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麵的夜空中響起了一聲霹靂,那聲音不但巨大,而且帶著陰慘的氣息。西邊天空的邊際不斷有紅光閃爍,映出黑黝黝的天空,仿若來自地獄的魔鬼的眼睛。01深藍色的山脈連綿起伏,逶迤曲折。高聳入雲的山峰終年為冰雪覆蓋,銀裝素裹。天穹的邊緣總是浮動著淡紅色的雲彩,美麗而神秘。這就是西域西部的邊界蔥嶺,也是孔雀河的發源地。孔雀河從蔥嶺山巔奔瀉而下,沿著塔克拉瑪乾沙漠的邊緣由西到東,自南疆到北疆,流經西域的許多國家後,最終衝流入一片深綠色的草原,在臨近白龍堆沙漠的低窪處與源自昆侖山的另一條大河車爾臣河交彙,形成一處廣闊的湖泊。草原上長滿牧草,點綴著姹紫嫣紅的各色野花。湖泊碧波蕩漾,清澈透明,四周長滿葭葦、檉柳、胡桐和白草。巨大的草原綠氈與清澈的湖泊水鏡交相輝映,成為湛藍蒼穹下最壯觀、最美麗的畫卷。這處草原,正是樓蘭國所在地。這處湖泊,就是蒲昌海,也是樓蘭人生息繁衍的樂園。樓蘭王都扜泥(扜泥:今新疆羅布泊一帶。)位於蒲昌海西南方,古樸厚重的城牆聳立在藍天白雲之下,雖然經曆了幾個世紀的風霜,卻依舊堅挺如初。城內房屋建築多為尖形塔頂,這也是西域特有的建築風格,由於建築材料多為黃土和戈壁石,使得這座城市整體呈現出一種明亮的金黃色來,氣度非凡,令人過目難忘。整座城池方圓四十裡,是個規規矩矩的正方形,開有東、南、北三座城門,據說東門正對的就是玉門關西關門。自東門進來扜泥,一條筆直的大道直通到最西麵的王宮廣場,寬大氣派,道路兩邊商鋪林立,有專門出售皮貨的皮行,有專門出售銅器的銅行,其他如棉行、糖行、麻行、桃行等,均是各有分工,滿目風光,世態萬象。這座巍峨壯觀的城市也是西域最璀璨的明珠,彙集著東西方的財富,有著車水馬龍的街道,人聲鼎沸的市集,滿街飄香的美食,醉人心田的樂舞,來往於絲綢之路的行商無不驚歎它獨特的風情,酷愛徘徊流連於此。令人痛惜的是,樓蘭這顆明珠正在慢慢失去它的光澤——孔雀河上遊的龜茲、墨山等國不斷開渠引水,導致這條河流量大減。於闐滅掉樓蘭南部的小宛、且末等國後,也采取同樣手段引走了車爾臣河的水。沒有了水源,蒲昌海水量急劇減少,日益枯竭。樓蘭地處內陸,氣候本就乾燥,又逢連年大旱,久不降雨,這對以畜牧業、農業和園藝業為主的樓蘭來說是致命的打擊,牧草、小麥、葡萄等樓蘭百姓依賴謀生的經濟作物大片枯死。若是乾旱再持續下去,局麵進一步惡化,連人畜的飲水都會變得困難。除了天災,亦有人禍。樓蘭上至達官貴人,下到平民百姓,均時興厚葬,要為死者修建巨大的太陽墓——在墓穴外層層環繞多圈圓木,圈外還有呈放射狀四麵散開的列木,整個外形酷似一個太陽。通常一座墓穴要用到上千根成材圓木,如此一來,成片成片的樹木被人們砍伐,用來修建墓地,導致水土流失得更加嚴重,環境急遽惡化。墨山、樓蘭是鄰國,兩個國家的南北邊界之間原本是一塊十幾裡長的戈壁,然而近年在東部白龍堆和西部塔克拉瑪乾的不斷侵蝕下,伴隨著各種天災人禍,戈壁已然演變成一大塊近百裡的沙漠。許多良田被風沙湮沒,房屋被沙丘埋壓,以致當地有“沙騎牆,羊上房,駱駝結在樹梢上”的說法。為了遏製厚葬風氣,有效地保護林木,問天國王不得不召集群臣緊急製定了一條法律,規定樹活著時將樹砍斷致死罰馬一匹,砍斷樹枝則罰母牛一頭。然而大自然的失衡已然造成,嚴刑峻法也不能挽回損失。靠近樓蘭東部的綠洲則被來自白龍堆的風沙肆意侵蝕,就連那些有“大漠英雄樹”之稱的生命力極其頑強的胡楊樹也開始衰敗。02回到王都扜泥當日,傲文即代替抱恙在身的問天國王前往王宮北麵的孔雀島神殿祭天求雨。上天當真是眷顧這位幸運得不能再幸運的王子,他以大無畏的勇氣勇闖敵營,麵對傳說中獅子一般凶狠的於闐國王希盾毫無懼色,傳奇般地脫離險境後,又為久旱的樓蘭國求來了一場瓢潑大雨。人們笑逐顏開,奔走相告——傲文即將被立為王儲,這位聲譽日隆的王子將會是未來的樓蘭國王。當年有中原相士為車師巨富阿胡之女相麵,說兩個女兒均貴不可言,長女阿曼達將母儀天下,次女桑紫之子則將成為國王,阿曼達成人後成為樓蘭王後,而今桑紫的兒子傲文又將成為王儲,傳說中的預言果然即將成為現實。傲文也料不到自己能求下大雨,事先毫無準備,被淋得落湯雞一般,頗為狼狽地回來王宮時,正遇到表妹芙蕖。這位樓蘭公主不過二十出頭年紀,五官輪廓清晰而標致,具有典型西域女子的特點:深陷的眼窩、挺直的鼻梁,小麥般的黑亮肌膚,苗條挺拔的身材,纖細而有彈性的腰肢和低寬渾圓的臀部。她的黑發如瀑布般披散開來,光可鑒人,右側編有一根細細的辮子攏住頭發,辮子上斜插著一支彩色的羽毛;脖子間掛著一串貝殼做成的項鏈,項鏈的底部有一塊細繩拴住的凝脂般的玉佩;淡黃色的上襟外,套著一件柔軟的羊毛坎肩,配上五彩長裙、高筒靴子,正是西域貴族女子最常見的打扮。芙蕖一直在宮門口來回徘徊,一見到傲文就氣勢洶洶地上前問道:“表哥,你為什麼要這麼做?”傲文回國後還是第一次見到這位嬌憨任性的表妹,愕然問道:“我做什麼了?竟惹得表妹如此生氣。”芙蕖道:“你為了自己從墨山王宮脫險,要將我嫁給於闐二王子須沙!”傲文搖頭道:“這可不是我的主意。表妹,你該知道我的為人,我怎麼可能用你的終身幸福來換取我的性命?我若是事先知道,寧可我自己死,也絕不會讓他們這麼做。”芙蕖登時轉怒為喜,道:“我就知道表哥不會這麼做。”兩朵紅雲飛上了臉頰,露出小女孩的羞澀來,頓了頓,才道:“你放心,我死也不嫁給須沙。”傲文知道這位刁蠻任性的表妹一直熱戀自己,正感到難以回答之時,芙蕖赧然而笑,已轉身跑開。忽見問地親王領著他的寶貝兒子刀夫施然走過來。問地五十歲不到,肥頭大耳,滿麵油光笑容。刀夫大概二十七八歲的樣子,撅著闊厚的嘴唇,粗黑的眉毛挑得老高,一張方臉拉得老長。傲文素來不喜歡這對笑臉冷臉反差極大的父子,一時避之不及,隻得勉強招呼了一聲:“殿下。”問地笑眯眯地道:“傲文,你愈發長進了啊。刀夫,你該好好向你表弟學習。”刀夫“哼”了一聲,揚起下巴,非但一言不發,看也不看傲文一眼。傲文正要走開,問地忙叫道:“傲文王子彆急著走,我的國王大哥對你這位外甥相當器重呢,又有什麼重要事情要交代你去做。他正在內殿書房等你,快去吧。”傲文很不喜歡親王這種怪腔怪調,表麵和和氣氣,語氣中卻總透露出一種冷嘲熱諷的偽善,隻淡淡應了一聲,疾步回房換了衣服,帶著大倫、小倫兩個心腹從望內殿而來。03國王書房位於王宮西麵。門前的庭院中繞著圍牆根種有數株極大的紫藤,花架均用粗木搭成,枝繁葉茂,仿若一片花林。其中一株最大的紫藤的蔓枝側引到書房上,竟然覆蓋了整個房頂,房頂房簷皆是紫色的花朵,屋簷上垂下無數紫藤花蔓,火光中仿佛蒙上層朦朧的輕紗,紫雲垂地,靄靄浮動,香氣襲衣。書房北麵則是煙波浩渺的千羽湖,風景極佳。到了書房外,門前侍衛道:“國王有令,隻讓傲文王子一人進去。”傲文便示意大倫兄弟留在門外,獨自跨進房來。卻見國王問天和王後阿曼達正攜手站在北窗前,凝視著窗外灰幕般的大雨。傲文料不到王後也在這裡,一時有些慌亂起來。與外人想象不同的是,他對阿曼達王後的畏懼要遠遠勝過問天國王,問天就像是慈愛的父親,表麵對他不聞不問,其實暗地裡很有些縱容他。而阿曼達則是位精明的母親,明亮的眼睛總能看透人心最深處,傲文在她麵前常常有無所遁形的感覺,每每他做錯什麼事,她雖然不罵不說,隻淡淡望著他,但那種眼神比責罵鞭打還要令他難受。阿曼達最先回過頭來,叫道:“傲文來了。”傲文隻得上前行禮,道:“姨父,姨母。”問天道:“過來坐吧。我叫你來,是要商議芙蕖婚事。”傲文早猜到事情會跟表妹有關,一向敏捷的他居然不知道該如何應對,隻要想到芙蕖嫁去於闐是為了救他,他就有說不出的難受。忽見到王後正用奇怪的眼神望著他,更是無地自容,當即起身跪下道:“全是傲文的錯,若不是因為我被困在墨山,就不會給於闐可乘之機。芙蕖表妹既然不願意嫁給須沙王子,不如由我去當麵向希盾國王說明,他肯罷手最好,若是不肯罷休,我願意以命相抵。”問天愕然道:“你在胡說些什麼?起來!”傲文隻得悻悻站了起來。阿曼達道:“傲文,你不必內疚,希盾國王肯放過你,並不是因為他想要芙蕖當兒媳婦,而是另有原因。”傲文道:“什麼原因?”問天道:“這件事,我們答應過你母親,不能對你提起。”傲文漲紅了臉,大聲道:“她算什麼母親?自小將我丟進王宮,這麼多年,從來沒有看過我一次。到底是什麼原因?我想知道。”門外侍衛聽見書房裡有異,一齊推門闖了進來。問天道:“這裡沒事。”揮手命侍衛退出去。阿曼達上前拉起傲文的手,道:“這件事,你還是不知道的好。”傲文道:“不,我要知道,我要知道希盾放我走的真正原因。”阿曼達回頭望向丈夫,問天歎了口氣,無奈地點點頭。阿曼達便道:“你母親在嫁給泉蘇大將軍之前,曾經與希盾有過一段恩怨。當時希盾還不是於闐國王,隻是個被放逐在外的落魄王子,而且因為他早已經娶妻生子,所以,所有人都反對桑紫跟他在一起,但他們還是生了個孩子。後來兩個人也因為種種原因分手,孩子歸桑紫撫養。再後來,希盾歸國,奪取了於闐王位,派人用武力從桑紫手中搶走了孩子……”傲文失聲道:“難道那孩子就是須沙王子?”阿曼達道:“於闐隻有兩位王子,大王子永丹是菃秋王後所生,須沙身份是庶出,應該就是桑紫的孩子。”傲文這才恍然大悟,難怪他的親生母親不願意養他,總是一副痛不欲生的表情,原來她還有過另一個孩子。想來她隱居在蒲昌海深處,日日想念的就是那個被希盾搶走的孩子。轉念道:“可這還是不對,西域人儘知我母親是桑紫夫人,希盾不可能不知道,他一開始明明是要置我於死地,怎麼會突然改變主意?”阿曼達道:“這全虧了甘奇。當時他正陪你外公在墨山王都營盤辦事,聽說變故後設法去求見了須沙王子。須沙聽說你是他同母異父的兄弟,不願意發生手足相殘的慘劇,所以出麵說情。”問天道:“而且當時局勢對希盾國王並不利。因為遊龍的出現,墨山軍隊未能按計劃及時攻克車師王都,失去了良機,又在歸途中遭遇大王子昌意的截擊,一潰千裡。車師發現所謂鄢金城下的於闐騎兵隻是少量誘兵後,即調集重兵壓向墨山邊境。我國也在北部邊境緊急集結了軍隊,實際上希盾率領的軍隊已經被合圍在墨山國中。若是沒有議和,車師必然出儘全力攻打墨山,墨山國弱,全仗於闐支持,但希盾千裡穿越沙漠而來,所帶兵力有限,就算我國不出兵,他也隻能勉強和車師抗衡,勝敗難卜。墨山國王手印因你而死,若是你再被殺死在墨山,兩國結下死仇,必然開戰,希盾處境更加不利。他是個絕頂聰明的人,非常善於審時度勢,正好甘奇趕去為你說情,他遂以聯姻為條件議和。我召集群臣商議此事,均認為政治聯姻是件大大的好事。希盾自登基以來,弄得西域烏煙瘴氣,這次肯主動停火,表示永保和平,當然是最好不過。”傲文道:“那麼芙蕖表妹是要嫁給須沙了?”阿曼達道:“王國利益本來就是淩駕是在個人幸福之上的,身為公主更是如此,這是芙蕖的命運。就算沒有這次事件,我和國王也是打算將芙蕖嫁給車師王子或是墨山王子。這次她能夠嫁給須沙王子,既親上加親,又能給西域帶來和平,不是天大的好事麼?須沙終究是你的親哥哥呀。”傲文道:“可是……”他知道芙蕖狂熱地愛著他,雖然她愛發脾氣,又刁蠻又任性,可她對他是真的很好,所有人都看在眼中,所有人都以為將來芙蕖公主必然嫁給傲文王子,親上加親。可到現在他才明白,國王和王後對公主的婚事早有打算,一時心頭百般複雜滋味。阿曼達道:“自古以來,王子和公主的婚姻都不能任由自己的意誌。傲文,我希望你能記住這一點,芙蕖的這一幕將來很可能也會發生在你身上。”傲文道:“什麼?”阿曼達道:“你是樓蘭王子,將來也可能要娶你不愛的於闐公主為妻。”傲文呆在那裡,無言以對。問天素來愛惜傲文如親子,見他發窘,忙安慰道:“這都是將來的事,而且未必真會如此。傲文,我今天叫你來,是因為樓蘭、於闐和談已成,我將下令準許希盾國王從樓蘭過境回去於闐。另外,既然已是親家,我會在王宮舉辦一場宴會,盛情款待希盾國王和須沙王子一行,就由你負責準備。”傲文極不情願,卻不得不躬身應道:“遵命。”阿曼達道:“芙蕖也要出席宴會,跟她的未婚夫須沙王子正式見麵,傲文,這是你確保要做到的第一件事。”傲文道:“芙蕖表妹如果實在不願意出嫁,我該怎麼辦?”阿曼達道:“這是你自己要解決的事,而且你絕不能告訴她須沙是你的親兄弟。桑紫是須沙生母一事,絕不能向任何人提起。”傲文搖頭道:“不行,我實在做不來這件事,請陛下和王後另選高明。”阿曼達見他一口拒絕,便朝丈夫點點頭。問天道:“你不願意做,我也不勉強你。來人,去叫未翔來。”等了一刻工夫,未翔被侍衛領了進來,見傲文板著臉站在一邊,一時不明究竟。問天道:“未翔,你之前保護昌邁王子不力,惹出一連串的大事,我暫停你侍衛長之職,你可心服?”未翔道:“臣心服。”問天道:“你一向能乾,我想給你個機會戴罪立功,眼下有一件大事要交給你去辦。”又將宴會的事重新交代了一遍,道:“芙蕖公主能否盛裝出席是這場宴會的關鍵,你可明白?”未翔道:“臣明白。”問天道:“你去吧。傲文,你也退下。”一出來書房,未翔便問道:“宴會本來該是王子的任務,對不對?”傲文“哼”了一聲,抬腳便走。未翔道:“喂,王子可不能就此撒手不管,芙蕖公主那邊我要怎麼辦?”傲文頭也不回地道:“你還能沒法子麼?大不了把公主綁起來,送到宴會上。”04傲文表麵說不再理會宴會之事,一想到事關表妹的終身,終究放不下心,又想到阿曼達那一番意味深長的話,心中著實煩悶無比。小倫見王子回到房前卻不進門,隻在回廊中走來走去,很是不解,問道:“殿下現在是西域的大英雄,又為樓蘭求來了大雨,高興還來不及,如何還這般苦惱?”傲文搖了搖頭,道:“你不會懂的。你們這就去準備,我要回老宅去住,不想再待在宮裡了。”大倫與小倫聞言麵麵相覷,不知道王子為何要突然搬離生活了二十年的王宮。傲文道:“還愣著做什麼?快去辦事。”大倫兄弟隻得應道:“是。”傲文也不告知任何人,隻率領數名心腹侍從冒雨馳出王宮,悄悄回到父親泉蘇的舊宅。這是一處美麗靜謐的莊園,修建在城外的一個小山坡上。莊園內外植滿石榴,正逢花季,紅白花色相間,繁茂似錦。舊宅雖然尚有老仆留守打掃,終究已經多年無人居住,顯出幾分破落的蒼涼來。傲文也不多理會,徑直進來房中,命人搬進來酒肉食物,自斟自酌,直至飲得爛醉。如此過了數日。一日正午,傲文宿醉剛醒,又喊著要喝酒。大倫道:“殿下,酒已經喝光了。”傲文道:“再派人到城中買。”大倫道:“屬下不敢,現在滿城都在搜捕王子,屬下若是回去扜泥,準會被國王派人抓起來,嚴刑拷問王子下落。”傲文吃了一驚,坐起來問道:“竟有這回事?”大倫忙笑道:“酒沒有了是真的,其餘是屬下瞎編開玩笑的。殿下酒可是嚇醒了?”傲文又氣惱又好笑,披衣出門,站在門前葡萄藤下,遠遠望見蒲昌海風光旖旎,湖水映照著天空的變幻,銀光閃爍,宛若仙境,忍不住心中一動,叫道:“來人,備馬!”大倫搶過來問道:“殿下要去哪裡?是回城麼?聽說於闐一行明日就該到王都了。”傲文道:“不,去蒲昌海。”大倫這才明白王子是要去探望久違的母親桑紫夫人,忙應道:“是。”05蒲昌海水質潔淨,清澈見底。在以前水源充足的時候,湖麵煙水縹緲,浩瀚無際,還常常能看到雲氣,如宮室、台樓、城堞、人物、車馬、冠蓋等,曆曆可見,樓蘭人稱之為海市。除了海市外,湖邊蒹葭叢中大量生有一種蒲昌海特有的小鳥,名為白頂溪鴝,飛行敏捷,專門以捕食湖中浮遊生物為生。最奇特的是,這種鳥見人不懼,平常無事時就會飛臨水麵,銜取湖中草葉,所以被人戲稱“淨湖鳥”、“淨水童子”。到海邊時,傲文即勒馬放慢腳步。他想見到母親,可又不想那麼快見到她,這是一種極矛盾的心理。他去見她是為了什麼?是想問她與希盾的往事麼?還是想問她為何那麼思念須沙,甚至寧可放棄撫養自己的另一個兒子?正神思之時,樹上一隻白頂溪鴝飛起,鳴聲啾啾,掠著傲文發髻飛過。傲文嚇了一跳,幾乎跌下馬來。小倫見溪鴝驚嚇了王子,舉箭要射。傲文道:“不必了。”轉眼望著水位日益下降的蒲昌海,不由得深深歎息一聲。王子既有心事,侍從也隻能跟在他後麵慢慢前進,一行人走得極為遲緩。忽有兩匹快馬自後麵趕了上來,一掠而過。小倫喝彩道:“好一匹駿馬!”傲文這才留意到前麵一名男子胯下一匹黃色大馬極是神駿,微一愣間,前麵兩騎已去得遠了。大倫上前道:“殿下,往北邊隻有一條路,這兩個人不是本地人,會不會也是去找桑紫夫人?”傲文驀然醒悟,忙一打馬,匆忙往母親隱居之處趕去。到了精舍前,果見那一老一少兩名男子正將馬匹拴在樹上。傲文翻身下馬,狐疑問道:“你們是什麼人?”完全是一副審訊罪犯的口吻,極不客氣。那年輕男子道:“我叫蕭揚,這位是笑笑生。”傲文道:“你們是中原人,來我母親的精舍做什麼?”笑笑生奇道:“你就是傲文王子麼?”傲文道:“是我。你們來這裡做什麼?”笑笑生嘻嘻笑道:“我其實也不知道來這裡做什麼,我是跟著蕭揚來的,王子得問他。”原來蕭揚以遊龍身份在交河以寡擊眾、力退強敵後,就成為車師舉國稱頌的大英雄,他不堪忍受走到哪裡都是歡呼陣陣,見墨山大軍退走,交河危機已解,便悄悄溜走。他取下遊龍軟皮麵具,塞入割玉刀刀柄的空隙處,用麻布套上刀鞘,再也無人能認出他就是遊龍,因而混出交河相當容易。可偏偏笑笑生知道他就是新遊龍,又設法追了上來,非要一路跟著他,說是要從旁監視,不準他以遊龍的身份做壞事。他無可奈何,隻得一道同行。即將離開車師國境時,忽然聽到樓蘭王子傲文直搗墨山王宮的傳奇故事,蕭揚想起來遊龍臨死前曾經提到他的本名就叫傲文,一時間懷疑這其中有什麼關聯。正好他預備趕去塔克拉瑪乾沙漠尋找軒轅劍,便順路來到樓蘭,一番打聽之後,決意先來找傲文生母桑紫。哪知道未見到桑紫,就先見到了傲文本人。他仔細觀察傲文,這位樓蘭王子傲氣十足,舉手投足頤指氣使,氣派極大,跟遊龍不僅麵貌完全沒有半分相同,而且性格迥異。如果不是名字的巧合,遊龍本來叫傲文,那麼這位傲文又該是誰?傲文喝問道:“你來做什麼?”蕭揚遲疑了下,道:“我有一件事要來向桑紫夫人請教。”傲文道:“什麼事?”蕭揚道:“恕我暫時不能奉告。”侍從當即上前喝道:“大膽,還不快回答王子問話?”傲文揮手止住侍從,道:“你們先等在這裡,等我見過我母親再說。”蕭揚道:“是。”傲文便帶頭跨進籬笆,微一猶豫,最終還是沒有叫出聲來。大倫便上前叫道:“桑紫夫人,傲文王子到了。”卻見一名披著黑色羃羃的侍女匆匆開門出來應道:“桑紫夫人不在家,已經出了遠門了。”傲文聞言大奇,母親不問世事,深居簡出二十年,連王都扜泥也很少回去,為何湊巧在自己來探望的時候出了遠門?忽想到大倫曾告知希盾、須沙一行明日就要抵達扜泥,心中恍然有所醒悟,臉色立即陰沉了下來,轉身就走。大倫忙問道:“這兩個中原人要一起帶走麼?”傲文哪裡還有心思理會彆的事,道:“不必了,回王宮去。”一路馳回王都,正巧在北門遇到一名王宮侍衛。那侍衛慌忙稟告道:“王子到哪裡去了,好教人著急!王後正急召王子回宮。”傲文滿腔怒火正無處發泄,揚手一鞭,恨恨甩在那侍衛臉上。那侍衛尚不知道如何惹怒了王子,摸著火辣辣的臉,又是委屈又是莫名其妙。06王宮位於王都的最西麵,坐西朝東,彆名叫做“三間房”,傳說是開創樓蘭國的三位先人的最初居住之地。而今的三間房仿若一座豪華的城堡,左右襯托著圓錐形的尖塔,中間則是拱形城門。正殿後有一座三層尖塔,稱“明光塔”,高近百尺,是扜泥城中最高的建築。王宮正東門前則是座巨大的廣場,正中間有座年代久遠的噴泉。噴泉中央是用白玉石砌成的四邊形的多層塔柱,底部有一組銅鑄的孔雀圖像,每隻孔雀口中都能噴湧出水柱。整座噴泉斑斕晶瑩,光耀奪目,是扜泥城中一道亮麗的風景。傲文剛到宮門處,便有兩名侍衛迎上前來道:“王後有令,請傲文王子回宮後立即去見她。”隨即上前一左一右夾住傲文,仿佛生怕他逃逸一般。傲文喝道:“做什麼?”侍衛忙賠笑道:“殿下彆生氣,實在是王後有嚴令,說是一見到王子回來,就得立即帶去見她。”傲文“哼”了一聲,徑直趕來王後宮室。王宮內植有大量葡萄,葡萄酒是樓蘭最重要的手工業。王宮中的葡萄都是老樹,老藤的濃蔭形成一道道的綠色走廊,給這炎熱的夏季帶來不少清涼。而今因即將有樓蘭、於闐兩國國王盛會,甬道上的葡萄藤均被張燈結彩,雖然平添了不少喜氣洋洋的氣氛,卻令傲文感到相當做作。他進來王後宮室,隻鞠了一躬,便一言不發地站在門口。阿曼達令侍從、侍女儘數退出,這才招手道:“傲文,你過來。”傲文走出兩步,即又停住。阿曼達問道:“你不打招呼,擅自離開王宮回去大將軍老宅,是在怪姨母麼?”傲文道:“不是。”阿曼達道:“那麼你是在生誰的氣?臉色這麼難看。”傲文道:“沒有生氣,我就是不高興。”阿曼達歎道:“你本來可以自由自在地生活,如果不是我堅持要留你在宮中,你就不會有王子的身份,也就不會有這麼多的煩惱。而今國王要立王儲,刀夫為人平庸,我們都知道你的才乾遠在他之上,可姨母是真心希望國王能立刀夫王子,而不是傲文你。”傲文睜大了眼睛,道:“什麼?”阿曼達道:“你現在才是王子身份,已經如此為難。當了王儲,就再也不能做回你自己了。成為一國君主,得到的不僅僅有至高的權力,還有漫無邊際的負重和責任。傲文,姨母真的不想看到你將來痛苦,就跟不想看到芙蕖現在哭鬨一樣。可沒有辦法呀,公主有公主的命,王儲有王儲的運。傲文,你老實告訴我,你想當王儲麼?”王後說得慢條斯理,語氣也很平靜,傲文卻是聽得驚心動魄,心中波瀾大起,一時張口結舌,難以回答。他自然是想當王儲的,他既有成為一國之王的雄心和誌向,又因為他知道刀夫想當王儲,他瞧不起那樣一個人,所以他要處處壓著他,占到上風。他也一直以為憑他的本領才能,王儲之位是手到擒來之事,可當阿曼達突然說出了這樣一番令人百感叢生的話時,他倒真的有所猶豫了。阿曼達一字一句地問道:“姨母再問你一次,你想當王儲麼?”傲文終於點了點頭。雖然隻是輕微一個動作,但卻是很堅定的決心。阿曼達道:“這可是你自己的選擇,到死不能後悔。”傲文道:“是。”阿曼達道:“好,你退下吧,好好去準備一下。國王有令,明日由你和蘇錄大相出城迎接希盾國王一行。”傲文沉默半晌,應道:“遵命。”鞠了個躬,退了出來。一名侍女正在門外等他,忙迎上前小聲道:“公主請王子立即去後苑樹林。”傲文便獨自趕來後苑。芙蕖正站在一棵大樹下搓手,神色焦急,見到傲文,便立即撲了上來,輕罵道:“你怎麼才來?急死我了。”傲文輕輕推開這位青梅竹馬的表妹,問道:“表妹找我有事麼?”芙蕖仰起頭,熱切地凝視著他,道:“表哥,你帶我走吧,我們一起遠走高飛。”傲文一呆:“什麼?”芙蕖嬌笑道:“我不做公主了,你也不做王子,我們一起私奔,離開樓蘭到中原去,好不好?”她的嘴角泛著動人的笑意,俏麗的臉龐上紅暈點點,滿臉是幸福的光芒。傲文卻沒有她那麼興奮欣喜,心頭隻是一片茫然,又想起適才姨母的話——“這可是你自己的選擇,到死不能後悔”。芙蕖見他不答,催問道:“表哥說話呀,再不走可就晚了。”傲文喉結動了兩下,答道:“不,我不能答應你。”芙蕖大是震驚,問道:“為什麼?”傲文道:“因為我要當王儲。”他的聲音很輕聲,但是在芙蕖聽來卻如針穿一樣刺耳。失望的表情瞬間凝結在公主臉上,隨即轉為濃重的哀戚和難過。這短短一刻,對傲文而言,像一生那麼漫長。芙蕖終於轉過身子,躑躅著離去,一步一步,一腳一腳,趔趔趄趄,蹣跚而行,呆滯得仿佛是在叢林中徹底迷失了方向的孩子。傲文心中有些悵然,有些失落,有些遺憾。他有心要追上去,腳步卻如被釘到了地上,半分也挪動不得,因而隻是默默地看著她。直到她消失在視線中後,他還繼續呆佇在這塊少年時常與芙蕖一道來玩耍的地方,連他自己也不知道到底在這裡呆了多久。夕陽的餘暉徹底消逝後,寒氣侵人,天空中開始飄起星星點點的小雪。幾點雪花被風吹落到傲文臉上,瞬間融化,帶來森森的冰涼。夜幕如影隨形地悄然降臨,如同一張漫天漁網拋開,天終於完全黑了下來。07蕭揚和笑笑生到達樓蘭王都的時候正好是清晨。旭日漸升,金色的光芒灑在扜泥城上,晨霧漸漸褪去,這座古城露出了本來的黃色,在朝陽中呈現出深刻的冷靜和滄桑。但城市還沒有徹底蘇醒,整座王都顯得有些寂靜冷清。巨大的城門剛剛打開,空無一人,隻有城牆上無數守衛兵士來回遊弋,槍尖熠熠生輝。忽聽見城內馬蹄嘚嘚,清晨的寧靜被打碎了,數名棕甲騎士馳到北城門,大聲叫道:“傲文王子和蘇錄大相就要到了,快準備。”一邊喊叫發令,一邊馳出城去。兵士們一窩蜂擁下城牆,在城門四周戒備,禁人出入。蕭揚和笑笑生一時不得進城,隻得讓到一邊。笑笑生道:“傲文王子的母親可真是奇怪,如此絕色美人隱居在蒹葭深處,與世隔絕不說,連親生兒子來了也托辭不肯相見。喂,蕭揚,咱們要不要一會兒將這消息告訴那位傲慢無禮的王子?”蕭揚搖搖頭道:“他們母子不和,想來必有原因。”原來昨日傲文來蒲昌海探訪母親不遇憤而離開後,蕭揚上前向那披著黑色羃羃的侍女打聽道:“桑紫夫人什麼時候能夠回來?”侍女道:“夫人沒有交代過,這可不好說。”蕭揚道:“那好,他日再來拜訪。”正當離開時,笑笑生忽然道:“屋子後麵拴有兩匹馬,馬鞍都沒有卸下呢。”蕭揚心念一動,暗道:“這一定是家中有客,既有客人在堂,主人如何會不在家?”忙重新到門前叫道:“我自中原來,有要緊事想請教桑紫夫人,還望夫人不吝賜見。”那侍女重新開門出來,惱道:“早告訴你說夫人出遠門了,王子都已經走了,你還在這裡糾纏做什麼?”笑笑生笑道:“小姑娘撒謊眼睛都不眨一下。我問你,屋後那兩匹馬是誰的?”侍女一時驚住。笑笑生道:“答不上來了吧?快請你家夫人出來相見。”侍女道:“夫人說了,不想見客。”蕭揚道:“那好,我們就先等在外麵,等到夫人肯賜見為止。”侍女微一遲疑,即轉身進去。蕭揚溫文有禮,笑笑生可不理這一套,見那侍女正要跨進門檻,一步搶上去,意欲緊隨進去,卻被門檻絆了一跤,“哎喲”一聲,跌入堂中。剛狼狽地爬起來,不及轉身,隻覺得頸中一涼,那侍女不知從哪裡拔出一柄短刀,正架在他脖子上。笑笑生這一驚非同小可,忙道:“有話好說,我這就出去,這就出去。”那侍女也是緊張之極,握刀的手顫抖不止。蕭揚搶進來道:“笑先生多有魯莽之處,我替他賠罪。不過我們並無惡意,請姑娘先放下刀。”那侍女不答,隻頻繁地往內室望去。蕭揚見堂中並無旁人,心頭疑雲大起,朗聲道:“桑紫夫人,你在裡麵麼?請出來一見。”見無人應聲,便道:“如此,我可要冒昧得罪了。咦,夫人你……”趁那侍女驚然回頭之際,上前拿住她手腕,微一用力,短刀即應聲落地。侍女痛呼道:“放開我!”蕭揚道:“抱歉,暫時放不得。”將她手臂反擰到背後,正要揭開她頭上的羃羃,好看清她的麵目,忽聽見有人喝道:“放手!”卻見一名纖瘦的紫衣婦人走出堂來,雖然年紀已不輕,可依舊有著清麗的容顏、絕代的芳華。蕭揚立即肯定她就是昔日的西域第一美人桑紫,忙放開侍女,躬身道:“桑紫夫人。”桑紫揮手斥退侍女,徑直到堂中坐下,問道:“你是什麼人?為何來我這裡搗亂?”蕭揚便報了姓名,問道:“夫人可聽說過遊龍這個人?”桑紫態度極是冷淡,道:“沒有。蕭公子,笑先生,我隱居在蒲昌海已經有二十年,非但不知道你們想問的人和事,也極不願意見到外人,你們這就走吧。”蕭揚道:“夫人,這件事跟傲文王子……”桑紫一張臉如罩寒霜,冰冷得沒有任何生氣,道:“傲文雖然是我的孩子,可並不在我身邊長大,他的事我一概不知。來人,送客。”黑衣侍女便又重新出來,從地上拾了短刀,道:“二位請吧。”蕭揚無奈,隻得與笑笑生告辭出來。一路笑笑生對桑紫的容貌讚不絕口,又問道:“咱們什麼時候再來?”蕭揚心道:“桑紫夫人聽到遊龍名字時沒有任何反應,她未必就知道遊龍跟傲文的聯係。可身為母親,如此冷淡自己的親生兒子,實在是大違常理,這背後一定有什麼故事。也罷,眼下最要緊的還是找到軒轅劍,然後再以遊龍的身份回去大漠。”便對笑笑生道:“我要去塔克拉瑪乾尋一件東西,暫時不會再來了。”笑笑生忙道:“你乾脆把遊龍的麵具和割玉刀給我,我代你變成遊龍,也四處去耍耍威風,嘗嘗被人當做英雄歡呼的滋味。”蕭揚道:“歡呼的背後,可都是刀槍劍戟,先生可願意過這種危險的生活?”笑笑生忙擺手道:“我隻是說著玩兒,還是跟你一起去大漠尋找周穆王寶藏更妥當。”蕭揚道:“什麼?”笑笑生道:“難道你不是去尋寶的麼?告訴你,這種藏寶之處處處都布有機關,先生我精通八卦五行,一準兒能幫上你的忙。”蕭揚笑道:“這倒是不錯,那咱們就繼續同行,尋到寶藏一起平分。”笑笑生“嘿嘿”了兩聲,道:“其實我早算出你小子找的不是寶藏,你不肯說實話,也由得你,日後自有你哭著喊著求先生的時候。”蕭揚道:“先生既然算到我不是找寶藏,如何還要跟著我?”笑笑生道:“你找你的東西,我找我的寶藏,咱們同路,是不是?”蕭揚隻覺得這笑先生十分難懂,有時候稀裡糊塗,有時候又目光如炬,但他確實風趣可愛,笑料不斷,有他相伴,旅途總是會熱鬨些。兩人遂結伴南行,因貪戀蒲昌海的暮色風光而錯過了扜泥城門關閉時間,隻好將就在城外的小客棧過了一晚,預備一早進城,買些必要的物品後便一道上路,不料剛好遇到傲文王子出行,被兵士阻在城門外。等了小半個時辰,聚集在城門預備進城的人越來越多。蕭揚聽到旁人議論,這才知道今日樓蘭要在三間房王宮宴請於闐國王希盾一行,心道:“希盾野心不小,這次和議出人意料,怕是另有文章。之前他手下左大相菃木擔心夜明珠真相泄露,買通馬賊捕捉我和笑先生幾人,又在大漠中用弩箭暗算遊龍,導致一代英雄豪傑就此抱憾而終,遊龍可以說是為救我而死,我若不能為他報仇,未免太對不起他。可菃木心機深遠,表麵一直不肯與我翻臉,所以才召來馬賊出麵捕捉我,他當已經知道是遊龍從馬賊手中救了我,我若去行刺,不是明著告訴於闐人遊龍已死麼?萬一失手,個人生死事小,遊龍的事業又該怎麼辦?”一時矛盾不已,這才更能體會遊龍存世的艱難——在遊龍的麵具下,沒有自我,一切要為遊龍的事業考慮。是靠多少勇士前赴後繼的奉獻和犧牲,才換來了大漠中遊龍的不死聲名?那本來該叫傲文的遊龍,是不是本來也該是樓蘭王子的身份,該享受王子的權勢富貴?又是什麼樣的機遇,讓他無畏地走上了遊龍的艱險之路,最終默默葬身在茫茫沙海之中,成為一堆無名的白骨?忽聽得馬蹄嘚嘚,大批騎士呼嘯而來。有人叫道:“傲文王子到了!”卻見傲文一身鎧甲,當先馳出北門。幾名侍衛打著樓蘭王室的旗幟,緊隨在他身後。後麵跟著數百名棕甲武士,個個手執銀槍,腰跨佩刀,極是威武。等到傲文一行遠去,兵士這才放百姓出入。蕭揚道:“笑先生,勞煩你去置辦物品,我還有點私事。”笑笑生警惕地道:“你才第一次到樓蘭,人生地不熟,能有什麼私事?”蕭揚道:“嗯,我要去打聽一點事情。笑先生,遊龍的汗血寶馬和割玉刀暫時交給你保管,最好先找個妥當的地方藏起來。於闐人就要進城,他們知道你我是誰,萬一被發現遊龍的私人物品在我這裡,事情就糟糕了。”笑笑生抱怨道:“這些東西既然這麼重要,我也是第一次來樓蘭,能有什麼妥當的地方?”蕭揚沉吟片刻,道:“不如暫存在小客棧,先生再看看能不能找阿飛幫忙找個穩妥的地方。”笑笑生頓時笑逐顏開,道:“是了,倒忘記阿飛了,希望他已經回來樓蘭了。我早說他不錯,僅從夜明珠一件事,便可看出他為人忠義,有舍己為人之心,是繼承遊龍衣缽的不二人選。”蕭揚道:“阿飛是個很好的人,隻是成為遊龍這件事非同小可,還要再仔細考慮。”笑笑生道:“那好,我先去找阿飛,你辦完事就來他家裡找我。”08蕭揚遂獨自打聽著往樓蘭王宮而來。王宮門前站有不少棕甲武士,不準外人靠近。蕭揚其實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做什麼,見戒備頗為森嚴,正待轉身,忽見一戎裝武士昂然走了出來,很是臉熟,登時記起曾在玉門關前見過這男子,當時他是樓蘭商隊中的護衛首領,原來真實的身份是王宮侍衛。忙舉手叫道:“將軍!”那戎裝武士正是未翔,遠遠見到一名年輕男子朝自己招手,微微一愣,即走過來問道:“你是誰?有什麼事嗎?”蕭揚正待回答,從旁忽然閃出一人,一把抓住他手臂,嚷道:“未翔將軍,這人是中原的通緝犯,是個殺人放火的大強盜。”未翔恍然大悟,道:“難怪我看你臉熟,原來是在玉門關見過通緝你的告示。”招一招手,立即奔過來幾名武士,將蕭揚圍了起來。蕭揚當此境遇,簡直哭笑不得——那認出他的人,正是曾在車師拜他為師的樓蘭向導阿飛。阿飛昨日才回到扜泥,他是世襲向導,算是官職人員,所以一早到王宮南側的官署述職報道,官署上上下下都忙著準備迎接於闐國王的歡宴,哪裡有空理他。他便想順路來王宮前看看熱鬨,哪知道正好撞見蕭揚,他根本不知道眼前這個“江洋大盜”就是他的師傅遊龍,隻是揪住不放,恨不得要立即暴打這壞人一頓。未翔問道:“你從中原逃來我們樓蘭,想做什麼?”阿飛插口道:“他是跟著於闐人混出關的。於闐左大相菃木對他可客氣了,夜明珠的事,他還替於闐人向我逼供,他們是一夥兒的。”蕭揚一時難以辯解清楚,隻緘口不言。未翔也不明究竟,不過眼下沒有工夫理會這件事,便命武士先逮捕蕭揚下獄,日後再審問清楚。蕭揚道:“等一等!我雖被中原通緝,可並沒有做違反樓蘭法律的事,將軍憑什麼拿我?況且這位向導已經指出我跟於闐是一夥,而今樓蘭、於闐是一家,之前的恩怨早一筆勾銷,將軍下令拿我,非但於情於理不合,而且會被視為有意破壞和談之舉。”未翔沉吟片刻,道:“你說得不錯。來人,送蕭揚公子到驛館歇息,等希盾國王到了稟告後再行處置。”蕭揚料不到一番強辯,居然會收到奇效,被軟禁在驛館總比被關進監獄要容易逃走得多,當即不再反抗,順從地跟著武士往官署走去。阿飛恨恨道:“如此豈不是太便宜了他?”未翔道:“阿飛,眼下事情很多,一切要等到宴會之後再說。你先回去,回頭我再找你。”阿飛道:“是。”送走阿飛,未翔又巡查了一遍,見一切已安排妥當,便徑直進來內宮。他跟傲文王子交好,最清楚芙蕖公主的心思,她自幼對表哥傲文鐘情,卻突然成為和談的條件,要嫁去於闐,萬一她不肯出席今日的宴會,抑或是在宴會上冷眉冷眼、惡聲惡氣地鬨一頓,事情就不好收場了。雖然阿曼達王後稱已有安排,公主從昨晚開始也一直很平靜,不再大吵大鬨,但他仍然不怎麼放心。來到公主寢殿外,侍女們正聚集在一起竊竊私語。未翔道:“你們在做什麼?”一名侍女忙稟告道:“侍衛長,公主今日可奇怪了,對待下人特彆客氣,倒像完全變了一個人。”未翔道:“我已經不是侍衛長。公主在裡麵麼?”芙蕖在裡麵聽見,叫道:“是未翔來了麼?快請他進來。”未翔一聽公主用了個“請”字,這可是破天荒的事,頓時詫異萬分。侍女打開簾子,請他進來內室。卻見公主豐妝靚飾,正坐在銅鏡前化妝。未翔躬身道:“公主。”芙蕖轉過身來,嫣然笑道:“你看我美不美?”未翔道:“美。”芙蕖嗔道:“你都沒抬頭看我一眼呢。”未翔便匆匆瞟了一眼,道:“公主很美。”芙蕖道:“你看須沙王子會喜歡我這身打扮麼?”未翔一時呆住,他幾乎懷疑公主本來要說的是“你看傲文王子會喜歡我這身打扮麼”。芙蕖又道:“表哥已經出城去接須沙了麼?我真是迫不及待地要見到他呢。”未翔道:“是,等貴客到了,屬下自會派人來請公主。”匆匆告退,趕來大殿。問天國王與問地親王正忙著召集群臣。阿曼達獨自站在一旁,若有所思,在忙碌的大殿中,隻有她顯得沉靜,如同蒲昌海一般。王後穿著一身白色的麻布袍子,領口和袖口繡著天藍色的精致花邊,益發使她顯得瘦削英氣。她已經年逾四旬,卻仍然擁有挺立的身段和豐潤的臉龐。一見到未翔進來,便敏捷地轉過頭來。未翔上前低聲道:“王後,請到一邊說話。”進來內殿,說了芙蕖公主的異樣,道:“公主一向剛烈任性,突然變得如此聽話,會不會有什麼厲害的後招?”阿曼達道:“不會。”未翔不知道王後為何如此肯定,但知女莫若母,便不再多問,退出殿來。09過了一個多時辰,有棕甲騎士馳回稟道:“傲文王子和蘇錄大相已經迎到於闐國王,再過大半個時辰就該到王都,文書大臣阿裡已經趕到北門迎候。”隨即不斷有騎士來回馳報傲文和於闐人的行蹤,又等了一個時辰,傲文終於引著於闐一行到達三間房的廣場。問天夫婦率領群臣迎出宮門,希盾翻身下馬,脫下金色大氅甩給身後的武士,大踏步走過來,道:“問天國王陛下。”問天道:“希盾國王陛下。”希盾眼睛一轉,落到阿曼達身上,笑道:“阿曼達王後,很久不見。”阿曼達道:“希盾國王陛下。”希盾轉身招手叫過須沙,道:“來見過你未來的嶽父嶽母。”須沙上前道:“國王陛下,王後。”阿曼達問道:“你就是須沙王子麼?”須沙道:“是,須沙見過王後。”阿曼達見他彬彬有禮,極有書卷氣,與希盾迥然不同,很是歡喜,上前攜了他的手,道:“你居然長這麼大了!”問天輕輕咳嗽了聲,道:“先請國王陛下進宮吧。”當即引著希盾進來三間房大殿,分賓主坐了,相互介紹重要臣屬,寒暄一番。問天見已過正午,便下令開宴。希盾道:“芙蕖公主呢?”問天道:“這就請須沙王子和我一道去接芙蕖出來。”今日宴會實際上是樓蘭公主和於闐王子的訂婚宴,按照西域禮儀,要由父親和男方一起迎接女方出閨房,代表第一眼見到新娘的男人是她生命中最為重要的兩個人。希盾便命須沙跟隨問天去迎公主出來。問地親王笑容滿麵,引著刀夫王子過來招呼道:“希盾國王陛下。”希盾道:“問地親王。”隨即招了招手。一旁左大相菃木立即會意,低聲道:“問地親王,刀夫王子,有一件大事想先跟二位殿下商議,事關刀夫王子,請過來說話。”問地先是一怔,隨即笑道:“好,好。”希盾等問地幾人走遠,這才有意踱近阿曼達,低聲問道:“桑紫人呢?怎麼不見她?”阿曼達道:“原來陛下還記得我妹妹。”希盾道:“當然。我如何能不記得她?對阿曼達你也是一樣的。”阿曼達道:“既是如此,當日在墨山營盤,陛下已經知道傲文是我妹妹的愛子,如何還要下狠手?”希盾嗬嗬一笑,道:“傲文太驕傲自大,本王隻是要嚇嚇唬唬他,讓他得點教訓。你看,他逼死了手印國王,本王最終不還是從憤怒的墨山人手中救了他麼?阿曼達,我實話告訴你,我喜歡傲文,我寧可他是我的兒子。”阿曼達道:“陛下,傲文是泉蘇大將軍和我妹妹桑紫的兒子。”希盾道:“本王知道,我說的是寧可……”忽聽得有人叫道:“桑紫夫人到了!”眾人均吃了一驚,最意外的當然是傲文王子。他緊緊盯著門口,卻見那位天下最美麗的母親一身淡紫紗衣,華容婀娜,氣若幽蘭,飄然走了進來,身後緊跟著一名黑衣侍從。她就那麼昂首挺胸,旁若無人,似乎滿殿人都不在她的眼中。問地親王站得靠近殿門,最先回過神來,迎上前笑道:“桑紫夫人。”桑紫奪人魂魄的容顏上沒有任何表情,隻淡淡“嗯”了一聲,甚至未轉頭看親王一眼,徑直朝站在殿首的希盾走去。阿曼達急上前擋在妹妹麵前,低聲問道:“桑紫,你怎麼來了?”桑紫道:“怎麼,我不能來麼?姊姊請讓開,我有幾句話要對希盾說,說完就走。”阿曼達道:“桑紫,今日是芙蕖……”桑紫道:“我知道。姊姊如果不想太難看,就請讓開。”轉頭招手叫過傲文,道:“傲文,請你姨母讓開。”傲文一呆,道:“什麼?”阿曼達勸道:“桑紫……”桑紫道:“姊姊早已貴為樓蘭王後,要什麼有什麼,連我的孩子都隻認你這個姨母,我卻什麼也沒有,沒有了夫君,沒有了兒子……”傲文怒氣上衝,道:“母親怎麼能這麼說?明明是你自己不願意養我……”阿曼達忙斥退傲文,將桑紫拉到殿首邊上,道:“今日是樓蘭和於闐的大日子,我可不能讓你……”桑紫道:“姊姊,我沒有彆的意思,我隻是聽說希盾來了,想當麵問問他,我的孩子還好不好。”她所說的孩子,自然是指她和希盾生的兒子須沙。阿曼達一時間回憶起無數往事來,想到妹妹原本是西域第一美人,是無數王子公孫追求的目標,她卻將一生中最寶貴的青春年華都耗在那個人身上,到頭來什麼都沒有得到,正如她自己所言——什麼也沒有。望著她臉上淒涼的悲意,心頭不禁一陣惻然,再也無力拒絕她的要求,隻得應道:“那好吧。”轉身退到一邊。桑紫便招手叫道:“希盾!”希盾坦然走過來道:“桑紫,多年不見,你還好麼?”桑紫道:“我想介紹個人給你認識。”希盾笑道:“什麼人?莫非是我另一個兒子?”桑紫也不理睬他的調笑,轉過頭去,卻不見了一直緊隨在自己身後的黑衣侍從,不由得愣住,問道:“人呢?”希盾道:“桑紫,我知道你心中一直怨我……”桑紫心思卻根本不在他身上,不斷掃視四周,搜尋自己的侍從,神色焦慮緊張之極,驀然一時愣住。希盾感覺到她神色有異,順著她的目光望去,一名黑衣侍從正右手撫胸,疾步走向傲文。傲文正與阿曼達低聲交談,絲毫沒有覺察到危險正在逼近。希盾“啊”了一聲,隨手扯下佩刀,大力朝那侍從甩去。那侍從已貼到傲文背後,從懷中掏出一把短柄匕首,正用力刺出,驀然憑空飛來一把力道極大的重物,砸在臂膀上,一陣劇痛,腳下踉蹌,身子一傾,匕首斜向前一挺,劃著傲文右臂而過。希盾大叫道:“有刺客!”傲文已然驚覺,不顧手臂擦傷,右手捉住刺客握刀的手臂,左肘後撞,使力將他側翻摔倒在地。那刺客正要翻身爬起,傲文心腹侍從大倫已帶領侍衛趕過來,拔刀製住他,反剪過手臂,綁了起來。眾人萬料不到大殿盛宴上忽然會發生如此變故,儘皆瞠目結舌。傲文更料不到居然是希盾救了自己,隻捂住手臂傷處,望著他發呆。桑紫急撲過來,握住兒子鮮血淋漓的手臂,叫道:“傲文,你有沒有事?有沒有受傷?”慈母的天性流露無疑。傲文還是第一次發現母親原來如此關切自己,愣了好半晌,才道:“我沒事。”桑紫泣聲道:“我不知道他要行刺的人是你,對不起,對不起……”傲文道:“什麼?”阿曼達皺眉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刺客是如何混進來的?”大倫低聲道:“王後,這刺客就是桑紫夫人帶進大殿的侍從。”阿曼達滿臉愕然,一時不及思慮更多,道:“有貴客在此,先帶刺客下去,回頭再審問不遲。”大倫道:“遵令。”希盾道:“等一等!王後,刺客來路不明,意圖不軌,最好是當場在這裡審問清楚,以免外人說樓蘭有包庇刺客之嫌。”他早已經明白過來,桑紫將刺客裝扮成侍從帶進王宮,目的就是要刺殺他,可不知道因為什麼緣故,刺客又臨時選擇了傲文作為行刺對象。他心中疑慮甚多,豈肯讓樓蘭一方就此將人帶走?當即搶過來,狠狠瞪了桑紫一眼,伸手扯下那刺客臉上的假胡須,露出一張濃眉大眼的方臉來,可卻不由得愣住——那刺客不是旁人,正是失蹤已久的墨山王子約藏。約藏見偽裝已被撕去,冷笑一聲,道:“希盾國王陛下,你好啊。”阿曼達問道:“他是誰?”希盾道:“墨山國王子約藏。約藏,本王派人四處找你,你如何來了樓蘭?”約藏怒道:“陛下不是明知故問麼?傲文逼死我父王,我跟他仇深似海,非殺了他報仇不可。還有你,希盾國王,你將那狐媚賤人衛師師送給我父王,根本就沒安什麼好心。”外人原本不知道墨山新王後衛師師的來曆,忽聽約藏宣稱是希盾所送,大是驚奇。問天國王尚未出來,事情又牽涉到自己的親妹妹,阿曼達一時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便問道:“問地親王,你執掌本國刑律,你看該如何處置?”問地微一沉吟,即答道:“天下人均知樓蘭刑法的根本是‘凡在當地犯罪者,務必死於當地’。約藏是墨山國王子,不可能不知道這一條。他既然踏上樓蘭國境,就等於認同這條法令。如今他混進王宮行刺傲文,意欲破壞樓蘭、於闐和談,罪大惡極,即使他是王子身份也不容寬恕,應該立即押出殿外處死。”阿曼達道:“嗯,這個……”問天和須沙正引著盛裝的芙蕖出來大殿,忽見侍衛押著一名五花大綁的男子站在一旁,不覺驚詫萬分。扈從在國王身後的未翔忙搶過來問道:“出了什麼事?”旁人不及回答,約藏已大聲道:“我是墨山國王子約藏,今日到此,特意來殺傲文。”之前變故突生,約藏雖然被捕,但殿下眾官員離得甚遠,並不知道究竟,忽聽到刺客自報身份,登時一片嘩然。問天皺眉道:“既是墨山約藏王子,還不趕快鬆開。”命人解開綁繩,道,“王子,手印國王意外去世,確實跟我樓蘭有很大乾係,對此本王也不想多辯解什麼……”刀夫忽插口道:“手印國王之死分明是傲文一個人的錯,伯父為何要替他攬過?”問天朗聲道:“傲文是我樓蘭國王儲,他言行舉止所引發的一切後果,自然要由樓蘭國來承擔。”刀夫“啊”了一聲,結結巴巴地問道:“伯父,你……你要立傲文為王儲?”他既意外又震驚,臉本能地陰沉了下來,沉得好像即將有一場大雨傾盆澆下。問天道:“不錯,從今日開始,傲文王子就是樓蘭國的王儲。”走到約藏麵前,道:“王子,尊父新逝,墨山無主,你還是儘快趕回營盤繼承王位吧。”約藏恨恨道:“你們今日不殺我,來日我必定要興兵報複。”問天道:“那麼,樓蘭將會嚴陣以待。未翔,送約藏王子出城。”未翔道:“遵命。”示意侍衛挾了約藏的手臂,將他帶出大殿。希盾哈哈大笑道:“傲文,你小子真是好運,今日大難不死,又被立為王儲,當真要好好賀喜。”轉頭見到樓蘭公主芙蕖容顏美麗,千嬌百媚,正牽著須沙的手,顯是十分親昵,更是喜上眉梢。桑紫呆呆盯了須沙好大一會兒,忽見須沙轉過頭,正好麵對她,望著那熟悉的眉眼輪廓,不由得心如波濤,起起伏伏,思緒隨著回憶飄向遠方。傲文早得阿曼達暗中囑咐,見母親腳下一動,便立即挽住她手臂。桑紫一掙未能掙脫,道:“你做什麼?快些放手。”傲文見母親正與須沙對視,各自流瀉出一種莫名難言的奇妙情感,心中不知道什麼怪異滋味,當即道:“不,我不放。就算母親要放開我,我也絕不會放開母親。”桑紫聞言一震,轉過頭來,怔怔地凝視著他,仿若從來沒有見過這個親生兒子。問天見約藏已被帶走,正要宣布宴會開始,傲文忽道:“陛下,我手臂受傷,怕多有失儀,請求告退。”問天見他左手捂住的傷處不斷有鮮血滲出,才知外甥受傷不輕,忙道:“好,你先下去,快傳禦醫。”傲文轉過身,朗聲道:“感謝諸位來我樓蘭做客,傲文身上有傷,不得不先告退,請各位遠客務必儘興。”欠了欠身,這才扶了母親,昂然出殿。在場的樓蘭大臣不少,均了解王子為人,不明白一向狂妄傲慢、桀驁不馴的傲文為何忽然變得如此禮數周全,顯示出罕見的樓蘭王子的大家之氣,莫非是因為當了王儲的緣故?10傲文扶著桑紫回到自己的宮殿,肅色問道:“母親如何會認得約藏王子?”桑紫道:“是他自己來蒲昌海找我。傲文,昨日你來精舍,我本來想出來見你,可被約藏王子製住。他要我帶他到王宮參加宴會,我以為他要殺的是希盾。對不起,是阿母害你受傷。”原來當日傲文率奇兵占領墨山王宮,手印國王見宮門被封,逃走已來不及,便讓約藏王子和約素公主化裝成仆役、侍女,他自己則被樓蘭兵士搜獲後押去大殿,不堪忍受樓蘭王子傲文汙辱而自殺。約藏兄妹也當了俘虜,不過混雜在一群侍女中,身份尚未暴露。後來傲文被於闐國王希盾反困在王宮中,依照約定釋放了人質,約藏也得以逃生。他本待立即上前表明身份,卻看見王後衛師師與希盾眉眼曖昧,這才恍然明白希盾是有意將衛師師送給父王,又一再促使父王立其為王後,根本就是為了控製墨山。他遂沒有站出來,而是尋找機會帶著妹妹約素逃到可靠的心腹家中,後來果然聽說衛師師派出軍隊在營盤城中尋找他們兄妹,更是不敢輕易露麵,怕被王後加害。不久後的局勢更是匪夷所思,於闐與樓蘭議和,希盾居然下令放走了傲文,又不準墨山軍民向樓蘭人報複,朝政也由王後衛師師全麵把持。約藏對此自然是怒火衝天,決意複仇,既然墨山暫時難以立足,便與妹妹約素一路跟隨傲文來了樓蘭,預備行刺。可傲文本人武藝不弱,身邊又是武士環伺,他根本無法近身。然而對於有心人來說,事情總會有所轉折,到樓蘭王都扜泥後,約藏無意中聽說傲文生母桑紫多年來一直隱居在蒲昌海,遂趕來蒲昌海精舍,挾持了桑紫,預備利用她混進王宮宴會,當著於闐國王希盾的麵刺死傲文。這樣他不但能報父仇,給希盾一個下馬威,希盾也不會好意思讓樓蘭人當場殺他,說不定能全身而退。剛好那時蕭揚、傲文兩批人前後腳趕到,若不是傲文身邊帶了不少侍從,約藏又顧念妹妹約素的安危,說不定就會立即衝出去血戰一場。那披著黑色羃羃的侍女正是墨山公主約素,她出麵應付,謊稱桑紫夫人出了遠門,順利誆走了傲文王子。不料笑笑生發現了屋後沒有卸下馬鞍的馬匹,蕭揚起了疑心,遂又折返回來。笑笑生闖進屋時,約素本就十分緊張,還以為行跡已經敗露,立即出刀製住了他。桑紫被約藏用刀製在內室,對外麵一切動靜聽得一清二楚,她得知約藏是想混進樓蘭為迎接於闐王舉行的盛宴,一廂情願地以為他是要行刺希盾,立即主動表示願意提供幫助。約藏自然不信。桑紫告知與希盾有不解深仇,她最大的心願,就是看著他死在她麵前。約藏這才明白這女人會錯了意,當即將錯就錯,也不點破。突然發生了約素舉刀對付笑笑生事件後,約藏正猶豫該不該衝出去,約素又反被蕭揚製住。桑紫再次表示願意幫忙,他遂放開了她。桑紫出來堂中,幾句話就打發走了蕭揚。次日,約藏化裝成侍從,跟隨桑紫進宮。按照桑紫的步驟,她直接帶著約藏走到希盾麵前,一刀殺死他。計劃倒是順利得很,隻是她萬萬料不到約藏真正要刺殺的目標是她的親生兒子傲文。幸好希盾及時覺察,不然後果萬難預料。傲文明白了事情究竟,歎了口氣,道:“我這就送母親回去。”桑紫道:“可是我還想再見見須沙。傲文,你會幫助阿母,對不對?他其實是你的……”傲文打斷了她,堅決地道:“母親,你絕不能再留在這裡,暫時也不能回蒲昌海精舍,我先送你去外公的宅邸。”桑紫道:“我還是想……”傲文厲聲道:“我說了不行。”桑紫便低下頭,不再言語。傲文料來以希盾睚眥必報的性格,絕不會就此乾休,萬一要求問天處罰母親,事情可就不好辦了。當即匆匆裹了傷口,換了便服,讓桑紫也換了一身大而肥的侍衛衣服,掩蓋住傾城國色,這才召集心腹侍從,出來王宮。11三間房前的廣場上,人海如潮,熙熙攘攘,有扈從希盾的黑甲武士,更多的是趕來看熱鬨的樓蘭百姓。忽見傲文王子出來,立即高聲歡呼道:“王子!王子!”傲文點點頭,向人群示意。侍從在前麵開出一條道來,扶王子上馬。傲文忽然留意到人群中一張熟悉的麵孔,正是昨日在母親精舍前見過的中原男子蕭揚,微微一愣間,他卻一閃即沒入人群不見了。走出廣場,轉入人流稍少的東大街,傲文即叫過大倫道:“你送夫人到東寺我外公住處,彆讓人看見。再告訴那裡的管家,沒有我的命令,不準夫人出門,明白麼?”大倫道:“明白。”和弟弟小倫帶了兩人,護著桑紫往東寺而去。傲文便往北轉了一圈,撥轉馬頭欲抄近道回宮。剛步入小巷,便聽見裡麵“叮叮當當”有兵刃交接聲,正有幾名黑衣男子各舉兵刃,在圍攻一名中原男子。一名道士站在一旁,臉色煞白,瑟瑟發抖。侍從大驚失色,急忙拔出兵刃,護住王子。傲文認出那中原男子和道士正是昨日在母親精舍前見過的蕭揚和笑笑生,很是奇怪,卻不上前,隻站在一旁靜觀其變。卻見那中原男子使一柄鈍劍,兵器雖鈍,卻是劍法精絕,迅若雷霆,疾如風雨。劍光霍霍,恍若一道光圈,護住全身。那幾名黑衣男子招式不及對方精妙,一時間難以攻進劍圈,卻是配合默契,進退有據,牢牢困住敵人。一名侍從道:“王子,看這些黑衣人圍攻的身手步伐,應該是訓練有素的軍人。”傲文點點頭,道:“是脫了戎裝的於闐黑甲武士。”當即揚聲叫道:“住手!”正在惡鬥的眾人均吃了一驚。笑笑生扭轉頭一看,即大叫道:“殺人啦!殺人啦!”雙手亂舞,奔近傲文,指著背後道:“傲文王子,他們要殺人!要殺人!”生怕背後的敵人追來,抬腳便走,竟穿過侍從隊伍,就此奔出巷去。黑衣人聽說來者就是樓蘭王子傲文,互相使個眼色,舍了蕭揚,往巷口另一端逃去。侍從正要追趕,傲文道:“不必了,帶那中原人過來。”侍從便過來繳了蕭揚的長劍,將他推到傲文麵前。傲文道:“我們是第二次見麵了,看不出你的劍法居然這麼好。”蕭揚道:“多謝王子褒獎。”傲文問道:“你明明可以傷人脫身,為何隻取守勢?”蕭揚道:“傷他們確實不難,可我聽說樓蘭國刑律森嚴,凡在本地犯罪者,務必死於當地。當街鬥毆傷人罪名不輕,我不敢輕易冒犯。”傲文道:“你倒是很識得輕重。那麼我問你,你昨日去蒲昌海精舍找我母親做什麼?可是與今日大殿行刺之事有關?”蕭揚驚道:“今日宴會上有人行刺麼?不,我完全不知情,我去拜訪桑紫夫人,隻是要打聽一個人。王子走後,我的同伴發現屋後有兩匹馬,馬鞍還未及卸下,猜想桑紫夫人應該在家,遂又回來求見。一番周折後,倒是如願見到了夫人,卻被她很快打發走了,原來她根本不認得我要打聽的人。”傲文見他所言與母親的描述完全能對上,便完全相信了,又問道:“適才那些於闐武士為什麼要追殺你?”蕭揚微一猶豫,道:“有些私人恩怨。”其實他知道這不僅僅是私人恩怨,於闐人也不是要殺他,而是要活捉他,好拷問出遊龍下落。之前阿飛指認出他中原通緝重犯的身份,隨即被未翔下令帶去驛館軟禁。不久,於闐國王到達三間房,驛館上下都蜂擁出去看熱鬨,他即找機會逃了出來。正好遇到樓蘭文書大臣阿裡引著部分於闐黑甲武士來驛館歇息,武士首領尼巴認出了蕭揚,立即派人追蹤他。蕭揚在廣場上轉悠了半天,就是為了甩掉背後的於闐武士。出來廣場時,正好遇到趕來尋他的笑笑生,遂一道離開三間房。哪知道還是被於闐武士在小巷中追到,一場廝殺,又意外遇到了樓蘭王子傲文。傲文見蕭揚神情,料來他沒有說實話,不過內心很讚賞對方出神入化的劍法,能使出這樣一手劍法的人,應該也不是平常人,不願意多加為難,命侍從將劍遞還,道:“現在城裡有不少於闐人,你可要多加小心了。”提馬欲行。蕭揚忙道:“等一等!王子,你可有聽過遊龍的名字?”傲文道:“當然,大漠中令馬賊聞風喪膽的英雄,也是拯救車師的英雄,西域人誰能沒有聽過他的名字?”蕭揚道:“那麼王子可認得遊龍?”傲文道:“不認得。聽說他已經悄悄離開了車師,不然我倒真想請他來我們樓蘭做客。你問這些做什麼?”蕭揚道:“我也隻是仰慕遊龍,想多知道一些他的事跡。”當即讓到一邊,道,“王子先請。”目送傲文一行走遠,才轉身往巷口走去。笑笑生不知道從哪裡鑽了出來,抹抹額頭的汗,道:“剛才好險!喂,到底要不要告訴阿飛你就是遊龍?我才剛剛把你的坐騎、割玉刀寄存在客棧就遇見了他,他一直痛罵你呢。”蕭揚道:“不必了,我們還是儘快離開樓蘭為好。”12樓蘭、於闐兩國盛宴百年難遇,雖然出了點小風波,導致新王儲傲文王子受傷退席,但之後卻進行得相當順利,雙方君臣不斷相互敬酒,芙蕖公主更是大方得體,無論是問天夫婦,還是希盾父子,都很滿意。歡宴一直持續到太陽下山,希盾國王已露醺態,隻得扶了須沙回來驛館歇息。一進房間,希盾即推開須沙的手,命道:“你先回房歇息,菃木留下。”須沙這才明白父王是在裝醉,也不敢多問,隻得應道:“是。”希盾等須沙退出,這才坐下來問道:“派出人手去追蹤約藏了嗎?”菃木道:“已經派了六名精乾武士出城。臣交代他們化裝成馬賊,在樓蘭、墨山邊境處殺掉約藏王子。”原來墨山王後衛師師正是希盾處心積慮安插在墨山國的棋子。通過今日在大殿的言行,希盾感到約藏王子難以控製,決意除掉他,永絕後患。最妙的是約藏今日在樓蘭王宮大殿公然行刺樓蘭王儲傲文,大大鬨了一場,他死在回國繼承王位的路上,樓蘭的殺人嫌疑自然最大。希盾道:“嗯,這樣安排很好。”菃木猶豫了下,還是問道:“臣還是不明白,陛下為何要在大殿上救傲文一命?當初在墨山營盤放過他,是因為局麵對我方不利,情有可原,今日若是讓約藏當眾殺了他,墨山、樓蘭從此是死敵,局勢豈不是對我們更有利?”希盾道:“你不明白,傲文是本王安排的一顆關鍵棋子,日後將有大用,可不能就讓他這麼白白被約藏捅死。”菃木道:“還有一件事,問地親王也希望與我們於闐結親。”希盾冷笑道:“就憑他那窩囊兒子刀夫就想娶我的女兒麼?不過彆著急拒絕他。刀夫也想當王儲,咱們必要的時候得幫幫他。”菃木聽國王既要堅決地支持傲文,又要支持刀夫,百般不解之時,武士首領尼巴不待通報便闖了進來,稟告發現蕭揚蹤影但追捕未獲一事。菃木立即起身道:“臣這就親自帶人去圍捕蕭揚,好追蹤遊龍下落。”希盾道:“既然已被傲文撞見,暫且不必了。如今咱們在樓蘭國境,動靜鬨得太大反而不好。”菃木道:“是。”希盾又想起白日大殿之事來,道:“桑紫這賤人竟敢公然將刺客帶到本王麵前,我這次絕不會輕易放過她!”舉起拳頭,狠狠砸在桌案上。菃木道:“臣這就派人去辦。”剛躬身退出,又匆忙進來稟告道:“陛下,有客。”引著一人進來。那人披著一件寬大的藏青色大氅,全身籠罩在漆黑當中,看不清麵孔。希盾笑道:“王後,我早知道你會暗中背著你夫君來與我相會。”那人揭下帽子,當真是樓蘭王後阿曼達。希盾揮手命菃木和所有侍衛退出,親自掩好房門,笑道:“你是來看我醉酒醒了麼?”阿曼達肅色道:“不,我是為我妹妹桑紫之事而來,而且也已經告知夫君我來了這裡。”希盾道:“那麼,問天就不怕你我之間舊情複燃麼?”一邊說著,一邊伸手往她肩頭扶去。阿曼達退後一步,道:“陛下,事情已經過去二十多年,而今你我膝下兒女已經長大成人,我們又結成了親家,這就請你將往事忘了吧。”希盾不悅地道:“就算我肯忘,桑紫肯麼?你親眼所見,她帶約藏入宮,原本是想要殺我。這賤人當真是不安分,處處想置我於死地,不肯讓你的女兒嫁給我的兒子。”阿曼達道:“陛下,桑紫確實有不對的地方,我替她向你道歉。”希盾冷笑道:“阿曼達,我和桑紫之間的恩怨可不是你一句道歉就能化解。你也知道我的為人,今日之仇我非報不可。”阿曼達道:“桑紫當年那麼愛你,你卻傷透了她的心,難道陛下自己一點責任都沒有麼?”希盾怒氣頓生,道:“哼,她當年愛我是沒錯,錯就錯在她不該為了得到我的愛不斷從中挑撥離間,如果不是她,你本來該是我的王後!”阿曼達搖頭道:“不,就算沒有桑紫,我也不會嫁給你。陛下,時過境遷,多提無益,若是你還念一點往日情分,請你這次放過桑紫,她是我唯一的親妹妹,而且……而且也是須沙的生母。你難道不能為須沙多想想麼?”希盾長歎一聲,語氣緩和了下來,問道:“你喜歡須沙麼?”阿曼達歎道:“很喜歡。我今日看到他,就好像看見了年輕時候的你。”希盾低聲道:“阿曼達!”上前一步,握住了她的手。兩人四目交彙,幾十年的風雲在臉上急劇翻滾著,心底深處最柔軟的草地忽然沐浴到一陣和風細雨,細細的嫩芽冒了出來,一片翠綠中幻化出奔騰的駿馬、快樂的年輕男女。原來歲月並沒有抹平記憶,那些往事一直還留在原地。希盾喃喃道:“阿曼達,這二十多年來,我無時無刻不在想念你。”俯下頭,朝阿曼達嘴唇吻去。阿曼達身上大氅滑落,她陡然驚醒過來,急忙推開希盾,道:“陛下,正如我所言,桑紫是須沙王子的母親,請你多為他考慮。”撿起大氅重新披好,匆匆開門走了出去。希盾望著她的身影瞬息沒入黑暗中,忽然感到一絲倦意,坐到椅子中,閉目眯了一會兒,忽感到有陰風穿堂入室,驀然張大了眼睛。幾乎就在同時,外麵的夜空中響起了一聲霹靂。那聲音不但巨大,而且帶著陰慘的氣息,就連從來處變不驚的希盾也感到一陣莫名的驚悸。他從座位上跳了起來,奔過去推開窗戶,卻見西邊的天空邊際不斷有紅光閃爍,映出黑黝黝的天空,仿若來自地獄的魔鬼的眼睛。13霹靂不但驚動了於闐國王希盾,也震撼了樓蘭君臣百姓。此刻正是酷暑夏季,正是樓蘭一年中最喧鬨的季節。王都扜泥的夜市本來正如往常一樣,火樹銀花,亮如白晝,擠滿了本地人和外地人,蜂屯蟻聚,紛紛攘攘,熱鬨非凡。驀然空中一聲驚雷巨響,登時壓過了滿街的歡聲笑語,人們各自呆立住,不自覺地感到一陣戰栗,心跳加快。漆黑的夜空更黑了,甚至呈現出一種死人的恐怖灰色來。片刻後,更多的炸雷滾滾而來,如波濤洶湧,從遙遠的天際投到扜泥的上空,擲到人們的頭頂。天幕壓得更低了,仿若伸手就能觸摸到。一股狂風平地掠過,像張牙舞爪的怪獸,肆意席卷著全城,雞蛋大小的冰雹如豆子般傾天而降,無情地砸向地麵的一切。人們在片刻的驚愕後,這才四下驚散,發瘋一般尋找遮蔽之處。他們互相衝撞著,擁擠著,踩踏著,尖叫聲、哭喊聲響成一片。問天國王和阿曼達王後聞聲登上三間房的最高建築明光塔,居高臨下地俯瞰扜泥全城,既驚奇又畏懼地望著上天憑空99csw.而降的災難。國王夫婦長久地不發一言,眉頭緊鎖,顯得心事重重。天空又是一聲驚雷巨響。阿曼達終於失去了王後的冷靜和風度,攀住丈夫的手臂,顫抖問道:“難道……難道厄運真的要降臨到樓蘭頭上了麼?”她似乎已經預見到命運的可怕變化,心裡惴惴不安,總覺得有比狂風冰雹更凶惡的命運衝著樓蘭而來,她和所有的子民將無法逃避。問天沒有回答,他強作鎮定的表情掩飾不住內心的緊張和焦慮,不由自主地抓緊了妻子的手腕……14全樓蘭最鎮定的人當屬傲文,他隻在第一聲霹靂響時從床上驚起,隨即便又重新躺回床上。他有著自己濃厚彷徨的心事,並沒有因為當上王儲而高興起來。他想知道母親和希盾的往事,想知道她是不是因為太愛須沙才如此恨希盾,想知道芙蕖表妹為何忽然完全變了一個人,他想得太多,甚至根本想不起要去關心外麵的雷聲和冰雹聲。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外麵陡然安靜了下來,他便歪頭沉沉睡去,直到侍衛進來床前稟告,說國王召他立即趕去書房。傲文穿好衣服,往內宮而來,看到院中地上積滿了冰雹,足有一尺來厚,不覺露出驚奇之色。侍衛領他徑直進來書房,轉過屏風,遞過來一盞燈籠,指著牆上一道小門道:“這裡是禁地,屬下不敢擅入,請王子自己進去。”傲文點點頭,推開鐵門,拾級而下。這似乎是一個天然的地下石洞,兩旁的岩石上輕微地滲著水,潮濕使通道的台階變得格外濕滑。傲文小心翼翼地舉燈走了很長一段路,才到達一間密室前。密室的門正虛掩著,他沒有貿然進去,隻朗聲叫道:“姨父,傲文求見。”隻聽見問天在裡麵應道:“進來吧。”國王的聲音空曠有回響,聽起來異常疲憊,這不免讓傲文有了一種很不好的感覺。微一躊躇,還是舉手推門而入。跟外麵通道的潮濕陰冷不同的是,這間石室溫暖而乾燥。在搖曳不定的燭影中,十幾丈高的密室尤顯得空闊悠遠。樓蘭國王問天背朝大門,靜靜佇立在案桌前,癡癡發呆的樣子仿佛是在回憶一個遙遠的夢。略顯單薄的身板被光影拉得老長,給這間石室平添了幾分神秘。傲文走上前去,卻見那張玉石案桌上方掛著一幅圖,看上去年代已久,畫的是中原傳說的女媧補天。圖中女媧螺髻高額,正抬頭仰視爐鼎,鼎中熱氣冉冉升入空中。畫麵生氣勃勃,栩栩如生。傲文四下打量,從適才禁地的入口和走過石級的距離來判斷,這密室應該就位於王宮的護城河下。他實在是有些驚訝,自小在王宮中長大的他竟然從來不知道王宮地下還有這樣一間密室。建造這石室決非一日之功,看來應該是祖輩所建。可為什麼要在護城河下建這樣一間空蕩蕩的密室呢?儘管心中有很多疑問,但傲文還是很好地保持了一貫的沉靜和冷漠,悄然站立在一旁,一言不發。問天細眉細眼,外貌尋常而普通。隻有當他抿起嘴時,才會流露出一絲國王的威嚴。平和的雙眼中,偶然也有精光一閃。他麵色凝重,似乎正要決定什麼重大事情,身子因為緊張而有些發抖。傲文從未見過國王如此焦慮,正待發問,問天驀然轉過身來,沉聲道:“自從樓蘭建國以來,就有一個天大的秘密,在曆代國王中代代相傳。傲文,你過來,現在是時候告訴你了。你要知道,我們樓蘭未來的命運就全在這裡。”傲文有些莫名驚詫,不懂國王到底在說什麼。但他依舊不動聲色,走上前去,順著國王手指的方向望去——桌案上有一麵瑞獸銘帶玉鏡,直徑大約一尺,內區有四隻麒麟繞鏡作奔馳狀,麒麟間用纏枝葡萄做裝飾,外區有一圈銘文帶,似是什麼古怪的文字,又似花鳥蚊蟲圖案。問天道:“這是我們樓蘭的鎮國之寶,是先人留下來的古物,已經有幾千年的曆史。”他麵色凝重,眉宇間的憂慮更重了。傲文不禁一呆,疑惑地說:“但這分明是中原的東西、中原的文字……”他又一指那幅圖:“這是中原人奉為開天辟地始祖的女媧麼?為什麼這裡也會有供奉?而且,我從來都沒有見過……”問天先是點點頭,接著深深歎了口氣:“我們樓蘭,跟中原本來就是一脈相承……”傲文一向是一個很沉得住氣的人,但他聽了這話還是大吃了一驚:“怎麼可能?”問天歎道:“這要從很早之前說起,我們樓蘭和中原的淵源說起來都是幾千年前的事了……”國王緩緩講完了一段驚心動魄的往事,神色開始悲戚起來,歎惜道:“我們的先人為了避免給後代帶來災難,幾乎擯棄了一切中原的特征,語言、文字、服飾、生活習慣……如果不是因為那個詛咒,很可能連我都不會知道這段古老的傳說……”傲文開始覺得不可思議,隨即感覺有些可笑,道:“難道姨父也相信這些麼?就算我們樓蘭的先祖真的被黃帝用鮮血詛咒,但他已經死去了幾千年,難道他盛怒下的氣話還真能成為不死的幽靈,永久地籠罩在我們樓蘭頭上?姨父,你一直為樓蘭乾旱憂心不已,最近西域又發生了這麼多事情,我看你是太累了,不如好好休息一下,不用再去擔心這個所謂的詛咒……”問天無奈地道:“你這孩子,我就知道你不會相信。”一邊說著,一邊飛速地從腰間拔出匕首,割破左手食指,將血滴在那麵瑞獸銘帶玉鏡上。傲文大驚失色,搶上前來道:“姨父,你這是做什麼?”問天卻毫不客氣地將他推開,道:“這麵玉鏡,就是當年中原黃帝的兄弟——炎帝的遺物,據說它跟黃帝所擁有的軒轅劍一樣,都蘊藏有上天賜予的神力……”傲文很是不以為然,他正待再勸說國王不要再為這種捕風捉影的傳聞而苦惱,就在這個時候,那麵玉鏡起了一些微妙的變化。他立時注意到了,死死盯著玉鏡,突然覺得口舌有些發乾,不覺舔了舔嘴唇,艱難地道:“……這怎麼可能……難道這……這會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