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血水西瓜(1 / 1)

韓熙載夜宴 吳蔚 11657 字 16天前

隻聽見“咯嘣”一聲脆響,那大瓜順刀而開,不料內裡沒有瓜瓤,隻有瓤水,整個瓜皮包住的是一大泡水。隻在瞬息之間,那瓤水已經漫過了玉盤,往肴桌亂流,一股濃厚的腥臭氣開始四溢。其他人聞聲圍了過來,見狀無不驚得目瞪口呆。韓府夜宴的特色不在美食,而在於美女與樂舞,琵琶則素來是宴會開場的序曲。音樂聲悠揚徐緩,如潭水般純淨透明,緩緩地流出了花廳,溢滿了湖心島,響徹在韓府空曠的上空。秦蒻蘭進來庭院後,並沒有立即進去花廳,而是佇立在廊下一棵石榴樹下,靜靜地聆聽著。皓月當空,人影燈光,清華無比。從她所站的位置,恰好可以透過窗戶清楚看到堂內夜宴全貌:韓熙載盤膝坐在三屏風榻上,如同僧人打坐一般,正襟危坐,一臉肅色,渾然不似他平時風流名士的做派;榻上右首另有一位紅衣白麵公子,當是新科狀元郎粲了,亦盤膝坐著,但他的神態要輕鬆得多,大概聽得入神,身子不自覺地前探,便用右手撐住身體,左手則隨意地搭在左膝蓋上;伴樂用的黃色節鼓已經搬取了出來,放在榻的東首,斜置在木製三腳架上。樂伎曼雲正站在節鼓旁,不時望一望右首的韓熙載,看上去似有什麼事急不可待地想要稟告,卻又不敢輕易打擾了他聽樂;榻前連擺著兩張肴桌,西首坐著畫院待詔周文矩,雙手交叉抱在胸前,心事很重的樣子,也不像其他人那樣目光在李雲如身上,而是側向顧閎中,仿若在向對方示意什麼;肴桌東首則坐著另一位畫院待詔顧閎中,背對窗戶而坐,僅微側著臉,看不清神態;太常博士陳致雍則坐在顧閎中左首,正緊盯著南首的李雲如,左腿微微顫動,有節奏地合著拍子;李雲如懷抱琵琶,坐在南首的屏風前,正對著三屏風榻,全神貫注地撫彈琵琶;朱銑則坐在她麵前的小肴桌旁,扭轉頭觀她彈奏;小肴桌的西首是王屋山,她正用一種奇怪的目光瞪著李雲如,心思顯然不在樂聲上;王屋山身後站著四人——侍女吳歌正不無嫉妒與羨慕地望著李雲如;舒雅手拿牙板,聚精會神地為琵琶和聲伴奏。其實這曲《潯陽夜月》以鼓聲伴奏效果更佳,不過舒雅不擅擊鼓,便隻能退而求其次了;李家明站在吳歌身旁,奇怪的是,他沒有關注自己妹妹彈奏,而是將目光投向了榻上的韓熙載,大概也覺察到了主人今晚的不同尋常;樂伎丹珠憑立在屏風邊上,露出大半邊臉來,正朝韓熙載身旁的曼雲搖頭。除了琵琶聲外,花廳裡再無其他聲響。然而安靜的表麵下,蠢蠢欲動的總是勃勃的欲望與野心,隻待樂聲一停,便又立即恢複了亂花迷眼的紛繁與熱鬨,這才是浮華夜宴的本色。秦蒻蘭瞧了一會兒,歎了口氣。她很清楚今晚的夜宴於她並不簡單,是一個不知道往何處去的夜宴。歲月荏苒,她已經數不清這是她第幾次參加夜宴,隻記得她第一次參加夜宴時,正是由她彈奏琵琶作為開場,一曲《夕陽簫鼓》技驚四座,自此她堂而皇之地步入了韓熙載的生活,過上了教坊女子夢寐以求的美好生活,多彩而浪漫。而今十幾年過去,她的幸福愜意時光早已經在不知不覺中結束,韓府夜宴的開場曲亦已換了新人,殊不知李雲如彈的這支《潯陽夜月》,正是學自她的《夕陽簫鼓》。不過平心而論,李雲如在彈奏琵琶方麵確實很有天賦,節奏處理得流暢多變、絲絲入扣,難怪現今能如此得寵,在韓府姬妾中排名居首。然而得到的不見得是勝利,也不見得會幸福,十年後呢,又會是什麼樣的境地?正在悵悵滿懷間,琵琶聲突然急促加快,嚇了秦蒻蘭一跳。她定了定神,這是掃輪彈奏,意為漁舟破水、浪花飛濺,充滿安寧的氣息,已經臨近樂曲的尾聲了。她已經感覺到了,今晚的夜宴格外不同往昔,花廳隱隱透出的那種壓抑的氣氛已經清晰地傳達出了這一點。也許有人在為時局困擾吧,男人們總是這樣,任何時候都放不下權位名利。但無論如何,她希望早些離開這裡,熱鬨的人永遠在熱鬨,寂寞的人永遠想寂寞,而現在,她卻必須要進去了。她正出神,忽背後有人訝然問道:“蒻蘭,你怎麼在外麵站著?”回頭望去,老管家韓延正領著德明長老走過來,忙上前招呼。德明身材高大,一身黃色袈裟,雙手合十道:“秦家娘子。”自知身為出家人,實在不該出現在夜宴這樣的場合來,多少露出靦腆的神情來。老管家問道:“你適才可曾見過典獄君?”秦蒻蘭點了點頭。老管家微一躊躇,感到不便在德明麵前多提,便道:“我先送長老進去。”秦蒻蘭道:“稍等一會兒,這曲馬上就該完了。”老管家當即明白過來,她是不想驚擾了賓主賞樂——此刻李雲如正在收尾,琵琶聲由快轉慢,漸細漸微,取月夜下歸舟遠去、萬籟俱寂之意境,正是眾人聽得最入神的時候。這德明雖是方外之人但極通世故,當即心領神會,也笑道:“等李家娘子彈完這一曲再進去不遲。”老管家心想:“你頭一次來參加夜宴,一聽便知道是李雲如在奏曲,看來時常與相公來往,談的也都是紅塵中事,真是枉稱了長老之名。”他既對德明起了輕視之心,也不願意再相陪,便道:“我先去廚下看看。”秦蒻蘭道:“不忙。我一會兒與老公一道去見典獄君。”老管家聞言便不再堅持,隻默默地凝視著秦蒻蘭。她的容貌確實美得驚人,雪白的肌膚在月華下泛著淡淡的青色,顯出一種沉靜安然的氣度來。而她最可貴的地方,還不在於她的美色才藝,而是在她有總是能為他人著想的品質。當年韓熙載公然離開城中鳳台裡官舍,搬到聚寶山外宅居住,拋妻棄子鬨得滿城風雨,其實就是為了秦蒻蘭。那個時候,老管家同情主母韓夫人,是相當痛恨秦蒻蘭的,可是慢慢地,他卻漸漸喜歡上了她,甚至將她當作女兒般嗬護,親昵地稱呼她的名字。可惜他的主人稟性風流,喜新厭舊,女人於他不過是件衣裳,可以自己穿,也可以送人,即使對秦蒻蘭也是如此,大宋使者陶穀事件便是個例子。他知道那件事對她傷害很大,雖然她未辱使命,也未曾有過任何抱怨,但日益瘦削羸弱的身形清晰地表明她內心難以名狀的悲傷。可他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她,亦不知道該如何勸說他的主人,甚至在某些時候,他覺得韓熙載跟秦蒻蘭一樣的不幸——他的政治仕途,跟她的人生命運一樣,最終無法由自己來掌握,這大概就是韓熙載好吟誦白居易“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詩句、又喜好琵琶的緣故吧。忽聽得花廳內寂靜許久後,有人拍掌大叫道:“好!好!”正是陳致雍的聲音。秦蒻蘭知道夜宴開場已經結束,向德明做了個請先的手勢,道:“長老,請進。”德明也不推辭,領先而行。老管家道:“蒻蘭,我還是在外麵等你吧。”雖然經過了這麼多年,他還是很不喜歡夜宴這種場合。除了主人韓熙載之外,他大概是參加夜宴次數最多的人了,當然,他隻是個冷眼旁觀者。正因為如此,他再清楚不過,這些於紅飛翠舞中故做孟浪放誕的人,其實各懷目的和心機,他早就厭倦了這一套。秦蒻蘭當然清楚老管家的心思,微微頷首,便跟著德明往花廳而去。花廳內諸人正在品評李雲如的這一曲《潯陽夜月》,她本祖籍潯陽(潯陽:今江西九江。),後來才流落寓居歙州。陳致雍笑道:“李家娘子這一曲氣韻連貫、落落有致,儘現江南水鄉風姿,簡直就是一幅引人入勝月夜春江圖。”眾人一致附和,李雲如心花怒放,重重看了王屋山一眼,正要假意謙虛幾句,偏有李家明一本正經地道:“妹子,你本可以彈得更好。”李雲如一時不明白兄長為何要當眾為難自己,不由得十分困惑。卻聽見李家明續道:“倘若妹子有燒槽琵琶在手,諒來不會輸於當世任何一位高手。”她這才知道兄長其實拐著彎兒地誇自己,但在場眾人均不以為突兀。李家明本是優人出身,音樂才華出眾,凡宮宴大型歌舞均由他主持,可謂見多識廣,尤其在中主李璟在位時極其得寵,朝中大臣無人敢因其優人身份而歧視他。後來他做了教坊副使,與韓熙載在聲色犬馬上很是投契。李雲如知道兄長表麵說不會輸於任一位高手,其實是想誇她的琵琶技藝已經不在國主李煜第一位王後周娥皇之下。當年周娥皇初嫁時,李煜還是太子身份,周娥皇一曲琵琶震動金陵,中主李璟特將鎮宮之寶燒槽琵琶賜給了兒媳婦,所謂“燒槽”,即蔡邕“焦桐”之義,昔日有人燒桐木煮飯,正好蔡邕路過,聽見燒火的聲音嘎嘎作響,知道一定是上好木料,遂求取剩餘桐木,帶回去製作成一張琴,因琴尾部猶留有燒焦的痕跡,又被稱為焦尾琴,琴音美妙無比,成為天下名琴。據說燒槽琵琶的音質尤在焦尾琴之上,可惜幾年前周娥皇病死,燒槽琵琶也作為殉葬品被陪葬於地下。對於像李雲如這樣熱愛琵琶的人來說,能擁有燒槽琵琶那樣的珍品,自然是夢寐以求的事。可惜,夢終歸隻能是夢。她幽幽歎了口氣,不無惆悵地道:“這世間哪裡還有燒槽琵琶!”李家明笑道:“沒有了燒槽琵琶,卻還有雙鳳琵琶呀。”李雲如一呆,愣在了那裡。倒是韓熙載好奇地問道:“家明所指,是昔日明皇帝貴妃楊玉環所用的那支雙鳳琵琶麼?”李家明笑道:“正是。我打聽到此琵琶流落到廣陵,已經派了人去買,幾日後便可攜到金陵。”李雲如猶自半信半疑,問道:“阿兄,你說的可是真的?”李家明道:“當然是真的。我本來想等琵琶到手後再告訴你,可實在忍不住……”這雙鳳琵琶采自蜀中一株罕見的邏沙檀木,溫潤如玉,光輝可見,後經樂工用金縷紅文做成雙鳳狀琵琶,音色清越悅耳,為樂器中的精品。傳說當年楊玉環手撫琵琶,宛若天外仙音,飄然在雲端,一曲奏畢,在場的諸王、公主、以及內外命婦都拜在其裙下,爭相要做她的弟子。學彈琵琶,技藝高超固然重要,但若是有一支好樂器,也能為曲子增色不少。其實李家明早已經看出今晚夜宴的氣氛大不同於往日,想有意提一樁美事,或者可以挑起大家興頭,果然連韓熙載也來了興致,笑道:“好!好!雙鳳琵琶到達金陵之日,就是聚寶山夜宴再開之時!”李雲如這才相信確有其事,興奮得渾身發抖,隻連連道:“謝謝阿兄!謝謝阿兄!”頓了頓,又道,“謝謝相公。”恰在此時,大門處瓔珞輕響,簾波一漾,花氣微聞,眾人驚然扭過頭去,頓覺眼前一亮——秦蒻蘭正如章台楊柳,款步陪著德明進來。花廳內的姬妾、侍女能入得韓府,無一不是百裡挑一的美人,但秦蒻蘭一出現,滿屋粉黛頓失顏色。她已經不是妙齡韶華年紀,但那種嫻雅的林下風致卻是旁人無論如何都學不來的,因而她一進來堂內,便毫無爭議地成為眾所矚目的焦點。最尷尬的人當屬德明無異——那一刹那,眾多的爍爍目光先是聞聲落在先進來的他身上,在倏忽的停留之後,又疾越過他高大的身軀,投及後側的秦蒻蘭,時光仿佛在這一刻凝滯。秦蒻蘭先道:“德明長老到了。”神色甚是平靜。她芳名傳遍天下,每每登場,花明雪豔,獨出冠時,觀者無不魂斷,早已經見慣了這種場麵。李雲如最先反應,笑道:“長老,蒻蘭姊姊,你們可是錯過開場了。有一件天大的喜事,阿兄為我尋訪到了雙鳳琵琶!”她急於將雙鳳琵琶一事宣揚開去,一是因為實在太過喜出望外,二來秦蒻蘭也有一麵音質相當不錯的羅紋琵琶,她曾為今晚夜宴向其求借,卻被婉言謝絕,多少有些懷恨之心。秦蒻蘭聽了果然雙眉一挑,顯然大為震動——她也是愛好琵琶之人,當然知道雙鳳琵琶的價值,正如寶劍配英雄。但這隻是一瞬間之事,她很快又恢複了從容的姿態。當她見到李雲如那副挑釁表情時,立時便明白了對方的那點兒心思,心想:“你當是我小氣不願借你麼?那羅紋琵琶早就躺在了當鋪裡,不然這些日子府裡哪來的夥食費?”表麵也不告知真相,隻微笑道:“那要恭喜妹妹了。”李雲如道:“過幾日再開夜宴,蒻蘭姊姊一定要指點小妹一二。”雖誌得意滿,話卻說得頗為誠懇,畢竟在秦蒻蘭麵前,她還不敢太造次,也自知無力與其爭鋒,若換了對象是王屋山,這“指點一二”就完全會是另外一種語氣了。秦蒻蘭隻淡淡道:“指點可不敢當。德明長老是稀客,請上座吧。”諸人這才如夢初醒,不過均與德明不熟,又因對方高僧身份,當此場合,不知道該如何出言招呼合適,也多少有些困惑:為什麼韓熙載會邀請一名僧人出席今晚夜宴,須知他之前被免去兵部尚書一職,多少與佛教有關。當今國主李煜佞佛成癖,在宮中大建佛寺,廣募僧人,每遇齋食之日,凡諸郡上報死刑犯,均在佛像前點燈,稱為“命燈”,能達旦夕者免死。那些被依法判了死刑的富商大賈往往厚賂宦官暗中為其續燈,因此而得免死者不計其數。對於犯罪的僧人,也不依法律製裁,隻讓他們誦經念佛後赦免。一些不法之徒見當和尚有利可圖,爭相剃度出家,如今這金陵城中佛寺眾多,大小僧眾多達一萬餘人,其中多有貪贖淫邪之輩,均由朝廷出錢供養。韓熙載上書力諫,奏書中頗多直言譏誚之語,惹怒了李煜,以其行為放蕩、有失大臣禮儀的罪名免去了他的官職。此事又牽扯到監察禦史柳宣,柳宣素來反感韓熙載生活放縱,多次上書彈劾,因而韓熙載罷職被認為是柳宣進了“讒言”的緣故。柳宣為了表明自己公正無私,多次上書為韓熙載鳴冤,請求官複原職。李煜不勝其煩,斥責道:“你又不是魏徵,為何頻好直言?”柳宣絲毫不讓,回答道:“臣當然不是魏徵,可陛下也不是唐太宗。”李煜無言可對,然則始終不肯起用韓熙載,虔誠禮佛照舊。按理來說,這德明應該正在韓熙載所痛恨者之列,因為當初渡江南下向李煜講述六根四諦因果循環之說、勸其向佛的“罪魁禍首”正是德明。但不知道為什麼,韓熙載被罷官後反倒與德明多有來往。儘管他素有言行“不拘常理”之名,但此舉還是令旁人大惑不解,有人推測他是想借德明之手官複原職,有人說以他清高之為人諒來不至於此,甚至連朱銑、陳致雍這等夜宴老友亦不解其意。而德明見到眼前一派珠璧交輝、珠歌翠舞景象,自己似乎也覺不妥,頗現局促之色。還是韓熙載搶上前來,雙手合攏,向德明作“佛印”之狀,笑道:“長老,你可是姍姍來遲了。”德明忙還了一禮,歉然道:“貧僧(漢魏之時,佛教開始傳入中國,佛教僧人都是自稱“貧道”。貧道是謙虛的意思,說自己道德和智慧不足;還有一個意思是將生死道漸漸減弱的意思;又一個意思是警惕自己憂道不憂貧,不要隻顧名聞利養,把解脫忘記了。一直到宋以後,“貧道”才成為道士的專利,僧人隻自稱“貧僧”。本中為照顧讀者習慣,一律習稱“貧僧”。)出城時已經夜禁,出南門時很是費了一番工夫,抱歉得緊。”雖費了一番工夫,畢竟最終還是出城了。眾人聽說他竟然可以在夜禁關閉城門後照常出城,暗忖自己在目前形勢下尚無此等本事,不免心中有些憤憤起來。尤其是朱銑、陳致雍更是不平,僧人素來在金陵城內享有特權,若真是到了宋兵壓境的那一天,他們能保得南唐一方平安麼?氣氛突然有些微妙了,較之周文矩、顧閎中乍然現身時的冷清,更多了幾絲對立的情緒。陳致雍更是心想:“倘若張洎在此,多半已經出言譏諷了。”德明既是得道高僧,又有南北漫遊的豐富經曆,人情練達,一眼就能洞悉這些人眼中又是吝嫉又是氣鬱的複雜情感。然而,他們又有什麼資格來嘲笑他呢?而今南唐經濟凋敝、強敵壓境,這些自命不凡的官僚還不是一樣沉湎酒色、無所作為?他心中有所慨歎,表麵卻若無其事,笑道:“貧僧既錯過了開場,下麵的可不能再錯過了。各位請繼續,彆壞了雅興。”眾人聽他對夜宴饒有興趣,毫無出家人的澹泊,均心下想道:“什麼得道高僧,原來是個花和尚!”心下既不以其為然,也不再以為意,當即哄笑道:“長老說得對,彆壞了雅興。下場該到軟舞了,快挪出地方來!”秦蒻蘭忙帶領侍女上前將南首桌椅儘數撤掉,肴桌上剩餘的酒菜等先臨時挪到三屏風榻前的肴桌。很快,南首騰出了一大塊空地,又在東麵擺了五個圓凳,供伴奏的樂伎們就座。李家明則從屏風後推出一麵紅色的花盆鼓,預備自己為王屋山的軟舞伴奏。人群中看起來最為期待的人是郎粲,他飛快地離開了臥榻,坐到花盆鼓旁的椅子上,那裡離場中心更近。眼見王屋山站在場邊躍躍欲試,李雲如的興奮逐漸黯淡了下去,她回頭見到韓熙載重新回到臥榻坐定,便跟過去坐在他的右首。正欲開言討好之時,韓熙載卻突然站了起來,脫掉了外衫順手放在扶手上,走向李家明道:“讓我來試試。”李家明大為詫異,道:“韓相公親自下場擊鼓,可謂是十分難得了。”一旁舒雅也附和道:“是啊,實在難得,恩師多少年沒有如此了。”一言既出,始覺不妥,一轉眼,果見李雲如正狠狠地瞪著自己。他一時慌亂,有心走過去向李雲如解釋,又意識到大庭廣眾之下,時機並不適宜,是以腳下剛動,便又停住。卻見韓熙載從李家明手中接過槌杖,試著掂量了一下,笑道:“久不彈此調,手都生澀了。”李家明道:“‘頭如青山峰,手如白雨點’。這可是當年韓相公你教我的。”韓熙載哈哈一笑,道:“好,看我今晚能不能做到‘頭如青山峰,手如白雨點’。”眾人聽聞主人要親自下場為愛姬擊鼓伴舞,頓時興致大增。德明特意站到了韓熙載身旁,以察看得真切。陳致雍又笑道:“唐代明皇帝曾親自為楊貴妃擊鼓伴舞,而今我南唐也要有‘擊缸鼓、綠腰舞’的千古佳話了。”王屋山已經站到了南首的屏風後,預備上場,聞言後更是驚喜異常,之前李雲如風頭出儘,下次夜宴未開,便已經以雙鳳琵琶先聲奪人,她本以為今晚再難在氣勢上壓過李雲如,卻想不到韓熙載竟會主動為自己擊鼓伴奏。僅憑這一點,她就恨不得要開懷大笑了。抬眼向李雲如望去,她正悶坐在榻上飲酒,適才的風光早已經煙消雲散。李家明關愛妹子李雲如,知她素與王屋山爭鬥得厲害,見她怫然作色,便忙過去緊挨她左首坐下,左手抓起肴桌上的酒壺,為妹子新倒了一杯酒。李雲如端起來又是一飲而儘。李家明歎了口氣,正欲安慰幾句,隻聽得鼓聲“咚咚”響了兩下,絲竹樂聲頓起,舞場就此開始。驀見王屋山自屏風後掩麵轉出,神韻飛揚,恰如出峽的雲,被風冉冉吹將上來。她所跳的獨舞,正是其最拿手的《綠腰》,屬軟舞一係,動作以舞袖為主,節拍先散後慢再快,對舞者的要求極高。隻見麗人在場中旋轉著,眼波流盼,腰肢如水蛇般扭轉翻騰,婀娜妖嬈,腳下蓮步淩波,飄逸而柔美。揮舞的雙袖靈動異常,輕如雪花飄搖,又像蓬草迎風轉舞。她本就身材苗條,長袖窄襟的長綾衣更顯其纖細窈窕。尤其是在燈燭的輝映下,綾衣灩灩閃動,藍中泛綠,炫出一種奇特的華麗效果,仿若盈盈碧波蕩漾在眼前,彆具幽芳冷豔之致,充滿了令人欲罷不能的誘惑。就連李家明這等見過大世麵的歌舞大家也不由得嘖嘖稱讚,暗道:“這‘江南春’果然名不虛傳,又華麗又不失清爽,這趟廣陵還真是不虛此行,為小丫頭帶回了江南春,又為妹子尋訪到了雙鳳琵琶。”忽有鼓聲傳來,氣若遊絲,若有若無。過得一刻,聲音漸大,“得得”如馬匹奔跑的蹄聲,有由遠及近之勢。眾人聞聲向韓熙載望去,他正專注地盯著麵前的花盆鼓,輕擊滾奏。這花盆鼓因狀如花盆得名,又稱缸鼓,音色低沉柔和,比一般的堂鼓滑膩許多,正適合配奏《綠腰》這種女子獨舞。舞姿婆娑中,鼓聲突然加快,變得清脆響亮起來。王屋山的舞姿也隨著節拍急遽變快,滿堂翔舞,恰如一隻蝴蝶,忽低忽昂地飛來飛去,輕盈之極,娟秀之極,典雅之極。羅袖漫舞翻飛,淩雲縱橫,空靈剔透,每每揚起之際,更有陣陣冷香激蕩飄出,令人聞之欲醉。原來她早已經在雙袖中藏下香粉,隻須大力揮袖,香粉即隨之灑出。眾人驚歎於眼前女子舞態飄逸敏捷,宛如鴻鳥驚飛,眼花繚亂之際,更兼異香撲鼻,無不心醉神迷。李家明更是激賞不已,忖道:“這小丫頭的舞技又更上一層樓了。即便是官家在此,也定會擊節稱讚。”一想到“官家”,又暗自慶幸起來:“幸得小周後多妒(小周後性情嫉妒,自其入宮後,凡是受李煜寵幸的宮人多有遇害者。李煜寵妃黃保儀自幼入宮,才氣過人,極得大周後周娥皇(周嘉敏姐)賞識,也不得不卑躬屈膝奉承周嘉敏,才得以保全。),不然小丫頭恐早被官家收去宮中了,不免落個與窅娘一樣打入冷宮的下場。”不過,人群中也有對眼前麗舞心不在焉的,譬如朱銑,自秦蒻蘭進花廳後,他便一直想尋機問清所謂“盜賊”一事,但始終未得其便,好不容易等到眾人張口結舌驚豔於《綠腰》之時,見秦蒻蘭正站在近門處,趕緊溜到她旁側,壓低嗓子問道:“那江寧縣吏可曾搜到進府的盜賊?”秦蒻蘭微微搖頭,一指大門處,隻見老管家正陪同張士師站在一旁正饒有興致地觀舞。原來適才鼓聲一響,秦蒻蘭便與老管家一道去庭院外尋到了張士師。奇怪的是,張士師搜遍了湖心小島,並未見到有任何陌生人,他由此推測那陌生男子已經混入了花廳。秦蒻蘭卻更堅定地認為張士師不過是想找理由留在韓府,既是如此,便如他所願罷了。當下也不揭破,隻說已經在院內詳細找過,並未發現任何可疑形跡,不如請典獄自己前去堂內,一來或可發現蛛絲馬跡,二來可以觀舞。張士師不便拒絕,於是一道進來堂內。眾人注意力均在王屋山與韓熙載身上,竟無人留意到幾人的進進出出。朱銑聽了究竟,不免更添一層憂慮——若是無人潛入府中,那麼當時偷聽之人一定是府中人了。之前他與曼雲、丹珠二女一道入來堂內時,夜宴已經開場,廳內諸人正聚精會神聽李雲如彈奏琵琶,甚至連仆人小布和大胖都縮在侍女背後聽著,隻有主人韓熙載正從屏風後轉出來,重新回到三屏風榻坐下。朱銑見狀,開始懷疑適才躲藏在紫藤花架後的黑影正是韓熙載本人。雖然他自己也覺得這樣的疑慮有些匪夷所思,卻不由自主地有這樣的念頭。正當他呆望韓熙載揣度不已的時候,對方突然抬眼望了他一眼,這一眼雖平平無奇,亦很快轉開,但朱銑看來似乎彆有深意,未免更加驚懼。再環顧堂內,桌椅、座次已經挪亂,隻剩了李雲如近旁的位置,他稍微躊躇後,走過去坐下,因自身完全在韓熙載視線之內,不得已扭轉頭望向李雲如,裝出凝神靜聽的樣子來。此刻聽到秦蒻蘭確認說並無外人進府,更加堅定他之前所想,一時心中轉過了千百個念頭,額頭竟是冒出顆顆汗珠來。再看身旁的秦蒻蘭,神情高曠,似絲毫不以為意,正以超然淡漠的旁觀者姿態觀看一場盛大的人生表演,而她並不參與其中。並非廳內所有人都沒有注意到朱銑的緊張神情,他挪往秦蒻蘭身邊時,張士師就已經留意到了。進來花廳後,初見眼前華麗精美的一切,確實感覺很是眩目,但王屋山那翩若驚鴻的舞姿並未真正吸引他,一來他本身是個粗人,對歌舞並無太大興趣,二來即使在這樣的靡靡之夜,一片亂哄哄的情形下,他依舊沒有喪失公門世家的警覺本能,何況他留在韓府本身就是為了找到那名形跡可疑的男子。他猜測朱銑必是對秦蒻蘭心儀,隻不過女方未必有意,所以才會有諸多怪異情形。但為何朱銑此刻不避嫌疑地站在秦蒻蘭身旁呢?這小島位於半山,四麵環水,山風徐徐,清涼之極,獨獨朱銑滿頭大汗,這又是為什麼?恰在此時,陳致雍起身出了花廳,立即吸引了張士師的目光。他心念一動,請老管家盯著堂內一會兒,自己再出去巡視一圈,悄悄跟了出去。陳致雍對韓府地形極熟,利落地出了庭院往東而去。張士師見狀,以為他不過是要去茅房,當即頓住,正欲放棄跟蹤,卻見陳致雍突然停在一棵槐樹下,伸頭四下探望,卻不似發現了有人尾隨其後,而仿佛是在找尋什麼人,神色甚是神秘,渾然不似要去茅房。然而過了一會兒後,又繼續朝前走去。張士師見他徑直進了茅房,又見四周並無異常,便暗怪自己多心,轉身重往廚下而去。張士師到了門口,他特意伸頭往燈火通明的廚下瞟了一眼,案板上擺著兩個大西瓜,正是由他幫忙運送來韓府的西瓜中最大的兩個。旁邊擺著一隻碧玉菊瓣花耳盤,上有一把同樣材質的玉刀,大概是預備切西瓜用的。忽聞背後颯然有腳步聲,回過頭去,衣香鬢影中,秦蒻蘭正領著小布和大胖施施然走過來。小布還不知道張士師因為其他緣故留在了府中,乍然見到,很是驚訝,問道:“典獄君,你怎麼還在這裡?”張士師道:“唔,這個……”秦蒻蘭道:“是我半路遇到典獄君,特意請他留下來做客。”張士師知她不願張揚有人逾牆而入一事,也不置可否。小布雖覺不解,可這韓府的怪事終究見多了,便不再多問,隻笑道:“王家娘子的綠腰舞就快完結了,典獄君還是趕緊去花廳飲酒吧。”張士師點了點頭,正預備往花廳去時,秦蒻蘭忽叫道:“典獄君……”張士師頓住腳步,問道:“娘子有何吩咐?”秦蒻蘭略略躊躇,最終還是走近他,輕聲囑咐道:“現下夜宴進行到半途,請典獄君行事謹慎,務必不可張揚,以免驚嚇了客人。”張士師忙答道:“但請娘子放心,我自理會得。”他這樣客氣,並不僅僅是由於對方溫柔有禮而感到受寵若驚,而是今日一趟簡單的韓府之行,他已經多少能夠理解她的難處,她大概是這韓府中最艱難的人了。離開了廚下,張士師未直接走便捷的甬道,而是沿著後院牆根,往茅房方向而去。他還是忘不了適才跟蹤陳致雍時對方那副鬼祟的神態,總想著若是折返回去,或許能有所發現,即使一無所獲,也不過是多走了一段路而已。月光皎然,亮如白晝,島上四處灑滿了斑駁參差的樹影。蓮香氣蠢蠢浮動於夜色中,綿密不絕。若非花廳的樂音清晰可聞,密密麻麻的鼓聲驟似萬馬奔騰,恣意揮斥著盎然的生機,這處半山宅邸幾乎就要成為夢境中的虛幻了。剛過柴垛,張士師便遠遠見到前麵一條黑影正躬身伏在一棵月桂樹下,雖隻能看到背影,身形卻分明是他一直在苦苦搜尋的阿曜。他刻意沉住氣,也不聲張,隻悄悄朝阿曜走去,預備當場將他拿住。稍微近前些,便隱約能聽到人語聲,似是陳致雍在與什麼人交談,而那阿曜似是在偷聽二人談話。見此情狀,張士師不由得放慢了腳步,隻覺得這韓府洞天福地,卻處處充滿了奇詭。正在此時,那阿曜突然有所警覺,驀然回頭,恰見月色下張士師高大的身形,大吃了一驚,立即飛快地朝前跑去。張士師叫道:“喂,你……”立即又想起秦蒻蘭先前的囑咐,忙收聲朝前追去。不出多遠,便見陳致雍正站在甬道上張望,見張士師倉促奔來,當即喝問道:“你是誰?在這裡做什麼?”張士師知道解釋起來極費唇舌,可又不能不答,便道:“我是老管家臨時請來的幫手。”他經常巡夜,目光銳利,早已看清那阿曜穿過兩樹芭蕉叢後,從旁側閃入了茅房,也不與陳致雍多說,直奔茅房而去。不料剛一轉身,陳致雍上前一把扯住他衣袖,慌道:“你做什麼?”張士師道:“去茅房。”陳致雍見他言行敏捷,無論如何都不能相信他是趕去茅房,竟然扯住不願意鬆手。張士師則更加驚訝,這陳致雍在南方名望極高,此刻卻緊緊拉住一小吏衣袖不放,或許真有什麼人藏在茅房中,他不願意旁人見到而已。正暗自揣測,隻聽見陳致雍喝問道:“你到底是什麼人?”張士師要掙脫他自是容易之極,但這樣一來,事情未免會鬨大,便道:“我確實是……”一語未畢,卻見那啞巴仆人石頭從茅房中走了出來。陳致雍忙鬆手招他過來,指著張士師大聲問道:“你認識他嗎?”石頭記得白日曾在廚下見到老管家與張士師交談,便點了點頭。陳致雍這才狠狠瞪了張士師一眼,轉身往花廳而去。張士師匆忙奔進茅房,卻是空無一人,不免大出意料。他又趕出來追上石頭,拉住他大聲問道:“你剛才見到有其他人進茅房了麼?”石頭一愣,隻茫然發呆,張士師便又將嘴唇貼近他耳旁,重新問了一遍。石頭立即搖了搖頭,又指了指廚下方向,示意自己要趕緊回去乾活兒,抬腳離去。張士師一時大惑不解,無論如何想不通為何片刻之間那阿曜即消失不見。正在這個時候,花廳驟雨般的鼓聲倏地止歇,突如其來的寂靜仿佛在正式宣告:那綠腰軟舞終於結束了。如此寧靜的夏夜,卻如此躁動不安。堂內一曲《綠腰》舞畢,眾人大聲叫好。不過老管家暗中品度,主人擊鼓的手段已經大不及從前了,廉頗到底老矣。李家明也這樣認為,倘若由他本人來配樂,效果當會更好。然則王屋山確實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跳得要好,單是那暗藏在舞衣中的泠泠冷香便已經足以驚豔全場,令人目眩神迷。王屋山早已經是香汗淋漓,走下場時,新科狀元郎粲忙迎上前去,笑道:“有勞娘子了。”抽出自己的汗巾遞了上去。王屋山微微一笑,先將長袖挽起,這才接過汗巾。她甚是疲累,亦覺不便與郎粲多談,便往臥榻走去。侍女吳歌一直與李雲如不大和睦,見王屋山今晚大出風頭,甚至有勞韓熙載出麵擊鼓,有心巴結,搶到麵前笑道:“娘子今晚可是大展風采,將那人的鋒芒全壓下去了。”一邊說著,一邊朝悶坐在榻上的李雲如努了努嘴。此時,韓熙載剛在侍女端上來的銅盆中洗完手、擦了汗,正重新走回三屏風榻,因李家明坐了他原先的位置,便坐在了李雲如右側。李家明忙使了個眼色,李雲如會意,起身從兄長麵前走過,取過搭在左扶手上的韓熙載的外衣,從肴桌前繞到韓熙載右側,柔聲道:“相公受累,趕緊披上衣服,可彆著了涼。”韓熙載一掃之前的沉鬱,心情極佳,笑著點了點頭,順從地舉起了雙臂。李雲如大喜過望,忙上前體貼地為他穿上。李雲如剛喝了幾杯酒,星眸低纈,香輔微開,比平常更加嬌美動人,韓熙載興致之下,居然伸手摸了一下她的臉龐。王屋山遠遠望見,當即麵色一沉,又見吳歌不知好歹地擋在麵前絮叨,便不耐煩地伸手將她推開,不料王屋山指甲上的尖護甲湊巧戳在了吳歌的手臂上。吳歌痛呼出聲,卻也不敢得罪對方,隻得讓在一旁暗生悶氣。李雲如到肴桌前尋到自己的琉璃酒樽,斟滿酒,自己先飲了一小口,預備將剩下的酒喂給韓熙載喝,這是韓府夜宴常見的調笑方式。不料剛一轉身,王屋山疾步走來,正撞個滿懷,大半杯酒全潑在了李雲如的新衣服上,酒樽也滾落一旁,幸好地上鋪了氈毯,幸未摔破。王屋山忙賠禮道:“對不住對不住,雲如姊姊,我不是有意的……”李雲如臉色早已經黑了下來,低頭看了看被酒打濕的衣服,沒好氣地道:“我這杯酒是要拿去給相公飲,你還說你不是故意的?”她的聲音頗大,正三三兩兩交談的賓客也被吸引了注意力,一齊望過來。李家明忙搶過來撿起酒樽圓場道:“妹子,屋山剛跳完一場舞,有些累了……”連連朝李雲如眨眼,示意她不可當眾發火。李雲如心中權衡利害得失,怒氣這才稍解。王屋山歉然道:“對不住,雲如姊姊,我實在是有些疲累了。”走到肴桌前,拿起她那隻引以為傲的金杯,裡麵還有半杯酒,她又添了半杯,奉到李雲如麵前,道:“姊姊的酒樽臟了,若是不嫌棄,這杯酒就當是我給姊姊賠禮吧。”李雲如一時愕然,不明白王屋山到底在打什麼主意,要知道她素來把她那隻宮裡得來的金杯當作寶貝,都不許旁人多碰一下,如今卻奉給自己,未免太不像其平日為人行事了。她既疑心對方心懷不軌,便不願意去接那杯酒。王屋山立時僵在當場,進也不是,退也不是,頗為難堪。還是一旁李家明重重咳嗽了一聲,李雲如這才頓悟過來,原來王屋山是在做戲給相公看呢,自己如果再不接,就顯得太過小肚雞腸了,所以不能讓她的小小伎倆得逞。李雲如一念及此,隻好勉強笑道:“既然屋山妹妹不是有意,這杯酒我就喝了吧。”接過來一飲而儘,又將金杯塞回王屋山手中,重重看了她一眼,這才扭頭朝韓熙載笑道:“相公,我先回房去換件衣服。”韓熙載興致頗高,點頭道:“嗯,我們等你。”李雲如莞爾一笑,朝門口走去,越過屏風,正好遇到秦蒻蘭打簾進來,也不招呼,隻挑釁似地看了她一眼,自回琅琅閣去了。一旁朱銑正與周文矩、顧閎中漫談江南書畫,遠遠望見秦蒻蘭進來,不覺有些走神,便道:“我出去方便下。”周文矩笑道:“朱相公請便。”朱銑忙奔門口而來,擦肩而過時,悄悄向秦蒻蘭使了個眼色。忽見她身後尚跟著小布、大胖與那啞巴仆人石頭,各抱著西瓜和酒壇,不由得一愣。仔細審視石頭時,他卻仿佛沒有任何覺察,隻旁若無人地走到西首,將酒壇放在了牆角,又默默地打簾出去。秦蒻蘭微朝朱銑頷首,似是示意他先出去,自己隨後就來,等朱銑出了花廳,才徑奔榻前的肴桌。老管家已經讓侍女將肴桌簡單收拾了一下,秦蒻蘭將手中玉盤和玉刀放下,又命小布將手中大瓜放到玉盤上,大胖抱的瓜要小許多,暫時放在一旁肴桌上。韓熙載正向李家明詳細詢問雙鳳琵琶情形,見大西瓜奉上,立即笑吟吟地問道:“是城北老圃的瓜吧?”秦蒻蘭點了點頭。李家明笑道:“想不到這麼多年了,韓相公仍是好這一口。”韓熙載嘿嘿一笑,左右看了看,問道:“怎麼不見了致雍兄與朱銑兄?”秦蒻蘭答道:“大約出去方便了。”韓熙載道:“嗯,不等他們了。”向老管家道:“韓公,先切開一個西瓜吧。”老管家應聲上前,右手握起玉刀,左手扶住玉盤中的西瓜,將要切時,突然又覺得不妥,轉動了西瓜好幾次,終於選妥了下刀的位置,比劃了一下,這才一刀切了下去。韓熙載尚且朝李家明笑道:“我可是甘當饕餮之名……”一語未畢,隻聽見“咯嘣”一聲脆響,那個大西瓜順刀而開,不料內裡沒有瓜瓤,隻有瓤水,整個瓜皮包住的是一大泡水。老管家捉起玉刀,一時震住,連聲道:“這……這是怎麼回事?”韓熙載與李家明不約而同地從榻上坐直了身子,呆望著那西瓜。隻在瞬息之間,那瓤水已經漫過了玉盤,往肴桌亂流,一股濃厚的腥臭氣開始四溢。其他人聞聲圍了過來,見狀無不驚得目瞪口呆。德明驚道:“似乎是血腥氣。”眾人一怔間,隻聽見背後有人道:“不錯,正是血腥氣!”諸人回過頭去,張士師正快步搶上前來。周壓因手腳麻利,一直幫忙在花廳內添酒,手忙眼更忙,連適才張士師曾經到場觀綠腰舞也未曾留意到,此刻突然見到他出現,不免驚訝異常,道:“典獄君,原來你還在這裡!”張士師來不及一一招呼,隻朝眾人拱了拱手,即走近肴桌,俯身聞了聞,皺眉道:“這是血水。”舒雅難以置信,嚷道:“血水?這怎麼可能?”李家明也從臥榻上站了起來,加重了語氣追問道:“你是說這西瓜中流出的是人的血水?”張士師道:“或者並非人血,而是牲血,我尚不能肯定。”他仔細查探了一番,見那玉盤中淤積的血水表麵隱隱泛出黑紫色,大驚失色,忙從猶自怔在原地的老管家手中奪下玉刀扔到肴桌上,連聲叫道:“退後,快些退後!”眾人茫然不知所措,麵麵相覷。韓熙載不滿地道:“不知典獄到此……”張士師恍若未聞,走近秦蒻蘭道:“請借娘子銀簪一用。”秦蒻蘭雖不明所以,依舊從發髻上拔下銀簪。張士師拿那隻銀簪伸到玉盤中,光亮的銀色立即變得烏黑。李家明驚叫道:“原來這西瓜有毒!”乍然一語,頓時引來諸人一片驚呼,大多人連連後退,生怕被那帶毒的血水西瓜沾染上身。王屋山早已經花容失色,驚惶不能自己,一手掩麵,一手不由自主地抓住了旁側郎粲的衣袖。郎粲勉強拍了拍她肩頭,示意不必驚慌,但其實自己也按捺不住地恐慌,甚至有些後悔今夜來這聚寶山參加宴會。秦蒻蘭雖沒有像旁人那般退開,卻也是麵色慘淡如紙,喃喃道:“怎麼會這樣?”身子搖晃了兩下,顯是從未見過此等情形,駭異之極。韓熙載正起身離開臥榻,見她風雨飄搖,忙伸手扶住,攙到一張椅子上坐下,問:“你受驚了。”秦蒻蘭恍惚難安,一直到坐下才發覺扶住自己的人是韓熙載,有些意外,搖了搖頭:“我沒事。”韓熙載低聲問道:“你怎的比前些日子清減了許多?”言語之間甚見關切。秦蒻蘭頓覺有千般柔情、滿腔心事,卻是一字也說不出來——自向大宋使者陶穀施美人計那件事後,他們便漸漸疏離,她本來以為,那種心上的鴻溝再也無法填平,但這一刻,他們仿若跨越了一切障礙,又親近了——發怔半晌,眼眶一紅,道:“改日說吧。眼前這事……卻如何是好?”韓熙載淡淡道:“他們要殺的人是我。”秦蒻蘭一怔,問道:“他們?”韓熙載冷笑一聲,麵色突然嚴峻如鐵,回身問道:“韓府吃老圃的西瓜二十年了,從來沒遇到今天這樣的怪事。今日這西瓜是怎麼來的?”他的聲音並不嚴厲,但卻自有一股不容人反抗的威嚴。老管家終於醒過神來,望了一眼張士師,結結巴巴地道:“西瓜……西瓜是典獄君……送來的……”電光火石之間,張士師已然明白了自己的不利處境——他既非韓府中人,又不是夜宴的客人,送過西瓜後更以“可疑”的理由主動要求留在了韓府,理所當然地是最值得懷疑的人選。果見眾人目光如箭,毫不留情地注往他身上。恰在此時,珠簾微響,陳致雍和朱銑揭簾而入,見堂內氣氛凝重,人人肅穆,不免驚訝萬分。朱銑腳下未動,目光早已經投向了一旁的秦蒻蘭,她卻絲毫沒有留意到他的進來——她正委頓地倚靠在座椅上,茫然地望著肴桌上的西瓜,又是驚奇又是困惑。陳致雍心下大奇,問道:“出了什麼事?”李家明答道:“有人在西瓜中下了毒。”他雖沒有指名道姓,視線始終不離張士師左右,話中之意不言而喻。一刹那間,陳致雍和朱銑互相對望了一眼,神色不約而同地起了微妙的變化——意外是有的,但更多的是惟恐禍及自身的慌張。幸好堂內諸人注意力不在二人身上,隻稍作回望,隨即迅速扭轉目光,繼續瞪視著張士師。張士師久曆刑獄,深知人言的可怕,不等旁人發問,立即解釋道:“下吏江寧縣典獄張士師,今日恰好路過城北,受老圃之托,送西瓜到貴府,絕非下毒之人。”韓熙載沉聲道:“那這西瓜到底是怎麼回事?”張士師道:“這個……下吏也不十分清楚……”他已經詳細回憶了整個經過,從在瓜地親眼見到老圃從瓜蔓上摘下西瓜放到車上,再由他一路送來韓府,直接運到這湖心小島的廚下,中間並無任何差錯。如果說誰有機會下毒,那麼一定是韓府中人,且時機是在他運瓜到韓府之後。但西瓜不同於其他酒水菜肴,外有厚厚的瓜皮,下毒難度既大,又極易被事先覺察,此人若有心殺人,又怎會愚笨至此?這一節,他想得到,堂內諸人自然也想得到——有機會在西瓜中下毒的人遠不止他一個,但他卻是惟一一個隻有機會在西瓜中下毒而無法接觸到其他食物的人——因而無論如何他這個送瓜人都脫不了嫌疑。既知在西瓜一事上難以自明,他隻好抗聲力辯道:“下吏身為公門中人,深知天子腳下、王法可治,怎會平白無故地往瓜中下毒?況且下毒目的無非是要殺人。殺人就該有下手的對象,下吏今日受人之托,才第一次來到韓府,與在座各位大多素不相識……”說到這裡,他頓了頓,深覺“素不相識”一詞並不妥貼,堂內幾位官員雖不認識他,他卻是認識對方的。周文矩忽接口道:“我認識典獄君,我們是同鄉。”其實早在王屋山熱舞綠腰、張士師初到花廳時,他便一眼認出了這位句容同鄉,隻是一直不得其便招呼而已。張士師亦深感意外,他習見官僚的明哲保身與勢利,當此不妙處境,得到周文矩的主動出聲招呼,本身就是一種支持,便朝他感激地點了點頭。朱銑進來後視線一直不離秦蒻蘭左右,這時候卻突然插口問道:“典獄說是受人之托,受誰所托?”神色頗見緊張。張士師道:“還能是誰,當然是受老圃之托了。”朱銑道:“噢。”這才略略鬆了口氣。張士師見他言行古怪,恍然有些明白過來,對方該不會是將他當作了那個所謂的官家派來的細作吧?但他此刻無暇念及更多,急於擺脫自己的嫌疑,又道:“下吏絕非下毒之人。各位切莫忘了,適才可是下吏向秦家娘子求借銀簪,試出這西瓜有毒的啊。”眾人聽了均覺有理,惟有陳致雍冷笑道:“賊喊捉賊,這恰是典獄的厲害之處了。”張士師愕然不解,問道:“陳博士此話怎講?”陳致雍冷笑道:“典獄適才還說與某等素不相識,現下卻突然認識我陳某了。想來這裡韓相公、朱相公諸位,典獄也該認識的。”張士師自知適才失言,隻好道:“各位官人(官人:對官員的尊稱。)我自是識得。下吏本來的意思是,我與各位既無冤,又無仇,即沒有殺人的動機,當然也沒有下毒的對象……”陳致雍道:“典獄若不是彆有所圖,為什麼會無緣無故地替沒有任何交情的老圃送西瓜?”張士師遲疑道:“這個……僅僅是因為老圃缺人手,而他又答應了秦家娘子,要送瓜到韓府。”他當然不能說他答應送瓜最重要的理由是想再見秦蒻蘭一麵,心下想著,卻情不自禁地抬目看了她一眼。此刻,他是全場矚目的焦點,他這一眼立即引來了更大的猜疑,就連秦蒻蘭也不願意再裝出麵上的客氣,開始以一種忿意的目光睥睨著他。陳致雍喝道:“你來聚寶山到底有什麼目的?為什麼要在西瓜中下毒?”不僅聲色俱厲,且完全已將張士師當作了下毒的凶犯。張士師心頭頓時火起,他雖不知陳致雍為何喧賓奪主、一再對自己發難,但此刻要轉危為安,惟有將他心中想到的可疑的人一一列舉出來,雖有以下犯上之嫌,但權衡得失,也隻能如此了,當即反唇道:“下吏不過是個運輸工具,負責送瓜到聚寶山而已,至於瓜到了韓府後又發生了什麼事,下吏一無所知。以下吏之愚見,陳博士的嫌疑其實比我更大呢。”陳致雍一愣,愕然道:“你說什麼?”張士師道:“陳博士在舞蹈半途離開,出去了老半天,大夥兒都不知道你乾什麼去了。而西瓜一直放在廚下,你完全有充裕的時間下毒。”果如張士師所料,眾人的視線瞬間移到了陳致雍身上。大家這才知道原來陳致雍不等舞蹈結束就已經離開花廳,試想王屋山今晚的綠腰舞是何等飛紅流翠,令人如癡如醉,他竟然舍得中途離開,莫非真有什麼說不出口的緣由?陳致雍怔得一怔,這才反應過來,氣急敗壞地道:“什麼?你不過是個小小縣吏,竟敢懷疑我下毒?可知道誣告構陷朝廷命官是反坐大罪?”張士師道:“這個下吏自然知道。不過下吏隻是說陳博士有嫌疑,並沒有說你就是下毒的凶犯,何來誣告一說?陳博士隻要講清適才離開花廳後的行蹤,理可當眾證明清白。”陳致雍勃然大怒道:“我憑什麼要向你交待行蹤?!”他既露理屈詞窮之態,自覺發窘,便衝韓熙載一抱拳,賭氣道:“熙載兄,弟先告辭了。”韓熙載忙叫道:“致雍老弟……”一邊向舒雅使了個眼色。舒雅會意,當即上前勸道:“陳博士何必著急!現今天還未亮,山道極不好走。何況即便回城,也還是夜禁時分,城門未開……”陳致雍卻是不肯聽從,執意要走,又冷笑道:“等天一亮,我就去江寧縣,問問趙縣令手下何以有如此縣吏。”張士師見事已至此,索性道:“陳博士,下吏不妨直言,你要是就此離開,嫌疑可就更大了。如果你自認問心無愧,就該留在這裡把事情說清楚。”陳致雍正待喝斥,卻不料新科狀元郎粲竟突然出聲附和說:“典獄君雖然有所冒犯,說的卻也確有幾分道理。”陳致雍氣得臉都綠了,他年輕時也是個快意恩仇的任俠人物,此刻真恨不得立即上前用刀殺掉張士師,方解心頭之恨。然一乾目光集中在他身上,有審視探究的,有驚訝好奇的,有意味深長的,有漫不經心的,有飄忽不定的,當真如烈焰焚身。他進也不是,退也不得,忍得一忍,才勉強道:“適才我半途離開,是去了茅廁……”張士師其實早已經仔細盤算過時間,陳致雍離開花廳時他立即尾隨其後,一直到茅廁附近時見並無情狀才去了廚下,在那裡又遇見了秦蒻蘭、小布和大胖,他們正是因為舞蹈即將結束才來廚下取果蔬的,往西瓜中下毒當在這之前,是以陳致雍並無機會。之所以要引眾人去懷疑他,一來是瞧不慣他那副總是高高在上的樣子;二來可以讓他嘗嘗被人懷疑成凶犯的滋味;三來他確實形跡鬼祟可疑,不知與什麼人在茅房外交談,那名叫阿曜的男子藏在樹後偷聽他談話,後又一閃即逝,或者與他有什麼關聯也說不定。其實說起來,那阿曜才是最大的嫌疑人,莫非是白日在鎮淮橋買瓜不成,心懷怨恨,以致追到聚寶山來下毒?當時瞧他及他母親神色,便已經可斷定與韓熙載有宿怨。正待說出阿曜一事時,陳致雍突然加重語氣嚷道:“適才在茅廁外遇到典獄時,你不正是沿牆根從廚下過來麼?”張士師正要答話,一直縮在人群後的小布猛然想了起來,叫道:“呀,我們剛剛確實在廚下遇到了典獄君,是也不是,娘子?”秦蒻蘭已經鎮定了許多,她仔細回憶之後,這才點頭道:“的確如此。”陳致雍頓時如獲至寶,音調又高亢了起來,急不可待地道:“這就是了,典獄就是下毒的凶犯!快,快拿繩子將他捆起來,等天明送交江寧府處置。”眾人互相望著,卻不說話,也無人上前捆拿張士師。陳致雍這才反應過來自己是有些越俎代庖了,問道:“熙載兄,依你看……”韓熙載微一思忖,即道:“就依致雍老弟的法子。來人……”張士師忙道:“且慢!我還有話說!”韓熙載冷冷道:“你還要強辯麼?”張士師道:“強辯不敢,請聽下吏一言,我個人被冤枉不要緊,然而真正的凶犯尚藏在府中,說不定還會繼續對各位下手。”他知道眾人鬨了半天,又驚又懼,各有疲憊之色,都巴不得早些離開這血光之地,絕無心思再繼續聽他長篇大論的辯解,因而這一句話說得極為高明,足夠聳人聽聞,又涉及各人安危,即使無意聽他辯解之人也絕不敢輕視。果然德明先道:“韓相公,不妨先聽聽他說些什麼。”韓熙載尚在沉吟,周文矩道:“不知道韓相公是否知曉,典獄君的尊父,就是前句容縣尉張泌。”韓熙載訝然道:“噢?”顯是知道張泌此人。張士師尚不知道父親名頭竟會如此之大,連韓熙載一聽之下都現出尊敬之意。韓熙載道:“既是張少府(少府:對縣尉的尊稱。)之子,且聽聽你的辯詞。”張士師道:“西瓜由下吏一路送來,若果真是我下毒,我半路即可落手,用不著再費事去廚下。何況送完西瓜後我本可以馬上離開,不必刻意留下惹人懷疑……”韓熙載道:“這正是我想問你的,你何以不在夜禁前回城,而是留在了韓府?”李家明插口道:“肯定是想留下來看看聞名江南的韓府夜宴吧?”張士師道:“並非如此……”當下原原本本將如何在出府時見到一陌生男子翻牆入府的經過說了。老管家忙道:“確有此事。典獄君跟我講過後,我以為又是前來偷窺夜宴的浪蕩少年,便自作主張讓典獄君留在府中搜尋此人。”丹珠、曼雲二女也出麵作證。老管家道:“不過之前典獄君未曾言明那男子是尾隨秦家娘子而來。”張士師迅速望了秦蒻蘭一眼,低聲道:“我是怕娘子知道真相後驚懼難安,壞了宴會雅興。”秦蒻蘭微微一怔,柔聲道:“真的該多謝典獄君美意。”她本一直不信有陌生人闖入府中,認為那不過是張士師為了留在府中刻意編造的謊言,現今才知道果真有其事,不免心中頗感愧疚,便想為張士師開脫,又道,“這麼說來,往瓜中下毒的人很可能就是那闖入府中的陌生男子了。”張士師道:“誠如娘子所言,下吏也是這般認為。”當即說了這男子下午曾在鎮淮橋向他買瓜,未得其便後恨恨而去。又道,“適才我離開廚下往茅廁去時,又見到了這男子,追上去時卻不見了人影。看起來他對這裡的地形極熟,應該來過不止一次。”朱銑皺眉道:“到底是什麼人?”張士師遲疑了下,終於道:“我曾聽到那婦人叫那男子阿曜。”卻見秦蒻蘭如遭雷擊,急問道:“阿曜?典獄君說那男子叫阿曜?”張士師道:“正是。”之前他一直未提阿曜母子聽說“聚寶山韓府”幾個字後的憎恨反應,此刻見到秦蒻蘭神色劇變,更加確認那對母子與韓府有宿怨。秦蒻蘭又問道:“那男子是不是二十來歲,麵色十分蒼白,太夫人則腿腳有些不便?”張士師道:“是。”心想原來她認得這對母子,這樣倒也省事,找到那阿曜變得容易多了。秦蒻蘭不再說話,隻望著韓熙載,似在等他示下。韓熙載麵容陰沉得厲害,一言不發。花廳內一時陷入了死寂,靜穆得可怕。張士師不明究竟,亦不便詢問,隻好等待著。過了好一會兒,韓熙載才道:“阿曜不會是往瓜中下毒之人。典獄是否還有彆的推斷?”言下之意,竟似已然完全信任了張士師,想請他找出真凶。眾人一時語塞,不知主人為何態度突然轉變。張士師也不知情由,莫名其妙之餘,頗感受寵若驚,當即道:“據下吏來看,當屬阿曜的嫌疑最大,不知道韓相公緣何能肯定他不會是下毒的凶犯?”韓熙載隻哼了一聲,隨即緘口不言,那神態分明是不願意回答這個問題。還是舒雅小心翼翼地道:“典獄君有所不知,阿曜是我恩師韓相公的幼子。”張士師“啊”了一聲,恍然明白了過來——原來他在鎮淮橋所遇到的老婦人正是韓熙載正妻,阿曜則是韓熙載與韓夫人所生幼子,韓氏母子所怨恨的並非韓熙載,而是聚寶山一乾姬妾,這就難怪韓曜為何躲在竹林中用仇恨的目光窺測秦蒻蘭了,據說當初韓熙載斥巨資在聚寶山修建彆宅,為的就是將秦蒻蘭金屋藏嬌。也難怪一直尋找不到韓曜,他必是來過多次,對建築布局極其熟悉。既然他是韓熙載親子,當無可能是下毒者了,即使他有心殺死眾姬妾,然則這瓜隻有府中首腦人物才吃得到,首當其衝的是他的親生父親,父母之恩,昊天罔極,弑父有悖人倫不說,且為“惡逆”大罪,名列“十惡”之中,僅次於謀反、謀大逆和謀叛,必然也會牽連他母親家族,僅從韓曜極孝順母親這一點而言,便可斷定他不會有此輕率舉動。陳致雍卻已經不耐煩起來,道:“那麼,到底是誰往瓜中下了毒?這裡這麼多人,隻有典獄一人是陌生人,難道不是他最可疑麼?”朱銑勸道:“陳博士稍安毋躁,且聽韓相公怎麼說。”韓熙載不答,隻拿眼睛去望張士師,分明是想聽取他意見。張士師佯作不明,韓熙載隻好道:“除了阿曜,典獄以為還會是誰下毒?”張士師咳嗽了聲,道:“下吏以為,下毒之人應該就在我們當中……”眾人“呀”地一聲驚呼,各自反應不同,有驚訝的,有恐慌的,有無法相信的,有急忙往旁側望去的。張士師又道:“要找出凶手,下吏恐怕又要有所冒犯了。”一邊說著,一邊重重看了陳致雍一眼。眾人以為他在暗示陳致雍就是凶手,不由自主又投射去狐疑的目光,陳致雍身旁的侍女吳歌甚至刻意遠離了他數步。陳致雍大怒,朱銑忙上前扯住他,道:“不如聽聽典獄怎麼說。”張士師出了一口惡氣,心中頗為得意,這才道:“陳博士其實並無嫌疑,他雖然中途離開,但卻是往與廚下相反的茅廁方向而去,之後不久秦家娘子便與小布、石頭一起回到廚下取瓜,他並無下毒的機會。要說這嫌疑最大的人嘛……”說到這裡,他突然起了孩童心思,想捉弄一下這幫平日高高在上的顯宦,便有意頓住。朱銑最急不可待,催問道:“快說,到底是誰?”張士師道:“正是朱相公你。”朱銑愕然道:“我?”怔得一怔,才問道:“典獄此話怎講?”態度卻比陳致雍要沉穩得多。張士師道:“朱相公適才不是離開了麼?”朱銑道:“那又如何?”張士師環視了一遍眾人,問道:“不知道朱相公離開前是否與誰打過招呼?”周文矩猶豫了一下,答道:“朱相公說是要出去方便。是也不是,閎中兄?”顧閎中點了點頭。張士師道:“先不說這瓜裡麵如何成為血水,據下吏推測,那往瓜中下毒之人事先並不知道這瓜是個血西瓜……”一邊說著,一邊走近肴桌,拿起玉刀,手起刀落,切開了另一個頭小一些的西瓜——果見紅瓤沙珠,鮮嫩欲滴。再隔汗巾抓起適才試過的銀簪一頭,將完好一頭插入,銀簪頓時一片烏黑。諸人不約而同地“呀”的驚呼一聲,舒雅道:“原來兩個瓜都有毒!”張士師道:“正是!若是適才老管家剛巧開的不是血西瓜,而是這個瓜,表麵絲毫看不出異樣,那麼,有毒的西瓜便順理成章地進了各位的肚子。但恰好在開瓜之前,朱相公離開了花廳……”郎粲驚叫道:“哎,還真是!”眾人心下頓時雪亮——正如張士師所言,若不是西瓜恰好是個血水西瓜,那有毒的西瓜早就被吃進了肚子,隻有朱銑和陳致雍可以避過一劫。而陳致雍離開得更早,又有張士師作證他確實去了茅廁。比較起來,朱銑嫌疑最大,他分明是知道西瓜有毒,故意提早離開。陳致雍更是驚懼難安,他適才從外麵進來花廳時,見到朱銑站在花架下,似在等人,特意上前去問,對方神色慌亂,隻說花廳裡麵太熱、出來涼快,約他一同入內,他卻一再推諉,後來實在拖延不過才隨他進來,現在想來,朱銑的確非常可疑。一邊想著,一邊不由自主地也將懷疑的目光投向朱銑。卻聽張士師又道:“下吏適才進來時,湊巧看到朱相公一直在院落內徘徊,似是在等待著什麼……”陳致雍忙道:“這點我倒可以作證。本來朱相公還不願意進來,是我強拉著他進來……”忽又想起了什麼,問道,“朱相公,夜宴開場前你捧著肚子出去,果真是去了茅廁麼?”朱銑尚在沉吟中,周壓驚叫道:“呀,夜宴開場前我們幾個還真在廚下遇到朱相公了!小布,是吧?”小布道:“對呀,當時秦家娘子也在,大胖也在。”秦蒻蘭歎了口氣,輕輕道:“嗯。”朱銑呆在當場,過了半晌,才慢吞吞地問道:“你……你們懷疑是我下毒?”眾人一時沉默不語,朱銑位居中樞,名高位重,若非有迫不得已的理由,他絕不會這麼做。而當此局勢微妙之際,他為什麼要這麼做,沒有人敢去多加揣測。張士師卻是對政治一竅不通,他所關注的僅僅是案情本身,哪知道旁人的玲瓏心思,暗忖道:“毒藥藥人是死罪,按律當絞,朱銑位居高官,又與韓熙載交好,實在想不出他能有什麼動機冒險下毒。”想了想,又道:“朱相公嫌疑最大,不過他並不是惟一的嫌疑人。”陳致雍問道:“難道還有彆人麼?”言下之意已經認定朱銑就是下毒的凶犯。張士師道:“當然,凡是有機會接觸到西瓜的人都有嫌疑。賓客中以朱相公嫌疑最大……”又一指舒雅道:“也包括這位公子……”他已經大略猜到對方即是韓熙載門生舒雅。之前他離開韓府時,曾經見過舒雅在石橋上徘徊,可見他比其他賓客都要早到,因而也有機會到廚下落毒。舒雅驚訝道:“我?怎麼會?正如典獄所言,適才若不是血西瓜的話,我自己也已經吃了有毒的瓜了呀。我怎麼會下毒害自己?”張士師道:“我們尚不能肯定,若不是血西瓜,也許會有人故意找借口不吃毒西瓜,跟朱相公提前離開花廳一樣,也可以避禍。”舒雅當即漲紅了臉,嘴唇嚅動了幾下,斷斷續續地道:“韓相公是我恩師,我怎麼會……”周文矩忙道:“典獄沒說一定就是舒公子下毒,隻是說舒公子有嫌疑。”又問道:“典獄,還有哪些人有嫌疑?”一旁顧閎中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有些怪他不該這麼多問。張士師道:“這可就很多了。西瓜由我本人黃昏時送到韓府,從那個時候起,到剛才切瓜,凡是能到廚下接觸到西瓜的人——也就是說,韓府中人個個都有嫌疑,當然也包括下吏自己。韓老公,請你將府中所有人都叫來,我們要找出下毒的人。”老管家環視了一眼,道:“除了石頭,都已經在這裡了。”張士師點頭道:“那好……”秦蒻蘭突然打斷了話頭,問道:“典獄君適才說韓府中人個個都有嫌疑,也包括我家相公嗎?”張士師一時愣住,不明白她為什麼問這句沒頭沒腦的話,呆了片刻才答道:“是的。”再看韓熙載時,依舊沉著臉,似並不以為意。朱銑立刻想起他與秦蒻蘭在廚下附近交談時那躲在花架後的黑影,又想起夜宴開場後他回到花廳時正見韓熙載從屏風後轉出,似是外出新回。正躊躇要不要將這一節講出來時,聽見張士師又道,“韓府人中,王屋山娘子肯定是沒有嫌疑的,可以首先排除。”眾人大感意外,一齊望向王屋山,王屋山莫名其妙地道:“我?”李家明忍不住問道:“為什麼單單就王屋山沒有嫌疑?”王屋山聽他似乎還不服氣,有心將自己卷入,當即惱怒地瞪了他一眼。張士師當即說了曾在禦街撞上王屋山一事,王屋山這才認出張士師就是白日在禦街撞到自己之人,道:“原來是你!”張士師道:“王家娘子關心自己的衣裳鞋子勝過自己的身體,可見她不但愛美,而且非常在意這些瑣碎之事。像她這樣的娘子,絕對不會進入廚下那種地方的。”王屋山大喜,拍手道:“典獄真是聰明得很,我這輩子都沒有踏進廚下半步呢!”眾人麵麵相覷,直到此刻,才都有了要對張士師刮目相看的意思。舒雅道:“那麼依典獄看來,到底是誰下毒要害恩師?”語氣甚是窮蹙,一是確實關懷韓熙載,二來也想急於擺脫自身嫌疑。張士師道:“下毒要害的對象未必就是韓相公。”諸人頓時一片嘩然,李家明茫然問道:“不是要害韓相公?那到底要害誰?”張士師道:“這個……下吏暫時還不知道。還要請各位幫忙好好想想,下毒者的目標本來是誰?譬如我本人,是臨時來送瓜的,肯定不是目標人物,可以首先排除。老管家、仆人、侍女、樂伎也都可以排除,因為他們基本沒有機會吃到這個大瓜。剩下的各位,你們認為自己誰會是凶犯的目標?”顧閎中和周文矩交換了一下眼色,遲疑道:“我二人本來也不在賓客的名單上,應該也不是凶犯的目標。”張士師點了點頭:“那麼還剩下韓相公、陳博士、朱相公、李官人、舒公子、狀元公、王家娘子、秦家娘子……”李家明忙道:“還要算上我妹子李雲如。”張士師道:“嗯。這位長老……”韓熙載道:“德明長老也是臨時受邀而來,並非夜宴常客。”張士師道:“還剩九個人……”舒雅道:“會不會我們這九個人都是目標?我們這九個人恰好是最常在韓府參加宴會的。噢,狀元公郎粲除外,他今日是第一次來。”張士師道:“如果九個人都是下毒對象的話,那麼凶手就是……”回身一指一旁的老管家、小布與大胖:“他們三個當中的一個。”三人一時呆住,露出了不可思議的表情。好半晌後,大胖才跳了出來嚷道:“什麼……我們三個怎麼可能下毒?我看最有可能下毒的就是典獄君你了。”張士師道:“凡是投毒……”忽聽秦蒻蘭道:“他們三個絕對不可能下毒。”她的聲音依舊輕柔,卻甚是堅強有力。張士師道:“下吏相信娘子的話。反過來說,他們三個不可能下毒的話,目標就不可能同時是你們九個人。”秦蒻蘭正欲開言,朱銑忽側過頭來重重看了她一眼,她登時想起朱銑在鬆林中所言國主派了細作到韓府的話來,還有什麼比收買家人更好的法子呢?再看老管家等幾人時,目光也開始變得驚疑不定起來。陳致雍道:“適才典獄承認自己也有嫌疑,為何總是回避不肯深談?”張士師道:“下吏正要提到我本人為何嫌疑最小。凡投毒案件,均是預謀殺人,事先經過周密策劃。敢問陳博士,下毒藥害人,最重要的是什麼?”陳致雍道;“那還用問,當然是毒藥了。”張士師搖頭道:“不對,投毒最重要的不是毒藥,而是耐心。下吏今日偶然來到韓府,根本沒有時間和機會來籌劃這件事情。”李家明道:“典獄是說今晚這西瓜是一場精心策劃的有預謀的謀殺?”張士師道:“正是,投毒者有備而來。如果不是因為這個西瓜莫名其妙地變成了血水,估計各位現下都已經橫屍當場了。”堂內立時陷入了沉寂,仿若一潭不見天日的死水,結滿厚重的綠苔,壓抑得不起一絲波瀾,完全失去了生趣與活力。堂內眾人也如同被晨霧籠罩的景致,朦朧中看不清本來的真實麵目。忽見得珠簾外有黑影一晃,張士師喝道:“是誰在那裡?”眾人驚然回頭,那黑影卻已經消失不見。張士師忙追了出去,隻見一條人影正快步跑出院落,忙疾奔數步,在月門處將那人右臂一把抓住,反擰到背後。那人痛哼一聲,回頭忿恨地瞪著張士師——原來此人正是他一直搜尋未果的阿曜,也就是韓熙載的幼子韓曜。張士師不敢再用大力,將他拉扯進花廳便即放手。堂內眾人正神經緊繃得近乎窒息,忽見張士師帶了韓曜進來,驚奇之餘,也略略鬆了口氣。韓熙載卻垂首沉思,對幼子視若未見。尤其韓曜進來後也不上前拜見父親,隻站在一邊,昂首向上,神色甚是桀驁,如此公然藐視尊長,亦是駭人聽聞了。在場眾人大多知道他父子不和,不敢輕易開口相勸。過了好半天,韓熙載才道:“典獄可是已經有了定論?”張士師搖頭道:“此案十分難解。不說這西瓜內瓤為何是一泡血水,單說往西瓜中注毒便甚是不可思議。此人若有心殺人,為何不下在菜肴點心或是酒水中,而要選擇西瓜呢?”舒雅道:“城北老圃西瓜是恩師所鐘愛之物。”張士師道:“如此說來,凶犯目標便是韓相公了。可他是如何做到往瓜中注毒卻能事先不被覺察呢?”眾人一齊朝肴桌望去,隻見玉盤中綠皮、黑紋、紅水互相映襯,在燈燭下熠熠閃亮,甚是詭異。而旁邊另一個瓜黑籽紅瓤,嬌豔欲滴,誰又能想到這瓜中被人下了劇毒?此時此刻,大多人心中均是一般的想法:“若早先開的是這個瓜,隻怕我已然橫屍當場了。”更有人忖道:“今日大夥兒命不當絕,僥幸逃過了一劫。說不得正是因為德明長老到來,才得佛祖暗中庇護。哎,起初我還不大瞧得起他,真是該打,該打。”正又心悸又慶幸時,朱銑忽聽到背後有什麼動靜,回頭驚望——一身天水碧(天水碧:為南唐宮中著名染練,據《宋史》記載:“(李)煜伎妾常染碧,經夕未收,令露下,色鮮明,煜愛之,自是宮中競收露水染碧以衣之,謂之天水碧。”)衣的李雲如正跌跌撞撞從屏風後走了出來,雙手緊捂腹部,頭旋欲吐不吐,煩躁如狂,那張臉本來重新修飾過,此刻卻因為痛楚而扭曲得變了形。朱銑不禁一愣,問道:“李家娘子,你怎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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