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寂?”謝逢殊眉心微皺,不客氣地答:“你從哪來,我不認識你。”綏靈拍了拍他的背,低聲道:“不許如此失禮。”封寂卻並不在意,他隻定定看著謝逢殊,目光深沉如海,嘴上語氣還是舒緩的:“少年如風,無拘無束——好,真是好啊。”他低低笑出聲來,聲調柔和,仿佛不過是隨口說了一句對少年歲月的讚美,臉上卻沒有什麼表情,像是一塊亙古不化的堅冰。謝逢殊聽得有些不舒服,好像對麵前的人有股天生的抵觸。偏偏對方此時將目光移開了,落在他身後的綏靈與嘲溪身上,饒有興致地打量。“少入人間,又初來寶地,不甚在林間迷了路,叨擾了。”他說話溫和有禮,幾人雖然有些許疑慮,也不好在麵上顯現出來,嘲溪率先衝著人開口道:“沿著西方的小徑走便是下山的路。”這逐客令不算委婉,封寂卻如同沒有聽出來似的笑著一頷首:“多謝。”說著,他居然真的轉身毫無留戀地往西邊的林間去了。待對方的背影消失於重重林中,謝逢殊總算放下了按在刀上的手,綏靈看他那麼緊張,也忍不住笑道:“以前天不怕地不怕,現在見了個路人,怎麼還緊張成這樣。”謝逢也有些不好意思,抿了抿唇道:“我也不知道。”綏靈隻當他喝了酒有些迷糊,揉了揉他的頭:“快去睡覺。”夜過三更,烏雲遮蔽天際,方才還明亮的月色被遮蓋得嚴嚴實實,林間無故起了風,有一道人影在林間樹梢之上悄無聲息穿行,快到封寂身邊時一躍而下,跪倒在地上。琅燼一身黑袍,隻在夜色中露出一雙眼睛,他跪在地上,對著封寂萬分恭敬地一拱手。“宗主,都來了。”封寂稍稍一抬眼,群山籠罩在夜色之中,原本該是一片漆黑,卻隻見不遠處的山崖之上有一點紅色,輕輕一閃而過,又迅速鑽進了地底。那是一隻妖魔血色的眼睛,這漫山遍野,不知有多少這樣的眼睛在暗中窺伺。“須彌的地仙都已經殺儘。”琅燼看了一眼封寂,有些猶豫地道:“隻是宗主,那個和尚——”“放心,既然回了大梵天,便沒有那麼快入世。”封寂笑了笑,忽然低頭看向琅燼:“你還沒見過應龍今世的樣子吧?”琅燼一愣,如實搖搖頭。“少年意氣、同袍情深,上古的拔鱗之痛、血海深仇,已經忘得一乾二淨了。”他說完,笑意一斂,透出無儘的森冷之意。“渡厄境湖水冰涼刺骨,鎮魔塔第八重更是苦寒,因他一片逆鱗,我待了數萬年,如今重見故人,他居然不記得了。”他慢慢地,一字一字歎道:“真是讓人傷心。”琅燼跪地一伏,沉聲道:“宗主昔日之仇,如今儘數可報,應龍轉世不過一個小妖,殺他易如反掌。”封寂反問:“我殺他做什麼?”琅燼愣住了,於黑暗之中抬眼去看封寂,卻見對方笑了笑。“我隻是奇怪,我與他都是上古妖邪,我放渡厄境邪魔而出,塗炭生靈,他斬蚩尤、殺誇父,翻天覆地,同樣是罄竹難書的罪狀,怎麼偏偏他一副道貌岸然的樣子?後來我被鎮壓,他被誅殺,同樣是刻骨之仇,怎麼他一轉世,就過得如此稱心?”夜色之中封寄看著茫茫遠山,他長得溫潤,有些許清風朗月的味道,說出來的話卻不帶一分一毫情感。“聽聞當初應龍被燃燈斬殺於此,死前還不肯低頭,說要將燃燈拆骨挖心。他不怕死,我殺他有什麼用?”琅燼聽他說完,臉上有些許茫然之色:“那,宗主——”“不過沒關係,佛家八苦,死不過其中之一,不怕死,總會怕些彆的。”封寄打斷他,唇邊露出一點笑意,“你說得對,他如今隻是一個修行幾百年的小妖,拿捏他真是易如反掌,還是先拿到金丹吧。”應龍乃上古妖獸,無需修煉,金丹已與天地同生,無論幾世輪轉,都隻有這一顆,這也是謝逢殊此世修煉不出金丹的緣故。琅燼不再說話,隻對著封寂恭敬地行了個禮。封寂抬眼歎道:“也不知金丹是否還在應龍身上,若是不在,那就真是個廢物了。”天界已經因為燃燈古佛的突然造訪亂成一團,然而大梵天之內卻極其安靜,落針可聞。雲霧之中,三天諸佛對坐,麵麵相覷,絳塵坐在最高處的蒲團之上,神色淡然自若,仿佛自己剛才說的不過是一句再平常不過的話,而不是震得三千諸佛啞口無言的驚雷。也不隻是過了多久,座下諸佛之首釋迦終於開口。“師祖所說的不再回大梵天,是什麼意思?”絳塵抬眼看向對方,語氣平靜無波。“脫去神格,散去金身。”諸佛神色皆變,紛紛念起佛號,釋迦急急開口:“師祖——”“我自上古創世之時成佛,而今已是數萬年,才知自己空有佛骨,並無佛心,生了許多妄念。”絳塵抬眼看向底下一眾佛門弟子,望見他們臉上的震驚之色,卻不在多做解釋。“修佛不過修心,我心中已無大道。”“阿彌陀佛。”釋迦長頌一聲佛號,“師祖數萬年間修心修念.道不離身,怎會不知世間萬象皆為虛妄?”絳塵微一抬眼,答:“他是真的。”萬象虛妄,世事如塵,偏偏謝逢殊摸得著,碰得到,是他觸過的一團火,一道光。釋迦歎了口氣:“祖師於大梵天苦修數萬年,妄念不過短短一瞬。緣起緣滅,因果輪回,何苦執著?”雲霧翻騰,大梵天金蓮鋪地,三千諸佛低聲念著佛經,氣勢恢宏,縈繞在絳塵耳邊。絳塵望向眾僧,聲音在佛號中清晰可聞:“因緣已定,業果自受。妄念既生,九死不悔。”釋迦看著眼前的恩師,眼中多了些許悲愴之色,“入三天之佛犯戒入世,要在惡道走一遭,師祖何苦——”飛升三天的佛修,已經是金身大成,成佛成聖,犯了業果重返人間,要在惡道待上整整七日。沒有佛修知道惡道是什麼樣子,或許是千年冰雪不化的酷寒之地,又或者是熊熊烈火炙烤,也可能是無儘深海,不見天日。總之是個要墮天的佛修扒掉一層皮的地方——這是懲罰,也是要勸墮天之佛,幻象重重,唯有佛法慈悲,為何不迷途知返?絳塵是創世之佛,怎麼會不知道,他一抬眼,神色未有任何波動。千佛誦經之聲響徹雲霄,偏偏他心如磐石,未曾動搖分毫。他的慈悲、耐心,唯一的一點溫存都給了謝逢殊,其他人便沒有了。事已至此,再無回頭的餘地。諸佛對望一眼,神色複雜,最終還是齊齊闔目低首,長歎了一句“阿彌陀佛。”佛號陣陣,似歎似惋,諸佛從蒲團起身,為絳塵讓出一條路來。絳塵穿過他們,踏著金蓮層雲一步一步往大梵天外走,路的儘頭層雲翻湧聚集在一起,中間破開一個入口,裡麵是無儘黑暗,與大梵天光明之相形成鮮明對比。絳塵未有片刻遲疑,在三千諸佛的佛偈之中,踏了進去。其實外麵關於惡道的傳言都是對的,每個進入惡道的墮天佛看到的景色都是不同的。有的是烈火,有的是深海,全取決於自己內心。絳塵看到的,是無儘的黑暗,還有黑暗儘頭的謝逢殊。他沒有什麼懼怕的,唯有的牽掛,也隻有一個謝逢殊。謝逢殊依舊是一身紅衣,璀璨如同星辰,他於不遠處看著絳塵,臉上笑眯眯的,撒嬌似的問:“絳塵,你喜歡我嗎?”絳塵知道這是幻像,但他的神色不可避免的柔和了下來。謝逢殊慢慢走近他,一遍一遍問:“你喜歡我嗎?”他已經走到了絳塵的身前,仰頭去看眼前的人,非要對方給個答案。絳塵垂眼去看他,在茫茫黑暗之中,謝逢殊突然輕輕笑起來。笑聲在茫茫黑暗之中回響,顯得四周有些空曠,他道:“我知道你喜歡我。”他的神色忽的冷了下來,死死盯著絳塵問:“那你當初為什麼要殺我呢?”話語剛落,絳塵胸口猛然傳來劇痛,仿佛被利刃貫穿。他低下頭,封淵刺穿了他的左胸,鮮血浸濕了素白的僧袍。謝逢殊的手按在他的胸口,問:“還記得我死前的話嗎?”眼前的紅衣少年語氣冰冷,帶著從未有過的恨意,一點一點在絳塵耳邊吐露。“我早晚會拆了你的骨頭,挖掉你的心。”作者有話說:其實這篇文又叫命盤去哪了/佛骨去哪了/金丹去哪了/魂魄去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