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蓋見段功決然離去,始終再沒有看自己一眼,頹然跌坐到地上。孛羅俯下身子,低聲問道:“女兒,你不是很喜歡段功麼?怎麼突然又要下毒害他?”阿蓋一呆,再也忍不住,放聲大哭了起來。段功、孛羅率大軍一路從容東進。原先明勝西追梁王時沿途占領了不少州縣,本留有紅巾駐守,明勝敗走後,這些紅巾也儘數退走,曾經風光顯赫一時的紅巾終隻剩了明玉珍盤踞的中慶一城。隻是這些州縣大多被大肆劫掠過,處處是殘破之相,人煙荒蕪。百姓們見到梁王領軍回來,也不見得如何高興,更不要說是歡迎,看他們的表情,似乎倒是更願意紅巾在此。不過這些人從未見過大理軍,十分好奇,不少人還特意趕來看熱鬨。此刻又傳來建昌部落擊敗進犯紅巾的消息,段功料得明玉珍孤軍深入,必然萌生退誌,因而並不十分急於去收複中慶。這是他的一種策略,中慶城高九_九_藏_書_網池深,若紅巾死守,經月難下,他不願意拿手下將士的生命冒險。他想到之前明勝捕獲楊勝堅之計堪用,也派出許多遊哨化裝成百姓,飛馬趕去埋伏在中慶通往四川的必經之路上,預備捕到紅巾信使,利用書信大做文章。不日到達安寧州,已進入中慶路轄區,距離中慶城不到百裡。占據安寧的紅巾早幾日已望風而逃,安寧為中慶西部門戶,紅巾亦棄城而走,可見明玉珍隻打算集中兵力,困守中慶一隅。安寧有著名的朱砂溫泉,遠遠勝過唐明皇之玉蓮池,因而有“甲天下”的美名,是來往商旅最喜聚集之地。然大軍進城時,全城蕭然,如被寇盜。城中所有青壯年男子都不見了,或是自願,或是被挾持,均加入了紅巾。好好一座城池,隻剩了一些孤苦無依的老人、女人和漢子,再無半分昔日中慶門戶的繁華景象。安寧知府衙門倒是完好無損,段功、孛羅便直接進駐。安寧知府姓董,出身滇中大族,是世襲的知府,他本來已經在紅巾進城前逃脫,卻想起一處彆宅中還藏有許多金銀珠寶,舍不得丟下,又偷偷返回安寧,結果被紅巾擒住殺死,屍體一直懸吊在知府衙門前牌樓下,風吹日曬,血肉早已經腐爛,露出骷髏的淒涼樣子來。孛羅命人將董知府放下來安葬,眼前情景固然令人痛惜,可隻要想到再回到中慶更不知是何等慘狀時,心中更感惶惶。段功尚惦記行省都鎮撫司鎮撫劉奇到安寧是否尋到陳惠,正要派人去打探,忽見劉奇趕來拜見,不免驚奇萬分。原來劉奇到達安寧日久,卻打聽不到陳惠下落,紅巾進城時確實開獄釋囚,陳父因年老體弱當堂釋放,陳惠則被挾裹加入了紅巾,派去跟隨明勝西追梁王。不過後來又有人在安寧城中見到陳惠,他從紅巾軍中設法逃跑,回來安寧尋到父母後,擔心又被紅巾抓去當兵,所以帶父母躲進了安寧東麵的太華山。大山茫茫,劉奇帶人找了數日,毫無頭緒,後來聽說明勝被段功擊敗,守衛安寧的紅巾也退回中慶,料到山中清苦,陳惠必帶父母回家,因而回城守株待兔,果然在昨日等到了陳惠。陳惠卻死活不願意離開年邁病重的父母,劉奇無奈,隻得命人綁起陳惠,強行帶走,陳父受到驚嚇,從床上滾下,就此跌死。劉奇見鬨出這等慘劇來,心中頗感愧疚,便命人解開陳惠,讓他先葬父再說。孛羅聽得劉奇離開楚雄多日卻沒有辦好事情,大怒道:“來人,將劉奇拉出去砍了。”劉奇昂然道:“我是朝廷命官,堂堂行省都鎮撫司鎮撫,不受梁王府轄屬,大王無權殺我。”孛羅怒火更盛,紫色麵皮上籠罩了一層黑氣,看上去十分嚇人。他自懷中取出金印獸鈕,高高舉起,道:“本王受朝廷重托,監督行省一切事務,我以梁王金印殺你,何人敢不服氣!來人,速速將劉奇拉出去斬了。”劉奇也不求饒,不待侍衛來拿,自己便朝外走去。段功道:“且慢。大王請息怒,如今中慶未克,正是用人之際,不如讓劉鎮撫戴罪立功。”孛羅道:“劉奇已耽誤大事,如何個戴罪立功法?”段功道:“大王發怒,無非是劉鎮撫耽誤了離間朱元璋和陳友諒一事,其實這件事目下已經大起轉機。我派出的遊哨傳來消息,說是朱元璋已經開始對陳友諒采取行動,兩方各自調遣兵馬,預備在鄱陽湖決戰。”原來朱元璋野心勃勃,誌在天下,他夾在張士誠和陳友諒之間,早就擔心張、陳合力夾攻他,決意搶先各個擊破。正如楊智所料,他先要對付的正是陳友諒。朱元璋部下康茂才原是陳友諒舊部,與驍將康泰是堂兄弟,他便指使康茂才寫信給陳友諒,假稱願為內應,獻出應天府。陳友諒果然中計,認為機不可失,忙調回正南下雲南的康泰部,轉而進攻朱元璋,結果康泰完全進入了朱元璋事先布好的圈套,在龍灣大敗。陳友諒知道事情究竟後,勃然大怒,集結重兵,發誓要攻下應天,將朱元璋和康茂才碎屍萬段。他全力對付朱元璋,自然再也顧不上援助明玉珍,明玉珍另兩路大軍均被大理擊潰,退回四川,他可以說已是孤掌難鳴。孛羅這才轉怒為喜,命人將劉奇帶回來,道:“念在信苴為你求情,今日暫且饒你一命,準你戴罪立功。”劉奇道:“多謝信苴,多謝大王不殺之恩。”段功問道:“劉鎮撫,陳惠可還在家中?”劉奇道:“是。我派了人守在他家裡,寸步不離,他父親新亡,母親病重在床,諒他無力逃走。”段功道:“那好。你再去陳惠家,想方設法將他請來軍中,隻是有一點,須得讓他自己心甘情願跟隨你來,不可使用武力。你若能辦到,便可功過相抵。”劉奇為難地道:“這如何能辦得到?他如今視為我殺父仇人,一見我就要上來拚命。那小子渾身蠻力,好幾個人才能拉住。”段功道:“若是不難辦到,也不敢勞劉鎮撫出馬。”劉奇隻覺得此事實在太難,正遲疑間,忽聽得孛羅厲聲喝道:“還不快去!不將陳惠帶回來,提頭來見。”隻得應道:“遵令。”自帶了人手,重新趕去陳惠家。當下大軍在安寧駐下。孛羅對段功著意討好,特意帶他登上城牆高處,指著東麵太華山道:“太華山東南有一座羅漢山,本王在半山建有避暑行宮(梁王避暑行宮:即今雲南西山懸空寺,位於昆明市西南郊十五公裡處。),背倚翠屏,上載危岩,下麵即是浩渺滇池,堪與恒山懸空寺(恒山懸空寺:位於今山西渾源,始建於北魏晚期,號稱“天下巨觀”,是中國僅存的佛、道、儒三教合一的獨特寺廟。)比肩。等到克複中慶之日,本王要在行宮大開盛宴,一來為信苴慶功,二來將小女阿蓋當眾許配給你,讓天下人知道梁王、段氏本是一家。”段功道:“大王盛情,段某銘感於心。隻是,大王許配阿蓋公主一事,還望大王斟酌。”孛羅先是愕然,隨即不快道:“莫非信苴嫌小女醜陋,配不上你大理總管?”段功忙道:“阿蓋公主身份高貴,貌若天仙,我怎敢嫌棄公主?隻是我年紀比她大許多,怕是耽誤了她。”孛羅這才釋然,道:“信苴正當壯年,正是大有可為之機。小女嫁得如意郎君,本王也得一佳婿,豈不兩全其美?”孛羅此番落難紅巾之手,手下兵力消耗大半,就算重新奪中慶,也隻是空有梁王的架子。如今中原腹地儘為反賊占領,互相混戰,大元朝風雨飄搖,他雖愛惜女兒,卻也知道要在此亂世中生存,非得重建一支軍事力量不可,如果將段功籠絡在中慶,借助大理精兵的威勢,雲南可暫保一方平安,他再趁機招兵買馬,東山再起指日可待。但眼下一切的關鍵還是段功,必須要將他留在中慶,倚為後援,如此,非得犧牲女兒不可,況且女兒似也對段功有情,更是天賜良機。段功自然猜不到梁王如此深謀遠慮,還要推辭,孛羅不由分說地道:“信苴不必再推謝。你與小女郎才女貌,當是一段千古風流佳話。本王會立即向朝廷上書,請求封你為駙馬都尉,兼任雲南行省平章政事。以後你我翁婿二人合心,其力當可斷金。”段功一呆,孛羅卻已經哈哈大笑,自下城牆去了。過了幾日,段功派去中慶北麵埋伏的遊哨捆回了一名重慶趕往中慶的紅巾信使。羽儀上前取下那信使頭上黑布,挖出堵住嘴巴的破布,段功一見,頗為詫異,道:“原來是你。”原來遊哨捕到的不是彆人,正是曾跟隨鄒興出使大理的姬安禮。姬安禮頗感難堪,便低下頭去。段功幾次問話,他隻以沉默回應。段功看了看他身上搜出來的書信,便將他交給施宗審問。因此地正是安寧知府衙門,施宗便命人押著姬安禮來到大獄,先讓他看獄廳裡的各種枷杻刑具,道:“你之前到我們大理是使者身份,即使你偷入禁地,心懷不軌,信苴念你們是貴客,也寬容優厚,不加追究。如今情勢大不相同,你我雙方已是死敵,我大理許多將士慘死在紅巾之手。你在無為寺中見過的羽儀楊勝堅,出城送信時被你們抓到,折磨得體無完膚後,又被押到我們自己人眼前殘酷殺死。你回頭看看我手下羽儀看你的表情,就該想到他們想對你做的事。”姬安禮回頭望去,果見羽儀都有仇恨之色。一名羽儀道:“羽儀長何必跟他客氣,這裡刑具都是現成的,通通都在他身上試一遍,不信他不招。”向同伴使個眼色,一齊上前執了姬安禮手臂,便往一條血跡斑斑的長凳上拖去。施宗道:“先等等。”走到姬安禮麵前,正色道,“我不能承諾會放你一條生路,但你若是肯說實話,我保證親手給你一個痛快,然後將你好生安葬。若你不肯吐實,雖然最後也是一死,卻要在死前遭受到許多痛苦折磨。你願意選哪種?”姬安禮低下頭去,半晌不語。施宗等了片刻,見他還是不答,便道:“來人……”姬安禮忙道:“我願意……我願意招供。”當即詳細說了他離開大理後的情形。原來鄒興早知道段氏不會與紅巾結盟,他此次來大理的目的,本意隻在拖住大理,當他得知明玉珍占據中慶後,便迅速帶李芝麻逃出陽苴咩,趕往北勝州方向,與攻打北勝州的一路紅巾會合。隻是料不到北勝知府高斌祥的象陣厲害無比,一仗便徹底摧毀了紅巾進攻,隻剩鄒興、李芝麻等不到一百人逃回四川。不久又傳來明勝大敗的消息,大夏國聽說大理總管親自出馬,紅巾一敗塗地,上下人心開始浮動。明玉珍聽說另外兩路大軍已經敗退後,也有意退兵回四川,隻是明勝等重要將領均不同意,他本人還是有些不甘心,特寫了一封家書回重慶,征詢母親趙氏的意見。姬安禮送去中慶的,便是明母趙氏的親筆回信。施宗道:“為何要派你送信?你不是李芝麻的人麼?該留在軍中打仗,為何乾起了信使的差事?”姬安禮道:“趙太後……就是我主明王的母親……希望我主能與你們大理決一死戰,因為我去過大理,多少知道一些情況,所以特意選派我前來。”施宗道:“隻派你一人麼?”姬安禮道:“我是信使,一個人自然更容易掩人耳目。”施宗道:“沒有援兵麼?”姬安禮不答。一名羽儀喝道:“還不快說!”姬安禮知道自己遲早是死,與其被折磨而死,不如求個痛快,當即老老實實地道:“援兵自然是有的,司寇鄒大人正率三萬兵馬星夜趕來支援。”又道,“我知道的都已經說了,求羽儀長實踐諾言,這就殺了我吧。”他是讀書人出身,被迫吐露軍情,心中大感羞愧,也料到既然開了口,逼供將會無窮無儘,等到他實在說不出來什麼時,還是會有酷刑加身,與其到時生不如死,不如現在先求速死。施宗果然不肯放過他,又追問中慶城中紅巾軍情。姬安禮道:“我人一直不在中慶,如何能知道內中情況?”一旁羽儀見他不說,立即要給他上大刑。姬安禮忙道:“羽儀長答應要給我個痛快,可不能言而無信。”施宗心想確實答應過他,料他再無用處,便拔出浪劍來,問道:“你們在大理時曾上過一次五華樓,劃開了紅龍鼓鼓皮,是為了找藏寶圖麼?”姬安禮道:“是,我們在無為寺找不到藏寶圖,所以懷疑它藏在五華樓中。”施宗再無疑慮,道:“好,念在你尚且老實,就如你所願,給你一個痛快。”姬安禮本來一心求死,眼見劍尖一寸一寸刺向自己胸膛,心下又生怯意,本能地產生一種求生的強烈渴望。當即雙腿跪下,哀告道:“我什麼都說了,羽儀長,求你高抬貴手,饒我一命。我……我願意投效信苴。”施宗冷笑道:“我們信苴可不會要你這種貪生怕死的膽小鬼。”長劍遞出,刺入他胸口。施宗一劍刺死姬安禮,又安排了他後事,以踐之前諾言,這才回來大廳中,向段功詳細稟告。段功沉吟道:“我本不欲攻打中慶,想逼迫明玉珍不戰自退,如今他得知強援即將到來,肯定是要據城堅守了。”正感頭疼之際,卻見鎮撫劉奇帶了一精瘦矮小的漢子進來,喜滋滋地道:“幸不辱命。信苴,我將人帶回來了,這人就是陳惠。”段功大喜過望,道:“真是天助我也。劉鎮撫,這回你可是立下了大功。”劉奇不知段功何以欣喜若狂,隻好道:“願為信苴效犬馬之勞。”段功道:“來人,快去書房準備好筆墨。”當即領陳惠來到書房,將姬安禮身上搜到的那封書信取出來,授意楊智模仿語氣另擬了一封書信。明母原信為:“自爾去後,平安無虞。征取雲南,務要得之。兵糧不足,隨後發來,不可輕回。”最妙的是,原信結尾處隻有“大夏天統二年,明太後平安書”的字樣,並無璽印蓋在上麵。那信通篇筆力纖弱,字體歪歪扭扭,不成章法,想來是明玉珍母親趙氏親手所書,明玉珍一見筆跡便能認出。楊智便將內容改為:“自爾去後,老身不安,臣下亂法。又聞得中國兵馬(中國兵馬:指駐紮在陝甘一帶的元軍。)入界,非止一處。爾須急回,遲則難保。”再詳細向陳惠解釋,須得讓後一封信字體風格與前一封信內容一致。陳惠道:“這個人寫的字不好看,很容易仿造。”將兩封書信一齊擺上案頭,自己到案前坐下,鋪好信紙,拿起毛筆便寫了起來。楊智見他捉筆姿勢甚是笨拙,不免有些憂心。過了一盞茶功夫,陳惠將筆一撂,道:“好了!”眾人上前一看,新寫書信當真與明母原信筆跡一模一樣,仿若出自一人之手,根本看不出有任何差異。段功沉吟道:“信是沒有絲毫破綻,隻是還缺個送信的人。”楊智道:“若是姬安禮不死,倒可以派他進城送信。”施宗心下不快,道:“姬安禮是個貪生怕死之徒,所以才說願意投降,若真派他進城送信,難保他不將真信內容告訴明玉珍。”楊智道:“話雖如此,究竟很難找到一個能瞞過明玉珍本人的送信者。”劉奇道:“從我手下挑一名漢人如何?”楊智道:“鎮撫手下都是出自中慶,萬一城中有人認了出來,可就前功儘棄了,我們不能冒險。”那陳惠寫完書信後退在牆角,一直沉默不語,忽然插口道:“我願意去送信。”見眾人一齊投來驚異的目光,又道,“我祖籍在湖廣漢陽(漢陽:今湖北武漢。),距離明玉珍家鄉隨州(隨州:今湖北隨州。)不遠,年幼時父母才帶我逃難到安寧,但說話仍帶有鄂音,容易取信明玉珍。”段功道:“你可知道送信一事極其凶險,萬一敗露,明玉珍會殺了你?”陳惠道:“我知道,我不怕死。”施宗道:“萬一事敗,可不僅僅是死那麼簡單,紅巾定會對你酷刑逼供,逼你說出原信內容。你到時吃不住拷打,吐露原信內容,我們豈不是要前功儘棄?”陳惠白了他一眼,冷冷道:“你不說,我不說,紅巾怎會知道我看過原信?我頂多不過是個送假信的小卒子而已。”眾人一聽,均覺得有理。段功見陳惠雖隻是個打金箔人,卻是氣度鎮定,頗有見識,難得的是他有過人的膽量。昔日荊軻謀刺秦王以秦舞陽為副手,秦舞陽號稱燕國第一勇士,十二歲時就開始殺人,劍下亡魂無數,旁人都不敢正眼看他,然而真到了秦國大殿時,卻被秦王威儀嚇得臉色陡變,渾身發抖,可見號稱勇士的人並不一定真勇氣。而這陳惠為了救父出獄,偽造官府公文,這等膽氣足以令人另目相看。一念及此,問道:“明知送假信凶險難卜,你還是願意去冒生命危險?”陳惠已經知道他就是大理總管,點了點頭,道:“但是我有三個條件。”段功道:“你說。”陳惠道:“第一,我阿爹無意中得罪了董知府,遭他陷害入獄,現下阿爹雖然死了,你還是得給他翻案,證明他無罪。”段功道:“好,我答應了。”陳惠又道:“第二,我是家中獨子,現在隻剩了年高的寡母,又患了重病,你們須得請最好的大夫給我母親治病。萬一我回不來,還請為我老母養老送終。”段功道:“好,我即刻派人將你母親送去大理,那裡有天下最好的名醫、最珍的藥材,以後你母親吃住都在總管府,與我段某決無二樣。若是你能活著回來,儘可以一同住在總管府,我當你親兄弟般對待。”陳惠料不到段功會許下這麼大的好處,不禁一呆,問道:“此話當真?”段功叫過施宗、施秀,指著二人道:“這兩兄弟是我身邊最得力的羽儀,我派他二人立即去辦,護送你母親去我大理頤養天年。”施宗、施秀一齊躬身道:“遵令。”陳惠終於露出一絲欣喜之色,道:“如此,我便再無顧慮。”段功道:“第三個條件呢?”陳惠道:“這個可就難多了。”指著劉奇道,“他害死了我阿爹,我要你殺了他。”眾人大為愕然。段功更是心頭疑惑,暗想:“既然陳惠還懷恨劉奇,不知道劉奇又是用了什麼法子將他請來知府衙門?是了,應該是以赦免陳惠所犯偽造公文之罪為條件。”陳惠冷笑道:“我早說這個條件要難得多。”段功道:“你本已觸犯國法,押在獄中服刑,紅巾進城才得僥幸逃脫,先前劉鎮撫綁你,並沒有不對的地方,反而是給了你一個將功贖罪的機會。你父親去世,固是不幸之事,可也不能怪到劉鎮撫頭上。何況劉鎮撫非我屬下,你這個條件,我確實辦不到。”劉奇忽道:“原來你想要我死,這也容易辦到。”拔出佩刀,倒轉刀柄,遞到陳惠手中,道,“我甘願受死。”陳惠道:“甚好。”抓起佩刀,便朝劉奇當頭斬下。段功當然不能容陳惠在眼前殺人,搶上前來,反手拿住他的手腕,右手去奪佩刀。不料陳惠氣力極大,段功武藝不低,這一奪竟未能奏效,那佩刀被拉偏了幾寸,力道也被消減了幾分,但還是斬中了劉奇,“哢嚓”一聲,深入肩頭一寸有餘。施宗急忙搶上來,橫臂勒住陳惠頸項,抬腿狠狠頂在他後腰上。陳惠不會武功,全憑蠻力,迅疾被製服拖到一邊。那口刀猶留在劉奇肩上,段功一手抓住刀柄,一手扶住刀尖,用力將刀拔出,鮮血噴瀉,劉奇一直巋然不動,這才晃了兩晃。施秀早取出金創藥,上前為他敷治。段功命施宗放開陳惠,道:“你這第三個條件,我不能辦到。你若就此拒絕送信,我也會照舊履行前麵兩個條件……”陳惠大出意外,驚異地望著他,見他雖然英氣,卻不失儒雅,神色也和藹可親,完全沒有統兵大帥的威嚴。段功續道:“不過既然你已經洞悉機密軍情,保險起見,須得暫時留在這裡,等紅巾退兵後再做處理。你家人我自會派人照顧,你不必擔心。”命人將陳惠先帶去大獄關起來。陳惠道:“等一等……”段功目光炯炯,凝視著他,問道:“你還願意去送信麼?”陳惠知道自己不肯送信的話,又會立時身陷牢獄,他原也料到第三個條件無法實現,就此斬傷劉奇已是大出了一口惡氣,況且段功承諾為他母親所做的事,遠過他的期望,他難以拒絕,當即便點頭道:“我願意。隻盼總管大人還要認真履行前麵兩個條件,如此,我陳惠死而無憾。”當即取了假書信,昂首出去。段功命捕獲姬安禮的遊哨護送陳惠到中慶東路,方便他自東門入城。又請劉奇選了幾名可靠的漢人手下,想法先混入中慶城中,萬一陳惠被紅巾所殺,便即刻回報。再命施宗、施秀去將陳母先接來知府衙門。陳惠所要求翻案一事,段功想到馬文銘年紀雖小,卻是極有見識,辦事得力,又在行省理問所當職,正管刑獄,便請他去處理。然馬文銘也無能為力,因安寧府所有卷宗已被紅巾一把火燒毀,片紙不存,隻能盼著中慶行省卷宗還在,等克複中慶再說。安寧距離中慶城僅七十裡,陳惠走時恰是正午,段功預料一切順利的話,他半夜便可進城見到明玉珍,接下來的一切就要看天意和造化,最快明早、最遲明晚,劉奇派出的探子便會傳回來消息。惴惴等了一天,次日下午,段功正與孛羅及重要將領、官員議事,忽見探子擁著陳惠回來,連聲道:“成了!辦成了!”原來陳惠此去相當順利,向城門守軍表明自己是太後信使,立即被送往明玉珍居住的梁王宮,明玉珍本已經睡下,一聽母親有信,立刻夤夜召見信使,拆信一看,半晌無言,竟沒有多問陳惠一句話,隻賞了一兩銀子,令他速回四川重慶去。陳惠遂連夜出了中慶城,趕回安寧。段功一時沉吟不語。孛羅聽說明玉珍住在自己的宮殿,氣得大罵道:“這明瞎子(明玉珍稱帝前曾與元軍將領哈麻禿交戰,被飛矢射中右眼失明。)膽敢睡在本王床上,回頭本王抓住他,定要將他碎屍萬段。”見眾人並不出聲附和,隻望著默思的段功,這才醒悟,彆提什麼將明玉珍抓住碎屍萬段了,沒有段功,他怕是現在還在楚雄喝西北風。雖說他知道眼前事實,然則見在場官員如此勢利,大有惟段功馬首是瞻之勢,心下極是不快,卻也不再多說什麼。劉奇道:“依信苴看,明玉珍相信了麼?”段功見陳惠尚在當場,忙道:“壯士立下大功,段某十分感激。隻有一事,你母親病重,城中良醫又均為紅巾擄去,我已經命人送她前往大理救治。你若……”陳惠不等他說完,轉身便往外衝去。梁王府尉阿吉皺眉道:“這人好生無禮。”段功道:“他也是愛母心切。”不再理會陳惠一事,轉向眾人道:“我猜紅巾今夜必回。我們現下發兵,恰好能趕在紅巾出城時出擊。”軍情緊急,也不再與孛羅商議,命將軍張連和尹崗各率本部羅苴子,分彆繞到中慶城外,自東門和北門襲殺正出城的紅巾;命梁王府尉阿吉和鎮撫劉奇各率三千元軍,自南門入中慶,攻打尚滯留城內的紅巾,再分彆夾攻東門和北門;自己則率一隊人馬,與北勝知府高斌祥一起率輕騎追擊已經出城的紅巾。當下按照段功部署,各人自帶人馬,出了安寧,往東朝中慶趕去。中慶古名拓東城,意為“開拓東境”,為唐朝廣德年間南詔大肆擴張領土時所築,後來大理立國,改名為善闡府城,元代才改名為中慶城。這座城池年代不如陽苴咩城久遠,然自成為雲南行省治所以來,蒙古人百年經營,繁華熱鬨不下於大理。城牆高大堅固,周圍九裡,共設六道城門,南名崇正,北名保順,東名鹹和和永清,西名廣遠和洪潤。每道門上各有城樓,城牆四隅亦修有高樓。東、西、北三麵有河水環城,可通舟楫,南麵倚山,布有重關,形勝頗壯。段功大軍東進二十裡時,暮色降臨,前方探馬來報,中慶城中一早便開始有一隊隊騎兵陸續出城,大隊紅巾步兵目下正蠢蠢往北麵保順門及東麵鹹和、永清三門集結,似是要等天黑時連夜出城。眾人聽了,無不驚歎段功料事如神。段功便命大軍悄然前進,亥時抵達苴蘭城,為中慶北麵門戶,距離中慶僅十餘裡。果見城門大開,駐城紅巾已然撤走。段功便命阿吉和劉奇迅即挺近中慶北門,等見到孔明燈舉時,再攻殺入城,自己率餘部繼續朝東趕去。半夜時分到達金棱河邊,躍馬通濟橋上,朝北望去,遙見前麵鹹和門方向燈火通明,大批紅巾正湧出城去,當即命張連和尹崗出擊,等到殺聲起時,才點起孔明燈升入空中。紅巾正出城一半時,突然遭遇大理軍阻擊,倉促應戰之時,又遭到背後自北門入城的元軍夾擊,當即潰敗。已經出城的紅巾不顧後隊人馬生死,一路逃竄,如驚弓之鳥。段功領軍一路追擊,陸續救下了不少為紅巾擄走的儒生、匠人、醫師、技工、樂人等,雖耽誤了一些時日,卻始終窮追不舍,終於惹怒了明玉珍,下令在七星關(七星關:位於今今貴州畢節西南七星山上。)停下來,收拾殘部,擺下陣勢,要與追兵決一死戰。卻被段功搶先派高斌祥率輕騎擊潰左右翼。高斌祥部下有巧匠名為焦玉,設計發明了一種火銃,以火藥擊石,每矢可斃敵二人,威力極大,眾銃齊發,聲震數十裡。紅巾無不驚恐萬分,急忙逃跑。高斌祥順勢抄斷紅巾後路,徹底將明玉珍逼進七星關中,包圍了起來。七星關當川、滇、黔交通要衝,極其險要,河穀兩岸峭壁如削,巍巍七峰綿延挺拔,宛如北鬥七星。當年諸葛亮南征時經過這裡時,曾點七星燈拜祭。段功見此關易守難攻,也不攻城,隻命羅苴子守在出關要道上。明玉珍歸家心切,果然無心堅守,一天後便按捺不住,想棄關而走,先派一隊前鋒兵馬出關,被段功斥軍儘數圍殲。又過了一日,關門突然打開一道縫,放出來一人,又迅即關上。羅苴子見那人雙手高舉,身上並無兵刃,便等他走近,將他捆了去見段功。段功問明他即是侍中楊源,便道:“據說紅巾公文告示均出自你手,我在安寧見過一篇,文采不錯。”命人解了綁縛。楊源道:“多謝信苴。”段功道:“你來見我,有何要事?”楊源道:“我主聽說信苴寬厚仁愛,想與信苴就此講和,請信苴高抬貴手,讓出一條回去四川的道路來。我主願意親自與信苴盟誓,不但永世不犯大理,九_九_藏_書_網而且願結為兄弟。”段功沉吟片刻,道:“結為兄弟之事就罷了,但明王得允準行商自由來往於四川、大理。”楊源料不到段功如此乾脆,喜出望外,忙道:“那是自然。”段功道:“好。”命人放楊源回去。眾將均感大惑不解,此時中慶已克,後隊援兵即將趕到,明玉珍已是囊中之物,不知道為何突然要與他盟誓,放他離開。段功道:“我若拒絕,明玉珍遂會破釜沉舟,死守七星關。此刻鄒興正帶三萬紅巾援兵趕來,距離此地已然不遠,我軍若就此攻城,容易腹背受敵,不如就此放明玉珍離開,他銳氣已失,無心再戰,即使遇到援兵後知道那封家書是假,也已與我盟誓,不得不退回四川。”遂與明玉珍在關前折箭為盟。明玉珍為人平實,受身邊將領挑撥發起了這場戰事,頗多後悔,自接到母親手書後,憂心如焚,恨不得立即插翅飛回重慶,卻因一時激憤,被大理勁旅圍困在七星關,本來派楊源前去與大理軍媾和也是心存僥幸,不料段功竟然答應,心中很是感激,舉手道:“日後凡是信苴所至之處,我大夏軍當後退六十裡,聊表敬意。”段功點點頭,揮一下手,一聲梆響,羅苴子迅疾提馬兩旁,如劈浪般讓出一條道路來。明玉珍見他號令森嚴,倒也不足為奇,但令行禁止,隻在一瞬之間,段氏雄霸西南數百年,果然有過人之能,不禁好生佩服。全場刹那間安靜了許多,關下馬蹄如雨,竟始終不聞人聲,紅巾將士默默從大理軍陣前走過,他們不必再血灑他鄉,終於可以平安回去故土,心中均有欣喜之意。等到阿吉、劉奇等人率元軍趕到時,明玉珍早已經離開雲南境內,段功將七星關防務交給元軍,自率軍回去中慶。他與明玉珍盟誓一事後來被梁王得知,表麵不說什麼,心中卻大為惱怒,這是後話。段功進中慶城時,心中頗多複雜滋味——這還是他第一次來到中慶,這座名城山川明秀,民物阜昌,冬不祁寒,夏不劇暑,奇花異卉,四序不歇,在大理立國後不久即被弄權的高氏據為己有,大肆營建,駐有重兵,成為高氏的根本基地,蒙古人占據雲南後,又成為雲南行省的治所,可以說,段氏在這裡沒有留下過一點投影。而今,他卻最終以勝利者的姿態,成為極少數幾位走進中慶的段氏皇族之一。令人驚訝的是,中慶並不像一路東來大理軍進據過的城池那樣殘破,並未遭到紅巾的大肆破壞,看來明玉珍尚有一些愛民之心。中慶城中心有一座五華山,是城中最高處,大致以五華山為界,分為南北兩片:城北以軍政區為主,軍營、中慶路府、貢院、昆明縣衙等均在這一帶;城南則是居民集中區,不過雲南最重要的兩個樞紐建築也在城南,梁王宮在南門崇政門東,雲南行省署在梁王宮東麵。段功進城後,並沒有住進驛館,而是被梁王王傅大都直接領到城中心的五華寺住下。五華寺位於五華山上,風景熙熙,不僅可以俯瞰中慶全城,山腳即是菜海子(菜海子:又稱九龍池(即今昆明之翠湖),中多廢圃。其平者為稻田,下者為蓮池。沿五華山之右貫城西南,流入順城橋,彙於盤龍江,最後達滇池。),碧波粼粼,蒲藻常青,為城中遊賞之勝地。梁王安排他住在全城最好的位置,可謂十分儘心。段功既來之則安之,他接到回報,果然明玉珍與鄒興援兵在四川邊境會合後即刻返回了重慶,並未再度進攻。他見中慶大局略定,便命北勝知府高斌祥先率部返回,以免大理北部邊境有失。紅巾儘退,東部驛道重通,大理源源不斷有信使前來,無非是稟告政事、請求決斷等等。如此過了數日,有一日信使送來一封家書,是總管夫人高蘭的親筆信。段功拆看一看,並無它文,隻有一句詩:“草草鶯花春似夢,沉沉風雨夜如年。”一時陷入沉思。他初與高蘭成親時,還未當上總管,曾與夫人聯袂遍遊大理名勝,在雞足山(雞足山:位於今雲南賓川,東南亞著名佛教聖地,唐朝著名僧人玄奘在《大唐西域記》中有“乃往雞足山”的記載。)遇到一個自稱張三豐的邋遢道人,稱是會看麵相,索要了五兩銀子,送了高蘭這兩句詩。高蘭起初不解其意,隻愛句子纏綿綺麗,後教授中的一名博士看到,說此句不祥,暗示夫人將會孀閨獨宿。當時段功夫婦新婚燕爾,感情甜蜜,二人聽了都是大笑,直說被那張三豐騙去了五兩銀子。高蘭事後回想,心中耿耿,還欲派人往雞足山追捕張三豐,還是段功笑道:“夫人若真派人捕了他來,反倒是將這謊話當真了。”高蘭這才作罷。如今二十年過去,段功再回首此事,竟是恍若隔世。當夜段功夢見高蘭發怒,殺死了總管府所有侍女,驚醒過來,額頭冷汗涔涔,心中大生愧意,決心早日返回大理。次日一早再見到大都,便問道:“大王是在忙於政事麼?為何始終不見大王前來相見?”大都道:“大王正在操忙一件大事。”段功道:“煩勞王傅轉告大王,可否拔冗一見,我有一事相商,然後便要辭彆返回大理。”大都笑道:“不敢有瞞信苴,大王目下並不在中慶城內。請信苴再多留兩日,大王自會有請信苴前去相見。”段功見他笑得頗為神秘,頗感詫異,正要仔細詢問,卻見施宗、施秀趕來相見,忙問道:“你二人這麼快便將陳惠母子送到大理了麼?”施宗道:“回信苴話,沒有,陳老夫人已經不幸去世。”段功驚道:“什麼?”施宗道:“陳老夫人病重,車馬一路不敢走快,到達楚雄境內時,我們遇到一股紅巾潰兵正在搶劫行商財物,紅巾人數不多,當即上前援手,交戰時馬兒受驚,拉著老夫人的車子跌下了懸崖。”楊智問道:“那麼陳惠人呢?你們沒有見到他麼?”施秀道:“陳惠後來追上了我們,同我們一道西行,後來他母親跌下懸崖,他非要下去尋找,我們便與他一道下去,到人力實在不及之處時才停下。他始終停在那裡不肯走,我們勸說不動,隻好留了一些財物給他。”段功想不到會出了這種意外,歎惋不已。施宗道:“這全怪我兄弟二人辦事不力,請信苴降罪處罰。”段功道:“這也怪不得你們。”派人召來將軍尹崗,命他率所部羅苴子先回羅那關,一路肅清紅巾殘部。尹崗應命而去。施秀道:“那被打劫的行商,信苴原也認識,便是那有沈萬三之稱的沈富。”段功道:“原來是他。他是要回中原去麼?”施秀道:“是,他所運貨物著實不少,大約還得過十天才能到達中慶。不過與他一道的羅貫中現在仍然留在無為寺中。”段功有所感懷,又想起一事來,便帶著施宗、施秀來到南城行省署,找到馬文銘,問道:“前些日子拜托小侯爺的那樁案子可有了眉目?”馬文銘道:“是陳惠之父陳亮的案子麼?所幸理問所卷宗完好無損。我回中慶後這幾日,一直在翻閱鑽研陳亮的案子,他也是打金箔人,平生好飲酒,有一次在知府衙門貼金箔時,因喝多了酒摔下梯子,打壞了進獻皇帝的貢品,被安寧知府判了死罪,上報後朝廷覺得有些重,他又略有些手藝,遂改判為終生服苦役。這案子案情簡單,並無任何疑點。尤其現今董知府被殺,陳亮已死,既成定讞,絕無翻案可能。”段功聽說,便道:“有勞小侯爺。”出來行省署,頗為悵然,吩咐道:“陳惠立下大功,我答應他的卻一件事也沒能做到。你們日後再遇到他,可要好生看待。”施宗道:“是。”大都一直陪在左右,便道:“中慶尚有許多名勝古跡,信苴這幾日一直忙於軍務政事,不得絲毫空閒,好不容易今日下了五華山,不如趁勢遊覽一番。下官也聊作向導,稍儘地主之誼。”段功不便推辭,當即道:“也好。”中慶名山勝跡,數不勝數。又如大理一般,佛寺眾多。段功記得當晚初到中慶城外時,曾在夜色中遙見過一座白塔,特意問起來。大都笑道:“共有東、西兩座白塔,都在城外,城南常樂寺有一座,俗稱西塔,高八十尺;城東覺照寺中有一座,俗稱東塔,高一百五十尺;都是唐朝貞觀遺物。不知道信苴所見是哪一座?”段功記得當初是在東城外通濟橋上望見,便笑道:“當是東塔了。”大都道:“這就是了,我們大王也常去那裡燒香布施。”遂引著段功往覺照寺而去。如此遊覽了兩日,第三日上午,大都又趕來五華山,說是梁王宴請段功,請前去羅漢山避暑行宮相會。段功這才記起當日孛羅要大開盛宴慶功那番話來。他正有意回大理,預備麵辭梁王,便帶了楊智及眾羽儀趕去羅漢山。那羅漢山位於中慶城西南,與城隔滇池相望,遠看山形,活像是一座大肚彌勒,由此而得名羅漢山。眾人出了南門,到滇池邊渡口上,早有一艘大船等在那裡,上船後便徑直往西。但見前方峰巒秀拔,危岩千仞,如屏山嶺上,一群建築突出半壁,那便是梁王避暑行宮,依山建造,絕壁而生,飛簷淩空,遙望如空中樓閣,有高不可攀之威,淩空欲飛之勢。到了山腳渡口,梁王司馬合伯正率大批侍衛迎候在那裡。奇峰彙聚,山崖險峭,蒼鬆翠柏之間,有一條人工開鑿的窄小石道蜿蜒而上,奇峭萬狀,至不可名。一路寒溪湛湛,流水冷冷,走在參天古樹中,更是森森涼意。路上的險要之處均搭有望棚或是涼亭,有元兵把守戒備。行了大半個時辰,終於來到一處巨大的涼棚。但見四周山川明媚,危峰秀拔,峻嶺崔嵬,雲霧繚繞。那涼棚依著一棵千年古樹而建,心思巧妙,一眼望去,竟然分不出哪裡是樹,哪裡是棚。卻見梁王世子阿密正領了一大群人守在那裡,寒暄幾句,又領著段功往山南曲曲折折地走了一段。眼前豁然開朗,一大片建築兀然出現,一半嵌入岩腹,一半淩駕懸空,地勢造型,匪夷所思。並依山勢逐步升高,層樓疊宇,疊連嵌綴,共有九層十一閣,上出重霄,下臨無地,極其險峻壯觀。段功心道:“這樓閣修在半空中,全憑人力在懸崖峭壁上開鑿,何等凶險,昔日隋文帝修建仁壽宮已是頗傷綺麗,大損人丁,丁夫死者數以萬計,這避暑宮可要比仁壽宮難多了。”心中對梁王不恤民力很不以為然。梁王孛羅正領著一大群官員等在門樓下,一見段功,便迎上來笑道:“信苴一路辛苦。”親自牽了段功的手,送入閣榭中。那水閣雕梁畫棟,鉤心鬥角,又朝東敞開,左右花鳥林壑,下麵即是浩渺滇池,海如鏡,舟如葉,風景如畫。踞山臨海,危樓聖境,高遠而居,妙境豁然。閣中早已經酒如池、肉如山,擺滿了珍饈美味。孛羅請段功與自己並排坐在上首,說了好些讚揚的話,才笑嗬嗬地道:“今日要為信苴大飲一場,不醉不歸。”眾人紛紛笑道:“正是要如此。”性子急的已經伸手去拿酒。孛羅卻道:“且慢!開宴之前,還是要先來一曲歌舞助興才好。”眾人料想梁王愛附庸風雅,特意安排了如此節目,立即紛紛大聲叫好。卻聽見屏風後馬頭琴響了幾下,一名麗人隨樂而出,輕快地轉到堂中央,扭動手、足、肩,翩然起舞。眾人儘皆呆住,目光落在那舞姬身上,閣樓中除了樂聲,再無半點聲音,她不是旁人,正是阿蓋公主。段功也一時愣住,素聞蒙古人奔放豪邁,愛好歌舞,然阿蓋畢竟是公主之尊,如何能當眾以歌舞助興?這還是他第一次見她一身蒙古女子的裝束,完全是另外一副模樣,他還是覺得她穿漢女的衣裳更好看些。隻見阿蓋目光在段功臉上停留了片刻,臉色一片暈紅,這才開口嚶嚶唱道:將星挺生扶寶闕,寶闕金枝接玉葉。靈輝徹南北東西,皓皓中天光映月。玉文金印大如鬥,猶唐貴主結配偶。父王永壽偕碧雞,豪傑長作擎天手。高浪站在段功身側,聽不大懂阿蓋所唱之意,拿肘彎撞了撞楊寶,問道:“她唱的是什麼意思?”楊寶道:“都是些稱讚咱們信苴的話。”高浪很不以為然地撇了一下嘴角,他倒不是反感阿蓋,他隻是不滿段功明明已有夫人,卻還為阿蓋美色所迷,要娶她為妻,隻見新人笑,哪聞舊人哭,有了新歡,當然就忘了原來的舊愛,他自己的父親不就是如此麼?等阿蓋一曲唱完,段功才知道原來今日是梁王壽辰,忙道:“原來是大王壽誕,何不早說,我也好備下禮物。”孛羅笑道:“還有比信苴領軍驅走紅巾更好的禮物麼?”阿蓋娉婷上前,端起酒壺,親自取了兩隻纏絲瑪瑙杯(雲南永昌出產瑪瑙,色紅者最上,紅白相間稱為纏絲,通常用來製作酒杯、鎮紙等物。),斟了兩杯酒,先奉了一杯給段功,然後才端給父親一杯。孛羅舉起酒杯,道:“來,本王敬信苴一杯,先乾為敬。”段功道:“好。”正要舉杯,一旁高潛突然湊上前來,俯身到段功耳邊,低聲道:“信苴,當心酒裡有毒。”段功一愣,隨即斥道:“小孩子胡說些什麼!”見孛羅已經一飲而儘,便將酒杯遞到唇邊。高潛驀地一把奪過酒杯,搶先飲下。眾人見狀,不明所以,一齊放下酒來,怔怔望過來。段功忙道:“這是我內侄,就愛胡鬨。”轉身命道,“來人,帶高潛出去。”孛羅雖未聽到高潛耳語,卻已經猜到段功身邊之人懷疑酒中有毒,正大起不快之心,忽聽得高潛是段功夫人高蘭親侄,當即釋然,暗道:“段功要另娶新歡,小孩子為姑姑抱不平,出頭搗亂,做不得數。”尤其見高潛不聽號令,猶賴在當地,死活不肯走,心下更是肯定,忙圓場笑道:“由得他留下。今日本就是大喜歡慶的日子,還怕酒水少了。來人,快給高羽儀上酒。”梁王侍衛轟然答應,搬取了數大壇酒,放到段功身側羽儀腳下。忽有一人不知道從哪裡冒了出來,坦然排開眾羽儀、侍衛,自懷中取出一柄尖刀,朝段功紮來。段功正側頭與孛羅說話,絲毫未留意到背後之事。阿蓋站在段功和孛羅背後,最先看到刺客與尖刀,想也不想,便朝段功身上撲去。那刺客驀然見一女子擋在段功身前,他這一刀下去,定會紮死她,略有遲疑,施宗、施秀已自後搶上,掰住他肩頭。刺客力氣極大,猛力甩脫掌握,大吼一聲,又朝前撲去,雙腳旋即被施宗兄弟抓住,他已距離段功極近,順勢往前仆倒,手上刀勢卻是不停。段功已然醒悟,抱住阿蓋一滾,那一刀終未刺到要害,隻割到了阿蓋左臂。一旁淩雲搶上前來,飛起一腳,將刺客手中刀子踢掉,隨即扶起阿蓋,問道:“公主受傷了麼?”阿蓋早已經嚇得呆了,隻迷蒙看了他一眼,又去望著段功。她原本清亮的眼睛,像是著染了一片霧霾。淩雲的心“咯噔”一下,像是平靜已久的池水中掉下一顆石子,激起了層層漣漪。恍然間他有些明白了,心中不知道是什麼滋味,見她手臂流血,於是取了金創藥為她裹傷。段功已為施秀扶起,見那刺客已經被眾人一哄而上壓在地上。孛羅也受驚不小,連聲道:“是誰負責守衛行宮的?是誰?”施宗聽了不住冷笑,暗道:“行宮處於半山,又戒備森嚴,刺客何以能混進來?說不定這刺客正是你梁王所派,不然為何那刺客適才見阿蓋擋在前麵便有所遲疑。”孛羅不見人答,心中更怒,連聲道:“快將刺客押上來。”有人取來繩索,將那刺客手腳死死纏住,這才拉他起來跪到堂前。段功立即一眼認出刺客來,奇道:“怎麼是你?”那刺客不是旁人,正是曾經為他送信給明玉珍的打金箔人陳惠。陳惠恨恨道:“很好,原來你還認得我。”段功道:“你本於我方有功,為何又突然來行刺於我?”陳惠道:“你答應贍養我老母,卻累她慘死,屍骨無存,我要殺你報仇。”段功道:“你母親病入膏肓,我命人送去大理醫治,半途遇到紅巾潰兵,非我所能預料。”孛羅見回頭驚見愛女受傷,驚怒不已,喝道:“來人,將刺客拉出去淩遲處死,割下他的肉來,一條條拋入滇池喂魚。”梁王侍衛應聲上前,便要將陳惠拖出去。段功正待阻止,卻聽見阿蓋柔聲道:“今日是父王大喜的日子,父王何苦動怒?信苴既說此人曾經立下大功,不如就此放他去吧。”段功心念一動,暗道:“她倒是與我有幾分默契。”便道:“公主言之有理,陳惠曾冒險送信給明玉珍,紅巾退兵也有他一分功勞,現在殺他容易惹來閒話。況且今日是大王壽辰,殺人不吉,不如免他死罪,放他下山。”孛羅勉強道:“好吧,就交由信苴處置。”段功走近陳惠,正色道:“我段功頂天立地,從不失信於人。你母親一事,我已儘心竭力,自認並無失信於你。今日我放你走,下次若再見到你,絕不會再手下容情。”見他肩頭刀傷血流不止,命人取一瓶金創藥給他。陳惠綁索一解,一把打掉藥瓶,往地上“呸”了一聲,轉身昂然出去,竟似絲毫不將段功、梁王及滿堂官員放在眼裡。孛羅勃然大怒,心道:“此人如此不識好歹,又傷我愛女,絕不能容他再活在世上。”回頭向淩雲使個眼色,暗示他悄悄料理了陳惠,淩雲會意,正欲跟上去,忽聽得一聲悶響,回頭望著,羽儀高潛已摔倒在地。眾人忙圍過去,見他緊捂腹部,臉色煞白,嘴唇發青,似是中了劇毒,一時驚疑不定。還是高浪忍不住先問了出來:“他是中了毒麼?”楊寶點了點頭,道:“是。”孛羅搶上前來,驚問道:“中毒?怎麼中的毒?”明知道已經來不及,還是回頭命道:“快回城去請大夫來。”高潛叫道:“信苴……信苴……姑父……”額頭漸有豆大的汗珠冒出。段功俯身抱起他,問道:“好孩子,你是不是有什麼話要對我說?”高潛勉強點點頭,聲音哽咽,斷斷續續地道:“孔雀膽……孔雀膽……”段功問道:“孔雀膽怎麼了?”孛羅這才想到高潛可能就是被他用孔雀膽毒死的大理名將高蓬的兒子,怵然而驚,不禁回頭望了淩雲一眼。卻見高潛抖縮著舉起手,遙遙指著梁王一方,道:“他……他就是從藥師殿盜走孔雀膽的人。”段功一呆,問道:“什麼?”高潛道:“他……淩雲……是他下的毒……想害死姑父……”段功驚訝回頭,看見淩雲正站在梁王身側,依舊是一副冷傲的神氣。楊智追問道:“你是說淩雲盜走了孔雀膽?”高潛嘴角滲出了一絲血跡,再也說不出話來,隻眨了兩下眼皮,頭一歪,就此死去。楊寶與他一道長大,情若兄弟,大是悲慟,叫道:“高潛!高潛!”見他動也不動,忍不住哭出聲來。楊智等人心如肚明,高潛一路跟隨段功上山,未進半分飲食,唯一的破綻就是適才搶在段功麵前喝了那杯阿蓋親斟的酒。施宗也不多說,取過段功麵前的那隻瑪瑙杯,見杯底尚留有一圈殘酒,便取出一塊銀子,將那酒倒了幾滴在上麵,銀子瞬間變成了青黑色。馬文銘也在當場,上前看了一眼,道:“尊羽儀似是中了砒毒。”高浪恨恨道:“果然是酒中有毒。信苴,高潛是代你而死,他們想毒死的人其實是你。”扭頭瞪視著阿蓋,怒道,“你與信苴飲金盟誓,親口許諾要嫁他為妻,如今強敵既退,你想要悔婚,直接開口便是,也不用下此等毒手。”阿蓋莫名其妙道:“我……我怎會想要悔婚?”高浪道:“哼,你還要狡辯……”忽聽得段功喝道:“高浪住口!”高浪見段功發怒,這才閉了嘴。出了如此意外,比適才刺客行刺更為驚心動魄,眾人儘皆呆住,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孛羅駭然自驚,不由自主地向自己方才飲過的酒杯望去。馬文銘忙向人要了兩塊銀子,將孛羅的酒杯及酒壺的酒水一一試過,卻均沒有毒藥落入。既是如此,酒壺、酒杯隻經過了阿蓋之手,她理所當然地就是下毒之人。就連孛羅也懷疑是她落毒,雖然不解其意,卻還是將目光投向愛女。阿蓋見眾人目光灼灼,不離己身,這才醒悟過來,連連道:“不,不是我,我已與信苴訂有婚約,他是我未婚夫君,我怎會下毒害他?”然則鐵證如山,眾人表麵不再多說什麼,心下卻是如明鏡般光亮皎然。更是有人心道:“公主性情柔弱,怎敢當眾落毒?說不定正是梁王指使她如此。眼下借助段功之處極多,梁王這過河拆橋的一招,未免來得太快了。”阿蓋見眾人並不相信自己,大理諸人望向自己的目光中儘是仇恨鄙夷之色,不由得更加慌亂,淚眼漣漣地道:“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淩雲忽道:“是我下的毒。”走到孛羅麵前跪下請罪道,“是我不願意公主嫁給段功,暗中在他的酒杯中抹了毒藥,現既然敗露,淩雲也不願意牽累他人,任憑大王處置。”孛羅這才長舒一口氣,叫道:“來人,快些將淩雲綁了。”當即有侍衛上前,摘下淩雲腰間兵刃,將他五花大綁起來。孛羅道:“本王馭下不嚴,出了這等事,萬分抱歉。我這就將淩雲交給信苴處置,要殺要剮,悉聽尊便。”段功早知道淩雲一直站在一側,根本沒有碰過酒壺酒杯,他挺身認罪,不過是為了不讓梁王和公主麵上難堪,當即道:“國有國法,家有家規,淩雲是大王心腹侍衛,段某不敢擅處。”孛羅道:“那好,小侯爺人也在這裡,就將淩雲交給你審問,你儘可以嚴刑拷訊。”馬文銘心道:“你這不是將天大的難題推給行省麼?淩雲是為公主頂罪,誰敢拷打他?”不敢當眾推謝,隻得道:“遵大王命。”命人先將淩雲帶下。段功肅色道:“還有一事,段某本是山野匹夫,配不上公主金枝玉葉,原也沒有想要高攀大王千金。金盟一事,婚約可以不算數,隻願大王不要忘了曾答應過永不再與我大理開戰。”孛羅道:“這是自然。信苴請息怒,其實……”段功道:“大王還有許多事務要忙,段某這就要告辭回大理了。”孛羅知道嫌隙已生,萬難挽留,隻好道:“我送一送信苴。”段功道:“不敢有勞大王。”命人抬了高潛屍首,率眾自出閣下山。阿蓋見段功決然離去,始終再沒有看自己一眼,頹然跌坐到地上。孛羅俯下身子,低聲問道:“女兒,你不是很喜歡段功麼?怎麼突然又要下毒害他?”阿蓋一呆,再也忍不住,放聲大哭了起來。一場壽宴不歡而散,大理諸人隨即離開了中慶城,西回大理。之前與紅巾惡戰,大理軍死傷不少,更是有羽儀楊勝堅的慘死激憤人心,卻均沒有像今天高潛中毒而死這樣令人鬱悶憋氣。楊智等人見段功鬱鬱寡歡,知道他既為高潛代死傷心,又為阿蓋親手下毒謀害難過,也不敢相勸,隻是暗中議論。尤其是高潛死前指認淩雲便是盜竊孔雀膽之人,更是留下一個巨大的謎團。施宗道:“高潛臨死前特意說這句話,必有深意。”施秀困惑道:“可是這說不通,淩雲當晚潛入無為寺後刺殺了鄒興,一出南禪房就被我發現,隨即遭擒,全身上下都被仔細搜過,哪裡有孔雀膽?後來他一直被監禁,看守十分嚴密,更是沒有機會帶孔雀膽出寺。”又問楊智,楊智也始終想不明白,隻能作罷。大軍一路緩行,安然無事,隻在楚雄境內遇到了回去中慶的梁王王妃嘉僖、姬妾泉銀淑等一行,這才知道阿蓋是獨自提前趕回中慶,不免更加深了眾人對她的猜忌。回到大理已是六月,離開僅僅三月,卻有恍若隔世之感。段功大軍雖然得勝歸來,也有足夠的資格驕傲,卻並無多少喜悅。當日三千羅苴子一道出征,回來卻還不到一半。段功已經命人先行將陣亡將士骨灰送去無為寺,等高僧們念經超度後,再分彆撒入蒼山洱海,好讓他們魂歸故裡。進陽苴咩城的那一天,正巧是星回節(星回節:即白族傳統節日火把節,每年六月二十五晚上,家家戶戶點起火把,女人們用桃花染紅指甲。)。這一年一度的盛大節日背後,有一個極為淒美的故事——昔日雲南六詔並存,南詔最強。南詔王皮羅閣野心勃勃,預備吞並其他五詔,事先用鬆明建了一座豪華無比的閣樓,邀請五詔首領聚會。鄧賧詔首領王妃白潔知道皮羅閣心懷不軌,極力勸阻丈夫不成,便親手將一隻鐵釧戴在丈夫左臂上。六月二十三日,皮羅閣請五詔首領到鬆明樓飲酒,半途離開,命人封樓放火。六月二十五日,白潔趕到,在灰燼中扒出了鐵釧,由此認出丈夫屍體,悲痛欲絕。首領妻妾均為皮羅閣占有,唯獨白潔不從。當年八月初八,她在禮葬其夫後,抱著丈夫靈位跳入了洱海。人們感念白潔忠貞,以每年六月二十五日為星回節,以八月初八為撈屍會,來紀念這位傳奇女子。雖則時光早已經洗淡白潔夫人的哀愁,白族人也將星回節演變成歡樂喜慶的節日,然則今年的星回節卻是格外不同的感受。這一天,小雨綿綿不絕,先是絲絲縷縷,隨後便淅淅瀝瀝。水霧淡淡,像一層薄紗籠罩了整片大理壩子。段功心中感慨萬分,那張肅穆莊重的臉上多少露出幾絲悲情來,亦給周圍許多人心上蒙上一層灰暗的色彩。坦綽段寶、大將軍段真等早已冒雨趕到南門外迎接,回來總管府,又見高蘭、段僧奴、伽羅等人迎候在府門外,段功心底漾起一股暖意,慌忙下馬,見高蘭原先明朗紅潤的臉龐深陷了下去,顯得蒼白憔悴,一下子老了許多,上前握住她的手,歎道:“夫人,你可清減了不少。”高蘭一怔,當即就落下淚來。出征將士能夠回家團聚的,家人歡喜異常;戰死沙場的,親人悲痛欲絕。這一夜,天幕無光,火把長燃,照亮了幾家歡喜,又照亮了幾家哀愁。伽羅得知楊勝堅的死訊時,突然有一種悚然的感覺。所有的羽儀中,她最喜歡他,她實在想不到他這樣倜儻的人會死在千裡之外,也想不到與他在無為寺中的吵鬨,竟是最後一麵。還有高潛,與她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夥伴,怎麼會在歡慶勝利的宴席上中毒死了呢?要是她在他身邊就好了,至少她可以用學到的醫術嘗試解毒,努力挽救他的性命。原以為分彆不過就是晚些日子再見麵,這才知道人生中有一些分彆就是永彆,她將再也見不到他們的人,他們的音容笑貌也將被光陰漸漸融解。於是,她平生第一次嘗到了傷心的滋味。一陣風吹過,伽羅回過神來,突然覺得陰森森的,仿佛有鬼魂在身邊俯視一樣,忍不住全身顫栗起來。對於高蘭而言,欣喜卻遠大於哀傷,雖然唯一的親侄客死他鄉,然則殺他的人卻是本來要奪走她丈夫的女人,最終導致她的夫君重新回到了她身邊。從這點上來說,高潛是有功的。從此以後,她要緊緊抓住丈夫,再不讓他的心從她身上溜走,是以她變得格外善解人意。就連段功也驚詫妻子溫柔了許多,凡事都要小心翼翼地先問過他的意見,再做處理。轉眼到了七月,正是大理一年中最熱的時候。今年的夏天似乎格外的熱,一個多月都不見雨水,每日都是豔陽高照,很是讓人心煩,甚至心悸。七月十五這一天是中元節,段功親自主持,為陣亡將士舉行了一場盛大的盂蘭盆會,放水燈到洱海中,以祭奠亡靈。中元節後,高蘭忽然命人將楊智請去書房,特意問起羽儀徐川在雲南驛被殺一事。楊智早猜到高蘭派徐川前往羅那關,多半是要學隋朝獨孤皇後殺宮女尉遲貞一般,命張希矯暗中殺死阿蓋公主,來個釜底抽薪。昔日隋文帝楊堅敬愛皇後獨孤氏,獨孤氏獨寵專房,性情好嫉,不準丈夫接近彆的女子。後來獨孤皇後年老色衰,楊堅偶爾臨幸了美麗的宮女尉遲貞。獨孤皇後知道後,趁楊堅上朝後,派人殺死了尉遲貞。楊堅氣憤不已,又無可奈何,憤而出走,單騎離開皇宮到深山。還是宰相高熲及時追趕,勸楊堅回去。楊堅由此歎息說:“我貴為天子,竟然不得自由!”情形頗類似今日之段功與高蘭。楊智見高蘭不動聲色,也不戳破,隻道:“徐川被殺,也是一樁疑案,不過有驛吏作證,凶手並非阿蓋公主那一幫人。”他與段功、高蘭一起長大,對這二人性情、心思均非常了解,揣度高蘭其實在擔心是段功暗中派人殺了徐川,又道,“不過,屬下一直覺得有一人十分可疑,那就是梁王侍衛淩雲。”高蘭果然很是意外,問道:“是無為寺抓到的那名刺客麼?”楊智道:“正是他。”楊智懷疑淩雲,雖無實證,卻也有一定道理。他早想到羽儀除了高潛這樣極個彆的例子外,均是武功不弱,徐川是漢人,並非白族世家子弟,卻得以入侍總管府,更是有過人之處。這樣的人物,被人無聲無息一劍刺死在驛站大門外,凶手即使是偷襲,也當武藝了得。楊智當日在無為寺見過淩雲與羽儀交手,身手不凡,他又正好用劍,且在阿蓋之前離開陽苴咩,不久後才跟隨段功大軍到達了楚雄,可見他一直徘徊在驛道左右,有所圖謀。高蘭聽了楊智的推測,亦覺得合情合理,恨恨道:“當日就該殺了那淩雲。”楊智道:“信苴下令放走淩雲,不過是不想為他與梁王結怨,何況明玉珍使者也為他求情,等於沒有了原告,無從量刑。不過淩雲倒真是條漢子,有情有義,為救阿蓋公主不惜犧牲自己,甘認下毒罪名。可惜梁王根本就沒有將他當回事,立即命人像狗一樣捆了他,還讓人對他嚴刑拷打。”高蘭道:“照你說來,淩雲如此矯矯不群的出眾人物,又怎會錯投在梁王麾下?”楊智聽了心頭一凜,暗道:“夫人極有見識。確實,梁王為人器量狹小,不恤下屬,淩雲這樣的人物怎會甘願受其驅使?他既與鄒興有累世深仇,所想者無非是報仇而已,鄒興在明玉珍手下擔任要職,權高位重,他個人難以與其相抗,須得借助外力,天下有實力與明玉珍匹敵者,無非陳友諒、朱元璋、張士誠幾人,以及南麵大理、北麵元軍,梁王自顧不暇,勢力最弱,淩雲當懂得避險就吉,為何反而要投在梁王麾下?”忽聽得高蘭歎道:“女人,當是為了女人。”楊智愕然問道:“女人?”高蘭道:“他肯定是為了阿蓋公主,不然以他的本事,何必在留在梁王身邊甘做牛馬。”楊智這才知道高蘭是說淩雲為阿蓋美色所迷,一時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卻聽見高蘭道:“你去吧。”楊智應了一聲,站起身來。高蘭低聲嘀咕道:“我有主意了。”楊智一愣,隻覺得她最後一句話饒有深意,但他自小就有些畏懼高蘭,不單他如此,段功也是如此,不敢多問,慌忙告辭。高蘭道:“淵海,我問你徐川的事,可不能對信苴說。”楊智道:“夫人放心,屬下知道輕重。”高蘭這才嫣然一笑,道:“你去吧。”這一晚,段功回來寢宮,房內卻是不見高蘭,隻剩了兩名侍女,問道:“夫人呢?”一名圓臉的侍女道:“夫人去了寶姬那裡,說是今晚就不過來了。”段功道:“嗯,好。”洗漱完畢,正要解衣就寢,侍女上前來,為他寬衣解帶。以前這些親昵的事都是高蘭親自動手,段功一時不能適應,道:“你們去睡吧,我自己來。”圓臉侍女輕聲道:“夫人命奴婢二人儘心服侍信苴,奴婢不敢違命。”伺候段功上了床,又脫下自己衣服,肌膚映雪,柳腰嫋娜。段功道:“你們這是做什麼?”小個子的侍女道:“夫人有命,命奴婢……奴婢……”一時紅了臉,再也說不下去。段功恍然明白了過來,心中一時不知道什麼滋味。那兩名侍女自行脫光衣服,爬到床上,一左一右躺在他身邊。等了一會兒,見段功動也不動,圓臉侍女便將手搭上段功胸膛,輕輕撫摸了起來。那輕盈嬌小的侍女卻是不敢動彈,段功感覺到她柔若無骨,全身發抖,登時心煩起來,道:“你們兩個都下去!”圓臉侍女道:“夫人有命……”段功怒氣頓生,一骨碌坐了起來,喝道:“你們不敢違抗夫人的命令,我的命令你們就可以不聽麼?”侍女見他發火,慌忙滾下床去,跪在地上,不敢起來。段功歎了口氣,揮揮手道:“你們去吧,我自會跟夫人說明。”次日一早,段功起床,早不見了那兩名侍女,隻有高蘭笑容滿麵,捧衣站在床前。他心中頗覺怪異,也不提昨晚之事,高蘭竟也不問。到得晚上,高蘭仍然不在房內,不過又換了兩名更年輕更美貌的侍女來伺候段功。段功已然猜到高蘭這麼做是因為自己差點娶了阿蓋公主,但她如此刻意用侍女來籠絡,實是認為他是惑於阿蓋美色才發兵擊退紅巾,著實令他不快,哪還有心情花在侍女身上,當即命侍女退下。高蘭見夫君不肯接受送到嘴邊的肥肉,一時也搞不明白他的心思,又命人請來楊智,想討個主意,隻是不知道該如何開口,半晌才問道:“你看信苴還會娶阿蓋公主麼?”楊智道:“夫人有所不知,信苴一開始就沒有打算要娶阿蓋公主。他發兵並不是為了公主,也不是為了梁王,而是為了咱們大理呀。”高蘭也是個冰雪聰明的女人,不過因為長久居於深宮的緣故,已經習慣用閨怨女人的視角來看待一切,但畢竟還是有些見識的,聽了楊智這話,也逐漸明白過來,暗道:“我可真是蠢笨到家了,難怪夫君不肯接受侍女,我如此做,豈不是跟當麵指責他荒淫好色一般?”一時追悔莫及。楊智明白她是一心想將丈夫挽留在身邊,心道:“彆說我與夫人一道長大,就是為了大理,我也該幫她。”正欲開言,忽有羽儀奔來道:“信苴請楊員外速去議事廳議事。”隻得匆忙辭彆高蘭,趕來議事廳。卻見段功、段寶及段真等文武官員均在,問起來才知道探馬傳來消息,陳友諒已在與朱元璋交戰時中箭身死,而今朱元璋接管了陳友諒的絕大部分軍隊和地盤,已經成為中原群雄中勢力最大的一支。傳說朱元璋也有意南下,攻打雲南,又傳說他要趁勝揮師西進,並吞四川明玉珍。段功召集眾人,就是要計議此事。楊智道:“四川和雲南因為地形複雜,交通難以抵達,又各自物產豐富,有一定的封閉性。朱元璋誌向遠大,我猜其必定先取張士誠,再北上取大都。”段真道:“楊員外是說朱元璋必得天下?”楊智道:“看情形確實如此。陳友諒、張士誠、朱元璋三方中,陳友諒最強,朱元璋最弱,他卻能以巧計首先戰勝最強的對手,此人著實不簡單。聽說陳友諒每每俘虜了朱元璋部下,一律殺死,朱元璋則反其道而行,下令釋放所有俘虜,傷員發藥療傷,還要公祭敵死難者,他如此籠絡人心,必成大器。”他本想說為圖後計,不如先派人與朱元璋修好,但話到嘴邊又溜了回去。他知道段氏素來忠義,既已在百年前投降元朝,必定會奉元年號為正朔到底。果聽見段功道:“如此,倒是要提醒朝廷重點提防朱元璋此人了。”命楊智去擬一封信,派人送去雲南行省。忽有羽儀奔進來稟道:“朝中來了使者,請信苴立即出去迎接。”段功聽他說的是“朝中”,忙問道:“什麼使者?”羽儀道:“是大都來的中使(中使:天子私使稱中使,多指宮中派出的宦官。)。”大理還從未見過宮中的使者,段功忙迎出來,卻見一名中年宦官站在門樓下,肥肥胖胖,麵白無須,雙手捧著個小小的青絲軸卷(元代皇帝為示莊重,對部分地區的詔書(或聖旨)使用青緞上刺繡白字,稱為刺繡詔書。據《輟耕錄》記載,送給西番的詔書是用粉書詔文在青繒上,以白絨刺繡,並綴以珍珠。又,元代以蒙古語為國語,故以“國語訓敕者曰聖旨,史臣代言者曰詔書”。),昂首向天,神態極是倨傲。他背後跟著一大群人,馬文銘、大都等人也在其中。大都見段功出來,忙上前介紹道:“大官,這位就是段功總管。信苴,這位是宮中來的欽使。”那宦官便舉起黃卷,叫道:“聖旨下,大理總管段功跪下聽旨。”段功這一生還從未向誰跪拜,心道:“我既是大元子民,見聖旨如見皇帝,理當下跪。”上前跪下。隻見那宦官將卷軸展開,有氣無力地念道:“長生天氣力裡,大福蔭護助裡(長生天氣力裡,大福蔭護助裡:蒙古文,意為“天眷命”,類似明代的“奉天承運”套語。)……”眾人聽得莫名其妙,問楊智道:“他在說些什麼?”楊智也不懂蒙古文,搖了搖頭。又聽見那宦官道:“皇帝聖旨,段氏自歸附以來,忠勤昭著,累世秉忠,征討克捷。段功,簪纓世家,天生不凡,力抗紅巾,有功社稷,宜示至優之數,以彰匡濟之勳,茲特著段功尚梁王孛羅帖睦爾女阿蓋公主為夫,繼續任大理總管,加封駙馬都尉……”段功吃了一驚,抬起頭來,問道:“這……這是……”那宦官卻不理他,繼續道,“爾其不負初心,永保世爵。特賜黃龍傘一具,金刀一把,玉腰帶兩條……”念完了一長串賞賜之物,總共有四十餘件,最後道,“段功兼任雲南行省平章政事一職,即刻到中慶上任,不得有誤。欽此。”念完合上卷軸,交到段功手中,道:“信苴,你如今是當朝一品丞相了,快快請起。”段功站起身來,為難地道:“我已經向梁王當麵說明,與阿蓋公主婚約一事做不得數……”那宦官臉色一沉,冷冷道:“這可是皇上親下的聖旨,信苴是想要抗旨麼?信苴雄霸西南多年,原也有抗旨的本錢。”段功聽他如此說,隻得道:“段某不敢。”宦官道:“那就好。”抹了一把額頭的汗,道:“這南方可真是又濕又熱。信苴,這裡可有歇腳的地方?”段功忙道:“來人,快送中使去五華樓歇息。”送走中使,馬文銘、大都才過來參見。大都笑道:“恭喜信苴。”段功苦笑道:“何喜之有?”又問道,“二位何以會隨同中使一道前來?”大都道:“上次行宮宴會不歡而散,大王深感不安,特命下官前來謝罪。”段功道:“事情既已過去,不必再提。”馬文銘道:“尊羽儀高潛中毒一事,行省已經查明真凶,特意委派我來向信苴稟明真相。”段功頗感意外,道:“噢?外麵天熱,二位請到裡麵說話。”請二人到一間雅廳坐下,才問道:“真凶是誰?”馬文銘道:“並不是阿蓋公主。”段功道:“這我知道。”馬文銘大為意外,道:“原來信苴早已經知曉?”段功點了點頭,他當日也曾懷疑是阿蓋往酒中下毒,然轉瞬一想,便知道不會是她。當時陳惠舉刀撲向他時,距離隻有數步之遙,情形極是凶險,若不是她擋了一擋,說不定他早就被陳惠一刀刺死。那時的情形,她根本無暇思索,隻是本能地撲到他身上,她既能舍身救他,又何須再下毒害他?大都問道:“信苴是如何知曉不是公主下毒?”段功不願意細說,隻道:“我知道公主不會下毒。難道真是淩雲麼?”馬文銘笑道:“淩雲也以為是公主下毒,為了替公主脫罪,才主動承擔罪名,真凶其實是王九。”段功一聽到這個名字,全身一震,半晌才道:“原來是他。”王九便是高潛父親高蓬的廚師,當時被梁王收買,往飯菜中投孔雀膽劇毒害死了高蓬,又逃到梁王一方。馬文銘道:“王九自來到中慶,一直在大王行宮裡當差,主管廚下大小事務。他得知大王與信苴結盟,十分恐慌,生怕大王會將他交給信苴處置,決意挑撥二位相鬥,是他事先往信苴的杯子內壁中塗抹了毒藥,計劃害死信苴後,再嫁禍給大王。這是他的供詞,請信苴過目。”楊寶今日當值,忽然插口道:“我有一事頗感困惑,想請教小侯爺。”馬文銘知道段功身邊羽儀均是世家子弟,並非普通侍衛,忙道:“尊羽儀不必客氣,有話請問。”楊寶道:“當日閣中西首案頭除了食物外,已擺上一隻酒壺、兩隻瑪瑙酒杯,想來已經是預備好給梁王和信苴用的。阿蓋公主歌舞之後上前奉酒,先取酒壺,再往兩隻酒杯中斟酒,酒先奉給信苴,酒杯卻是梁王麵前的那一隻。”眾人當即明白他話中之意,有毒的實際上是梁王的酒杯,並非段功麵前那一隻。馬文銘微感愕然,道:“當日閣中之人不下百人,局麵混亂,尊羽儀卻能明察秋毫,好生厲害,敢問尊姓大名?”楊寶道:“在下楊寶。”馬文銘道:“楊羽儀問的極是要害,嗯,確實是這樣,王九事先預備了兩隻瑪瑙酒杯,隻往其中一隻抹了藥,擺放時卻是隨意的,若是害死信苴,大家自然都會懷疑是梁王下毒,梁王死則罪名會落在大理頭上。無論結果如何,都是令雙方相鬥,保他自己安穩。”楊寶這才釋然,道:“原來如此,當真是一條毒計。”想到高潛之死,又是悲從心來。段功略略翻看一遍供狀,問道:“王九現今人在何處?”馬文銘道:“他和家人均押在行省大獄中,大王說要等信苴親自審問過後再處死。”段功心道:“梁王必是刻意如此,要表明內中絕無隱秘,好與我儘釋前嫌。”梁王如此刻意修好,他當然也不能讓對方下不來台,當即將王九供狀交還給馬文銘,道:“此案既已真相大白,徹底澄清,還請轉告大王,寬恕當日段某拂袖而去、擾了大王壽誕之罪。”馬文銘道:“朝廷既已下旨,信苴也該去中慶走馬上任,自可親見梁王,何須我再轉告?”段功隻覺得為難之極,曆任段氏總管也有受封平章之職的,然不過是虛銜,到中慶上任者還從未有過,更不要說被宗王招為駙馬。他上次發兵已經引來治下諸多不滿,說他貪戀阿蓋公主美色,才會襄助大理死敵梁王,他自認為保衛家園而戰,問心無愧,也懶得理會。如今他若受旨去中慶當駙馬、做平章,又為的是什麼?至少再沒有之前必須要出兵的錚錚理由了。他若抗旨,以現今大元朝江河日下的局麵,朝廷當然也不能拿他怎樣,隻不過落下個不忠不義的罪名。若是朝廷就此大做文章,命梁王征討大理,又該如何?雖則梁王不足為懼,然邊境難免又起烽火,他之前與阿蓋飲金為盟的一番苦心可就完全白費了。馬文銘似是猜到段功心意,道:“長期以來,雲南一分為二,東屬梁王,西歸大理,多有內鬥,才給了外敵可乘之機。若是兩家合二為一,何懼強敵環伺?眼下就是個極好的機會,信苴是梁王愛婿,已經是一家人,又出任平章政事,掌管行省,全省錢糧、兵甲、軍國重事儘在信苴手中,你翁婿齊心合力,勵精圖治,彆說一個明玉珍,就是天下紅巾齊來雲南,也無所畏懼。將來更是能北上收取中原失地,助皇上恢複天下一統。”段真、楊智等人見他年紀輕輕,還不到二十歲,卻侃侃而談,見識過人,不容人小覷,各自心道:“果真是有誌不在年高。”卻聽見馬文銘頓了頓,又道,“這也是家父的意思。”他父親便是滇陽侯馬哈隻,亦任雲南行省平章政事一職。段功問道:“令尊已經回中慶了麼?為何不見沙笛回來大理?”沙笛在大理任達魯花赤,數月前與馬哈隻一起去了天方朝聖。馬文銘道:“家父新回中慶不久。沙笛大人已決意留在聖地不再回來,等家父上奏後,朝廷自會任命新的達魯花赤到大理。”段功點了點頭,道:“原來如此。”命人先送馬文銘、大都去五華樓休息,又與屬官商議朝廷聖旨一事。出乎意外的是,絕大多數人竟是極力讚成段功到中慶上任平章一職,段真更是道:“信苴去了中慶,娶阿蓋為妻,日後雲南全省儘在信苴掌握,這可是重振我段氏雄風的絕好機會。”大理立國時雖有雲南全境,然不久後即為權臣高氏把持朝政,雲南東部成為高氏的私人領地,後又被蒙古人接管。段真一想到可以恢複大理開國皇帝段思平的榮光,十分興奮,道,“信苴,娶阿蓋事小,當平章事大,弟願意領軍隨同兄長一起上任。”段功見眾人群情慷慨,隻得道:“此事重大,我尚須多斟酌幾日。”遣散眾人,隻留下楊智,問道:“淵海以為如何?”楊智道:“眼下中原局勢一片混亂,大元又內訌不已,怕是局麵難以收拾。信苴還是會一心一意奉大元為主,對麼?”段功正色道:“這個當然。既然百年前已是大元子民,就當與大元同生共死。這也是祖宗遺訓,凡我段氏子孫,絕不敢違背。”頓了頓,又道,“不過梁王可不能代表朝廷,之前我出兵助他,並不是想與他共同進退。”楊智道:“屬下知道,信苴是為了大理百姓免受戰禍侵擾。既然如此,屬下也建議信苴接受朝廷冊封,到中慶上任,隻要梁王不存歹意,肯定是利大於弊。”段功聽智囊也這般說,一時無語,半晌才道:“你先去吧,我再好好想想。”楊智道:“遵令。”先行退下。段功在廳中踱來踱去,施秀等人從未見過他如此鬱悶煩躁,也不敢相勸。過了好大一會兒,施秀才小心翼翼地道:“屋裡太悶太熱,信苴不如出去走走。”段功幡然醒悟,道:“說得極是。”換上便裝,帶了施秀、楊寶等幾名羽儀,策馬出城,一路往北,來到無為寺。卻見伽羅正上山采草藥歸來,楊安道背著個極大的背簍,默默跟在她身後。自楊勝堅死後,他一直精神恍惚,施宗見他無心當差,便將他調來了無為寺。施秀先叫道:“伽羅!”伽羅回頭看了一眼,淡淡“嗯”了一聲,再無昔日洋溢的熱情,對段功也熟視無睹。眾人知道楊勝堅和高潛之死對她打擊甚大,並不計較。段功又想起脫脫被殺前已中孔雀膽一事,回頭問道:“那孔雀膽一事查得如何了?”楊寶道:“時至今日,無為寺進出依舊盤查得極嚴,可還是沒有找到丟失的孔雀膽。想來當日藥師殿所失兩副,已經被凶手儘數用在了脫脫身上。”段功道:“既是如此,為何高潛臨死前特意指認淩雲便是盜竊孔雀膽之人?”楊寶道:“屬下也不清楚高潛為何要這樣說。不過淩雲進無為寺後不久就被擒羈押,手腳鎖住,又受了重傷,絕無可能偷到孔雀膽。”高浪道:“會不會是無依禪師偷了孔雀膽,又用它毒死了脫脫?”楊寶道:“這不可能。若果真是無依禪師下毒,脫脫必死,他又何必再冒險去回光院再割脫脫一刀?”施秀道:“也不是不可能。如果無依禪師先往脫脫茶水中下了孔雀膽,以為他必死,後來又擔心有人發現脫脫中毒,送他去藥師殿,一樣有解藥可以救治,所以又趕回來割斷了脫脫喉嚨。”楊寶道:“這倒是。”施秀道:“我去獄中問過無依禪師,他並不否認是他下毒。”高浪不屑地道:“無依禪師功夫了得,一刀便可殺死脫脫,又何須下毒?”議過一回,也無結論。進來寺中翠華樓,把守的武僧見段功到來,慌忙上來參見,稟告道:“羅先生正在五樓觀經處讀書。”段功道:“正好。”徑直上樓。羅貫中聽到人聲,猜到是段功到來,忙下樓來,正好在四樓遇見段功一行,忙上前參拜。段功便請他到丹青室坐下,問道:“羅先生書讀得如何?”羅貫中道:“極好。大理久絕於兵禍,藏有許多絕版罕見的好書,這翠華樓當真是一座寶庫。”段功聽他說“大理久絕於兵禍”,一時心有所感,沉吟不語。羅貫中料他不是來找自己談論讀書的,問道:“信苴似是心緒不佳,是否有煩心之事?”段功道:“正有事想請教羅先生。”當即說了朝廷聖旨一事,問道,“羅先生以為段某該如何抉擇?”羅貫中道:“信苴原來是為了此事煩惱。”指著牆上一幅畫道,“信苴請看這幅畫,有花有葉,卻是沒有土。”羅貫中所指正是旁人送給高蘭的那幅《墨蘭圖》。段功曾聽夫人提過畫者是南宋遺民,畫蘭不畫土寓為故土為蒙古人所奪,一時間不知羅貫中何所指,頗感茫然。羅貫中道:“沒有土等於沒有根,無法長活。信苴既忠於元人,元人才是信苴的土,並不是大理這一片土地。”話意大可玩味。段功恍然大悟道:“果真如此。”他知道羅貫中是漢人,又是張士誠的幕僚,與元朝為敵,出聲指點實際上大違本心,當即謝道:“多謝羅先生指點。”羅貫中道:“不敢當。”段功道:“那麼,就不再多打攪羅先生讀書了。”走出幾步,又回頭問道:“羅先生可曾找到了藏寶圖?”羅貫中大吃一驚,呆了半晌,才訕訕道:“原來信苴早已經猜到我的來意,又為何還肯讓我進來翠華樓?”段功笑一笑,隻是又問道:“羅先生進樓讀書已有幾月,可曾找到藏寶圖?”羅貫中沉默半晌,道:“找到了。”指著牆上的一柄寶劍道,“藏寶圖就在那柄黃龍劍中。”段功意外之極,重新走回來,問道:“羅先生是如何知道的?”已有嚴厲之意。羅貫中道:“我隻是猜的。當日令先祖段思英舍棄皇位,到無為寺出家,彆的不帶,隻帶了一柄黃龍劍,後來更是成為無為寺鎮寺之寶,可見此劍極不尋常。”段功目光炯炯,緊盯著羅貫中,厲聲問道:“那麼,藏寶圖現在哪裡?”羅貫中見段功一向和氣的臉上籠罩了一層重重的殺氣,饒是他沉斷有謀,並不貪生怕死,也不由得心中一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