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風如扇,好雨如簾。岸花汀草,天涯渺渺。綿綿密密的細雨沒日沒夜飄灑著,在昌江的寬闊江麵上織蕩成一片一片夢魄繚繞的水霧,散發出一種逼人的冷氣來。朦朦朧朧的迷霧中,劃出來一葉小舟,船家女坐在船頭,伴隨著槳聲輕輕吟唱。人那麼美,歌聲那麼清亮,過往的遊子們不禁被感染,傾心沉溺於水鄉的溫潤與愜意中。魏氏家傳大結窯,曾經苦役應前朝;可知事業辛勤得,一樣兒孫勝珥貂(浮梁土著魏姓自元明來,世為結窯,實有師法,不同泥水。由於地位顯赫,備受重視,勝過在朝廷做官(勝珥貂)。據《景德鎮陶錄》:“然魏族實有師法薪傳……其排砌磚也,一手挨排粘砌,每粘一磚,隻試三下,即緊粘不動;其排泥也,雙手合舀一拱泥,向排砌—層磚中間兩分之,則泥自靠結砌兩路流至腳。砌磚者又一一執磚排粘,其製泥稠如糖漿,亦不同泥水工所用者。”)。“記得唐賢詠越窯,千峰翠色一時燒。”“槎惟帶葉柴盈馬,卻笑鬆間拾墮樵(柴窯多燒大器用柴,槎窯乃燒粗器,用帶葉小柴。)。”昌江發源於徽州祁門大洪嶺,向西南流經祁山至倒湖,入江西饒州。經孔阜山南麓的浮梁縣城南下,波浪滔滔,在景德鎮繞了大半個圈,分出西河、南河等支流來。再洶湧浩蕩地奔向西南,在鄱陽姚公渡與樂安河親密攜手,成為饒河,將遼闊的贛鄱大地營造成水鄉澤國。好風如扇,好雨如簾。岸花汀草,天涯渺渺。綿綿密密的細雨沒日沒夜飄灑著,在昌江的寬闊江麵上織蕩成一片一片夢魄繚繞的水霧,散發出一種逼人的冷氣來。朦朦朧朧的迷霧中,劃出來一葉小舟,船家女坐在船頭,伴隨著槳聲輕輕吟唱。人那麼美,歌聲那麼清亮,過往的遊子們不禁被感染,傾心沉溺於水鄉的溫柔與愜意中。忽然,船家女的身軀莫名消失了,隻剩下一顆首級,儼然便是昌江第一美人江若蘭的模樣。片刻後,首級又化作了骷髏,不見血肉,隻剩森森白骨,然歌聲仍然從口中傳了出來:“日月好比兩把梭,東山出來西山落。莊稼老了生五穀,人老臉上皺紋多……”周時臣正看得目瞪口呆之時,又有人拍了拍他肩頭。轉過頭去,卻是王五,手中尚握著那隻“青花見五色”花瓶,苦哈哈地道:“我的頭還在,可凶手還沒有抓到。周公子,你要為我報仇。”又指著花瓶道:“這件‘青花見五色’,是一切禍事的源頭,必須得毀去。”高高舉起,欲將花瓶砸碎。周時臣大叫道:“不要!”驀然驚醒,從床上坐起,原來是南柯一夢。秢稠聞聲忙從外堂進來,問道:“公子是做噩夢了嗎?這一陣子發生了這麼多事,公子太辛苦了。”周時臣定了定神,問道:“什麼時辰了?”秢稠道:“快日暮了。”周時臣道:“我竟睡了這麼久,也該起來了。”又問道:“可有什麼吃的東西?”秢稠笑道:“公子沒吃午飯,這會子餓了吧?我早已經讓老許備好了酒菜,在籠上溫著呢,還有公子最愛的鹹水粑。我這就去為公子取來。”周時臣穿好衣衫,來堂屋坐下,心道:“適才那夢真真詭異,尤其是骷髏唱歌一段。該不是有什麼意味吧?”想了一通,仍不明究竟,正好熱騰騰的酒菜上來,便放開肚皮,大快朵頤。又道:“秢稠,你也坐下,陪我喝上幾杯。”秢稠便坐了下來,陪飲了一杯,道:“這才幾日,公子便明顯消瘦了。鎮上現在出了這麼多事,本來就令人煩心,那潘相又死死追著公子不放,公子何不先回蘇州避避風頭?”周時臣道:“嗯,這個主意好。”秢稠大喜過望,道:“那公子是答應了?”周時臣道:“我得先去弄明白一件重要事,等忙完這件事,便可以考慮回蘇州之事。隻是王五的案子還沒有破,我不能就此撒手不管。”秢稠道:“可那潘相不會放過公子的,他可是什麼手段都用得出來。”周時臣道:“那好,如果三日內我仍然想不出法子應付潘相,我們便先逃回蘇州,如何?”秢稠喜道:“好。我這就去收拾收拾。”周時臣忙扯住她衣袖,道:“彆急啊,坐下好好陪我吃頓飯。而且有什麼好收拾的?回去蘇州,還能少你飯吃、少你衣穿嗎?”秢稠道:“總要備些路上用的東西吧。不過公子的意思我明白了,不能讓旁人知道,尤其不能讓潘相知道,不然就走不掉了。”頓了頓,道:“說起來,這些禍事還是緣起於那件‘青花見五色’,王五全家因為它被殺,而今周窯也是因為它,才被官窯死死纏住不放。”周時臣驀然得到了提示——所有人都認為這一連串事件是因“青花見五色”而起,果真如此嗎?就拿周窯來說,在燒出“青花見五色”之前,潘相就已經盯上了周窯,要求派燒欽限,隻是為周時臣所拒。而今潘相不惜使出栽贓陷害的手段來威逼周時臣就範,“青花見五色”仍然隻是個由頭,有能力完成派燒的民窯實在不多,周窯是最佳的選擇。也就是說,就算周窯沒有燒出“青花見五色”來,潘相還是會糾纏上周時臣。那麼王五這些命案呢?當真也是因為“青花見五色”嗎?世人通常習慣相信最表麵、最明顯的動機,而結果往往會大相徑庭。恰如江若蘭命案,她在等待與徽幫會首黃雲霄幽會偷情時,死在了徽記綢緞鋪。第一眼看到的人,往往會認為這是都幫有意陷害徽幫,就連周時臣開始也是這樣想。而後來才發現不過是船戶石戶偶爾路過、見色起意而已,跟行幫相爭沒什麼關係。假如,假如王五等命案也不是人們所想象的那樣,不是因為“青花見五色”而遭難呢?可如果不是“青花見五色”,緣起又是什麼呢?王五全家以瓷為生,當日王五妻兒回了官莊祭祀省親,王五獨自在家中收拾忙活,甚至都沒有時間去周窯開窯取器,“青花見五色”也是周時臣好友金英親自送去其家的。如此忠厚質樸的一家人,除了意外燒出“青花見五色”之外,再沒有滋過任何事,吵架紅臉都不曾有過。以上假設成立的話,那麼緣起極可能就是田水月、也就是徐渭了。其人雖然隱瞞了真實身份,但來到景德鎮畢竟有一段日子,先後露出了幾處蛛絲馬跡。嘉靖年間,徽商多與倭寇、海盜勾結走私,徽幫會首黃雲霄更有親人直接死於徐渭毒計下。雖則他有殺人的強烈動機,但他知道田水月身份是在燒出“青花見五色”之後,正如他所言,田水月活著,對他利用價值更大。剩下唯一事先知道田水月真實身份的人,便隻有望江樓樓主江印月。江氏亦是徽商,或許他也跟黃雲霄一樣,先人跟徐渭有不解深仇。當他從壁畫畫風中認出畫者其實就是徐渭後,便動了殺機。據江印月所言,田水月本來每天都要到望江樓蹭吃蹭喝,湊巧被殺當天沒有來。會不會是江氏提前一天告知了田水月,讓他次日不要再來,好為殺人做準備?仵作驗屍後表明,殺死田水月和王五的是同一名凶手。假若是江印月親自或派手下殺了田水月,那為什麼又要殺死王五呢?難道是因為江印月酷好收藏,聽到王五手中有“青花見五色”後,本來就預備要行凶,如果能奪到“青花見五色”,不在乎多殺一人?可田水月出現在望江樓時,用了另一個化名田丹水。當日周時臣在望江樓觀賞壁畫,提及畫者田丹水就是在景德醫館就醫的田水月且已經遇害時,江印月明顯吃了一驚,顯然並不知道這回事。如果他沒有殺田水月,當然殺死王五的可能性也就近乎於零。江印月之所以名列殺人嫌犯中,是因為他是唯一一個在“青花見五色”問世前便知道田水月真實身份的人。又或許江氏不是唯一,救助並攜帶田水月來景德醫館就醫的年二叔嫂或許也知道其真實身份。又或許年二叔嫂即便不知道田水月就是大名鼎鼎的徐渭,但仍然是其遇害的緣起。再聯想到年二叔嫂最近幾日的可疑之處,這條線索便愈發清晰明顯起來——或許這叔嫂二人不隻是來浮梁就醫,還另有目的。田水月跟二人一路同行,到景德鎮後,所住景德醫館又在樊高瓷莊隔壁,仍然能跟年二叔嫂近距離接觸。又或許變工節傍晚停靠在南碼頭的貨船本是來探訪年二叔嫂。景德醫館梁鬱亦曾作證,說是見過年二在巷子中與一名五十歲出頭的老者交談,老者看起來很有風度,總是眯縫眼,極可能就是何尋今早在魏氏作坊前見過的李姓老者,也就是貨船的船主。當晚入夜後,年二叔嫂與李姓老者在將軍槐下商議什麼時,發現了躲在附近偷聽的田水月。年二擔心其聽到了什麼,遂殺其滅口。而三人所商議之事,極可能就是謀奪王五手中的“青花見五色”。之後,年二帶著田水月屍首來到王五院中,王五聽到動靜出來查看時,被年二一刀殺死。年二再取了“青花見五色”,與嫂嫂原姑返回瓷莊,佯裝一切都沒有發生過。可如此還是解釋不了李姓老者乘坐貨船連夜離開景德鎮、趕赴官莊殺死王五妻兒一事,除非這些人當真知道“青花見五色”燒製秘技。周時臣雖沒有見過李姓老者,但認識年二叔嫂。二人對瓷業一竅不通,投資建窯估計也隻是隨口說說,就算得到秘技,對其也沒多大用處,那麼李姓老者為什麼還要冒著暴露行蹤的危險趕赴官莊向王五妻兒逼取秘技呢?如果這一乾人是受雇於外地民窯,專為盜取景德鎮秘技而來,那麼年二叔嫂到達浮梁已有一個多月,早該盯上崔窯、吳窯、陳窯、周窯或是壺公窯,至少要到這些窯口打探,可為什麼二人一直隻是深居簡出,直到變工節才有所行動?如果那天周窯沒有出爐“青花見五色”,情形又會如何?再回到最先的假設,王五全家不是因為“青花見五色”被殺,而是知曉了年二叔嫂的什麼秘密,或是年二叔嫂以為他們知道了什麼秘密,那麼便一切說得通了——年二先殺了最有可能發現端倪的田水月,再趕去殺死王五滅口。與此同時,李姓老者乘船趕赴官莊,於次日將王五妻兒誘出官莊,殺人前,還拷打逼問一番,以防秘密另外還有人知道。因而三樁命案,四條人命,一切的一切,均與“青花見五色”無關!可年二這乾人到底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目的呢?會不會跟魏希光有關,所以年二叔嫂才拚命接近她?魏希光為浮梁魏氏唯一存世者,身負攣窯秘技,本人算是無價之寶,不然不會連萬曆皇帝都為其下旨,可她的價值僅限於瓷業,離開了景德鎮,她便什麼都不是。若年二這乾人果真是為魏希光而來的話,那麼一定是受雇於外地民窯了。也許雇主肯出高價,要的就是魏希光,而不是什麼製瓷秘技。年二叔嫂先以治病為名前來景德鎮探風,李姓老者隨後乘船趕來接應,計劃伺機誘騙或是乾脆綁走魏希光。不想變工節當日周窯意外燒出了一件“青花見五色”,年二叔嫂雖是外行,然二人瓷莊居處就在王五家附近,親眼見到全鎮轟動、爭相趕來目睹花瓶之情形,大概也猜到了其不菲價值,遂在李姓老者到達後,商議除綁走魏希光外再加奪“青花見五色”一事。李姓老者大概對瓷器行業略知一二,知道製瓷秘技比瓷器本身更值錢,打聽到那隻“青花見五色”花瓶是由王五妻子畫料且其人已回鄉下後,遂決意由年二殺人奪瓶,自己帶人到官莊逼取秘技,問出究竟後,再將王五妻子、兒子殺死滅口。然貨船掌舵到村子誘騙王五妻兒時暴露了麵容,官府一旦發現屍體,必定會盤問證人、展開追捕。李姓老者也料到此點,遂令掌舵駕駛貨船往昌江下遊而去,作出凶手逃離浮梁的模樣,他自己則率手下潛伏起來。等到風聲過後,年二叔嫂又在魏氏作坊安置妥當,今日才得露麵。如此,幾樁命案所有疑點,包括行凶動機、殺人手段及過程,均迎刃而解,且完全符合現場發現的物證及證人供述。唯剩下一點,以魏希光的謹小慎微,竟沒有發現絲毫端倪嗎?她表現得如此反常,是不是已經被年二叔嫂以武力控製,生命受到了脅迫?但今日一早,魏希光既有與何尋單獨在一起的機會,為何隻字不提?後來她人更是進了戒備森嚴的禦窯廠,年二叔嫂一乾人能耐再大,勢力也到不了那裡,周時臣又是她最信任的人,她為何不當麵將內中情形告知?正凝思出神時,弟子吳祥瑞忽在門外叫道:“師傅,有客人到訪。”周時沉回過神來,往門外看了一眼,道:“天還沒完全黑呢,何巡捕這麼快就來了?”出來一問,方知是饒州推官吳正誌到訪。料想其人又是為樹癭壺而來,不得已,換了衣衫出來見客。分賓主坐下後,吳正誌勉強端起茶盞飲了一口,做了個樣子,便急急問道:“我適才到過吳窯,本是想再出高價,向吳家娘子討買樹癭壺,不想吳家娘子說那隻壺已經不再是吳家之物,而是歸周公子所有了。當真是這樣嗎?”周時臣道:“是。實在抱歉,之前怕吳推官難堪,我才說是暫借。目下我勉強算是樹癭壺的主人,隻是我已對人有了承諾,實不便相讓。”吳正誌忙問道:“周公子承諾給了誰?我願意出兩倍於他的價錢。”周時臣道:“這個不是錢的問題。吳推官,吳氏是供春舊主,你對樹癭壺誌在必得的心意我已然明白。這樣,如果將來這隻壺如約送人,我便將對方姓名告訴你。如果壺仍然在我手中,我們再商議轉讓問題。所得酬金我一文錢也不要,會儘數送給原主李新喜,好讓她母女二人下半生有個著落。”這已是最好的解決方法,吳正誌欣然同意,道:“好,我們一言為定。”又歎道:“周公子果真是個坦蕩君子,難怪年紀輕輕,便享得如此大名。”周時臣道:“不過浪得虛名而已。”見外麵天光已暗,便道:“難得吳推官來周窯,本是稀客,可我還有要緊事,實在抱歉。”吳正誌正想請對方取出樹癭壺,觀賞把玩一番,也算不虛此行,聞言隻得起身告辭,道:“不礙事,不礙事。我知道周公子受了陳通判囑托,正調查幾樁命案,忙是肯定的。那麼明日一早我就先回鄱陽了。關於樹癭壺,若有進一步消息,請周公子隨時派人知會我。”他是饒州推官,負責司法刑獄,到浮梁後適逢命案,卻毫不關心,甚至懶得多問一句,心思隻在樹癭壺上,倒像極了時下一些江南文人,隻醉心於享樂,於國事民生毫不關注。吳正誌走出幾步,又回頭道:“算了,我也懶得做這勞什子推官了,我明日便辭官回鄉,周公子有信的話,請帶到宜興去。”周時臣道:“我記下了。”招手叫過吳祥瑞,命道:“你先引吳推官到庫房去,若有吳推官看得上眼的瓷器,隨意取去,算是我的一點見麵禮。再好生送吳推官回客館去。”吳正誌大喜過望,道:“周氏瓷器名滿天下,得周公子親自饋贈瓷器,勝過千金,多謝了。周公子,你這個朋友我交定了,日後必要多多來往。”周時臣道:“一定。”送走吳正誌,周時臣又叫來秢稠,命她到廚下小側門迎候何尋,自己則回來後堂,繼續吃剩下的飯菜。掌廚許衡跟進來問道:“飯菜都涼了,可是要幫周公子熱一下?”周時臣搖頭道:“不必了。”又道:“周窯還得過半個月才開工,那時候傭工才會陸續回來。目下隻有我和吳祥瑞幾個人,許翁在我這裡實在太浪費人才了。徽州會館人多,那裡的人都喜歡吃許翁的菜肴,你還是回去吧。”許衡愕然道:“周公子這麼快嫌棄我了?”周時臣道:“哪裡的話……”許衡斬釘截鐵地道:“是黃會首將我借給了周窯,他不派人來叫我回去,我絕不會離開。”哼了一聲,甩手去了。周時臣無奈苦笑,他心中有事,飯菜也難以下咽,吃了幾筷子就放下了。獨自在燈下坐了一會兒,秢稠引何尋進來,告道:“人到了。”周時臣便吩咐道:“你先去給我找身傭工的衣衫,我與何巡捕有話要說。”秢稠狐疑道:“要傭工衣衫做什麼?”周時臣道:“你彆管,去找就是了。”秢稠道:“鬼鬼祟祟,是要出門嗎?何巡捕,你既穿著便服,為何還隨身帶著兵器?”何尋道:“我這是老習慣。”秢稠道:“你可彆把我家公子帶壞了。”何尋愕然道:“我哪有這個本事?誰又能帶得壞你家公子?”秢稠一時無言以對,便道:“總之,我家公子要是有事,我找何巡捕算賬。”等秢稠出去,周時臣掩好門窗,低聲說了懷疑年二叔嫂之事。何尋一拍大腿,道:“今日跟周公子分開後,我也越想越覺得年二叔嫂可疑,隻是沒有周公子想得這麼透徹,將前後所有事情都聯係起來了。”又道:“不過魏希光到底知不知道這些人來意不善?我回巡司署時,正好在大門前遇到她,還特意問她到底是如何營救出了周公子。”周時臣忙問道:“她如何回答?”何尋道:“她隻是很敷衍地說沒什麼,又說有事要趕回魏氏作坊去,便急匆匆地走開了。南碼頭見到的那男子,本來一直跟在我身後,見狀便又跟上了魏希光。當時若不是陳通判派人叫我去辦事,我又事先跟周公子約好,真的要立即跟上去,看看他們到底在搞什麼鬼。”正好秢稠尋了衣衫進來,周時臣匆忙換上,道:“宜早不宜遲,我們這就出發吧。”秢稠問道:“公子要去哪裡?”周時臣不願意她擔驚受怕,便隨口應道:“我與何巡捕去會館尋那西洋傳教士利瑪竇,我對他所談的西洋油畫很有興趣。”秢稠道:“我不信。客館在官署中,公子去那裡,還能是這身土裡土氣的打扮?”何尋忙道:“小娘子放心,我會照顧好周公子的。”秢稠道:“這可是何巡捕自己說的,要是我家公子出了事,我可要跟你拚命。”二人仍然由秢稠護送,從廚下小側門偷偷溜了出來。摸黑走出後巷,拐上大道,又穿過兩條黑巷子,便到了魏氏作坊西麵的山坡。二人先爬上坡,一望作坊,果見內裡燈火通明。何尋不無擔心地道:“如果周公子的推測是對的,那麼這些人都是不擇手段、窮凶極惡之徒,萬一被他們發現,敵眾我寡,該如何應付?”言外之意,還是想調一隊兵馬在外麵策應。周時臣道:“我們懷疑年二叔嫂,多是基於推測,沒有實據證明是其殺人,除非能從年二身上找到那件‘青花見五色’。而且那李姓老者殺人後即命掌舵手馳向下遊,引開追兵,足見其人老謀深算,能料敵於先。我們則晚了好幾天才懷疑到這群人身上,完全失去了先機。”頓了頓,又道:“我最擔心的是,他們或許用某種法子控製了魏希光。之前既有人緊盯你我,又跟蹤魏希光,稍有風吹草動,必會有所覺察。若是擅自出動官府的人,這些人鋌而走險,一定會傷害她。”何尋道:“不錯,隻能先私下弄清楚這些人到底想做什麼,才能安排對策。”走出幾步,又問道:“周公子,恕我冒昧問一句,你和魏希光是不是……”周時臣忙道:“沒有,決計沒有的事。”何尋笑道:“我話還沒說完,周公子這麼著急否認做什麼?”周時臣登時臉紅到脖子根,所幸山坡漆黑一片,何尋看不到他的尷尬模樣。何尋道:“今早我趕向魏希光求助時,她本來很是漫不經心,但一聽到周公子的名字,臉色便立即變了。我看得出來,她很關心周公子安危。而周公子你是世家子弟,自小養尊處優慣了,卻寧可換上傭工的衣服,大半夜地跑出來冒險,還知道如何避人耳目,從後牆進入魏氏作坊……剩餘的話,也就無須我多說了。”周時臣沉默不答,直到摸到南牆灌木下,將要緣石翻牆時,才突然開口道:“我承認我喜歡希娘。可這也沒什麼用,她是魏氏攣窯唯一傳人,一輩子不能嫁人的。”頗有怨天尤人的怨氣。何尋道:“未必。”回答得相當令人意外。周時臣一怔,問道:“何以見得?”何尋道:“周公子感受不到嗎?世道正在發生變化。就拿那西洋傳教士來說,要是放在十年前,金發碧眼的西洋人來到鎮上,不被當作盜竊製瓷技藝的間諜,也會被認為是傳播歪門邪道,被官府逮捕後驅逐出境。可而今江西布政司竟然派饒州官員護送他來這裡傳教,住在官署客館中,享受公家的一等待遇。再拿商人來說,中國自古以商為末。‘老大嫁作商人婦’,一個賣笑為生的娼妓,尚以嫁給商人為恥,足見商人地位之低下了。時至今日,風氣已完全不同。你看那些徽商,一樣能呼風喚雨,甚至還能操縱鹽引,官府的人也對他們畏懼三分。這些都表明,世道在變,變得更廣闊,人們的觀點也在變,變得更寬容。陳規舊俗正在被破冰,所以周公子不必沮喪,魏希光今日不能嫁人,不代表她明日也不能嫁人。”周時臣大為驚訝,道:“何兄,何巡捕不介意我這麼稱呼你吧?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我真要謝謝你。”何尋道:“謝我做什麼?你二人想要在一起,還得有打破世俗的勇氣,周公子表麵無畏無懼,豁達豪放,少年時便有離家出走的反叛之舉,但其實你骨子裡仍然恪守禮教,這是你世家公子身份決定的,擺脫不掉,怕是你難以邁出第一步。魏希光雖然女流之流,卻是柔中有剛,剛毅堅強,她才是成功的關鍵。”周時臣頗為不解,正待再問,忽聽到牆內有人語聲,忙止了聲,從牆頭往裡望去——魏氏作坊中燈火甚明,大致能看清楚人影。原來是兩名男子在後院小便,撒完尿便罵罵咧咧地走了。何尋低聲道:“似乎是早上遇到的李姓老者的手下。”周時臣隱約聽到有女子聲音,似是魏希光在發怒,忙道:“快,進去看看。”二人翻進牆來,悄悄摸進後院,卻見後院中炬火通明,魏希光正與年二姑嫂、李姓老者站在庭院說話,似在爭論什麼。魏希光道:“我已經派珠妹去周窯問過了,周時臣人不在,說是去官署客館找西洋傳教士請教西洋油畫了。你們不是派了人跟著珠妹嗎?該知道我沒有撒謊。”年二忙道:“我信得過魏家小娘子,她跟我們是一條心。”李姓老者冷笑道:“二頭領可不要被魏希光騙了。”原姑忙問道:“魏家娘子可是做了什麼對不起我們的事?”李姓老者對她甚是客氣,先微微鞠了一躬,才答道:“魏希光今早出門,跟我在大門口撞見後,我見她跟官府的人在一起,便起了疑心,派了人跟著。”原姑驚訝地道:“難道魏家娘子對何巡捕說了什麼?不會的呀,她離開之前,我當麵警告過她,膽敢輕舉妄動,就殺了珠妹,再派人到馬鞍山魏氏莊園殺光她亡父的侍妾。況且她若向何巡捕通了風報了信,官府早該派兵來捉我們了。”李姓老者道:“她一路跟那位何巡捕倒是沒什麼話,可我手下後來打聽到她是為了周窯窯主周時臣才趕去禦窯廠的,料想她跟這個人關係一定不一般,說不定會利用旁人進不去禦窯廠的機會,在裡麵對他說了什麼。所以我專門派了人監視周時臣,以防止他串通魏希光與官府通氣。今日周時臣自南碼頭回到周窯後,白天沒什麼動靜,天將暮時卻偷偷溜了出來。你猜他往哪裡去?他去了巡檢司官署。幸好我們的人及時截住了他,將他抓了回來。我適才要魏希光派珠妹去誆騙周時臣來這裡,其實是有意試探她,想看她是不是真的忠心於我們。”魏希光臉色一變,問道:“你……你們捉住了周時臣?”李姓老者道:“不錯,來人,帶他上來。”何尋蹲在暗處,不由好奇轉頭看了身邊周時臣一眼。周時臣亦是莫名其妙,不知道對方捉住的“周時臣”是誰。卻見兩名大漢挾持著一名長袍男子進來。那男子雙手反剪,眼睛上蒙著厚厚的黑布,口中也塞了布團。周時臣一見之下便認了出來,差點驚呼出聲。那人分明是饒州推官吳正誌,他穿的長袍跟周時臣早上所穿外袍顏色一模一樣,那些人一定由此將他認成了周時臣。李姓老者又道:“魏希光,人證物證俱在,你還有什麼可說的?”魏希光頗為慌亂,竟未能認出被綁之人不是周時臣,忙辯解道:“周窯的人已經說了,周時臣要去客館找西洋傳教士,客館就在巡檢司官署中,他往那裡去,又有什麼稀奇?”李姓老者道:“這理由太牽強。二頭領,你還相信她跟我們一條心嗎?”年二看起來頗為失望,但似乎仍然願意相信魏希光,道:“或許真的就是魏家娘子說的那樣呢,周時臣隻是要去客館找西洋傳教士。”李姓老者便道:“那好,隻要魏希光親手殺了周時臣,我便相信她。”親自遞上一柄短刀,又示意手下人將吳正誌推過來,揭下蒙眼黑布。魏希光看清對方麵孔,一時愣住。李姓老者道:“怎麼了?你不動手,就表明你心中有鬼。”年二從旁勸道:“反正娘子已經答應跟我去鄱陽湖,再無牽掛,不如殺了這個人,好讓軍師放心。”一旁周時臣、何尋聽到李姓老者稱呼年二為“二頭領”,本已有所懷疑,再聽到“軍師”二字,便基本能夠確定——原來這是一夥響馬,多半就是盤踞鄱陽湖多年、為患地方的湖盜。當今湖盜首領名鄭萬年,有弟名鄭千年,又用儒者李四保為軍師。年二既被稱為“二頭領”,一定就是鄭千年,李姓老者則是軍師李四保。至於原姑,肯定就是鄭萬年的妻子了。二人相顧駭然,因為他們終於猜到鄭千年、原姑這些人想要什麼了——不是“青花見五色”,也不是製瓷秘技,而是全景德鎮的財富!魏希光並不認識吳正誌,更不知對方如何被當作周時臣捕了過來,驚愕異常,尚不及回答,邊上一名手下道:“二頭領,軍師,這個人好像是官家人。小的上個月扮作商販在饒州碼頭打探消息時,曾見過他。那時候,他正帶著一大群差役到鄱陽碼頭拿人呢。”李姓老者當真便是鄱陽湖盜軍師李四保,聞言皺緊眉頭,問道:“他不是周時臣嗎?他是誰?”魏希光隻得實言告道:“我不認得他。”李四保挖出吳正誌口中布團,喝問道:“說,你是誰?”吳正誌早嚇得魂不附體,幾經喝問,才壯著膽子報了自己官銜、姓名。李四保冷笑道:“果然是個做官的,還是饒州府的官兒,手上可沒少染咱們兄弟們的血。來人,先殺了他,拿他的人頭祭旗。”一旁周時臣聞言十分著急,可對方人多,平白衝出去隻是枉自送死,隻得強忍不動。一名湖盜將吳正誌拖到一旁跪下,正要揚刀,原姑忽然叫道:“且慢。我聽過這個人的名字,這個姓吳的是宜興人,家裡十分有錢,不如扣作人質,讓他家人拿重金來贖。”鄭千年居然也聽過宜興吳氏,忙問道:“你們吳家是不是做陶壺很有名?”吳正誌戰戰兢兢地答道:“不……不是……不過供春,供春……他……他原先是我吳氏先人的書童。”鄭千年一拍腦門,道:“我記起來了,就是因為供春我才聽說宜興吳氏。供春居然是你家的書童?那吳家一定很了不得了。喂,你們吳家既然那麼有錢,你還做官做什麼?”吳正誌苦著臉,答不出來。鄭千年哈哈笑道:“呀,想不到居然捉到一隻肥鴨。來人,好生款待肥鴨。等忙完這裡的事,再派人去宜興,通知他家人來贖他。”他是二首領,既然下了命令,李四保也不便反對,便道:“就按二頭領說的辦,先把他綁好了,一會兒帶回船上去。”手下遂重新將吳正誌口堵住,防止他呼叫求助,這才將他拖到一邊,拴在樹乾上。處理完吳正誌,李四保心中疑雲更重,道:“我一直派了人監視周窯,為何他離開家去了官署,我手下竟沒有發現?一定是你魏希光在禦窯廠跟他說了什麼,他才會偷走後門。”魏希光道:“我今日進禦窯廠後,隻跟駐廠巡檢方何說過話,看都沒有看周時臣一眼,我可以對天起誓。”原姑道:“軍師,你太多疑了。你手下將這姓吳的當作周時臣捉了來,大概手下人離開後,周時臣才出門,沒遇上又有什麼稀奇?”鄭千年也道:“時辰不早,軍師還是快去發信號叫大哥下船,好共商大計。”李四保仍不能放心,將鄭千年拉到一邊,實話告道:“二頭領,我不是懷疑你的眼光,可這魏希光有朝廷封誥,要錢有錢,要名有名,忽然冒著生命危險轉投我們湖盜,實在令人費解。我總擔心是個陷阱。”鄭千年搖頭道:“決計不會。軍師說得不錯,魏家小娘子什麼都有,可就是沒有男人,她被家世所累,隻能一輩子獨守空門,鎮上也沒有男人敢娶她。她看上的不是彆的,而是我這個人,隻有我敢說一定要娶她。這一點,她跟我明明白白地說過了。”李四保道:“可是今早她一聽到那姓周的有事,便心急火燎地趕去禦窯廠救人。那份神情,是裝不出來的,我總有些懷疑。”鄭千年一想有理,又想到自己和原姑第一次來魏氏作坊時,也曾遇到過周時臣,不免疑心更重。他是個急性子,便走到魏希光麵前,乾脆地問道:“魏家小娘子,你坦白說,你今天早上那麼著急去救周時臣,是不是跟他有私情?”魏希光毫不猶豫地否認道:“絕無此事。何尋雖是巡檢司巡捕,卻沒有禦窯廠腰牌,進不去那裡,不得不來向我救助。我若不去,隻會令他起疑。而且我跟周時臣也沒有什麼私情,我以攣窯為業,周時臣是周窯窯主,我們其實是共存關係。”鄭千年問道:“什麼共存關係?難道娘子喜歡周時臣那個小白臉?”魏希光道:“我根本就不喜歡周時臣,我不喜歡任何男子。我從小就看到我爹嫌我娘親生不出兒子而殘酷對待她。那時候,我就發誓絕不嫁人,到後來我接管了魏氏作坊,心中更不可能有愛,直到遇到了二頭領你。”鄭千年這才釋然,相信魏希光對其他男子沒有情意。李四保卻是疑心極重,繼續追問道:“那麼娘子為什麼一聽到周時臣有難,便著急去禦窯廠救他?”魏希光道:“我是做窯的,周時臣是燒窯的,周氏人在,周窯才有價值。我希望用我魏氏火窯的窯主都好好活著,燒出絕世瓷器,那樣才能成就浮梁魏氏的不朽聲名。”頓了頓,又道:“況且官窯那些做官的全無人性,凡是他們想害的人,我都想救。”又指著身後的珠妹道:“她就是我從禦窯廠窯爐前救出來的,這一點,我早已經告訴過二頭領了。”湖盜雖以殺人越貨為生,但亦多是出身貧苦、走投無路的破產漁民。李四保本人也是被官府逼得家破人亡、不得已才淪為湖盜,聽了這番話這才稍微釋懷,見珠妹縮在一邊,楚楚可憐,又想起自己那被惡霸逼死的妻女來,若是女兒沒死,也該這麼大了。心中柔情忽動,走過去握住珠妹的手,道:“你放心,我們日後會好好待你,官家的人再也不能欺侮你。”珠妹十分害怕,不敢應聲,也不敢掙動。魏希光道:“軍師,我知道你仍然懷疑我,我雖心冷,可我既然決定跟隨二頭領終身,願意以行動來證明我的清白。”李四保道:“要如何證明?”魏希光道:“周時臣一直有意於我,我平日對他也是客客氣氣。今早我在禦窯廠救了他,卻根本沒有理睬他,他心中一定很不平靜,想知道是怎麼回事。去客館找西洋傳教士什麼的,隻是個借口,他肯定會偷偷趕來魏氏作坊,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鄭千年大吃一驚,道:“什麼?周時臣他……”魏希光道:“二頭領放心,他性子驕傲,不明究竟,亦不會張揚,隻想悄悄來這裡。”鄭千年道:“我知道了,周時臣關愛著娘子。”魏希光道:“所以軍師隻需派人到後院牆下等著,一定能等到他。”一旁周時臣聽到大吃一驚,身子更是如墜冰窟,渾身發冷,見幾名湖盜朝這邊奔過來,便站起身來,道:“不勞各位費心了,我周時臣人在這裡。”李四保本對魏希光一番話半信半疑,忽見周時臣人當真在這裡,大感意外,又怕對方還帶有幫手,忙派人往四周巡視。一名湖盜道:“後牆那裡有人。”急帶人追了過去,將正在攀牆的黑影扯了下來,卻是巡捕何尋。何尋確認鄭千年一夥是鄱陽湖盜後,本欲悄悄離開,回巡檢司報信。可周時臣不能相信魏希光竟然跟湖盜勾結,不願意離去,想弄清楚真相。何尋勉強陪了一會兒,實在不能再等,便先行離去。不想正巧此時魏希光指出周時臣必會趕來魏氏作坊,周時臣更是主動現身,暴露了行蹤,他不及翻過高牆,便被截獲,結結實實地綁了起來。湖盜將周時臣、何尋綁好,押了過來。李四保認出了便服的何尋,問道:“你不是那個巡檢司的巡捕嗎?還有誰知道你們在這裡?”何尋冷笑道:“全巡檢司的人都知道,我們早做好了準備。你有任何陰謀,都不能得逞。”李四保聞言反而笑了起來,道:“你是以朋友身份陪同周時臣來這裡的,對不對?”遂不再懷疑魏希光,命人去發信號,召集同夥下船集結待命。周時臣掙了幾下,卻掙不開湖盜掌握。他被至愛之人出賣,心中更是悲苦難言,問道:“希娘為什麼要這麼做?你為什麼要勾結湖盜?為什麼要出賣我?這麼多年,我對你……”魏希光走到他麵前,坦然告道:“我知道你喜歡我,愛慕我,但隻是喜歡愛慕而已,你沒有娶我的勇氣。而二頭領第一眼見到我,便發誓要娶我為妻。他是世上第一個認認真真對我說這番話的男子,我決意要嫁給他。”她的語氣一如既往的平靜溫和,卻像尖刀一樣銳利,直接刺中了他的心房。周時臣隻覺得胸口憋悶得厲害,呼吸明顯急促起來,道:“我……”本想辯解一直有心娶魏氏為妻,卻又心亂如麻起來,暗道:“希娘說得不錯,我隻是喜歡她,愛慕她,卻從來沒有說過要娶她。”或許這是因為他知道她立下重誓不能嫁人,一旦他開口,隻會令她為難,令他自己難堪。可若是他真開了口,結果又會如何呢?被拒絕倒也罷了,不過是意料之中的事。假若她肯嫁,他當真會娶嗎?這於他而言,將會是一場大戰,與家族,與長輩,與世俗,難度可想而知,結局難以預料。或許在某些時候,他內心深處反而慶幸她身上有一道沉重的束縛。如此,他便能將二人的不能結合歸咎於那道束縛了。他自以為是在為她著想,其實更多的是在為自己著想。那麼她內心深處究竟是怎樣的呢?他和她單獨在一起的機會不多,偶爾在一起,也沒有過多的語言交流,隻是習慣於沉默。他們在山道上漫步時,她走在前麵,他不知道目的地,也不問她想去哪裡,隻是茫然跟著她的腳步向前走。或許她想要的,不是他的跟隨,而是他的指引。他卻始終邁不到前頭去,也沒有縮短彼此間的距離,她便知他已經習慣了因循,不值得托付了。而這湖盜隻認識她幾日,僅僅因為明白地許給了她一個未來,她便果斷地拋棄所有人,甚至不惜引狼入室,足見她心中對他何等失望了。秋涼如水,夜風呼嘯著掠過耳邊,像一首悲涼的歌,在為他內心的酸楚哭泣。不遠處,隱隱約約傳來陶車聲,間雜著犬吠聲,令這本不安分的黑夜平添了幾分躁動。一名湖盜奔進來稟報道:“信號發了出去,大頭領一行馬上就到了。”一名手下問道:“馬上要開始做事了,這兩個人要如何處置?”李四保沉吟道:“何巡捕是巡檢司的人,留下說不定會有用。周時臣嘛……”原姑道:“聽說周時臣家世顯赫,父母兩家都是蘇州巨富,家底不比那姓吳的少。”鄭千年道:“那就留著他,跟那姓吳的一起帶回山寨做肥鴨。”手下人聽了,便將周時臣、何尋也如吳正誌一般,用破布塞口,牽到一旁,拴到樹上。過了小半個時辰,先有四個男孩跑了進來,直叫“媽媽”,直奔原姑而去。最大不過十歲,最小的才兩三歲。原姑乍見愛子,驚喜交加,忙一一撫慰。數名湖盜頭目簇擁著一名四十來歲的彪形大漢進來。那大漢昂然走到原姑身邊,告道:“夫人,你離開了一個多月,四個小崽子吵著要娘,我便將他們一起帶來了,順便也讓他們見識見識外麵的世界。”正是原姑的丈夫、也是鄱陽湖盜首領鄭萬年。李四保忙上前參見,道:“大頭領,這邊沒問題了,一切等你示下。”鄭千年忙指著魏希光道:“大哥,就是她。”鄭萬年走到魏希光麵前,問道:“你肯嫁給我二弟?”魏希光毫不遲疑地點了點頭。鄭萬年道:“很好。”又指著拴在一旁的周時臣等人道:“這些是什麼人?”鄭千年忙答道:“那穿黑衣的是巡檢司巡捕。另外兩個都是家裡有錢的公子哥兒,預備帶回山寨做肥鴨。”鄭萬年道:“那巡捕留下祭旗,另外兩個一會兒跟夫人、小崽子們一道送回船上去。”又道:“人都已經到了,正在各處候命。事不宜遲,我們先議正事。”魏希光便將早已準備的地圖取出,攤在樹下石桌上,道:“這是景德鎮全鎮地圖,重點要去的地方,我都標出來了。”鄭萬年見那地圖密密麻麻寫滿了小字,不禁皺眉道:“勞煩娘子說得詳細些。這裡除了我娘子和李軍師外,其他人包括我們兄弟,都是粗人,並不識字。”魏希光道:“是。第一個要去的地方是徽州會館,就在這裡。徽商最富,徽幫又收取徽商幫費,所以財物不少,而且全部兌成了黃金,存在會館庫房中。除此之外,徽幫會首黃雲霄也住在會館中。他本人是徽商首富,藏有大量財物。”鄭萬年道:“既然徽州會館如此富有,就由我親自帶人去解決。下一個地方呢?”魏希光道:“在這裡,這是望江樓,樓主江印月也是徽商中首屈一指的大富翁。他收藏了不少奇珍異寶,而且望江樓裡藏有大量美酒,可以令大夥一飽口福。”鄭千年笑道:“我去過望江樓,那裡的酒當真好喝得不得了。這個地方就由我親自帶人去搶。”李四保問道:“聽說六大名窯中,徽窯占了兩窯,那兩位窯主應該很有錢吧?”魏希光道:“一個是吳明官吳窯,一個是陳仲美陳窯,在景德鎮也算得上富翁,但跟徽商比,不值一提。而且這兩家都死了人,吳窯當家人吳明官莫名暴斃,陳窯女主人江若蘭被人奸殺,還割走了首級,大不吉利。”鄭千年忙道:“沒錯,那婦人首級還被人扔進了我們早先租住的宅子裡,結果引來了官府的人,可謂晦氣得很。”李四保遂不再提洗劫徽窯一事,又問道:“雜幫算是地頭蛇,有哪些有錢的主兒?”魏希光道:“雜幫會館設在饒州會館,那裡又散又亂,不值得一去。雜幫亦在六大名窯占了兩窯,壺公窯和周窯。壺公窮,又住在鎮外南山上。周窯富,不過而今有周時臣人在手,不愁撈不到更多油水。”李四保道:“禦窯廠呢?”魏希光道:“禦窯廠庫房裡倒是有不少值錢的原料和瓷器,但對你們沒什麼用。原料就不說了,就瓷器來說,一是禦器不好脫手;二來瓷器易碎,不好攜帶;三來禦窯廠駐有重兵。丟失禦物是重罪,如果去搶那裡,兵卒一定會拚死抵抗。”鄭萬年道:“既是如此,禦窯廠就算了。我們要的是速戰速決,不能冒險。”李四保又問道:“景德鎮是江南巨鎮,光商稅就是一大筆收入,官家收取的商稅都放在哪裡?”魏希光道:“解押去浮梁縣衙了。”鄭萬年問道:“聽說景德鎮有徽幫、都幫、雜幫三大幫,徽幫、雜幫都說了,娘子為何偏偏不提都幫?”魏希光道:“都幫以會首崔無忌和船幫幫主餘茂盛最為富有,二人都有私宅,在都昌會館附近,但位於鎮子最東麵,距離碼頭太遠,一旦鬨將起來,怕是來不及撤離。所以我刻意沒提。”鄭萬年見她分析得頭頭是道,又一心為湖盜考慮,很是滿意,拍拍鄭千年肩頭道:“二弟,你看上的這個婦人是個好幫手。”又決然道:“都昌會館一定要去。”原來湖盜化裝成行商出行,一路沒少被都幫船戶刁難勒索,要不是為了大局著想,幾次都恨不得要動刀子殺人,心中早窩了一肚子火。既然有機會大乾一場,當然要將都幫殺得乾乾淨淨,讓世人知道鄱陽湖盜的厲害。李四保遂道:“那好,都幫那邊就由我帶人去。”魏希光又指了商業街多處重要店鋪。鄭萬年點頭道:“米油綢緞之物也是山寨急需品,魏家娘子考慮得實在周到,辛苦你了。”將任務一一分派給各頭目,令頭目先帶著手下散開,到子夜時舉火為號,一起動手,儘情殺掠。又約定雞鳴時分赴碼頭,乘船撤退。安排好正事,鄭萬年走到原姑麵前,道:“娘子,你帶著小崽子們先回船上去,以防意外。”鄭千年也道:“魏家娘子帶上珠妹,跟我嫂嫂一道先回船上。等正事辦完,我們再一道乘船回鄱陽湖逍遙快活。”魏希光道:“甚好。那我在船上恭祝大頭領、二頭領馬到成功。”極有柔情蜜意。鄭千年極是高興,連聲道:“好,說得好。”戀戀不舍地去了。鄭萬年也對未來的弟妹甚為讚許,等弟弟率人離開後,特意叫道:“魏娘子,你和珠妹留下來,隨我一道去徽州會館。”原姑聞言很是驚訝,道:“叔叔不是已經說了,讓魏家娘子跟奴家一道先回船上去嗎?”鄭萬年道:“我才是大頭領,當然我說了算。”原姑似是對丈夫極為畏懼,但仍然不死心,勉強道:“夫君是要去做殺人放火的勾當,可是要動真刀真槍的,魏家娘子隻是婦道人家,帶在身邊隻是累贅。”鄭萬年簡單地道:“她能引路。”他倒也不是懷疑魏希光,隻是有意讓她暴露形容,令全鎮人都知道她跟湖盜是一夥,如此她便再也沒有回頭路,隻能死心塌地地嫁給鄭千年了。原姑卻想不到這一層,料想丈夫生性警覺,多半仍對魏希光不放心,隻得應道:“那奴家先帶孩子們去了。”鄭萬年遂派了名叫於雪嶺的心腹小頭目帶人護送原姑一行,又將周時臣、吳正誌自樹上解下,一並押往船上。周時臣一直被綁在一旁,對眾人一番對話聽得清清楚楚,料想自己與吳正誌性命暫時無礙,何尋卻不免要死在湖盜刀下。心中十分著急,可又無法叫喊出聲,隻能狠狠瞪著魏希光,又朝被捆在樹上的何尋揚頭,示意她出麵救人。魏希光卻隻是冷笑一聲,頭也不回地去了。周時臣大怒,極力掙紮,卻被兩名湖盜一左一右牢牢脅持住。倒是何尋甚為鎮定,朝他點了點頭,示意他放心離去。景德鎮既號稱“四時雷電鎮”,入夜後仍十分熱鬨,有照舊燒窯的,有搗土如初的。中國城鎮多有夜禁製度,然夜市卻是景德鎮的一大特色。蓋因瓷業慣例,傭工做工儘一日之勤,晚餐才是一天主餐(瓷工受雇到坯房做工,窯戶老板多負責包餐。為節約時間,午飯比較隨意,晚飯才是主餐,往往安排在每天晚上收工時。),夥食相對較好,傭工往往二更時分歇工後才得閒赴飯館吃飯,即民謠所唱雲:“坯工並日作營生,午飯應遲到二更。三五成群抨肉飯,怪他夜市禁非情。”目下變工節剛過不久,瓷業尚未大規模複工,倒看不到傭工成群結隊上街吃飯的情形。雖已入秋,天還不算太冷,大街上行人亦不少,有擺小攤子的,有隨意閒逛的。湖盜怕被人撞見識破,出門前,往周時臣、吳正誌身上各披了一件外袍,擋住綁繩,又以竹笠遮臉,如此便不能被人認出。為防二人掙紮引人注意,又在左右各置一名湖盜,牢牢挾住不說,還以袖中尖刀對準背心。吳正誌一介書生,哪見過這種場麵,早嚇得半身癱軟,隻任憑擺布。周時臣本是堅毅之人,少年時更是獨自闖蕩江湖,遭遇過許多離奇凶險之事,算見過大世麵。然其為情所傷,竟是比吳正誌還要迷惘,渾然想不到要尋機反抗。出門走不多遠,便有小販湊上來問道:“要糖果嗎?”指著脖子上掛的攤子道:“新鮮的糖果加蜜餞。”於雪嶺不耐煩地道:“不要,快些走開!”小販被重重推了一下,很是不滿,嘟囔道:“不買就不買,這麼凶做什麼。”原姑忙叫道:“等一下!孩子們想吃。”四個孩子登時歡呼雀躍,奔過來往攤中一陣狂抓。小販笑道:“慢點,不用搶,四個都有份。”原姑自走過去,從懷裡摸了一塊碎銀子,遞給小販。小販慌忙道:“這太多了。”原姑道:“孩子們喜歡你的糖果蜜餞,下次再來。”小販道:“好,好。”往南走過街口,於雪嶺忽領頭改向西行。原姑問道:“不是去南碼頭嗎?”於雪嶺不答,隻埋頭引路。跟在後麵的周時臣頗為奇怪,原姑既為湖盜首領夫人,手下人該對其畢恭畢敬。但這於雪嶺卻不如何尊重她,對其問話愛理不理。原姑的大兒子鄭一國問道:“喂,我娘問你呢,我們為什麼要往東走,不去南碼頭?”鄭一國是鄭萬年長子,極可能便是未來的首領。於雪嶺不敢怠慢,忙答道:“回大公子話,我們的船全部停在雙溪碼頭。南碼頭人多眼雜,而且被都幫控製,容易暴露形跡。雙溪碼頭是官碼頭,人少船少,李軍師又用重金買通了碼頭官吏,不會有人來管我們。”鄭一國也不甚關心,隨口應道:“那就這樣吧。”又道:“我娘再問你話,你得老老實實回答。”於雪嶺道:“是,是。適才小的一時走了神,沒聽見夫人的問話。”雙溪碼頭在三閭廟碼頭下遊,是唯一不受船幫控製的官碼頭。禦窯廠每年上解到京師的瓷器,都是在這裡裝船起運。三閭廟碼頭則位於西河、昌江交界處,是浮梁最大的貨運碼頭,有容量巨大的倉庫、堆棧,用以存貯轉運糧酒等。景德鎮號稱“千豬萬米”的“十八省碼頭”,這碼頭實際是指三閭廟碼頭。一路東行,來到雙溪碼頭。卻見岸邊停滿了各種各樣的船隻,有貨船,有遊船,有大小不一的篷船,還有一些長溜舢板。料想這些舢板必是湖盜座船,因速度極快,極方便逃走。周時臣悄悄數了一下,竟有數十艘之多,料想湖盜人數在二三百人左右。原姑一行徑直上了一艘大船,裝飾得頗為豪華,應該就是頭領鄭萬年的座船了。周時臣和吳正誌被直接押到底艙。湖盜先在船板上鋪開兩張漁網,令二人分跪其間,再將雙腳與雙手並在一起捆住,將漁網拉起,罩住全身後收緊纏死。如此,二人便隻能跪縮在漁網中,動彈不得。於雪嶺又命人將二人連人帶網拖到艙角,將漁網收繩係在艙板鐵環上,這才引人去了。吳正誌臉色蒼白,映照著火把的紅光,愈顯慘淡。他隻是呆滯地望著周時臣,似乎期待他能想出法子來。河邊風大,陰濕寒冷。周時臣逐漸清醒冷靜下來,轉頭見到吳氏目光,又見二人相距很近,便努力靠了過去。又示意吳正誌轉動身子,如此二人便能背靠背,反剪在背後的雙手能夠夠到對方綁繩。然湖盜綁架人質經驗豐富,二人身上均被細密的漁網罩住,手指伸不過網洞,根本無法替對方解開繩索。吳正誌遂哀歎一聲,頹然放棄了。過了一會兒,有人“咚咚”跑下底艙,卻是原姑的二兒子鄭二國。他走到周時臣、吳正誌麵前,好奇地打量二人一番,便退到一邊,取出一兜石子,朝二人身上扔石頭,每擲中頭部,便歡呼一聲。周、吳二人屈身在漁網中,無法站立,更無法閃避,隻能白白挨打。周時臣身上被砸了好幾下,額頭也挨了一上,生生作痛,心道:“想不到我竟成了小孩子的活靶子。若是真被帶到湖盜的老巢,還不知要受多少屈辱。尤其是見到希娘她……”他本有強烈求生的欲念,然一想到魏希光,念想便熄滅了,忍不住自暴自棄起來。忽聽到東麵傳來兵刃相接之聲,心中一驚,暗道:“難道已經到子時了?時間竟然過得這麼快。可憐景德鎮幾百年基業,今晚便要毀在鄱陽湖湖盜之手。而引狼入室者竟是我最愛的女子。”一念及此,心如絞痛,忽額頭一陣劇痛,忍不住悶哼一聲,卻是又挨了一記石頭。忽又有人下樓來,卻是原姑到了。她將鄭二國拉開,笑道:“這裡有什麼好玩的,快上去跟哥哥、弟弟們看‘四時雷電鎮’的夜景。”鄭二國年紀還小,也不知道“四時雷電鎮”是什麼,一聽到“雷電”,猜想或許跟雷公電母(雷公電母:古代漢族神話傳說中司閃電打雷的神。雷公是司雷之神,屬陽,故稱公,又稱雷師、雷神。電母是司掌閃電之神,屬陰,故稱母,又稱金光聖母、閃電娘娘。雷電崇拜起自上古。自先秦兩漢起,民眾就賦予雷電以懲惡揚善的意義,認為雷公能辨人間善惡,代天執法,擊殺有罪之人,主持正義。道觀和廟宇中常有雷公電母的供奉。雷公神像作力士狀,裸胸袒腹,背插雙翅,額具三目,臉赤如猴,下巴長而銳,足如鷹爪。左手執鍥,右手執錘,作欲擊狀。自頂至旁,環懸連鼓五個,左足盤躡一鼓,世稱雷公江天君。電母之像則容如女,貌端雅,兩手執鏡,號曰電母秀天君。雷公神誕之日為六月二十四日。道教信徒一般隻是在祈求雨雪時才奉祀雷公電母,專門奉祀的已不多見。但在道教大型齋醮儀禮中仍列有雷公電母之神位。)有什麼乾係,忙不迭地上樓去看熱鬨了。原姑走到周時臣麵前,道:“周公子彆慌,奴家不是什麼壞人。希娘也還是原先的希娘,並沒有背叛你。”周時臣驚道:“什麼?”話一出口,才發現口中塞了破布,根本說不出話來。原姑道:“周公子請先聽奴家說完,而今目下的局麵,全是因為奴家一人而起,但希娘已經做了安排,希娘本人和周公子的朋友何巡捕應該都不會有事。”周時臣瞪大了眼睛,顯是難以置信。原姑道:“時間緊急,援兵又還沒有到。奴家便長話短說,奴家本名叫劉原姑,原是官宦人家的女兒。十二年前,奴家隨先父乘船到廣東上任,經過鄱陽湖時,座船被湖盜所劫,全家十七口均被當場殺死,包括奴家兩個尚未成人的弟弟。盜首就是鄭萬年,他看上了奴家的美貌,不顧其弟鄭千年和軍師李四保阻撓,免奴家不死,將奴家帶回了山寨,收作了壓寨夫人。但鄭氏兄弟生性殘忍多疑,知道奴家背負滅門大恨,心中肯定常思報仇,因而對奴家看管極嚴。奴家將要生下第一個孩子時,鄭萬年才下令除去奴家雙腳上的鐐銬。後來奴家曲意奉承,竭力討好,十餘年來,為鄭萬年先後生下了四個兒子,終於博取了他的信任和歡心。”然劉原姑始終不忘血海深仇。她自知憑她一己之力難以報仇,便想要給官府報信,借官府兵力剿滅湖盜。她也曾費儘心機,想要釋放被湖盜捕獲的漁民,令漁民回去後向當地官府報信。然漁民告訴她鄱陽湖水域寬廣,湖盜老巢位於大湖腹心,水路茫茫,沒有人引路,外人根本就尋不到。劉原姑得知究竟後,遂放棄了原計劃。正好她生了重病,山寨無醫無藥,鄭萬年經不住四個孩子吵鬨,不得已派弟弟鄭千年帶妻子到浮梁就醫。鄭千年表麵是護送大嫂,其實負有監視之責,防止她借機逃走,再向官府通風報信。畢竟劉氏滿門遭禍才過了十二年,常人均難以忘記。但其實劉原姑早放棄逃走報信一途,她堅持要來浮梁,是因為景德鎮號稱瓷都,名列天下名鎮,必然繁華富裕之極。而她完全可以利用這一點,引誘湖盜到景德鎮搶劫。隻要離開了鄱陽湖,失去地利之優,官兵便可輕易將這乾人拿下。這一招,兵書上叫作“引蛇出洞”。但這一計劃並不順利,出現了許多意外。來浮梁的途中,劉原姑救了倒在道邊奄奄一息的田水月,又攜其到了景德鎮,安置在醫館中。她事先並不知道田水月是什麼人,救人完全隻是出於憐憫之心。正是這個田水月,差一點提早暴露了鄭千年的湖盜身份。先說劉原姑,本來她在山寨還有幾名心腹侍女,都是湖盜擄掠來的良家女子。然她這次出門,鄭萬年不準她攜帶侍女,隻有鄭千年帶了兩名心腹相隨。因而她到景德鎮後,急需尋到一名可靠的同盟幫手。可鄭千年也不是善類。他親手殺死了劉原姑的兩個弟弟,原本就不同意兄長娶劉原姑為妻,這次受命帶大嫂外出就醫,更是看管極嚴——平日不準出門,不準跟外人說話。每日唯一的活動就是到隔壁景德醫館就醫。鄭千年也緊緊跟在劉原姑身邊,寸步不離,甚至不準她在醫館上廁所,以防有與外人勾結的機會。劉原姑雖然有些著急,但仍然有條不紊地進行著計劃。她告訴鄭千年,說景德鎮如此富庶,完全可以讓兄弟們來這裡大乾一票,可比在鄱陽湖過刀口舔血的日子強多了。鄭千年親眼見到景德鎮的富饒,甚至連隔壁醫館一名普通大夫也富得流油,聞言不禁有些心動,於是便派人回鄱陽湖找兄長商議。鄭萬年並沒有貿然接受這一建議,而是跟軍師李四保商議後,派人做了詳細調查。調查後發現,劉原姑所提確實是個好計劃——景德鎮雖有軍隊駐防,可隻是為了保護禦窯廠,這裡沒有城防,甚至連城牆都沒有。彈丸之地,商人賈舶與不逞之徒,皆聚其中。更妙的是,全鎮內外水網密布,水路極為通暢,正是湖盜肆意橫行的良地。於是,鄭萬年開始鄭重考慮這一計劃,派信使幾番來往商議後,初定於七月下半旬的某日搶掠景德鎮——因為那時瓷業即將進入黃金生產期,回鄉祭祀的傭工均會如數返回,更有許多外地遊民趕赴景德鎮謀生,而來自五湖四海的行商也開始陸續進發,光臨鎮上。湖盜可以扮作這些身份,輕易大舉北上,而不會被途經的城鎮察覺。湖盜計劃既定,劉原姑開始有些著慌起來,她成功引起了狼的食欲,卻還沒有通知打狼的獵人。萬一她不能及時知會官府,那麼她可就是毀滅景德鎮的千古罪人了。她越是神色有異,鄭千年越是起疑,對她看得愈發緊密,根本得不到任何空隙。大概老天爺也同情劉氏,事情竟然因為一顆人頭而有了轉機——“變工節”這一天,船戶石戶殺了徽窯窯主陳仲美的妻子江若蘭,又割下首級,隨手塞到丁記鋪子的鋪架上。店主丁旺青發現後怕惹禍,又將人頭投入了樊高瓷莊院子中,湊巧是劉原姑、鄭千年臨時租住之所。鄭千年聽到動靜,趕出來一看,大罵出聲,忙開門去看,見到巷子裡有人跑開,料想便是丟入人頭的人。湊巧他兩名手下出門辦事未歸,瓷莊中隻有他和劉原姑二人。他必須得時時刻刻監視劉氏,便放棄了追趕的想法,隨意在院角掘了個坑,將人頭埋了。當日傍晚時分,軍師李四保乘坐貨船到達景德鎮,明裡裝作是來探訪劉原姑的親眷,其實是來找鄭千年商議具體洗劫的計劃。二人不願意談話被劉原姑聽見,遂在門外巷子中談話。不想當日王五燒出了“青花見五色”,轟動全鎮,無數人爭相趕來觀看。王五距離瓷莊不遠,巷子中不時有人經過,談話難以順暢進行。鄭千年又不願意給劉原姑獨處的機會,李四保便先行離開,約好等夜間劉原姑睡下後再談。當晚,周時臣設法破了江若蘭命案,由元凶石戶追查到丁旺青,再追查到瓷莊。自古兵賊不兩立,鄭千年聽到何尋自報身份後,本能地以為是來捉拿他的,立即轉身奔進屋裡,自懷中取出短刀,逼住劉原姑,喝問是不是她出賣了自己。劉原姑莫名其妙,連聲叫道:“叔叔冷靜些。可還記得白日那人頭之事,官府多半是因為那事來的。”這時候,何尋用腰刀斬斷木閂,直闖進來。劉原姑忙道:“叔叔快些收起刀子,先由奴家去應付。”鄭千年勉強照做。劉原姑便奔出來迎接何尋,果然對方是為人頭而來,便拿話輕易敷衍過去。她既知何尋官家人身份,便有意向其求助,但始終沒有合適的機會。況且素昧平生,忽然將一番離奇遭遇對陌生人道出,實難以取信。鄭千年一直很緊張,好在何尋沒有起疑。在他看來,一個來浮梁就醫的外地人不願意惹事,埋了顆人頭,又被官府的人找上,這是正常的反應。然這樁命案並沒隨著江若蘭首級被找到而就此結束,何尋在挖掘首級時,意外發現了另一顆已成骷髏的人頭。所幸這應該是樁陳年舊案,跟劉原姑、鄭千年沒什麼關係,何尋也未過多找二人麻煩。何尋等人離開後,劉原姑上床睡下,鄭千年遂悄悄出門,到將軍槐下見軍師李四保。二人談論了一番血洗景德鎮的計劃,忽聽到樹後有動靜,鄭千年警覺地住了口,上前查看,竟從槐樹後扯出老者田水月來。田水月形跡敗露,也不哀告求饒,隻冷冷道:“來浮梁的路上,我就懷疑過你們叔嫂不是好人,果然是臭名昭著的鄱陽湖盜。”鄭千年大怒,道:“你個不知好歹的老漢,我和嫂嫂好心救了你,還給你出醫療費用,你竟然恩將仇報。”抽出利刃,將對方一刀殺死。一切發生得太快。李四保甚至來不及阻止,埋怨道:“二頭領,該先問清楚再殺人的。”鄭千年尚未會意過來,問道:“問什麼?”李四保道:“這老漢說他早就對二頭領起了疑心,萬一他告訴過旁人……”鄭千年道:“這老漢是個怪人,跟人合不來,隻愛去王五家中。”李四保道:“就是那個燒出了‘青花見五色’的王五嗎?哦,二頭領不必驚訝。入夜後我在碼頭轉了一圈,人人都在談論他,說他燒的瓷器如何了不起,還說畫料的是他娘子,可惜跟兒子回了官莊鄉下,還不知道家裡出了件極值錢的瓷器。”鄭千年道:“就是那個王五,田老漢每日都去他家中蹲著。”李四保頗為遺憾地道:“也不知道這老漢到底知道了什麼,有沒有對王五說過什麼。”鄭千年道:“軍師何必為這點小事煩惱,管他王五知道些什麼,我這就殺了他滅口。”李四保道:“為大計著想,此法最為妥當。這樣,二頭領去對付王五,我帶人去官莊追殺王五妻兒。如此,旁人會以為凶手是為那件值錢的‘青花見五色’,絲毫不會懷疑到我們身上。”鄭千年喜道:“軍師此計大妙。”走出幾步,便被田水月屍首絆了一下。他既有勇力,也不嫌麻煩,乾脆將屍首攜了,帶來王五院中。王五聽到動靜出來查看時,被鄭氏當胸一刀殺死,乾淨利落。而李四保一行不熟悉路程,次日正午才到達官莊。他派手下梅三到村子裡誘出王五妻子和兒子,帶到山凹僻靜處,將二人製服綁住後,先狠狠拷打了一番。結果二人什麼都不知道,田水月除了提及繪畫外,從來沒說過什麼。李四保不免有些懊悔,倒不是愛惜他人性命,而是多了三條人命,勢必引起官府注意。於是他命人殺了王五妻兒,又命已經暴露形容的梅三駕船回去鄱陽湖報信,自己和幾名手下另換了小船。鄭千年頭腦簡單,殺死王五後便回來瓷莊。內室劉原姑被驚醒,出來驚見鄭千年手上、衣衫上儘是鮮血,忙問出了什麼事。鄭千年有心殺雞儆猴,便將經過如實說了。劉原姑雖然膽戰心驚,但為了複仇大計,仍作出歡天喜地的模樣,又道:“都怪奴家多事,非要救那個姓田的,差點壞了大事。奴家倒沒什麼,要是叔叔出了事,奴家要如何向夫君交代?幸虧叔叔及時發現,將姓田的和姓王的殺了滅口。”她以美色肉體侍奉仇人多年,處心積慮,早就練就了察言觀色、隨機應變的精湛功夫。鄭千年見她如此反應,居然相信了幾分,還安慰道:“這不怪嫂嫂,嫂嫂隻是想做好事,為小侄兒積德,全怪那姓田的老漢不知好歹。”次日一早,周時臣發現王五和田水月同時死在院子中,從醫館大夫梁葛處得知田水月是跟鄭千年、劉原姑一道來到浮梁後,遂來敲瓷莊的門。鄭千年折騰了大半夜,尚未起身。劉原姑應聲開門,才說了兩句話,鄭千年便從夢中驚醒,連衣服也不及穿好,衝出來監視劉原姑,生怕她跟對方提了什麼不該提的事。二人將周時臣打發走後,劉原姑頗為心灰意冷,鄭千年看管得如此之嚴,她根本沒有任何機會。而眼看著景德鎮即將有一場大劫難來臨,她親手招了來,卻沒有解決辦法。不久後,何尋帶領仵作來樊高瓷莊勘驗挖出骷髏的現場,她又生出了一線希望,一直候在院子中尋找機會。然鄭千年也亦步亦趨地跟在一旁,神色依然十分警覺。幸運之神終於再度降臨。這幸運之神是位女神,就是攣窯魏氏魏希光了。魏希光一早到禦窯廠辦事時,聽到周時臣卷入命案的消息,忙尋來南門頭打探,又見周時臣人在王五院中,並無大礙,便轉身離開。樊高瓷莊原是魏氏老屋,魏希光經過那裡時,見有兵卒守在大門前,便上前問了究竟,僅僅稍作了停留。不想那短短的驚鴻一瞥竟令鄭千年印象深刻,他亦有幾房侍妾,都是擄掠來的良家女子,然而卻沒有一個真正中意的。看到魏希光的一刹那,他胸口仿佛被大錘砸中,失魂落魄地站在那裡,死死盯住她不放。直到她離開後,他才回過神來,心中發下毒誓,要將她弄到手,帶回鄱陽湖做壓寨夫人。劉原姑瞧在眼中,立即計上心來,特意向兵卒去打聽魏希光的來龍去脈。鄭千年本不準她與外人交談,但既涉及傾心愛慕的女子,亦不阻攔,隻恨不得多知道一些對方的情況。等何尋帶兵卒離開後,劉原姑笑著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難得叔叔這麼喜歡這個女子,何不主動些?”鄭千年愕然道:“如何主動法?”劉原姑道:“奴家這就陪叔叔去登門拜訪。”鄭千年“啊”了一聲,局促地道:“是不是太那個了……”劉原姑道:“有什麼大不了的,不過是仰慕魏家娘子風度為人,禮節性的拜訪罷了。叔叔,你這次大有機會。”鄭千年道:“嫂嫂這話怎麼講?”劉原姑道:“兵卒剛才說了,魏家娘子身負秘技,不能嫁人,對吧?鎮上人人都知道這一點,所以沒有男人會對她好。如果叔叔主動一些……”鄭千年一拍大腿,道:“嫂嫂分析得太對了!我們這就拜訪魏家娘子去。”二人遂趕來見魏希光。到了作坊門前,鄭千年竟有些羞澀,不敢進去,道:“還是嫂嫂先進去打探一下口風,萬一她嫌棄我,那個……麵子上不好看。”劉原姑笑道:“遵命。”遂獨自進來求見魏希光,正好遇到周時臣。等周氏離開後,劉原姑便上前挽住魏希光臂膀,裝出親密無間的樣子。魏希光對這種自來熟很是反感,正要閃身避開,劉原姑低聲道:“娘子彆生氣,我不是有意要如此冒失失禮,而是奴家如果不能利用你來取得小叔子的信任,景德鎮將有成千上萬人死去。”魏希光立即悚然而驚,問道:“為什麼這麼說?還有,娘子為什麼要扯住我不放?”劉原姑道:“我有要事相告,怕娘子聽到後反響太大,令外麵的壞人起了疑心,不得不扯住娘子,作出親昵的樣子來。”魏希光狐疑道:“外麵的壞人?我記得在瓷莊見過娘子,外麵那位不正是娘子的小叔子嗎?”劉原姑道:“是的,可他也是鄱陽湖盜的二頭領,真名叫鄭千年,年二隻是他的化名。我是他的大嫂沒錯,可我不是心甘情願地嫁給鄭萬年。”景德鎮隸屬浮梁,浮梁隸屬於饒州,饒州府治即是鄱陽,恰在鄱陽湖邊上,這一帶都屬於鄱陽湖地區。魏希光也聽過湖盜首領鄭萬年、鄭千年兄弟的名字,果然大吃一驚,不由自主地側身去看大門外的鄭千年,卻被劉原姑及時扯住,道:“請娘子不要往外看,先聽我把話說完。”大致說了自己的身世,談及被迫侍奉仇人、還為他生下四個兒子時,竟然潸然淚下。魏希光也不知該說什麼才好,隻好一直沉默。劉原姑抹了抹眼淚,又說了自己的計劃。魏希光瞠目結舌了許久,幾乎不能相信對方所言是真事,又重新過了一遍,似乎故事前後呼應,並無漏洞,這才問道:“娘子為了報仇,竟然將湖盜引來景德鎮?”劉原姑道:“這是唯一能斬草除根、一勞永逸的法子。再說湖盜不止為害鄱陽湖,也不時攔截來往於景德鎮的商船。娘子算是瓷業中人,你知道他們劫到裝滿瓷器的貨船如何處置嗎?人全部殺死就不必說了,瓷器也是儘數打碎,傾倒入湖中。”一件瓷器,要完成從泥到瓷的蛻變,需經過複雜的工藝,全部靠手工操作。那些精美的瓷器本可以為人珍視、把玩,卻被不勞而獲的強盜野蠻地打碎,想想便覺得忿然。魏希光一時不語,臉上也漸漸泛出紅潮來。劉原姑又道:“奴家看得出來,娘子是一個不平凡的女子,所以奴家才將真相告訴你。不過這件事也十分危險,若不是走投無路,奴家其實不願意娘子陪我冒險。”魏希光道:“原姑要我如何做?是幫你報官嗎?”劉原姑點點頭,又搖搖頭,道:“但不能讓浮梁本地的官府知道。鄭萬年狡詐多疑,先派了軍師李四保前來打探虛實。李四保目下就潛伏在景德鎮中,萬一有風吹草動,就會傳回消息,鄭萬年便會縮回去。”魏希光道:“那要如何做?”這一計劃,劉原姑早反複思慮過千萬遍,忙告道:“去南昌府,請都指揮使司發兵。南昌在鄱陽湖以西,兵馬從後方出動,湖盜便不會覺察。軍隊兵分兩路,水軍從鄱陽沿昌江而上,抄斷湖盜後路。陸路以精兵取道餘乾、樂平,可以圍殲入鎮搶掠的湖盜。”魏希光不解地問道:“為什麼一定要將湖盜誘入景德鎮呢?完全可以先知會饒州府,等湖盜離開鄱陽湖後,請饒州千戶(明初在京師和各軍馭要害之處設立衛、所(所為衛下級機構)。衛、所來源於元代而又有所發展,兼有世兵製和府兵製的性質。士兵皆有軍籍,父子相繼為兵,平時駐防或屯田,遇有戰書,朝廷命將,領兵征戰。戰爭結束,將還帥印,兵歸衛、所。每府設一所,數府或要衝之地設一衛,每衛設指揮使、副職稱指揮同知,統轄士兵5600人。衛之下有千戶所,轄士兵1120人,長官有千戶長,副千戶長。千戶之下有百戶所,有士兵112人,長官為百戶長。百戶之下有總旗2人,小旗不等。衛、所軍官多世襲。京畿附近立26衛,為天子親軍,叫作上直衛。每省設一都司,長官稱都指揮使、副職稱部指揮同知,統轄省內衛、所。各都司統由中央的五軍都督府管轄。洪武二十六年(1393年),全國定都司為17個,行都司3個,留守司l個,內外衛329個,千戶所65個。明成祖後增都司為21,留守司2,內外衛493,千戶所359,兵額總數(包括屯田軍)達270餘萬人。明代中葉,屯田多被軍官吞蝕,軍士破產散亡,所存無幾。又無戰爭訓練,僅供官僚役使,已失去了擔任防衛的作用,於是改用募兵代替。江西全省有四衛、十一個千戶所,均由江西都指揮司管轄。四衛是:南昌左衛、南昌前衛、袁州衛、贛州衛。十一個千戶所是:吉安(曾經為衛)、饒州、安福、會昌、永新、南安、建昌、撫州、鉛山、廣信、信豐。)派兵在湖口加以堵截呀。”劉原姑道:“饒州千戶所歸南昌衛統轄,南昌衛又歸江西都指揮使司統轄,調動兵馬,事先得經過層層批準。現任饒州千戶羅立呈更是膽小如鼠,湖盜曾公然在饒州府附近水域攔截糧隊,他都不敢出兵,稱沒有得到上級指令。聽說後來還是饒州推官吳正誌機智,稱湖盜將要來搶掠饒州造船廠。那可是直隸朝廷的造船廠,專門為漕運所建,一旦有失,羅立呈擔不起責任,才勉強帶兵出擊。湖盜見官兵人多船多,不願意硬碰硬,便帶著滿船的糧食主動離開。”頓了頓,又解釋道:“之所以一定要將湖盜誘入景德鎮,也是有理由的,因為我們不可能事先知道湖盜出發時坐了哪些船,又扮作了什麼人。”見魏希光仍然困惑,便詳細闡述道:“湖盜並非有勇無謀之輩,他們打劫,多裝作行商、漁民、船夫等,接近目標後再驟然發難,從來沒有失過手。他們自己人都互相認識,也沒有統一船隻、統一服飾、統一標識。”魏希光驀然醒悟,道:“所以湖盜平日看起來就跟普通人沒什麼區彆,很難將他們從人群中區彆開來。”劉原姑道:“娘子聰明絕頂,一點即透,我也是觀察了許久才發現這一點的。湖盜每次出動搶劫,每個人都有分工,有的裝作船夫乘坐貨船,有的裝作商人乘坐商船,還有裝作漁民乘坐漁船。上次搶劫饒州糧隊,商船先上去搭訕,糧商被劫時,還向扮作漁民的漁船求救,結果當然是送羊入虎口。”魏希光道:“難怪湖盜橫行數十年,官府束手無策,原來還是有些過人之處。”劉原姑點點頭,道:“湖盜之所以選定本月到景德鎮下手,也是有原因的。”魏希光道:“因為這個月趕赴景德鎮做工的外地人最多,湖盜可以以各種身份輕而易舉地混入。”劉原姑道:“正是如此。娘子該知道,我跟這些人在一起生活了十餘年,沒有人比我更熟悉他們。我也是世上最希望他們死的人,我提出的計劃,已經考慮過無數遍,每一個細節,每一個可能,都仔細思慮過。如果我們事先通知本地官府戒備,湖盜便不會暴露偽裝身份,多半會退縮回鄱陽湖。而官府無法將湖盜與普通人區分開,亦無從追捕。隻有湖盜發現景德鎮完全不設防,才會去除偽裝現身,那時候官兵便可予以圍捕。”魏希光道:“但湖盜一旦開始劫掠,如同昔日倭寇一般,景德鎮又全無防備,民眾生命財產豈不是要大受損失?”劉原姑道:“這一點我也有想到,有應付的法子。但前提是,官兵得及時趕到。”詳細提了計劃。魏希光仔細思慮一遍,亦覺得劉原姑的計劃最為可行,便道:“我倒是能找到信使,可都指揮使司如何會相信我的話?”劉原姑道:“先父是萬曆八年進士,於萬曆十二年到廣東上任時,在鄱陽湖一帶失蹤。隻要告訴他們這個,自然會有人相信。”魏希光道:“可這件事乾係景德鎮全鎮人性命,不容有絲毫閃失,萬一都指揮使司不信,或是不肯發兵,豈不是要糟?或許有一個人能幫上忙,吳窯吳明官的妻子名叫李新喜,是本地鄉紳之女,她堂兄李大欽亦是萬曆八年進士,正好跟令尊同年。她若是知道真相,一定肯出手相助。”劉原姑轉頭見到鄭千年正大著膽子走了進來,不及思慮更多,便點點頭,道:“好。不過事情緊急,還請娘子從速行事。雖則從浮梁到南昌有江西最好的官道,可騎快馬也得一整日時間。”又特意叮囑道:“尤其不能在鄭千年麵前露出馬腳,迄今鄭氏兄弟仍然不能完全信任我。”魏希光道:“我知道。”說話間,鄭千年已經走了過來,訕訕問道:“二位聊得很開心嗎?”劉原姑笑道:“還好啦。叔叔,我已經向魏家娘子提過你的心意。她沒有直接回答,卻反過來問了你許多事。”鄭千年登時緊張起來,問道:“嫂嫂都說了些什麼事?”魏希光道:“隻是隨便聊聊啦。”微微低頭,似不願意多提,舉手投足卻露出一絲女人家特有的嬌羞來。鄭千年見她柔媚可人,愈發心癢難耐。魏希光又道:“二位來景德鎮後便租住在我魏家老宅,可算有緣。既然那裡出了事,二位又一時找不到住處,何不暫時搬來我這裡?魏氏作坊大,目下人手又少,空得很。正好原姑也可以跟我做個伴。”話說到這個地步,已是明明白白地表示對鄭千年有好感,願意進一步接近。鄭千年大喜過望,連聲應道:“好,好。”隨即醒悟過來,又不好意思地道:“這還得由嫂嫂定奪。”劉原姑起先是一驚,隨即料想魏希光這樣做是為了方便與自己聯絡,又能就近監視鄭千年及湖盜行蹤,可謂勇於赴險,心中很是感動,麵上仍然笑道:“那麼奴家便決定搬來魏氏作坊跟魏家娘子做伴了。”魏希光道:“那好,二位這就回瓷莊收拾收拾,將行囊直接搬來這裡。我還有點事,得趕去吳窯看看。”又叫道:“珠妹,拿上工具箱,我們這就動身去吳窯。”鄭千年歡喜得差點忘記了自己姓什麼,忙道:“是,娘子自去忙。”等到劉原姑與鄭千年當真收拾了細軟,搬進魏氏作坊時,魏希光先打了個眼色,劉原姑便知吳窯女主人李新喜已同意出手相助,並且信使已然乘騎快馬出發,不出意外的話,明日便可抵達南昌。後來二人尋到單獨相處機會,魏希光告知道:“吳家娘子已經同意幫忙,信使已然派出,不過不是去南昌,而是去九江。”九江故名潯陽,又名江州,隸屬於江西布政司。然因其是長江中遊重鎮,號稱“三江之口”,又是漕運(漕運:指中國曆史上從內陸河流和海路運送官糧到朝廷和運送軍糧到軍區的係統,包括開發運河、製造船隻、征收官糧、軍糧等。明代太祖時,設京畿都漕運司,設漕運使。洪武元年設漕運使,正四品;又在淮安府城中心設立漕運總督署,負責漕運事務,明代每年漕糧運量保持在400萬石上下。又在安慶、蘇州、杭州、九江、樟樹鎮和饒州(鄱陽)設立造船廠,但位於淮安府城西北15千米的清江浦的漕船廠規模最為龐大,東西綿延長達23華裡,屬於工部分司管理。在明代,規定全國農民繳納的漕糧賦稅總額是2950萬石,其中1200萬石由地方政府支配,800萬石供應西北邊防部隊,120萬石供應南京,820萬石供應北京。)重地,特加設有江西承宣布政使司分守道、九江關、九江衛等官署,其中九江衛為軍事機構,擁有重兵。且與江西都指揮使司同級,直接隸屬於前軍都督府(前軍都督府:明朝五軍都督府之一。分領在京留守前衛,挖驤衛、豹韜衛。在外湖廣都司、福建都司、福建行都司、江西都司、廣東都司、湖廣行都司,興都留守司、直隸九江衛,及南京前軍都督府所屬各衛。),遇地方緊急情況,可以直接發兵,權力比普通衛所大得多。另外還有一個優勢,九江比南昌距離景德鎮更近,僅需大半日便可抵達。按李新喜的意思,既然時間緊迫,請九江衛指揮使直接派兵增援景德鎮,比由江西都指揮使司調兵要簡捷迅速得多。而且當日九江推官李日華正因私事來到浮梁,曾與吳為一道來吳窯拜訪,並捎帶了一封李新喜親眷的家信。李日華既是現任九江府官員,若以其名義派出信使,再由李新喜在九江府擔任書吏的親眷引薦,可以更容易通過九江知府來說服九江衛指揮使。劉原姑聞言自然大喜,又好奇問道:“娘子為何要讓奴家和叔叔搬進來?是為了方便與奴家交談嗎?”魏希光正色道:“我不是一時頭腦發熱,也是仔細考慮過的。要讓景德鎮不受損傷,我必須得參與進來。原姑既受到鄭氏兄弟猜疑,僅憑你一人,實難以辦成這事。”大致敘述一番。劉原姑喜道:“果真能做到如此,便實在太好了。”鄭千年搬進魏氏作坊次日,軍師李四保便尋了來。二人在外間工房竊竊私語時,忽見珠妹從裡麵庫房走了出來。李四保本能地命手下人捉住珠妹,預備殺她滅口。魏希光急忙衝出來告道:“其實原姑早已將一切告訴了我,我對湖盜非但沒有怨恨之情,反而很是同情仰慕。”李四保大怒,道:“我早說原姑靠不住,肯定會壞事,她竟然將二頭領的真實身份告訴了這來曆不明的婦人。”又喝問道:“還有誰知道二頭領身份?”魏希光忙道:“隻有我和珠妹。軍師,請稍安毋躁,聽我說完。我不是什麼來曆不明的婦人,我叫魏希光……”李四保道:“我知道你是誰!獨立支撐魏氏幾百年基業,居然做得不賴,連皇帝都知道你的名字。在女流之輩中,也算是豪傑人物了。我說你來曆不明,指的是你跟我們不是同道中人。”魏希光搖頭道:“未必。我在禦窯廠當職,那些工匠大多十分可憐,日日被督工官員催逼,有人實在不堪忍受壓迫,便設法逃離。可一入匠籍,終身便是匠籍,子孫後代也是匠籍,被官府追捕,又能逃到哪裡去。不得已,隻能到鄱陽湖做了湖盜。那人還曾偷偷帶口信回來,說是湖盜逍遙快活,頭領待手下親如手足,我們知道後都替他高興。”鄭千年道:“呀,娘子說的是方亮吧?他原先就是禦窯廠的工匠,不願意給官府白白做工,逃到鄱陽湖當了湖盜。正好我大哥派他去福建辦事了,要不然還可以帶他來見娘子。”見魏希光絲毫不以自己的湖盜身份為意,很是欣慰,喜滋滋地道:“如此說來,大家都算是一家人了。”李四保忙將鄭千年拉到一旁,低聲警告道:“二頭領,大頭領跟原姑做了十幾年的夫妻,你都不信任她,而今你卻相信一個平白冒出來的陌生女人?”鄭千年搖頭道:“那不一樣,我們兄弟殺了原姑全家十七口,此等深仇大恨,是人都忘不了。魏家娘子跟我們無仇無怨,她的朋友方亮還是我們兄弟呢。”李四保見鄭千年一雙眼睛隻在魏希光身上,已大概明白究竟,勸道:“當年大頭領執意要娶原姑,我和二頭領都不同意。都說英雄難過美人關,二頭領可不要再步大頭領後塵。”鄭千年聞言很是不快,道:“軍師,還有多少大事等著你去辦。這等婆婆媽媽的小事就不勞你操心了。我敢為魏家娘子和珠妹打包票,她二人決計不會出賣我。”李四保原是讀書人,博學多識,饒富智計,因而受到湖盜尊重,但山寨畢竟還是鄭氏兄弟當家。他見鄭千年為魏希光美色所惑,根本聽不進去勸告,無可奈何,隻得先行離去。鄭千年卻沒有完全放心,先命珠妹離開,問道:“娘子真心喜歡我嗎?”魏希光沒有回答,問道:“原姑說二頭領非常喜歡我,是真的嗎?”鄭千年拍著胸脯道:“當然。你是我這輩子唯一喜歡過的女子,我第一眼就看上了你,發誓要把你弄到手。”話一出口,又覺太過粗俗,忙道:“我的意思是,我一定要娶你做妻子。”魏希光道:“說實話,我活了二十多歲,還從來沒有男子對我說喜歡我,更彆說娶我為妻了。”鄭千年道:“我知道,因為娘子不能嫁人嘛。”魏希光道:“可二頭領也知道我是魏氏傳人,還不是一樣說了出來?其實,我很討厭被世俗所束縛。”鄭千年不解地問道:“那麼娘子當初為什麼要同意接手家業?”魏希光道:“因為我親眼看到了我娘親的不幸。”歎了口氣,聲音漸漸低沉了下來,續道:“我娘也算是好人家的女兒,嫁給我爹後,隻因生不出兒子,便不斷挨打挨罵。我爹當著下人也從來不給她好臉色。後來我爹連連納妾,不要說兒子,連女兒都生不出來一個,我爹才知道是他自己有問題。可娘親忍受不了各種羞辱折磨,重病纏身,終至不治。那個時候,我就知道,女人隻是男人的依附,像件衣服一樣,他高興的時候穿,不高興的時候便隨意拋棄扔掉。我不想走我娘親的老路,所以我主動向我爹提出要繼承家業。”鄭千年道:“那你爹當真就同意了?”魏希光道:“他不能不同意。我是他唯一的女兒,他又是魏家唯一的男子。按照祖製,攣窯秘技不能傳給外姓人,如果我爹不將家業傳給我,魏氏幾百年的手藝將要在他手中斷絕。他背負不起這個罪名。我學會了攣窯,也繼承了家業,可我也漸漸長大了,終於明白我自己失去了什麼。我背負了一道世俗的枷鎖,世人亦用世俗的眼光看待我,不敢接近我。”她仰起頭來,眼睛晶晶發亮,道:“二頭領是第一個不為世俗觀點束縛,公然表示喜歡我的人。我……我第一次聽到原姑轉述時,立即便被打動了。”語氣十分真誠,似是發自內心深處。鄭千年道:“做人就要痛痛快快,我喜歡娘子,我就要娶你做妻子,管它什麼的狗屁世俗。”忽見到兩行清淚自魏希光臉頰滑落,忙道:“抱歉,我是個粗人,說錯了什麼話,娘子莫怪。”魏希光舉袖抹了抹眼淚,道:“二頭領沒說錯什麼。我其實是心裡高興。”鄭千年便大著膽子上前,握起魏氏雙手,道:“娘子當初願意繼承家業,是因為看到你爹對你娘不好。那是你娘命苦,沒有遇到好男人。娘子放心,你跟了我之後,我天天將你捧在手心裡,不管你生兒子、生女兒,還是什麼都生不出來,你都是我最愛的一個。”魏希光止不住淚水,便順勢投入對方的懷抱。鄭千年聞見她身上淡淡的體香,骨頭都快要酥掉,一邊撫摸她的秀發,一邊咬牙切齒地發誓道:“從今而後,你就是我的人,我會保護你,絕不讓任何人傷害你。”次日,因許多人來魏氏作坊打聽周窯窯房情狀,魏希光十分厭煩,便乾脆約鄭千年、劉原姑一道到望江樓吃飯,名為“定情飯”。鄭千年被她的風情所迷,愈發不能自拔,連帶對劉原姑態度也好了許多。也就在當日晚上,李四保再度尋來魏氏作坊,稱部分湖盜已經到達景德鎮,大頭領鄭萬年大概會在明日抵達,初定於七月十九日夜間動手。但他仍然明確表示不能對魏希光放心。鄭千年道:“如果魏希光要背叛我,早就向官府告發了,我們還能在這裡好好說話嗎?”李四保道:“也許官府想要的是等大頭領到來後好一網打儘呢。”鄭千年一愣,隨即搖頭道:“魏希光已經與我定情,軍師無須再懷疑她。而且她最熟悉景德鎮情況,做了一份詳細地圖,標記出了我們最該去打劫的地方,以免兄弟們像無頭蒼蠅亂打亂撞。”李四保聽了魏氏計劃,這才對魏希光有所改觀,點頭道:“那好,一切等明日大頭領到了再作定奪。但是在大事未了之前,二頭領還是得看緊魏希光,還有原姑。”鄭千年道:“軍師放心。”他做的是提著腦袋的無本買賣,當然知道利害,等李四保走後,便將湖盜計劃明晚動手的消息告知了魏希光等人,又鄭重警告她們幾人暫時不要再出門,免得節外生枝。白天在望江樓時,魏希光已接到李新喜口信,知道九江衛兵馬已便衣以各種身份潛入景德鎮,隻等知道湖盜具體動手日期及計劃後安排對策。既然得知湖盜預備在七月十九日夜間動手,便要設法告知李新喜。但鄭千年也知道這是性命攸關的大事,當夜安排兩名手下寸步不離地守在內院中,看管甚嚴。魏希光隻要一出後堂,便落在兩名手下的視線中,既無法自前院出門,也難以繞到後院翻牆逃出。她這才能體會當初劉原姑的心情,當真如熱鍋上的螞蟻一般。好在明日還有機會。恰在同一日晚上,發生了周時臣被陷害事件,人也被扣在了禦窯廠。次日一早,巡捕何尋來找魏希光幫忙,正好誤打誤撞給了她出門的機會。鄭千年本待阻攔,但見何尋官家人的身份,不好蠻用武力。正僵持之時,劉原姑上前耳語,假意說如果魏希光亂來就殺了珠妹雲雲。鄭千年這才勉強讓開,魏希光遂得脫身而去。不想出門時又遇到李四保一行,對方看到何尋一身官服後,明顯起了疑心,所幸倒未強行阻攔。魏希光進入禦窯廠後,先趕去救周時臣,正好撞見宦官潘相欲對周氏執行杖刑,便挺身阻止,告訴駐廠巡檢方何說,周時臣吃軟不吃硬,給他個教訓就行了,日後還得指著周窯派燒呢。潘相本就無意傷人,樂得借機下台,當場放了周時臣。魏希光也來不及跟周氏說話,匆匆來到工作間,繪製了一份地圖,又去尋了一名可靠兵卒,命他將地圖送去吳窯,麵交女主人李新喜。地圖上加以標注的地點都是湖盜會去的地方,如徽州會館等,九江衛可以預先設下伏兵,圍殲湖盜。辦完這一切,魏希光便離開了禦窯廠。她回到魏氏作坊時,李四保和鄭千年人已然不在,隻剩兩名手下看著原姑和珠妹。問起究竟,原姑歎道:“應該是去見我丈夫了。娘子,你剛才出門一趟,不僅李四保,連鄭千年也起了疑心,怕是還要經過一輪試探。”魏希光道:“放心,我應付得來。”到晚間時,鄭千年與李四保一道回來,果然一開口便質疑魏希光。李四保已知道魏希光早上出門是要去禦窯廠救周窯窯主周時臣,料想二人關係非同一般,便要魏希光派珠妹去將周時臣誘來魏氏作坊,以表忠心。魏希光二話不說便答應了。珠妹便與一名湖盜趕去周窯,不想周窯弟子吳祥瑞告知周時臣去客館尋利瑪竇,二人便又打道回府。但李四保仍然不能相信魏氏,這才有了周時臣、何尋在魏氏作坊窺見的一幕。聽到這裡,周時臣心中萬般感慨,暗道:“原來希娘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大局著想。她喝破我行蹤,不過是為了取信於湖盜,她亦早知原姑會出聲救我。我竟然絲毫沒有覺察,還以為她……”心中大生內疚。一旁吳正誌聽說有救,大喜若狂。他口中塞了布團,無法出聲,便大力掙紮,漁網拉動鐵環,敲得船板“咚咚”作響。劉原姑忙道:“抱歉。原以為湖盜會將船隻停靠在南碼頭,所以魏家娘子事先將伏兵安排在那裡,沒想到卻來了雙溪碼頭。那於雪嶺是奴家丈夫心腹,平日最厭惡奴家不過。適才也是趁兵刃聲提早響起,他覺察到不對勁兒,趕去岸上打探,奴家這才溜了下來。目下局勢難測,奴家還不能解開二位。二位被綁在這裡,尚能活命。一旦被他們發現奴家解開了二位,奴家倒沒什麼,但二位就會被當場格殺。”話音剛落,於雪嶺便衝下樓梯,撫刀喝道:“夫人在這裡做什麼?”劉原姑本一直蹲在周時臣麵前,被人自背後一喝,雖未見如何失色,然起身時忘記長蹲得太久,雙腿已然麻木,這一下竟然未能站起來,摔倒在地。她一時慌亂起來,道:“沒……沒做什麼。”於雪嶺愈發起疑,但他畢竟是鄭萬年下屬,不能公然對夫人無禮,便叫道:“這兩隻肥鴨竟然想要逃走。來人,將這兩個賤男拖上去,掛在船舷上,好好吹吹冷風,他們就知道底艙其實是仙境了。”又狠狠瞪了劉原姑一眼,言外之意,無非暗示她也是個不識抬舉的賤人。湖盜一擁而下,任憑劉原姑倒在地上,也無人去扶她,隻將周時臣、吳正誌連人帶網拖到船上,懸掛在船頭。鄭一國等四個小孩子在歡呼雀躍,拍手叫好。老二鄭二國還隨手拿起一根魚叉,不斷往周、吳二人身上捅去。劉原姑趕上艙板,奪下魚叉,將孩子拉到一邊,這才止住了老二胡鬨。周時臣、吳正誌二人手足被縛在一起,仍然保持跪坐姿勢,但全身被漁網勒緊,難受之極。又各自被魚叉戳了幾下,雖然小孩子力弱,但究竟還是入肉見了血,如火炙般疼痛。而身子底下便是滔滔昌江水,令人心驚,絲毫不敢動彈。周時臣勉強轉頭,卻見鎮上火光映天,處處有呼喝聲、打殺聲傳出,大概是趕赴各處的湖盜與伏兵動上了手。卻又有所不解,暗道:“湖盜不是說午夜子時舉火為號才動手的嗎?此時子時未到,為何提前打了起來?”轉念便即醒悟:“是了,既是出於希娘之計,官兵必會猜到魏氏作坊是個源頭,湖盜首領說不定會去那裡,因而事先派了人埋伏在附近。不等鄭萬年出門,便可以提前圍剿。這大概就是原姑所稱希娘與何尋都不會有事。”然想到湖盜如此凶悍,刀劍無眼,不免又憂心起魏希光安危來。過了一會兒,兵刃聲漸歇,陸續有人朝碼頭趕來。於雪嶺急命劉原姑引四個孩子先進船艙,又命舵手做好開船準備。最先上船的是二頭領鄭千年,他負責劫掠的望江樓離雙溪碼頭最近,因而最先回來。於雪嶺見他手提單刀,渾身是血,後肩頭還插著一支羽箭,不由得大吃一驚,忙迎上去問道:“二頭領,你受傷了?這……這是怎麼回事?”鄭千年道:“我們中了埋伏!在望江樓吃飯喝酒的食客全部是官兵所扮,我們被一鍋端了,隻剩我一個殺了出來。”於雪嶺不由自主地轉頭往船艙望去。鄭千年見到劉原姑,登時氣不打一處來,怒道:“我就知道是這賤人出賣了兄弟們。”拋下單刀,進艙扯住劉原姑頭發,將她拖出來摜在船頭,道:“我大哥若能回來,就由他處置你這個賤人。他回不來,我就在這裡當場將你大卸八塊,丟入河中喂魚。”四個孩子追出來大哭叫道:“媽媽……媽媽……”鄭千年愈發不耐煩,喝道:“將他們四個小崽子關到底艙去,彆讓他們哭喊。”於雪嶺應道:“是。”鄭一國等人又踢又打,哭鬨不止,於雪嶺隻得命人強行拖走。到底艙後便不聞聲息,大概也跟周時臣一樣被綁堵住了口。鄭千年顯得心煩意亂,來回走了幾圈,忽撿起單刀,架在劉原姑脖子上,道:“我知道是你出賣了我們兄弟,魏希光呢?她有沒有參與?”劉原姑道:“希娘全不知情,她是真心喜歡二頭領你。”周時臣人被掛在船頭舷下,雖然看不見,卻聽得一清二楚,聞言很是驚訝,心道:“到了這個時候,原姑為什麼還要撒謊?”鄭千年顯然不大相信,道:“我知道你這個賤人早晚會背叛我們兄弟,所以一直很留意你,如果不是魏希光幫忙,你如何能向官府通風報信?”劉原姑道:“二頭領忘了望江樓了嗎?我早寫好一個紙條,通過夥計傳了出去。”鄭千年道:“原來如此。”心中雖然怨恨,卻略有一絲欣慰,欣慰魏希光沒有背叛自己。一刻工夫後,鄭萬年率四五名手下急奔上船。鄭千年忙迎上去,問道:“大哥你……你也中伏受了傷嗎?”鄭萬年點點頭。於雪嶺忙叫道:“開船!快準備開船!”鄭萬年道:“先等等!軍師還在後頭替我抵擋追兵。”於雪嶺道:“咱們還有許多船停在這裡,軍師回來,坐彆的船就是了。”鄭萬年厲聲道:“隻有這艘大船上裝備了炮石強弩,是唯一能衝破官兵防線的船隻。我早告訴過你,做兄弟要同甘共苦,同生共死,你還叫我丟下軍師先逃嗎?”於雪嶺不敢再說,隻得訕訕退到一旁。鄭萬年走到劉原姑麵前,伸出右手,將手上的血重重抹到她臉上,沉聲道:“你先好好待在一邊,等我處置完了那賤人,再來處置你。”揮了揮手,手下便拖了一名女子上船,迫她跪在船頭,卻是魏希光。她雙手反剪在背後,頭發半散,模樣很是狼狽。鄭萬年道:“二弟,我沒有殺這賤人,特意帶了她回來,由你處置。這一趟,山寨兄弟儘數出動,卻隻回來了我們寥寥幾個,這賤人是罪魁禍首之一。二弟,你得親自動手,好給死難的弟兄們一個交代。”鄭千年全身一抖,指著劉原姑道:“可大嫂說魏希光並不知情,是大嫂自己向官兵告發了我們。”鄭萬年沉聲道:“二弟,你還沒有清醒嗎?地圖是魏希光畫的,地方是她指的,而每個地方都埋伏有官兵。甚至我還沒有走出魏氏作坊大門,就有大批便衣官兵殺了進來。不是她通風報信,還能是誰?”轉頭看了一眼劉原姑,道:“當然,那個賤人也有份。”鄭千年走到魏希光麵前,鐵青著臉問道:“當真是你?”劉原姑掙紮著站起來,叫道:“希娘,不要承認自己沒有做過……”一語未畢,便慘叫出聲,卻是鄭萬年驀然出手,揮刀斬下了她一隻耳朵。鄭萬年冷冷道:“你沒聽到我說什麼嗎?我叫你先好好待著。你這麼不聽話,隻好割下你一隻耳朵了。”兩名湖盜奔到劉原姑身旁,將她雙手反執,拖到一邊,迫其跪下。魏希光見事已至此,否認也是徒然,便坦然道:“是我給官府報了信。”鄭千年顫聲問道:“你為什麼要這麼做?”魏希光道:“沒什麼理由。”鄭千年道:“什麼?我真心待你,說好要娶你為妻,你……你竟然說沒什麼理由。”魏希光道:“二頭領隻需想想那些被你無辜殺死的人,就該知道我不需要說出什麼理由。”鄭千年怒極,反而大笑起來,隻是笑聲如夜梟一般,格外淒涼。他雙手握刀,慢慢揚起,道:“好,好個不需要理由。我殺過三百九十九個人,你剛好是第四百個,湊個整,死得也不冤。不過我們湖盜規矩,殺人不留全屍,得把你剁碎了喂魚。”懸掛在船頭的周時臣一一聽在耳中,知道魏希光已是命懸一線,心急如焚,可他自己亦困在漁網中,動也不能動一下,又哪能撲上船頭、去營救心愛的女子?然鄭千年雙手顫抖不止,那一刀竟始終砍不下去。鄭萬年重重歎了口氣,道:“想不到二弟也有心軟的時候。小於,你來動手。”於雪嶺應道:“是。”拔出刀來。鄭萬年恨極魏希光,有意要讓對方多受苦楚,命道:“先砍下她雙手雙腳,拿過去送給夫人觀賞,我要一點一點地炮製她們兩個。”於雪嶺便先揮刀斬斷魏希光綁索,命兩名湖盜執住她手臂,揮刀而下。刀到一半時,戛然而止,隻覺得背心、胸口劇痛無比,竟有刀尖從自己胸前鑽了出來。他竭力想回頭去看是誰要殺自己,卻沒有絲毫力氣。鄭萬年大駭,道:“二弟,你……你竟然為了這賤女人殺害自己兄弟?”鄭千年鬆開刀柄,於雪嶺頹然倒了下去。鄭千年衝動下出刀殺人,卻不敢再看,雙手捂麵,道:“我……我發過誓,要保護她一輩子。”鄭萬年大怒,喝道:“快些給我滾開!”親自舉刀,朝魏希光當頭砍下……就當鄭萬年舉刀砍向魏希光的時候,一支羽箭呼嘯而來,直接從斜後方穿透了他的脖頸。登時血湧如注,他勉力轉過頭去,卻見巡捕何尋已引著追兵趕至碼頭。火光映照中,一名長身男子挽弓而立。周時臣被掛在靠東一麵,轉頭便能看見碼頭。他清楚地看到了射手的模樣,竟是在魏氏作坊門前賣糖果蜜餞的攤販。官兵隨即衝向大船,湖盜隻有寥寥數人,根本無力抵擋。鄭千年見大哥被一箭射死,悲憤交加,欲先殺了劉原姑。魏希光上前抱住他手臂,道:“二頭領,不要再殺人了。”鄭千年咬牙切齒地道:“這賤人害死我大哥,還有眾多兄弟們,不殺她,難消我心頭之恨。”魏希光道:“如果不是當年二頭領殺了原姑家人,又怎麼會有今日?”鄭千年一愣之間,劉原姑趁機爬起來,往底艙去了。鄭千年見她不逃往船下,而是趕去底艙尋找愛子,心中多少有些感動,舉刀的手漸漸垂了下來。何尋等人已經衝到船頭,何尋喝道:“快放開魏家娘子。”鄭千年搖了搖頭,低聲道:“他不知道,我絕不會傷害你。”又問道:“之前娘子對我說的那些情意綿綿的話,都是假的,是為了引我上鉤嗎?”魏希光道:“不全是那樣,除了喜歡二頭領的話,其他都是真的。”何尋見剩餘湖盜或擒或殺,隻餘鄭千年一人,便又大喝了一聲。鄭千年自知受了重傷,無力抵擋,不願意遭擒受辱,遂丟下單刀,挺身躍過船舷,跳入了昌江中。何尋等人忙搶了過來,卻已不見人影。何尋問道:“周公子和吳推官呢?”魏希光道:“不知道,我被帶來這裡後就沒見到他們兩個。”何尋道:“也許在船艙。”有人過來道:“周公子不在底艙,但何巡捕該去底艙看看。”正是那一箭射死鄭萬年的男子。何尋忙道:“我來為魏家娘子介紹,這位是九江衛指揮僉事劉昆山劉將軍,適才就是他射中了鄭萬年。劉將軍,這位就是魏希光。”魏希光忙襝衽行禮,道:“多謝劉將軍救命之恩。”劉昆山道:“若不是我和部下未能儘數攔截住鄭萬年,娘子也不至於受這番苦。”又道:“說到謝字,該多謝娘子才對。多虧娘子妙計,才能將這夥盤踞鄱陽湖多年的湖盜一舉全殲。”原來九江衛指揮使得到九江府轉來的李新喜親筆信後,極為重視,立即派九江衛指揮僉事劉昆山率八百精兵動身前往浮梁。八百精兵騎乘快馬,對外稱有急事趕往南京,到浮梁境內後,便下馬改為便裝,或裝扮成漁民,或裝扮成傭工,或裝扮成商販,以各種偽裝身份進入景德鎮。此時正值變工節後外鄉人流湧入高峰期,景德鎮又是著名的雜處之地,異鄉人占了全鎮人口的絕大多數,鎮上多了八百名便衣兵卒,竟絲毫沒有人覺察到異樣。湖盜雖然警覺,亦密切關注沿途經過府縣官府動向,畢竟是由下遊鄱陽溯昌江而上,根本不可能留意到上遊九江衛的動靜。而且九江衛主要職責在於拱衛長江,保障漕運,不屬於江西地方體係,孰也料不到竟會有一支精銳兵馬南下趕來剿滅湖盜。到達景德鎮後,劉昆山便到吳窯與李新喜取得了聯係。他仔細了解本地情況後,料想湖盜必會重點搶劫商業街店鋪及徽州會館等財富聚集處,所以預先派了人裝扮成遊民或閒人,重點在這些地方徘徊。九江衛兵卒還有裝模作樣謀取工作者,當真有人被瓷器街瓷行錄用。恰好那家瓷行在變工節當日剁了某傭工草鞋。那傭工見瓷行又雇新人,十分不忿,要與扮成傭工的兵卒動手,結果被兵卒推倒在地。某傭工見對方力大打不過,氣急之下便搶了瓷行的鎮店之寶,威脅要當場砸碎,由此驚動了景德鎮巡檢司。巡捕何尋趕到後,好言好語勸說,瓷行掌櫃勉強同意再度雇請該傭工,這才解決了事端。由於魏希光本人預謀其事,是計劃的關鍵人物,湖盜亦有關鍵人物住在魏氏作坊裡,劉昆山便親自帶人監視。而魏希光因與鄭千年在同一屋簷下,對外聯絡不便,隻知援兵已到,並不認識劉昆山,更不知道自家作坊大門前的攤販均是九江衛兵卒所扮,還一心想避過湖盜耳目與李新喜取得聯絡。後來終於借進禦窯廠營救周時臣之機,送了一份地圖給李新喜,劉昆山由此預先知道了湖盜將會到望江樓等地,並在湖盜最可能的撤離路線如南碼頭、王家洲、黃家洲碼頭等地均作了周密安排。晚上,魏希光取得湖盜軍師李四保的信任後,湖盜首領鄭萬年終於帶著四個兒子現身。在外監視的九江衛兵卒想要就此動手。劉昆山道:“就算剛進去的男子是鄭萬年,可他身邊的人手不多,除了親信護衛外,其他都隻是小頭目,更多湖盜還分散在各處。要想一網打儘,還得按照原先計劃來。”他親眼見識了湖盜的多疑與狡詐,不由得也有幾分佩服這引蛇出洞計劃的出謀人劉原姑。過了一會兒,有人陸陸續續地從魏氏作坊出來,便是接了任務、要分彆趕去地點的小頭目們了。劉昆山早知二頭領鄭千年住在魏氏作坊中,監視作坊已有一兩日,又認得其麵容,又從年紀外貌辨認出軍師李四保,二人既是首領人物,所去之地也必是重要場所,忙派人手跟了上去,好預先知會伏兵。又過了一會兒,有一隊人出來,內中有婦人有孩子,還有兩名戴著笠帽看不清麵孔的男子。劉昆山摸不清狀況,但他知道那婦人就是湖盜首領鄭萬年的妻子劉原姑,便假借賣糖果蜜餞湊了上去。劉原姑機靈之極,一見劉昆山眼色,便猜出他是官方的人,忙借付錢之機,悄聲告訴他道:“他們約好午夜子時點火為號,一齊動手。魏家娘子與何巡捕都還在裡麵,跟我丈夫在一起,我丈夫要殺何巡捕祭刀,你務必救他。”劉昆山點了點頭,劉原姑便自護著孩子去了。劉昆山見這一行人往南行,料想必是趕去南碼頭。他若要提前反擊,手上人馬不足,反正也在南碼頭安排了伏兵,便不再理會。這時候,有人從魏氏作坊出來,在大門前呼哨一聲,便有大約二三十名男子不知從哪裡鑽了出來,往作坊中去了,應該是魏萬年帶隊出擊的手下。劉昆山見離子時還早,便預備再多等一會兒,不想有兵卒趕來稟報,稱李四保出鎮往東去了,多半是要去都昌會館。劉昆山聽報後,心叫要糟,都昌會館在最東麵,離鎮子、碼頭甚遠,他早判斷湖盜不會去那裡。而魏希光送來的地圖上也沒有標注,因而他沒有在東麵安排人手。若是任由李四保這隊人馬殺往東麵,都昌會館必定死傷慘重。劉昆山熟讀兵法,當機立斷,決定提前動手,立即帶人衝進魏氏作坊。鄭萬年還在作坊中與魏希光交談,希冀了解這位弟妹多一些,竟被殺了個措手不及。何尋一直被綁在後院樹上,鄭萬年預備在離開魏氏作坊時再殺他祭旗。劉昆山一路衝殺進來時,珠妹正趁湖盜鬆懈之機,解開綁繩。何尋聽到喊殺聲,雖然納悶,但料想援兵已到,便引著珠妹衝了出去,正好與劉昆山會合。雙方表明身份後,何尋遂命珠妹先躲出去,自己與劉昆山一道來拿鄭萬年。鄭萬年瞬間便意識到被人出賣,命人將魏希光綁起,又率湖盜拚死抵擋。兩方人數差不多,又各自出儘全力廝殺,竟一時僵持不下。魏氏作坊殺聲一起,趕到指定地點的湖盜不知為何提前動了手,各自麵麵相覷。而早在附近的九江衛官兵亦從形色判斷出湖盜真實身份,立即上前圍剿擒拿。全鎮處處殺聲大起,登時大亂起來。尚在途中的李四保聽到動靜,料到出了事,急忙折返趕回魏氏作坊。本來此刻官兵增援趕到,已以絕對優勢兵力將鄭萬年等人圍在作坊中,若不是顧忌魏希光性命,早就萬箭齊發了。李四保一招回馬槍,將官兵包圍圈打亂,鄭萬年趁機殺出了重圍。雖然李四保不久便被劉昆山殺死,但魏希光卻也被鄭萬年趁亂帶走了。好在鄭萬年重視兄弟情義,堅持要等軍師李四保,沒有馬上開船逃離。劉昆山一路追緝過來,正見到鄭萬年舉刀要殺魏希光,遂舉箭將他射倒,總算及時救了魏氏。何尋著急尋到周時臣,問道:“劉將軍說沒在底艙見到周公子,或許被帶去彆的船上了。”忽聽到船頭有“嗚嗚”聲音,過來俯身一看,這才發現周時臣、吳正誌被懸掛在那裡,忙叫人過來幫忙,將二人拉了起來。解開繩索後,吳正誌歪在一邊,哼哼唧唧爬不起來。旁人問他有沒有受傷,他連一句完整的話也說不出來,可謂嚇得不輕。周時臣不顧活動綁得發麻的手腳,奔過來握住魏希光雙手,連聲問道:“希娘有沒有事?有沒有事?”魏希光急忙將他的手甩開,道:“這裡這麼多人看著呢。”周時臣道:“劫後餘生,還不準人歡喜嗎?我有好多話要對你說。”魏希光道:“我也有話要對你說,你得答應我一件事。”周時臣道:“好。不管你說什麼事,我都答應你。”魏希光道:“不要再來找我,不要問為什麼。”周時臣一怔,愕然道:“什麼?為什麼?”魏希光道:“你已經事先答應了我,不能再問為什麼。”周時臣大為費解,正待再問,何尋忽在底艙樓梯口道:“周公子,魏家娘子,這裡有人指名要見你們兩個。”二人料想是劉原姑,便一道下來底艙。眼前一幕極為慘烈,可用觸目驚心來形容。鄭一國等四個孩子均倒在血泊之中,劉原姑胸口亦插著一柄匕首,入刀極深,已是奄奄一息,正靠在柱子上大口喘氣。魏希光大驚失色,忙搶了過去,問道:“是誰做的?誰這麼殘忍,連婦孺也不放過?”劉原姑慘笑道:“是奴家自己……”魏希光駭然而驚,失聲道:“原姑你……你殺了自己的親生孩子?”劉原姑道:“他們……他們是奴家的孩子,可也是鄭萬年的骨血,他殺光奴家全家。奴家不能讓他們活著,不然奴家沒臉到地下去見先人。”想想這個女子實在可憐,在經曆了那麼慘痛的身世遭遇後,還不得不曲意逢迎仇人十來年,將自己最美麗、最茂盛的年華全部奉獻給了不共戴天的大仇人。而今大仇得報,居然還要親手殺死自己的孩子。四個孩子因為吵鬨,早先被於雪嶺綁了手腳,又以布團塞口,既無法反抗,更無法哭喊求饒,然淚水晶然,猶掛在粉嫩的小臉上。被親生母親殺死,孩子心中是怎樣的絕望與恐懼?而親手弑子,母親又是懷著怎樣的決絕與無情?可否有勇氣凝望那一雙雙噙滿淚水的眼睛?周時臣心情極為沉重,又見劉原姑命懸一線,危在旦夕,便問道:“原姑找我二人下來,可是還有話交代?”劉原姑道:“周公子,我知道你還有許多疑問,趁我沒有斷氣,你快些問。”周時臣道:“那麼便恕我無禮了,那件‘青花見無色’在哪裡?”劉原姑道:“是那隻轟動景德鎮的青花花瓶嗎?不,鄭千年沒拿。他要的是全景德鎮的金銀珠寶,哪會將一隻瓷器放在眼裡?”周時臣大出意外,“青花見五色”於命案當晚失蹤是事實,鄭千年既然沒拿,又是被誰拿了?劉原姑道:“對了,還有一事忘了告訴周公子。那晚周公子與何巡捕在奴家最初租住的地方挖出了一顆骷髏,我本來也沒當回事。可是第二日,嗯,那是到魏氏作坊拜訪完魏家娘子回來後,奴家去景德醫館就醫,聽到傳聞,說那骷髏是瓷莊主人樊高的人頭。鄭千年一聽到樊高的名字,臉色登時就變了。回來後,他愈發坐不住了,說真是太巧了,這地方實在住不得了,看來魏家娘子邀請我們去魏氏作坊是天意。奴家忙問他怎麼回事,他才說十年前有人暗中給湖盜通風報信,說廣東大商人樊高要去景德鎮,會經過鄱陽湖。本來鄭氏兄弟都沒有當回事,因為廣東行商一般都會在秋冬季節往景德鎮購買瓷器。但後來又有人送來了二百兩紋銀,附著一張字條,說這是攔劫樊高座船的酬金。鄭萬年道:‘拿人錢財,與人消災。’這才決定出動,竟然當真攔截到了樊高座船,白得了一艘大船,還得了不少財物。”周時臣驚愕異常,忙追問道:“是誰送來的銀子?”劉原姑道:“鄭千年沒提。抱歉……奴家怕問多了他對奴家起疑,奴家的血海深仇就報不了了。”她轉過頭去,凝視著四個孩子的屍首,喃喃道:“我雖報了仇,可也不如何痛快,唉……人活著就是可憐,尤其是女人……”頭一歪,就此死去(劉原姑故事取材於真實事跡,見《清史稿·烈女傳·劉廷斌之女》條。劉廷斌之女,四川溫江人。道光中渡海遇盜,家人十七口被殺,盜以其美貌免死。從盜居十餘年,生四子。後終得機會報告官府,除盜報仇。親手殺四子,再自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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