高睿殺了人,人死不能複生,楊將軍何不將眼光放得長遠些,與高公子好好談上一談?看他是否能在蒙古軍即將南下一事上起點作用。”楊深大怒道:“什麼,你讓我跟這個殺人凶手講和?”劉霖道:“高睿有這個能力啊。蒙古主持漠南漢地事務的是皇子闊端,高睿則是闊端的寵臣,他如果出麵,也許能勸動蒙古人。不戰而息人之兵,難道不是上上之策嗎?”王堅忙道:“劉教授,你越說越離譜了。”又問道:“楊將軍想要如何處置凶徒?”楊深道:“自古以來,殺人償命,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我要親手割下他的人頭帶回大理,好向高相國複命。”王堅點點頭,問道:“高公子,你還有什麼話要說嗎?”高睿臉色慘白,顯然心中害怕,卻強撐著不肯開口,隻轉頭去看張玨。阮思聰看在眼中,低聲對王堅說了幾句什麼話。王堅便道:“張玨,他隻看你一人,似有話要對你說。”張玨明知當此處境,非但高睿生機渺茫,自己也難逃嫌疑,然料想對方有話轉給妹妹如意,還是道:“請大帥準許下官過去,讓我跟他說幾句話。”王堅乾脆地道:“不準。”劉霖忙道:“不如讓我去勸他服罪。”得到王堅允準後,便走過去道:“高公子,我久仰你父子大名,對你父子二人之義舉深為感念。但目下的局麵你也親眼目睹,希望你能夠主動說清楚經過。實話說,我很難相信你這樣的人會替蒙古人做奸細,還會殺死大理國的大將軍。你再不開口,不但自己性命難保,連張將軍也要受你牽累。”高睿蒼白的臉上微微露出了幾絲紅暈,先向劉霖點點頭,表示感激之意,又看了看張玨,終於道:“我沒有殺人,我也不能解釋我為什麼會在這裡,我手上的血是我自己的。”楊深道:“鐵證如山,你還想狡辯嗎?今日我就要為高大將軍報仇。”從懷中掏出那柄沾滿高言鮮血的短刀,幾大步上前,便要朝高睿胸口紮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