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上帝對撒旦說:‘看看我的子民約伯。看看他。要是我看見過一個好人,他就是個好人。’”菲利普頓了頓,等候著反應。這當然不是翻譯,這是自由發揮的複述故事。“‘他敬畏上帝而且不做壞事,告訴我這樣的人難道不是完美和正直的嗎?’於是,撒旦說:‘他當然崇敬你。你給了他一切。瞧瞧他嘛。七個兒子和三個女兒。七千隻羊和三千峰胳輪,五百對牛和五百頭驢。所以他才是好人。’於是上帝說:‘好吧。把這一切全從他那裡取走,再看看會怎麼樣。’這就是撒旦做的事。”菲利普布道時,腦子裡一直在想著當天早晨從坎特伯雷大主教那兒來的一封莫名其妙的信。信的開頭,就祝賀他得到了神奇的哭泣聖母。菲利普根本不知道哭泣聖母是怎麼一回事,但他確定自己並沒有這樣一件東西。大主教說,他很高興菲利普重新開始修建新的大教堂。菲利普並沒有做這件事。他在等待上帝顯示神跡,然後才會做點什麼,在他等候的時候,他隻在新的教區小教堂裡主持一下星期日的祈禱。最後西奧博爾德大主教稱讚他的精明,因為他指定了一位在聖但尼新聖壇工作過的建築匠師。菲利普當然聽說過聖但尼修道院和著名的敘熱院長,知道他是法蘭西王國一位極有權勢的教會人士;但他對那裡的新聖壇一無所知,更沒有指定過來自任何地方的建築匠師。菲利普心想,這封信可能是寫給彆人的,送到他手中是投錯了。“好啦,約伯失去了他的全部財產,孩子也都死了以後,又是怎麼說的呢?他沮咒上帝了嗎?他崇敬撒旦了嗎?沒有!他說:‘我赤條條地降生,我將赤條條地死去。吾主予取予奪——應該向吾主的名字祝福。’約伯就是這麼說的。然後,上帝對撒旦說:‘我怎麼跟你講的?’撒旦說:‘好吧,但他還有健康的身體,對吧?一個人身體健康時,是經受得了任何事的。’於是上帝明白了,為了證明自己的觀點,他必須讓約伯吃更多的苦,因此他說:‘那就把他的健康也取走,看看會發生什麼情況。’於是撒旦讓約伯生了病,從頭到腳生滿水泡。”如今,在教堂裡布道已經很普通了。菲利普小時候,這是很少有的。彼得院長一直反對這麼做,說布道會使教士放縱自己。老式的觀點認為,教徒隻該是觀眾,默默地目睹著神秘的宗教禮儀,聆聽著拉丁文而絲毫不明白,盲目地信仰教士祈禱的功效。但觀念在改變。如今,進步的思想家不再把教徒看做神秘儀式的默默旁觀者。教會應該成為他們日常生活的一個組成部分。教會在人的一生中標誌著裡程碑:從洗禮時命名,經過結婚、生下子女,直到臨終塗油禮和在獻祭地裡埋葬。教會可能是他的東家、法官、雇主或顧客。相對的,人們也應該每日每時都是教徒,而不僅限於星期日。按照當時的新觀點,他們不僅需要宗教儀式,他們還需要解釋、規矩、鼓勵、規勸。“如今,我相信,撒旦和上帝就王橋的事也交談了,”菲利普說,“我相信上帝對撒旦說:‘看我在王橋的子民。他們難道不是好的基督徒嗎?看看他們一星期中在地裡和作坊裡多麼努力地乾活兒,然後在星期日,還要花上一整天,給我蓋新的大教堂。要是你能,你就告訴我,他們不是好人!’撒旦說:‘他們好,是因為他們富裕。你給了他們好收成和好天氣,給他們店鋪、顧客,保護他們不受邪惡的伯爵的侵害。但是,把這一切都從他們手中取走,他們就會跑到我這邊來。’於是,上帝說:‘你想做什麼呢?’撒旦說:‘燒掉這鎮子。’於是,上帝說:‘好吧,燒掉鎮子,看看會怎麼樣。’於是,撒旦就派威廉·漢姆雷給我們的羊毛集市放了火。”菲利普從約伯的故事中得到了極大的慰藉。菲利普和約伯一樣,一輩子都勤勤懇懇,儘其所能,按上帝的旨意行事;但是,和約伯一樣,他得到的卻是厄運、失敗和恥辱。布道的目的是給鎮民們振作精神,而菲利普看得出來,布道並沒起什麼作用。不過,故事還沒有講完。“然後上帝對撒旦說:‘現在看吧!你把整個鎮子燒成了平地,但他們還在給我修新的大教堂。現在來告訴我,他們不是好的子民!’可是撒旦卻說:‘我手下留情。大多數人從火中逃掉了。他們很快又重新建起了他們的木頭小房子。讓我給他們送去一場真正的災難,然後再看會發生什麼情況。’上帝歎息一聲,說:‘那麼你想怎麼做呢?’撒旦說:‘我要把那座新教堂的頂弄下來,砸到他們的頭上。’他當真這樣做了——這我們都知道。”菲利普掃視了一下教徒,看到隻有很少的人在那次可怕的坍塌中沒有失去家人。那兒有寡婦麥格,她原先有一個好丈夫和三個高大強壯的兒子,父子四人全都死了;從那時起,她一句話也沒說,頭發全白了。彆的人殘廢了。小馬倌彼得的右腿砸斷了,如今隻用一條腿走路,他原先是個馴馬的,但現在給他兄弟乾活兒,做馬鞍了。鎮上很難找到一家人逃脫了那場大難的。坐在前排地麵上的一個人,兩條腿都殘廢了。菲利普皺起眉:他是誰呢?他沒在塌頂中受傷——菲利普以前從沒見過他。隨後他記起來,聽人說起鎮上有個瘸腿乞丐,晚上在大教堂的廢墟裡睡覺。菲利普下過命令,讓人在客房裡給他一張床。他的頭腦又繞了回去。他繼續布道。“現在,約伯怎麼辦呢?他妻子對他說:‘詛咒上帝,然後去死。’他這麼做了嗎?沒有。他失去信仰了嗎?沒有。撒旦對約伯失望了。我告訴你們”——菲利普舉起一隻手引起大家注意,來強調他的觀點——“我告訴你們,撒旦也會對王橋的人民失望的!因為我們繼續崇敬真正的上帝,正如約伯在他的一切苦難中所做的一樣。”他又頓了頓,讓他們去領會這些話,但他看得出,他沒能打動他們。那一張張仰麵看他的臉隻表現出興趣,但並沒有受到啟示。事實上,他不是一個善於啟發人的布道者。他是講究實乾的人,他無法靠他人格的力量去感染教徒。不錯,人們確實對他篤信不疑,但那不是立竿見影的,那是一個緩慢的過程,隨著時間的推移,人們逐漸理解了,他是如何生活和取得了什麼成就的。他的工作有時能鼓舞人心——或者說在過去曾經有過——但絕不是靠他的言辭。然而,故事的最精彩部分就要到了。“撒旦做了最壞的事以後,約伯怎麼樣了呢?咳,上帝給了他比原來所有的還要多——多出一倍的東西!他原先有七千隻羊,現在有了一萬四千隻。他失去了三千峰駱駝,卻有了六千峰,而且他又成了七個兒子和三個女兒的父親。”他們仍然無動於衷。菲利普深入下去:“王橋還會再度繁榮起來,有這麼一天的。寡婦會再嫁,鰥夫會有妻子;那些死了孩子的還會再懷孕,我們的街上會擠滿人,我們的店鋪裡存著麵包和葡萄酒,皮毛和黃銅,帶扣和靴鞋;有一天,我們會重建我們的大教堂。”麻煩在於,連他自己都沒把握這話可不可信;因此,說出來就不那麼理直氣壯、信心十足。難怪教徒無動於衷了。他垂下頭去看眼前的一本厚書,把拉丁文翻譯成英語。“約伯活了一百四十多歲,看見了他的兒子們,孫子們,曾孫子們。然後才死去,隻是因為年老,活夠了歲數。”他把書合上了。小教堂的後麵,有一陣騷動。菲利普氣惱地抬起頭來。他明知道,他的布道沒有收到預期的效果,但他仍希望在結束時能有一段沉寂的時間。教堂的門是開著的,在後麵的人全都回頭朝外麵看去。菲利普看得見外麵有一大群人,大概沒在教堂裡的王橋居民全都在那兒了,他正想,出了什麼事了?他腦海裡掠過好幾種可能性——可能打起來了,著了火了,有人死了,一大隊騎兵接近了——但他對實際情況都毫無準備。首先,兩名教士抬著一個女人雕像過來了,雕像放在一塊罩著刺繡的祭壇布的擱板上。從他們的莊嚴舉止上可以看出,那雕像代表一位聖者,可能是貞女。教士身後還有兩個人走著,他們就更讓人吃驚了:一個是阿蓮娜,另一個是傑克。菲利普看著傑克,慈愛中夾雜著惱火。他想,那孩子,他第一次來到這裡,老的大教堂就給燒光了,從那以後,凡是和他有關的事都不尋常。但傑克走進來,菲利普還是感到高興多於煩惱。儘管這孩子製造了那麼多麻煩,但他使生活增添了趣味。孩子?菲利普又看了看他。傑克已經不是孩子了。他雖然才出走了兩年,倒像是長大了十歲,他的目光中充滿了見識和疲倦。他都跑到哪兒去了?阿蓮娜怎麼找到他的?那一行人沿著教堂中間走過來。菲利普決定什麼都先不做,隻等著看會發生什麼事。人們認出了傑克和阿蓮娜,響起一陣嗡嗡的激動聲。隨後有了一種新聲音,很像敬畏的嘀咕,“一個人說她哭了!”彆的人應答祈禱似的重複著:“她哭了!她哭了!”菲利普朝雕像看去。一點不錯,有水從眼睛裡流出來。他突然想起,大主教那封關於神秘的哭泣聖母的莫名其妙的來信。原來就是這個。至於哭泣是不是奇跡,菲利普倒不忙於判斷。他能夠看出,那雙眼睛看似石頭做的,也許是什麼水晶,但雕像的其餘部分全是木頭的,可能與這個有關。那兩名教士轉過身來,把擱板放到地麵上,讓聖母麵對著教徒。這時,傑克開始講話了。“這位哭泣聖母是在很遠很遠的國度裡到了我手中的,”他開始說。菲利普對他接手祈禱很不滿意,但他決定不采取莽撞的行動,他要讓傑克做到底。何況,他還是很感興趣的。“一位受了洗的撒拉森人把她給了我,”傑克繼續說著。教徒驚奇地低聲議論著,在這類故事裡,撒拉森人通常都是野蠻的黑臉敵人,很少有人知道,他們中的一些人實際上是基督徒。“起初,我不明白為什麼把她給我。然而,我還是帶著她走了好遠的路。”傑克讓教徒聽人迷了。菲利普慨歎地想,他做布道教士比我強多了;我能感到人們已經提起精神來了。“我終於開始認識到,她想回家。可是她的家在哪裡呢?我最後想明白了:她想回王橋。”教徒們驚歎不已。菲利普仍持懷疑態度。在上帝和傑克的行事之間有一種不同,這件事明顯是傑克的特點。但菲利普保持緘默。“我隨後又想:我把她帶回去怎麼辦呢?她在王橋有什麼樣的祭壇呢?她在什麼教堂裡才能得到安放呢?”他四下看著教區教堂普通的白牆,似乎要說:這裡當然不成。“似乎她開口講話了,她對我說:‘你,傑克的兒子傑克,要給我造一個祭壇,造一座教堂。’”菲利普開始明白了傑克的目標。聖母將會是點燃人們重建新的大教堂的熱情火星。將要產生菲利普關於約伯的布道所沒能產生的作用。但菲利普仍不得不自問:這到底是上帝的旨意呢,還是僅僅是傑克的?“於是我就問她:‘用什麼造呢?我又沒錢。’她說:‘我會提供錢的。’好了,我們就出發了,坎特伯雷大主教西奧博爾德還為我們祝了福。”傑克在提到大主教時,抬頭看了一眼菲利普。菲利普想,他是在暗示我:他的意思是,這件事背後,他有強大的支持者。傑克又把目光重新對著教徒。“這一路上,從巴黎出發,穿過諾曼底,越過大海,一直回到王橋,虔誠的基督徒都為修建哭泣聖母的祭壇捐了款。”說到這裡,傑克向教堂外的什麼人示意。不一會兒,兩個纏著頭的撒拉森人就莊嚴地走進了教堂,他們肩上扛著一個箍鐵的箱子。村民們畏縮地直往後退。連菲利普都吃驚了。他從理論上知道,撒拉森人有棕色的皮膚,但他從來沒見過,眼前的現實讓他驚詫不已。他們纏在身上的光鮮長袍同樣引人注目。他們大步穿過敬畏的教眾,在聖母像前麵跪倒,把箱子重重地放到地麵上。傑克用一把大銅匙打開箱子,抬起箱蓋時,人們都大氣不出地靜靜地等著。他們伸長了脖子看。傑克突然把箱子翻轉了過來。隨著一陣瀑布般的響聲,一股銀幣從箱子裡傾了出來,倒在地上,足有成千上萬,人們擠在周圍,瞪大眼睛看著,他們中間誰也沒見過這麼多錢。傑克提高嗓音,壓過他們的驚歎,好讓大家聽清楚。“我把她帶回了家,如今我把她交給新的大教堂的修建。”說完他就轉過身,看著菲利普的眼睛,還稍稍低下頭,鞠了一躬,似乎是說:交給你了。菲利普最不喜歡這樣受人指使,但同時他也不得不承認,這種行事的方式確實高明。然而,這並不是說,他就這樣照辦了。人們儘可以為哭泣聖母歡呼,但隻有菲利普才能決定,她能不能與阿道福斯聖徒的遺骸同時安放在王橋大教堂裡。而且他還沒有想通。有些村民開始詢問撒拉森人。菲利普從他的講壇上走下來,湊近去聽。“我從很遠、很遠的國度來,”其中一個在說。菲利普驚奇地聽出來,他講起英語來,就像是多塞特的漁民,但多數村民並不知道,撒拉森人有他們自己的語言。“你們的國家叫什麼?”有人問。“我的國家叫非洲,”那個撒拉森人回答說。當然,在非洲不止一個國家,菲利普是知道的——儘管大多數村民並不曉得——菲利普想不出,這個撒拉森人來自哪一國。要是那是一個在《聖經》中提到的地方,諸如埃及或埃塞俄比亞,那該多麼激動人心啊。一個小姑娘伸出一個指頭,試著去碰他那深棕色的手。那個撒拉森人衝她微笑著。菲利普想,除了他的膚色,他的樣子和彆人沒什麼兩樣,那小女孩受到了鼓勵,問:“非洲是個什麼樣子?”“有大沙漠,還有無花果樹。”“什麼是無花果?”“是……是一種果實,樣子有點像草莓,吃起來像梨。”菲利普突然被一種可怕的懷疑觸動了。他說:“告訴我,撒拉森人,你在哪個城市生的?”“大馬士革”那人說。菲利普的猜疑證實了。他很生氣。他碰了碰傑克的胳膊,把他拉到一邊。他用一種生氣的壓低的聲音說:“你在玩什麼花招?”“你這是什麼意思?”傑克說,竭力作出無辜的樣子。“那兩個人不是撒拉森人。他們是韋勒姆的漁民,臉上和手上抹上了棕顏色。”傑克的把戲雖然被揭穿了,他卻一點都不苦惱。他狡猾地笑笑,說:“你怎麼猜到的?”“我認為那人從來沒見過無花果,而且大馬士革也不在非洲。這麼騙人是什麼意思?”“這種手段並沒有害處,”傑克說,臉上閃過他那迷人的笑容。“凡是騙人就沒有沒害處的,”菲利普冷冷地說。“好吧。”傑克看出來,菲利普生氣了。他便認真起來。“這和《聖經》書頁上的插圖一樣,有相同的作用。這不是真的,是一種幻象。我們塗抹了皮膚的多塞特郡人扮演了真情實況:哭泣聖母來自一塊撒拉森的土地。”那兩位教士和阿蓮娜,也離開了圍著聖母的人群,湊到菲利普和傑克跟前,菲利普不去理踩他們,對傑克說:“你不會被一張畫著蛇的畫嚇到的。插圖不是謊言。你的撒拉森人可不是插圖,他們是冒名頂替的騙子。”“我們弄到這兩個撒拉森人以後,我們湊到了更多的錢,”傑克說。菲利普看著堆在地上的錢幣。“鎮上的人可能認為,這些錢就足夠蓋一整座教堂的了,”他說,“依我看,也就有一百磅銀便士吧。你知道,這連一年的花費都不夠。”“這些錢像這兩個撒拉森人一樣,”傑克說,“是象征性的。你知道,你有了這筆錢,就可以開工了。”這是對的,沒有什麼可以阻止菲利普修建的。聖母像正是王橋複蘇所需要的那種東西。它可以吸引人們到這個鎮上來——朝聖者和學者,還有看熱鬨的。它還可以在鎮民心中加人新的血液。它會被視為吉祥物。菲利普一直在等待上帝顯示一種跡象,他一心想相信這就是那跡象了。但這並沒有來自上帝的跡象的感覺。它隻有傑克耍的花招的感覺。那兩個教士中年輕的一個說:“我叫雷諾,這是愛德華——我們為坎特伯雷大主教工作。他派我們來陪伴哭泣聖母的。”菲利普說:“你們既然有大主教的祝福,何必弄兩個捏造的撒拉森人來證明聖母的真實性呢?”愛德華麵上有點慚愧。雷諾說:“這是傑克的主意,但我承認,我看不出有什麼害處。真的,你不致懷疑聖母像吧,菲利普?”“你該稱呼我神父,”菲利普厲聲說,“為大主教工作,並沒有給你們在上級麵前不懂規矩的權利。對你問題的回答是肯定的,我懷疑聖母像。我不打算把這座雕像安置在王橋大教堂的範圍之內,除非說服我,它真是一件聖物。”“一個木頭雕像能流淚,”雷諾說,“你還要有多少奇跡呢?”“流淚是沒法解釋的。這不等於就是奇跡。從液體水變成固體冰也說不清道理,但那並不是奇跡。”“如果你拒絕了聖母像,大主教會極其失望的。他是經過一番力爭,才沒讓敘熱院長把它留在聖但尼的。菲利普知道,這是在威脅他。他想,年輕的雷諾要想嚇住我,光靠這一點可不行,還得很費一番力氣呢。他平和地說我敢說,大主教不會不對聖母像的真實性進行一番考察,就要我接受的。”他們的腳邊有個什麼在動。菲利普低下頭去,看到了他早先注意到的那個殘廢乞丐。那個不幸的人正在拖著兩條麻痹的腿,在地上爬,想接近雕像。不管他怎麼轉來轉去,總是讓人群擋著。菲利普自然而然地往旁邊一閃,給他讓出一條路。那兩個撒拉森人在護著雕像,不讓人們去摸,但那瘸子避開了他們的注意力。菲利普看到那人伸出一隻手去碰。菲利普通常是不會讓人去碰聖物的,但他還沒認為這一雕像是聖物,因此就沒去管他。那瘸子碰到了木像衣裙的下擺。突然間,他迸發出一聲勝利的歡呼。“我碰到了!”他叫道,“我碰到了!”大家都看著他。“我感到力量又回來了!”他高喊。菲利普想到下一步會出現什麼情況,就懷疑地盯著那人。那人彎起一條腿,然後又彎起另一條。旁觀的人不約而同地喘了一口氣。他伸出一隻手,有人接住了。那人費了很大力氣,站了起來。人群發出一聲激動的呼喚。有人叫著:“走走試試!”那人還握著幫忙人的手,試探地邁了一步,然後又邁了一步。人們大氣不出地靜靜地看著他。他邁出第三步時直搖晃,大家歎息著。但他穩住了身子,走了起來。大家歡呼了。他走過中殿,大家都跟著他。又邁了幾步之後,他乾脆跑了起來。隨後他出了教堂大門,跑到太陽下,大多數教徒都尾隨在後,歡呼聲越來越高了。菲利普看著兩位教士。雷諾敬畏得目瞪口呆,愛德華滿麵淚水。顯然他們沒有參與此事。菲利普轉向傑克,生氣地說:“你怎麼敢耍這種花招?”“花招?”傑克說,“什麼花招?”“那個人隻是最近幾天才在這一帶露麵的。再過一兩天,他就會消失了,再也見不到了,他衣袋裡會裝滿你的錢。我知道這類事情是怎麼做出來的,傑克。可惜,製造假奇跡你可不是第一個人。他的腿從來就沒毛病,對不對?他是另一個韋勒姆的漁民。”這番指責被傑克愧疚的樣子證實了。阿蓮娜說:“傑克,我跟你說過不該來這一手的。”那兩個教士這才清醒過來。他們完全信以為真了。雷諾很氣憤。他轉過來對著傑克。“你沒有權力”他氣急敗壞地說。菲利普既生氣又傷心。在他內心裡,他本來希望聖母像被證實真是聖物,因為他看得出來,他可以如何利用她來恢複修道院和鎮子的元氣。但事情不是這麼回事。他向教區小教堂四下看了一圈。隻有幾個崇拜的人還留在那裡,仍在盯著雕像看。他對傑克說:“你這次做得太過火了。”“眼淚可是真的——那兒可沒有花招,”傑克說,“但那瘸子是個錯誤,我承認。”“比錯誤還糟糕,”菲利普生氣地說,“人們一旦了解真相,會動搖對一切奇跡的信念的。”“他們怎麼會知道真相呢?”“因為我得向他們解釋,為什麼聖母像不準備安放在大教堂裡。當然,我如今是不可能接受這雕像了。”雷諾說:“我看這有點太匆忙——”“我需要你的看法時,年輕人,我自會問的,”菲利普聲色俱厲地說。雷諾閉上了嘴,但傑克還在堅持。“你敢說你有權剝奪你的教民擁有聖母像的心願嗎?看看他們吧。”他指了指那一小夥留下來的崇拜者。其中有寡婦麥格,她跪在雕像前,淚流滿麵。菲利普明白,傑克並不知道,麥格在阿爾弗雷德的塌頂事故中失去了全家人。她的熱情打動了菲利普的心,他也弄不清,傑克是不是終歸還是對的。為什麼要把這個從人們的麵前奪走呢?因為這不真誠,他執意地提醒自己。他們利用雕像,因為他們看到了虛構的奇跡。他狠下了心。傑克跪在麥格旁邊,對她說:“你為什麼要哭?”“她是啞巴。”菲利普告訴他。這時麥格說話了“聖母和我一樣受過苦。她明白的。”菲利普如五雷轟頂。傑克說:“你看到了嗎?那雕像減輕了她的痛苦——你瞪著眼乾什麼?”“她是啞巴,”菲利普又說了一遍,“一年多來,她沒說過一個字。”“這是真的!”阿蓮娜說,“屋頂塌下來,砸死了她丈夫和三個兒子,從那以後,麥格就嚇啞了。”“這個女人?”傑克說,“可是她剛剛……”雷諾給弄糊塗了。“你是說,這是個奇跡?”他說,“一個其正的奇跡?”菲利普看著傑克的麵孔。傑克比誰都霖驚,這裡可沒有花招。菲利普深深地被感動了。他看到了上帝的手在動,造出了一個奇跡。他微微顫抖著。“好啦,傑克,”他說話時聲音在抖,“儘管你做了這麼些事,讓人不相信哭泣聖母,但看來,上帝倒是願意用它來製造奇跡的。”傑克第一次沒話可說了。菲利普從他身邊走開,來到麥格跟前。他拉著她的手,輕輕地扶她站起來。“上帝把你治好了,麥格,”他說,激動得聲音直發顫,“現在你可以開始新生活了。”他想起他剛才在布道時講了約伯的故事。那些話又回到了他心中,“於是,上帝賜福給約伯,讓他後半生比開始還好……”他曾告訴王橋的人民,他們也會得到好報的。他想,我不知道,他看著麥格老淚縱橫但已掛著笑容的臉,我不知道,這是不是新的開始。當傑克展示他的新的大教堂的設計時,會議室裡人聲鼎沸了。菲利普事先就告誡過傑克,要準備遇到麻煩。菲利普當然預先看過設計圖。一天清晨,傑克帶著平麵圖和正視圖來到了副院長住所,圖是畫在帶木框的石音板上的。他倆在清澈的晨光中一起看著圖,菲利普當時就說:“傑克,這將是英格蘭最漂亮的教堂,但我們要準備對付那些修士們的麻煩。”傑克從他當見習修士的時候就知道。雷米吉烏斯和他的親信仍在時時反對菲利普珍惜的任何計劃,雖說菲利普在選舉中擊敗雷米吉烏斯已經過去了八年。他們極少得到廣大兄弟們的支持,但是就此事而論,菲利普沒有把握,他們實在是些冥頑不化的人,這樣的全新設計,會把他們嚇壞的。然而,除了把圖紙給他們看,並設法說服他們之外,彆無他法。菲利普當然不能沒有他的多數修士兄弟的全心全意的支持,徑直修建大教堂的。第二天,傑克出席了例會,並出示了他的設計圖。圖用一條板凳支著,斜靠在牆上,修士們圍在前麵看著。他們看到細部時,開始低聲商討,很快就成了高聲喧嘩。傑克泄氣了,那腔調是不讚成,而且臨近發火了。他們開始彼此爭論後,聲音越來越大了。有的人攻擊那個設計,有的人則為之辯護。過了一會兒,菲利普要求秩序,大家才平靜下來。司財米利烏斯提出了一個事先安排好的問題。“這些拱券為什麼是尖頂的?”“這是他們在法蘭西啟用的一種新技術,”傑克回答說,“我在好幾個教堂裡都看到了這種尖頂拱券。這種拱券更牢固,因此我才能把教堂蓋那麼高。這個中殿可能是英格蘭最高的了。”傑克看得出來,他們喜歡這個主意。另一個人說:“窗戶這麼大。”“厚牆是不必要的,”傑克說,“他們已經在法蘭西證明了這一點。是立柱支撐著建築物,尤其是扇形拱頂。這些大窗戶的效果令人歎為觀止。聖但尼的院長在窗戶裡裝了繪有圖畫的彩色玻璃。教堂不再陰暗,而成了敞亮的地方,陽光充足,空氣流通。”好幾名修士點頭表示讚成。也許他們不像他想象的那樣墨守成規。但是,司鐸安德魯接著發言了。“兩年前,你是我們當中的見習修士。你因觸犯院規而遭製裁,但你逃避製裁,一跑了之。如今你回來了,倒想告訴我們,怎麼修建我們的教堂。”還沒等傑克開口,一個年輕修士爭辯說:“那和這件事無關!我們討論的是設計,不是傑克的過去。”好幾個修士一時都想說話,有些還叫嚷起來。菲利普讓他們都先彆說,由傑克回答這個問題。傑克已經料到有這樣的問題,事先就做好了準備。“我到聖地亞哥-德孔波斯特拉去朝聖,作為對那次罪過的贖罪苦行,安德魯神父,我希望,我給你們帶回來了哭泣聖母,可以算做對我過失的補償,”他平心靜氣地說,“我並非注定要做一名修士,但我希望,我能用一種不同的方式來為上帝服務——作為他的建築匠。”大家似乎接受了他的答複。然而,安德魯還不算完。“你多大了?”他問,其實他當然知道答案。“二十歲”“當建築匠師可是太嫩了點。”“這裡的每個人都了解我,我從小就住在這兒。”他歉疚地想,從我燒掉你們的老教堂時起。“我在原先的建築匠師手下學藝。你們看過我刻的石頭。我當見習修士時,我作為工程的文書,和菲利普副院長和建築匠師湯姆一起工作。我謙恭地請求兄弟們用我的工作,而不是用我的年齡來判斷我。”這是另一篇準備好的演講詞。他看到一個修士聽到謙恭這個字眼時悄悄笑了,心想可能出了個小錯,大家都知道,不管他有多少長處,他反正不是謙恭的。安德魯馬上抓住了他的失誤。“謙恭?”他說,他的麵孔由於假裝氣憤而開始變紅了,“三個月前你就在巴黎對建築工匠們宣布,你已經被任命為這裡的建築匠師了,那可不謙恭。”修士中又一次出現了表示憤慨的喧嘩。傑克心裡哼了一聲。該死,安德魯怎麼會掌握了這種細節呢?肯定是雷諾或者愛德華說話太隨便了。他儘量擺脫這種念頭。“我當時是希望吸引那裡的一些工匠到王橋來,”他在嘈雜聲平息下去之後說,“不管這兒任命誰做匠師,他們都是有用之才。我認為,我那麼預估沒什麼害處。”他竭力做出動人的笑臉。“但我很抱歉,我不夠謙恭。”他的話沒受到什麼歡迎。司財米利烏斯提出了另一個事先安排好的問題,才算幫他擺脫了困境。“你打算拿這個塌了一半的現存的聖壇怎麼辦?”“我已經非常仔細認真地檢查過了,”傑克說,“那是可以修複的。如果你們今天任命我做建築匠師,我會讓它在一年內啟用。再有,在我按新設計修建交叉甬道和中殿的時候,你們可以照舊用聖壇。最後,等中殿完工後,我建議拆毀這座聖壇,另蓋一座新的,和新教堂的其餘部分相匹配。”安德魯說:“可是我們怎麼知道,舊的聖壇不會再坍塌呢?”“坍塌是由阿爾弗雷德的石頭拱頂造成的,那是原先的設計中所沒有的。牆壁不夠牢靠,支撐不住。我建議恢複湯姆的設計,建一個木頭屋頂。”屋裡有一陣驚奇的低語。屋頂為什麼會掉下來的問題,一直爭論不休。安德魯說:“但是阿爾弗雷德增加了扶垛的尺寸來支撐額外的重量。”這個問題也曾困擾過傑克,但他認為,他已經找到了答案。“扶垛仍然不夠牢固,尤其在頂部。如果你研究一下廢墟,就會看出,掉下來的結構,正是側窗。在那個高度,沒有得到什麼加固。”大家似乎對此感到滿意。傑克感到,他提出信得過的答案的能力,加強了他作為建築匠師的地位。雷米吉烏斯站了起來。傑克一直在想,他什麼時候會跳出來。“我願意為會議室中的兄弟們讀一段《聖經》中的一段話,”他相當裝模作樣地說。他看了看菲利普,菲利普點頭同意。雷米吉烏斯走到讀經台前,打開了厚厚的《聖經》。傑克研究著那個人。他的薄嘴唇神經質地動著,他的淚汪汪的藍眼睛有點突出,使他臉上總帶著憤憤然的表情。他活生生的是幅怨天尤人的肖像。多年以前,他形成了一種信念:他要當彆人的領袖,但事實上他是個很懦弱的人,如今他注定要以失望了此餘生,便不停地找強者的麻煩。“《出埃及記》,”他一邊翻著羊皮紙的書頁,一邊吟誦著,“第二十章,第十四節。”傑克當真想不出接下來是要做什麼。雷米吉烏斯讀道:“不可奸淫。”他砰的一聲合上書,回到了他的座位上去。菲利普說話了,平和的語調中帶著慍怒:“你也許會告訴我們,雷米吉烏斯兄弟,在我們討論建築設計的當中,你為什麼挑選了那一小段話來讀呢?”雷米吉烏斯控告似的指點著傑克。“因為這個想當我們建築匠師的人,生活在一種罪孳的狀態之中!”他聲若雷霆地叫著。傑克簡直無法相信他那股認真勁。他激憤地說:“的確,我們的結合還沒有得到教會的祝福,那是由於特殊的環境造成的,但是我們可以儘快結婚,讓你滿意。”“你們不能的,”雷米吉烏斯勝利地說,“阿蓮娜已經結過婚了。”“但那個結合從來就是不美滿的。”“然而,那對夫妻是在教堂裡舉行的婚禮。”“可是,如果你不讓我娶她,我怎麼能避免犯奸淫罪呢?”傑克生氣地說。“夠了!”這聲音是菲利普的。傑克看著他。他看來很氣憤。他說:“傑克,你是不是和你的嫂子生活於罪孽之中?”傑克大吃一驚。“你難道不知道?”“我當然不知道!”菲利普吼著,“你認為,如果我知道的話,我會保持沉默嗎?”會場裡鴉雀無聲。菲利普喊叫可是非比尋常的。傑克看出來,他當真陷於困境了。他的罪名當然隻是技術性的問題,但是修士們對這種事該是非常嚴格的。不幸的是,菲利普不知道他和阿蓮娜同居,這一下使問題更糟了。這使雷米吉烏斯給菲利普來了個措手不及,讓他當眾下不了台。現在,菲利普必須堅決,以證明他是嚴格的。傑克痛苦地說:“可是你不能為了懲罰我,就不用最佳設計建教堂啊。”雷米吉烏斯津津樂道地說:“你必須離開那女人。”“呸,雷米吉,”烏斯傑克說,“她生了我的孩子——他已經一歲了!”雷米吉烏斯一副得意洋洋的神氣,往後一靠。菲利普說:“傑克,如果你在會議室裡這麼講話,你就得出去了!”傑克知道他應該冷靜,但他辦不到。“這是荒唐的!”他說,“你要我拋妻離子!這不是講道德,這是抓住雞毛蒜皮不放。”菲利普的氣有點消了,傑克從他清澈的藍眼睛裡看出了熟悉的同情之光。他說:“傑克,你固然有你的一套理解上帝的律條的辦法,但我們主張一絲不苟——所以我們才是修士。在你還生活在一種奸淫狀態的情況下,我們無法讓你做建築匠師。”傑克記起了一段《聖經》。“耶穌說:‘你們中間誰是沒有罪的,誰就可以先拿石頭打。’”菲利普說:“不錯,可是耶穌對淫婦說:‘去吧,從此不要再犯罪了。’”他轉向雷米吉烏斯,“我認為你的意思是,如果奸淫停止了,你就撤回你的反對。”“當然!”雷米吉烏斯說。儘管傑克既生氣又痛苦,他注意到,菲利普乾淨利落地製伏了雷米吉烏斯。他原以為奸淫是個決定性的問題,因此把新設計的事扯離了題。但傑克不打算沿著那條路走下去。他說:“我不準備離開她!”“這可能不會很長。”傑克停住了。這對他很是出其不意。“你是什麼意思?”“隻要阿蓮娜的第一次婚姻廢除了,你就可以娶她。”“這能做到嗎?”“這會自動完成的,如果,照你所說,那婚姻從來就是不美滿的。”“我該怎麼辦呢?”“向教會法庭投訴。通常是由沃爾倫主教的法庭辦理,但在這種情況下,你大概該直接找坎特伯雷大主教。”“大主教一定會同意嗎?”“出於正義,會的。”這並不是一個完全明確的答複,傑克注意到了。“與此同時,我們得分居嗎?”“如果你想被任命為王橋大教堂的建築匠師——那就是肯定的。”傑克說:“你是要我在世上最熱愛的兩者間選擇一個。”菲利普說:“不用很長。”他的語調使傑克猛一抬眼:其中含有真心的同情。傑克明白,菲利普因為不得不這麼做而由衷地感到抱歉。這使他不那麼生氣,卻更難過了。他說:“多久?”“可能得一年。”“一年!”“你們不必住在兩地,”菲利普說,“你還可以見阿蓮娜和孩子。”“你知道她到西班牙去找我嗎?”傑克說:“你能想象得出來嗎?”但修士是不懂愛情是怎麼回事的。他痛苦地說:“現在我得告訴她,我們要分居了。”菲利普站起身來,把一隻手放在傑克的肩上。“時間會過得比你想象的要快的,我向你擔保,”他說,“而且你會很忙的——忙於建新的大教堂。”八年之中,森林增長了,變化了。傑克原以為,在這塊他一度了如指掌的土地上他是絕不會迷路的,但是他錯了。舊的小徑被植物掩沒了,而新的又被鹿、野豬和野馬在灌木叢中踏出,溪流改道,老樹倒臥,新樹長高。一切似乎都變小了,路程短了,山也不那麼陡了。而最震撼人心的是,他感到自己成了這裡的陌生人。一頭小鹿驚恐地瞪著他看,越過一片空地,傑克猜不出它的群係或它的母親何在。一群野鴨飛起,他無法馬上說出它們來自哪片水域和受了什麼驚嚇。而且他還有點緊張,因為他不知道強盜在何處出沒。他從王橋來此,大部分路程都是騎馬,但他一離開大路,就隻好立刻下馬,因為低矮的樹叢遮沒了小徑,無法繼續騎行。返回兒時日日遊蕩的故地,他感到無以複加的傷感。因為他從來沒意識到,也就從來沒有讚賞過,當年的生活有多麼簡單素樸。他當年最大的欲望不過是草莓,他知道每年夏季,都有那麼幾天,長在森林地麵上的草莓,能讓他吃個夠。如今,一切事情都不儘如人意,他和菲利普副院長爭爭吵吵的友情;他對阿蓮娜不能儘抒情愫的愛;他要建全世界最美的大教堂的勃勃雄心;他要弄清有關父親真相的迫切需要。他不知道,在他兩年外出的時間裡,母親有多大變化。他急切地盼望著和她重逢。當然,在生活的道路上,他自己還是能夠應付裕如的,但如果有人隨時準備為你挺身而出,豈不是錦上添花?他一直懷念那種讓人心裡踏實的感情。他走了一天時間,才到達和母親曾經居住過的那一帶地方。這時,短暫的冬日午後已經迅速黑了下來。很快他就會不得不放棄尋找他的老山洞,隻好集中精力去找過夜的棲身之地了。夜裡會很冷的。他想,我為什麼擔憂呢?我原本是每夜都在林中度過的呀。最後,還是她找到了他。他眼看就要放棄了。一條窄窄的,幾乎不可見的小徑,大概隻有獾和狐狸才走的,穿過矮樹林,消失在密草叢中。他隻好原路退回。他調轉馬頭,差點兒和她撞個滿懷。“你已經忘記了怎麼在林中不出聲響地走動了,”她說,“我在一英裡之外就聽到你在這周圍踩著地嘎吱嘎吱響了。”傑克笑了。她沒變。“你好,母親,”他說。他吻了她的麵頰,然後,一陣親情的衝動,他擁抱了她。她觸摸著他的麵頰。“你比以前任何時候都瘦。”他看著她。她皮膚稍黑,身體健壯,她的頭發依舊那麼密,那麼黑,一點都沒白。她的眼睛還是同樣的金黃色,還是能看透傑克。他說:“你一點都沒變。”“你到哪裡去了?”她說。“一直到了孔波斯特拉,甚至還更遠,到了托萊多。”“阿蓮娜去追你——”“她找到了我。謝謝你。”“我真高興。”她閉上眼睛,似乎是對天發出感激的祈禱,“我太高興了。”她帶他穿過森林,來到山洞,其實還不出一英裡遠,他的記憶總算還可以。她有一個燒著木頭的熊熊火堆,還有三個劈啪作響的燈芯草爐。她遞給他一罐果汁,是用酸蘋果和野蜂蜜做的,他們還烤了些栗子。傑克記得在林中居住時無法自製的那些東西,給她母親帶來了刀子、繩索、肥皂和食鹽。她動手剝兔皮,準備做兔肉。他說:“你好嗎,母親?”“很好,”她說;說罷她看著他,明白了這不是一般的問候。“我為建築匠師湯姆哀傷,”她說,“可是他已經去世,我無意再找丈夫了。”“除此之外,你在這裡還高興嗎?”“也高興也不高興。我已經習慣了在林中生活了。我喜歡離群獨居。我從來不習慣那些愛管閒事的教士們比手畫腳地要我注意舉止。但我想念你,還有瑪莎,還有阿蓮娜,我巴不得能常看看我的孫子。”她笑了,“可是我再也不能回王橋住了,因為我詛咒了一個教堂裡的婚禮。菲利普副院長為了那件事,永遠都不會原諒我的。不過,我最終讓你和阿蓮娜得以結合,那也值得。”她從手中的活兒中抬起眼來,開心地笑了。“你覺得你們婚後的生活怎麼樣?”“嗯,”他猶豫地說,“我們沒結婚。在教會看來,阿蓮娜還是阿爾弗雷德的妻子。”“彆傻了。教會怎麼知道這個?”“唉,他們知道誰和誰結了婚,而在我和彆人的妻子同居時,他們不讓我建新的大教堂。”她的眼中閃著怒火。“於是你就離開了她?”“是的。要等到她廢除婚約。”母親把兔皮放到一邊。她鮮血淋淋的兩隻手,拿著一把刀開始切兔肉,把一塊塊的肉扔進火上燒開了水的罐子裡。“菲利普副院長對我這麼做過一次,當時我跟著湯姆,”她邊說邊利落地切著肉條,“我知道他對男女情事為什麼這麼狂躁,因為他自己是不能這麼做的,於是便禁絕彆人的自由,來滿足他自己遭禁的心理。當然,如果彆人的婚姻由教會主持過,他也就無話可說了。而如果沒有那道手續,他就得以拆散人家的好事,這樣他心裡才好過些。”她砍掉兔子的四足,扔到一個放垃圾的木桶裡。傑克點了點頭。他無可奈何地接受了那種必然,但每當他向阿蓮娜道晚安,從她的門口走開時,他都對菲利普憤憤不已,因此他了解她母親難解的抱怨。“不過,不會永遠如此的,”他說。“阿蓮娜覺得怎麼樣?”傑克做了個鬼臉。“不好。但她認為這是她的錯,從一開始就不該嫁阿爾弗雷德。”“是這樣的。可是非修教堂不可就是你的不是了。”他很遺憾,她不能了解他的理想。“母親,蓋彆的房子並不值得。教堂最大、最高、最美,也最難修建,比起彆的建築物,教堂有更多的裝飾和雕刻。”“而且彆的差勁的東西也無法讓你滿足。”“對了。”她困惑地搖著頭。“我從來想不通,你是從哪兒得來的這種想法,非要出人頭地不可。”她把剩下來的兔肉全部扔進罐裡,動手清理她衣裙的下擺。她還要利用兔皮。“你當然不是從你的血親身上繼承來這些念頭的。”這個暗示是他一直等待著的。“母親,我在海對岸時,了解到了更多關於我祖上的事。”她停下手,眼睛看著他。“你到底是什麼意思?”“我找到了我父親的家。”“天啊!”她放下了兔皮,“你怎麼做的?他們在哪兒?他們是些什麼樣的人?”“諾曼底有個鎮子叫瑟堡。我父親就是那兒的人。”“你怎麼能肯定呢?”“我長得特彆像他,他們還以為我是鬼魂呢。”母親重重地一屁股坐在一個凳子上。傑克對把她驚成這樣很內疚,他事先絕沒想到她會對這消息如此傷心。她說:“他……家的人是什麼樣子?”“他父親已經死了,但他母親還健在。她在弄清我不是我父親的鬼魂後,對我可好了。他哥哥是個木匠,有妻子和三個孩子,我的堂兄弟姐妹。”他笑了,“這不是很好嗎?我們有了親戚了。”這念頭似乎讓她不大高興,她的樣子很沮喪。“噢,傑克,我沒能讓你在正常的環境裡長大,我真難過。”“我沒什麼,”他輕鬆地說。母親這樣自責,他感到不知如何是好,這可不符她的性格。“但是我很高興遇到我的堂兄弟姐妹們。哪怕我再也見不著他們,知道他們在那兒就很好了。”她傷心地點點頭。“我了解。”傑克深吸了一口氣。“他們以為我父親在二十幾年前的一次海難中淹死了。他上了一艘叫白船的船,剛離開巴夫勒爾就沉了。所有的人據信都已淹死。顯然我父親活了下來。但是他們卻從來不知道,因為他再也沒回過瑟堡。”“他去了王橋,”她說。“為什麼呢?”她歎息了一聲。“他抓住一個木桶,在一個城堡附近,漂上了岸,”她說,“他到城堡中去報告沉船的事。城堡裡有好幾個有權勢的貴族,他露麵的時候,他們顯得極度驚恐。他們把他抓了起來,又帶到了英格蘭。過了幾個星期或幾個月——他一點都記不清了——最後在王橋送了命。”“他講過沉船的情況沒有?”“隻提到船沉得很快,像是給人鑿了洞。”“聽起來他們似乎怕他礙事。”她點點頭。“後來,他們意識到,他們不能永遠把他關著,就殺害了他。”傑克跪在她麵前,強迫她看著他。他感情衝動得聲音直抖,說:“他們都是誰呢,母親?”“你以前問過我的。”“可是你從來沒告訴過我。”“因為我不想你把一生耗費在為父報仇上。”她還把他當做孩子,他覺得,情況不明對他不見得有好處。他竭力做出平靜如成人的樣子。“我要把我的生命用來建造王橋大教堂和同阿蓮娜生兒育女上。但我想知道,他們為什麼要絞死我父親。而唯一知道答案的是那些作偽證指控他的人。因此我得知道他們是誰。”“當時我也不知道他們的名字。”他知道她在回避,這讓他很生氣。“可是你現在已經知道了!”“是的,我現在知道了,”她含淚說道,他明白了,這對她和對他一樣痛苦,“而且我準備告訴你的,因為我看得出,你會沒完沒了地盤問的。”她抽泣著,抹著眼睛。他懸著心等候著。“他們一共是三個人:一個修士、一個教士和一個騎士。”傑克目不轉睛地看著她。“他們的名字。”“你打算問他們為什麼在誓言約束下還要說謊?”“是的。”“你以為他們會告訴你嗎?”“也許不會。我問他們的時候,我會盯著他們的眼睛看,那樣會讓我明白所有我需要了解的情況。”“即使那樣也還不大可能。”“我想試一試,母親!”她歎了口氣。“那修士是王橋的副院長。”“菲利普!”“不,不是菲利普。這是菲利普來此上任之前。是他的前任,詹姆斯。”“可是他已經死了。”“我已經說過,不大可能盤問他們的。”傑克眯縫起眼睛。“另外那兩個呢?”“那騎士是珀西·漢姆雷,夏陵的伯爵。”“威廉的父親!”“是的。”“他也死了!”“是的。”傑克有一種可怕的感覺:他們三個會全部是死人,秘密將隨他們的屍體埋到地下。“那教士是誰?”他急切地反問。“他的名字是沃爾倫·比戈德。現在是王橋的主教。”傑克深感滿意地歎息一聲。“他可是還活著,”他說。沃爾倫主教的城堡,在聖誕節那天竣工。新年初的一個晴好的上午,威廉·漢姆雷和母親騎馬去那裡。他們遠遠地就隔著山穀看見了城堡:它位於對麵山脊的最高點,以森嚴的目光,俯視著四周的鄉野。他們穿越山穀後,經過了老的主教宮殿。如今這裡用來存放羊毛,所獲收人用來支付新城堡的大部分費用。他們在山穀對麵的緩坡上一路小跑,沿路穿過土圍子的一個缺口和一條深深的乾壕,來到石牆的門洞前。城堡有土圍子、壕溝和石牆三道屏障,可謂固若金湯,比威廉自己的城堡和國王的許多城堡都要堅固得多。內圈院中被一座巨大的方形三層主樓占據,相形之下,旁邊的石頭教堂就顯得很矮小。威廉幫他母親下了馬。他們留下隨身騎士把馬牽進馬廄,自己便拾級而上,進了大廳。時近正午,沃爾倫的仆人們正在廳中準備桌子,他的一些副主教、教長、雇員和幫傭站在四周,等候進餐。威廉和裡甘夫人候著一名管家上樓到主教的宅邸去通報他們的到來。威廉妒火中燒。阿蓮娜有了情人,全郡無人不曉。她生了一個私生子,她丈夫把她逐出了家門。她懷抱嬰兒,外出尋找情人,走遍半個基督教世界,居然找到了。這故事在南英格蘭一傳十,十傳百。威廉每聽到一次,就恨得要命。但是他想到了一個報複的方法。他們被引到樓上,帶進沃爾倫的房間。他們看到他正和現在成了副主教的鮑德溫坐在桌旁。他們這兩位教士正在點一塊方格布上的錢:每十二個銀便士壘成一摞,再從黑格上把錢移到白格上。鮑德溫站起身,向裡甘夫人鞠躬,然後迅速拿走了布和銀幣。沃爾倫從桌邊站起,走向火邊的椅子。他走得很快,像隻蜘蛛,威廉又感到了早已有的習慣性的厭惡。然而,他決心曲意奉承。他最近聽說了赫裡福德的伯爵的惡死,那人和赫裡福德的主教吵了一場,隨後便被逐出教會而後死掉,遺體被埋葬在沒有獻祭的土地裡。當威廉設想著他自己的屍體躺在沒有防護的地下,任憑地獄的魔鬼隨意攻擊時,他會嚇得發抖。他是絕不會和他的主教爭吵的。沃爾倫還像以往那樣蒼白消瘦,他的黑袍披在身上,如同樹上晾的衣服。他從來不見有什麼改變。威廉知道他自己已經變了。大吃大喝是他的第一歡樂,因此,一年比一年發胖,雖說他經常騎馬活動,也無濟於事,他二十一歲那年做的鎖子甲,價格昂貴,近七年來已經換過兩件了。沃爾倫剛從約克回來。他這次外出幾乎將近半年,威廉客氣地問候他:“這次旅行成功嗎?”“不,”他回答,“亨利主教派我到那裡去,試圖解決長達四年之久的爭端:誰將成為約克的大主教。我失敗了。爭吵還在繼續。”威廉想,對此還是少說為妙。他說:“你外出期間,這裡有很多變化。尤其在王橋。”“在王橋?”沃爾倫感到吃驚,“我還以為,那裡的問題已經一勞永逸地解決了呢。”威廉搖了搖頭。“他們弄到了一個哭泣聖母。”沃爾倫給激怒了。“你在說些什麼鬼話?”威廉的母親回答了他。“那是在行進隊列儀式中用的一個木雕貞女像。在一定時候,眼裡會流出水來。人們認為那是奇跡。”“確實是奇跡!”威廉說,“一座雕像居然會哭!”沃爾倫輕蔑地看了他一眼。裡甘夫人說不管是不是奇跡,最近幾個月來,已有數以千計的人去看過了。與此同時,菲利普副院長重新動工修建教堂了。他們在修複聖壇,上麵加蓋一個新木頂,教堂的其餘部分也已著手。交叉甬道的地基已經開挖,從巴黎來的一些新工匠已經到達“巴黎?”沃爾倫說。裡甘夫人說:“教堂準備建成聖但尼式的,也不知到底是個什麼樣。”沃爾倫點點頭。“尖頂拱券。我在約克郡聽人說起過。”威廉不在乎王橋大教堂會是什麼式樣。他說:“問題在於,年輕人離開我的農場,搬到王橋,在那兒當技工,王橋市場每個星期日重新開放,把夏陵的生意搶走了……還是那老一套!”他不安地瞥了另外兩個人一眼,不知道他們有誰懷疑他還有隱藏的動機;但他們看來都沒起疑。沃爾倫說:“我這輩子犯的最糟的錯誤,就是幫菲利普當上副院長。”“他們得懂得,他們就是不能這麼做,”威廉說。沃爾倫若有所思地看著他。“你打算做什麼?”“我打算再次洗劫那鎮子。”到我動手的時候,我就殺了阿蓮娜和她的情人,他想;他眼睛看著火,這樣他母親就不會看到他的目光,猜不透他的心思。“我不確定你能不能,”沃爾倫說。“我以前做過一次了——怎麼不能再做呢?”“上次你有個很好的理由:羊毛集市。”“這次的理由就是市場。他們還從來沒有得到斯蒂芬國王的恩準。”“這不大一樣。菲利普剛靠羊毛集市走運時,你就立刻襲擊了它。而星期日市場在王橋至今已持續了六年,何況,它離夏陵有二十英裡,應該獲得執照。”威廉壓下他的怒火。他想告訴沃爾倫,彆來這套婆婆媽媽的泄氣話;但這話可不能說出口。他正強咽下他的抗辯,一名管家進來站在了門口。沃爾倫說:“怎麼回事?”“這裡有個人堅持要見你,我的主教大人。他叫傑克·傑克遜。一個建築匠,從王橋來的。我要不要打發他走?”威廉的心跳加速了。這是阿蓮娜的情人。他怎麼會趕上威廉正策劃除掉他的時候到這兒來了呢?也許他有超自然的力量。威廉被恐懼攫住了。“從王橋來?”沃爾倫頗感興趣地說。裡甘夫人說:“他是那兒的新建築匠師,就是他把哭泣聖母從西班牙帶回來的。”“有意思,”沃爾倫說,“咱們來看看他。”他對那管家說:“把他叫進來。”威廉懷著迷信的恐懼盯著房門。他想象著一個高大、可怕的人,穿著黑鬥篷,大步走進來,用詛咒的手直接指點著他。但當傑克走進門來時,威廉沒想到他竟然這麼年輕。傑克最多不過二十歲。他長著滿頭紅發和犀利的藍眼睛,他的目光掠過威廉,在裡甘夫人臉上停了一下——她那滿臉嚇人的水皰讓任何看不慣的人都要多瞧兩眼——然後盯住了沃爾倫。那個建築匠發現自己麵對著全郡最有權勢的兩個人,並沒有感到有什麼威脅,而且,除了那種出奇的漠然之外,他看上去並不可怕。和威廉一樣,沃爾倫也覺察到了這位年輕建築匠的不卑不亢的態度,於是便用冷冷的高傲口氣來對付。“喂,孩子,你找我有什麼事?”“想弄清事實,”傑克說,“你看過多少人被處以絞刑?”威廉屏住了呼吸,這可是個震驚和侮慢的問題。他看看彆的人。他的母親向前傾著身子皺著眉,目光專注地看著傑克,似乎她以前見過他,並且設法和過去的記憶聯係起來。而沃爾倫的眸子冷漠而開心。沃爾倫說:“這是個謎語嗎?我親眼見的絞死的人太多,我不屑去數了,而如果你說話不放尊重點,就會又有一個人上絞架了”“我請你原諒,我的主教大人,”傑克說,但他聽起來依舊毫不畏懼,“那些人你都記得嗎?”“我想是吧,”沃爾倫說,他語氣中有一種第三者的興趣,“我想,其中有一個你特彆感興趣吧。”“伯格。”威廉聽見他母親發出了一聲壓抑著的喘氣。“他是個吟遊詩人,”傑克繼續說,“你還記得他嗎?”威廉感到室內的氣氛一下子緊張了起來。傑克·傑克遜身上有某種非自然的可怕的東西;這是不奇怪的,因為他對沃爾倫和他母親確有震懾的作用。“我想,我大概還記得,”沃爾倫說。威廉從他的聲音聽出來一絲自我控製的味道。這兒出了什麼事了?“我想你也記得,”傑克說,這時,他聽上去又侮慢了,“那個人是由三個人作證才定罪的。其中兩個人現在已經死了。你是那第三個。”沃爾倫點點頭。“他從王橋修道院偷了東西——一隻鑲珠寶的聖餐杯。”傑克的藍眼睛裡出現了嚴峻的神色。“他根本沒做這樣的事。”“我親手抓獲他的,他身上帶著那隻聖餐杯。”“你撒謊。”一陣沉默。沃爾倫再次開口時,他的語氣緩和下來了,但麵孔卻如鐵般強硬。“為了你剛才說的話,我可以撕掉你的舌頭,”他說。“我隻是想了解,你為什麼那麼做,”傑克說,似乎沒有聽見那可怖的威嚇,“你可以在這裡坦率直陳。威廉對你不是威脅,而他母親,看來已經知道全部內情了。”威廉看著他母親。果然,她有一種知情的神態。威廉本人此時已經徹底給弄糊塗了。看來——他幾乎不敢相信——傑克的來訪,與威廉和他殺害阿蓮娜情人的密謀無關。裡甘夫人對傑克說:“你在指責主教作偽證!”“我不會當眾重複這種指控的,”傑克冷冷地說,“我沒有證據,何況,我根本無心複仇。我隻想弄明白,你們為什麼要絞死一個無辜的人。”“從這裡滾出去,”沃爾倫冰冷地說。傑克點點頭,似乎他的期望不過如此。雖然他的問題沒有得到答案,他臉上有一種滿意的神情,好像他的疑慮得到了證實。威廉仍然被整個對話弄得稀裡糊塗。他一時衝動,說:“等一等。”傑克在門口轉過身,用那雙嘲弄的眼睛看著他。“你……,”威廉咽了一口口水,好控製他的聲音,“你對這件事情的興趣是什麼?你為什麼到這兒來,問這些問題?”“因為他們絞死的那個人是我父親,”傑克說,說罷即揚長而去。房間裡一片沉寂。如此看來,阿蓮娜的情人,王橋的建築匠師,是在夏陵被絞死的賊的兒子,威廉想:這又怎麼樣呢?但母親似乎憂心忡忡,而沃爾倫實際上在發抖。最後,沃爾倫痛苦地說:“那女人跟蹤了我二十年。”他平時總是掩飾自己,威廉看到他任憑自己真情流露,感到很震驚。“大教堂坊塌之後,她就消失了。”裡甘夫人說,“我想,我們是最後見到她的人。”“如今,他兒子又來糾纏我們了。”沃爾倫的聲音裡有著真正的恐懼。威廉說:“你為什麼不因為他指控你作偽證把他抓起來示眾呢?”沃爾倫輕蔑地瞥了他一眼,然後說:“你兒子是個狗屁不懂的傻瓜,裡甘。”威廉這才明白,作偽證的罪名一定是真的。而如果他能推測出這一點,傑克也能。“還有彆人知道嗎?”裡甘夫人說:“詹姆斯副院長臨死以前懺悔他作過偽證,聽懺悔的是副院長助理雷米吉烏斯,他早就站到我們一邊,反對菲利普了,因此他沒有危險。傑克的母親了解一些,但不是全部;不然的話,她現在就會利用那些情況了。但傑克到外邊轉過一圈——他可能搜集到了什麼他母親不知道的東西。”威廉看出來,這個奇怪的陳年故事可以利用一下。他裝作靈機一動的樣子,說:“那就把傑克·傑克遜乾掉。”沃爾倫隻是輕蔑地搖著頭。裡甘夫人說:“那樣一來,剛好引起人們注意他和他的指控。”威廉感到失望。看來隻好聽天由命了。這時,屋裡的沉默拖延著,他的腦筋一直在想這件事。後來,他又想起了新主意,他說:“那倒不一定。”那兩個人都不大相信地看著他。“傑克可以乾掉,而又不引人注目,”威廉執意地說。“好吧,告訴我們,怎麼辦,”沃爾倫說。“可以在一次襲擊王橋的戰爭中除掉他。”威廉說,他看到他們倆臉上都露出同樣的歎服的神色,心中很得意。黃昏時分,傑克和菲利普副院長在建築工地上轉著。聖壇的廢墟已經清理乾淨,修道院的北側,堆起了兩大堆廢料。新的腳手架已經豎起,建築匠在重砌的牆。療養所一帶是一大堆木料。“你進展得很快,”菲利普說。“我原本希望比這還要快呢,”傑克回答。他們巡視了交叉甬道的地基。四五十名壯工在深深的地基溝下麵,把泥鏟到筐裡,站在地麵上的人,搖動轤轆,把筐提上來。大塊的粗粗切好的石塊在附近堆放著,準備用在地基下麵。傑克帶著菲利普到了他自己的工棚。比當年湯姆的工棚要大多了。一麵是完全敞開的,便於采光。半間地麵都讓他的設計圖給占了。他事先把木板鋪到地上,沿板邊放上兩三英寸高的木頭邊框,然後往裡麵倒石耷,直到框架鋪滿石膏,快要溢過邊框為止。石膏凝固後,硬得可以在上麵走人,這時就用一根一頭磨尖的短鐵絲,在上麵畫出草圖。傑克就是在這裡設計細部的。他用的工具有圓規、直尺和三角板。草圖剛畫好時,潔白清晰。但很快就成了灰色,這樣又可以再在上麵畫新圖,而不致混淆。這辦法是他在法蘭西順便學會的。工棚裡餘下的位置,大都讓條凳給占了。傑克在條凳上刻木頭模板,用來給工匠做樣子,照著刻石頭。光線已經暗下去了,他今天不準備再刻了,他開始收拾工具。菲利普拿起一塊模板。“這是做什麼用的?”“主柱的底座。”“你的準備大大提前了。”“我不能等到開工再做啊。”近日來,他們的談話都是簡明、實際的。菲利普放下模板。“我得去做晚禱了。”他轉身就走了。“而我要去拜望我的家了,”傑克酸溜溜地說。菲利普站住腳,轉回身,似乎要說些什麼,樣子很傷心,然後還是走了。傑克鎖上了他的工具箱。剛才講的是蠢話。他已經按照菲利普的條件,接受了工作,現在再對這件事發牢騷就毫無意義了。但他時常生菲利普的氣,他不能總悶在肚裡。他在暮色中離開修道院,來到窮人住的小房子那兒,阿蓮娜如今和弟弟理查住在那兒。傑克進門時,她幸福得滿麵笑容,但他們並沒有親吻,他倆現在從來不碰對方,唯恐激起情欲,那樣一來,要麼是忍痛分手,要麼就屈從於欲望,冒被人抓住違背了對菲利普副院長承諾的風險。湯米在地上玩。他現在一歲半了,最近他著迷的是,把一些東西放到另一些東西裡去。他麵前擺著四五個碗,他不知疲倦地把小碗放進大碗,還試著把大碗放進小碗。傑克忽然想到:湯米本能上不懂得大碗放不進小碗裡去;這是人類要學的東西。湯米吃力地擺弄這些空間關係,就像傑克有時候要想象拱頂中一塊石料的外形一樣。傑克看著湯米,也感到憂慮。直到目前,傑克從不擔心自己找到工作、保住工作和養活自己的能力。他漂洋過海,到了法蘭西,從來沒有一刻想過,可能會沒錢和挨餓。但現在他需要保障。照顧湯米的需要比照顧自己更有驅動力。他有生以來第一次有了責任心。阿蓮娜在桌上放了一罐葡萄酒和一塊加配料的點心,然後坐在傑克的對麵。他倒了一杯酒,感激不儘地啜飲著。阿蓮娜拿了些麵包,放到湯米跟前,但他不餓,他把麵包胡亂拋著,撒到了地上鋪著的燈草席裡。阿蓮娜說:“傑克,我還需要些錢。”傑克奇怪了。“我一星期給你十二個便士,我一共才掙二十四便士。”“我很抱歉,”她說,“你一個人過——用不了這麼多錢。”傑克認為這相當沒道理。“可是一個壯工一星期才掙六便士。有些人有五六個孩子呢!”阿蓮娜的樣子不太高興。“傑克,我不知道壯工的妻子是怎麼過日子——我從來沒聽說過。我在自己身上沒花什麼錢。但你每天都得在這兒吃飯。而且還有理查——”“好啦,理查怎麼樣了?”傑克生氣地說,“他為什麼不自己養活自己呢?”“他從來沒千過。”傑克覺得,阿蓮娜和湯米對他已經夠是負擔的了。“我不知道,理查也要我負責供養!”“他是由我負責供養的她安詳地說你要了我,你也就要了他。”“我不記得同意過這一點!”他生氣地說。“彆惱火嘛。”這話說晚了,傑克已經惱火了。“理查已經二十三歲——比我還大兩歲呢。我怎麼就該養他呢?我為什麼早點要吃乾麵包,卻要出錢給理查買鹹肉呢?”“反正,我又懷孕了。”“什麼?”“我又有小孩了。”傑克的氣惱一下子飛到九霄雲外去了。他抓住她的手。“這可太妙了!”“你高興嗎?”她說,“我還怕你會生氣呢。”“生氣!我激動還來不及呢!我從來沒見過湯米剛生下來時的樣子——這下我可以把我缺的補上啦。”“那,額外的責任,還有錢呢?”“噢,讓錢見鬼去吧。我不過是因為我們不得不分居而脾氣變壞了。我們有的是錢。另一個孩子!我希望是個女孩。”他想到了什麼,皺起了眉頭,“是什麼時候……?”“該是菲利普副院長讓我們分居的前幾天。”“也許是萬聖節前夜吧。”他笑了,“你記得那天夜裡嗎?你騎著我,像是騎馬——”“我記得,”她說,臉都臊紅了。他疼愛地盯著她。“我真願意現在來。”她笑了。“我也是。”他倆隔著桌子握住手。理查進來了。他把門一甩,進到屋裡,又熱又臟,牽著一匹汗水淋漓的馬。“我聽到了壞消息,”他說,一邊喘著氣。阿蓮娜從地上抱起湯米,好給馬匹讓路。傑克說:“出什麼事了?”“我們明天就全得搬出王橋,”他說。“為什麼?”“威廉·漢姆雷星期日又要來燒鎮子了。”“不!”阿蓮娜叫道。傑克全身發冷了。他又看到了兩年前的景象:威廉的騎兵,手持明晃晃的火把和陰森森的大棒,衝進了羊毛集市。他想起了那場驚慌,人們的尖叫聲和焚燒皮肉的氣味。他又看到了他繼父的屍體,前額已經粉碎。他心中感到一陣惡心。“你怎麼知道的?”他問理查。“我在夏陵,看見一些威廉的人在盔甲店裡買武器。”“那也不一定——”“還有呢。我跟著他們進了一家酒館,偷聽著他們的談話。其中一個人問王橋有什麼防禦工事,另一個說什麼都沒有。”阿蓮娜說:“噢,上帝,這是真的。”她看了看湯米,一隻手去摸自己的肚子,新胎兒在裡邊動呢。她抬起眼來,傑克和她的目光相遇。他倆想著同一件事。理查接著說:“後來,我和幾個年輕的搭訕上了,他們不認識我。我跟他們講林肯戰役等等,還說,我巴望著能參加戰鬥。他們告訴我去伯爵城堡,但必須今天就去,因為他們明天就出發了,戰鬥將在星期日進行。”“星期日,”傑克恐懼地低聲說。“我騎馬趕到伯爵城堡,再去證實一下。”阿蓮娜說:“理查,那可太危險了。”“各種跡象那兒應有儘有:信使進進出出,武器正在磨礪,馬匹正在調教,裝備正在擦拭……事情已經毫無疑問了。”理查用一種充滿仇恨的語氣,結束了他的話,“乾儘了壞事,那個魔鬼威廉也不能滿足——他貪得無厭。”他的手伸向右耳,用一個下意識的、神經質的姿勢觸了下他那憤怒的傷疤。傑克端詳了一會理查。他是個遊手好閒的懶漢,但在軍事方麵,他的判斷是可信的。如果他說威廉在準備一次襲擊,大概不會說:“錯。”“這是場大災難,”傑克說,一半是自言自語。王橋剛剛從消沉中複蘇。三年前,羊毛集市給燒了,兩年前大教堂坍塌在教眾的頭上,而現在又來了這個。人們會說,王橋的厄運又回來了。即使他們能靠外逃躲過這場流血,王橋也會就此毀了。沒有人會願意在這裡住,到這兒來趕集或在這裡工作,甚至會造成大教堂停工。阿蓮娜說我們得告訴菲利普副院長——馬上就去說:“。”傑克點點頭。“修士們這會兒正吃晚飯。咱們走。”阿蓮娜抱起湯米,三人匆匆上了山坡,在暮色中向修道院走去。理查說:“等大教堂蓋好了,他們可以在裡邊開市場。那就可以受到保護,不怕襲擊了。”傑克說:“可是目前,我們需要市場的收入來支付大教堂工程的費用。”理查、阿蓮娜和湯米在外邊等著,傑克走進了修士的食堂。一個年輕修士正在用拉丁文誦讀經文,彆人都一聲不響地吃飯。傑克聽得出來,讀的是《啟示錄》中的一段啟示。他站在門口,和菲利普對上了目光。菲利普看到他很奇怪,但還是從桌邊站起身,徑直走了出來。“壞消息,”傑克陰沉著臉說,“讓理查告訴你吧。”他們在修複的聖壇裡談話,隻有從空洞裡透進來的一點昏光。理查隻用幾句話,就給菲利普把敵情講清了。他講完之後,菲利普說:“可是我們沒有開辦羊毛集市——隻是一個小小的市場啊!”阿蓮娜說:“至少我們還有機會在明天從鎮上撤出去。誰也不會受到傷害的。而且我們還可以再重建我們的家園,就像上次一樣。”“除非威廉決定追擊撤退的人,”理查板著臉說,“我不會讓他得逞的。”“即使我們全部跑掉,我看這也意味著市場的末日了,”菲利普憂鬱地說,“經過這一次之後,人們會害怕,再也不敢在王橋設攤居住了。”傑克說這可能意味著大教堂的末日。在過去的十年裡,這座教堂燒過一次,坊過一次,鎮上被火焚燒時,好多工匠被殺死了。我看,再來一次災難,恐怕就是最後一次了。人們會說:“,這是不祥之兆。”菲利普被打動了。他還不到四十歲,傑克想起來,但他的臉上已經添上了過多的皺紋,他的頭發已經灰多於黑了。然而,他清澈的藍眼睛裡閃著危險的光芒,他說:“我不打算接受這個。我不認為這是上帝的旨意。”傑克不明白他到底在談些什麼。他怎麼能“不接受”這個?小雞也可以說,它們拒絕接受狐狸,話說得好聽沒用,命中注定是人家的口中食物。“那麼,你打算怎麼辦?”傑克懷疑地說:“指望威廉今天夜裡從床上掉下來,摔斷脖子嗎?”理查對抵擋的主意很激動。“咱們來打吧,”他說,“乾嗎不呢?我們有好幾百人。威廉也就是帶上五十個人來,了不起一百個一我們光憑數量上的優勢,就能取勝。”阿蓮娜不同意:“那我們有多少人會死掉呢?”菲利普接著說。“修士們是不能打仗的,”他遺憾地說,“而我又不能要鎮民們在我不準備拿性命冒險時,去獻出他們的生命。”傑克說:“也彆指望我的工匠們會廝殺。這不是他們的活兒。”菲利普看著他,他們身邊也就隻有他算是打仗的行家了。“有沒有什麼辦法,我們既可以保衛鎮子,又不致麵對麵地格鬥呢?”“除非有城牆,”理查說,“不然的話,我們除了身體,就沒有什麼可以阻擋敵人的了。”“城牆,”傑克若有所思地說。理查說:“我們可以向威廉挑戰,靠單打獨鬥的勝負來決定問題——一場決鬥。但我估計,他不會接受。”“城牆真有用嗎?”傑克說。理查不耐煩地說:“城牆下次可以救我們,但現在卻不行。我們不能一夜修起城牆。”“我們不能嗎?”“當然不能,彆——”“彆說了,理查,”菲利普有力地說。他期望地看著傑克,“你腦子裡在想什麼?”“城牆並不是那麼難築的,”傑克說。“說下去。”傑克轉著腦筋。彆人屏息聽他說。“城牆沒有拱券、沒有拱頂、沒有窗戶、沒有屋頂……城牆是能夠在一夜之間築起來的,隻需有人和材料就成。”“我們拿什麼來築城牆呢?”菲利普說。“往四下看看嘛,”傑克說,“這裡有斷好的石料,是為地基用的。這裡有一大操木料,堆得比房還高。在墓地裡,還有一大堆坍塌下來的廢料。河道上還有一大堆從采石場運來的石料。材料是不缺的。”“而且鎮上有的是建築工匠,”菲利普說。傑克點點頭“修士們可以負責指揮調度。工匠可以乾技術活兒。至於壯工,我們有全鎮的人。”他的腦子轉得很快,“城牆要利用河這邊的堤岸。我們把橋拆掉。然後我們從窮人區沿山築城牆,與修道皖的東牆相接……繞過北邊,再沿山而下,直抵河岸。我不知道石頭夠不夠用……”理查說:“不一定非用石頭不可。一道壕溝,和用壕裡挖出的泥土壘成的土圍子,也一樣管用,尤其是在敵人需要仰攻的地方,更有效。”“當然還是石頭更好,”傑克說。“更好,但不是非有不可。城牆的目的是強行阻止敵人,使其處於暴露的地位,使守方得以從隱蔽的陣地上轟擊敵人。”“轟擊?”阿蓮娜說,“用什麼?”“石頭、滾油、弓箭——鎮上大多數人家都有——”阿蓮娜抖了一下,說:“到頭來,我們最終還是要作戰。”“但不是搏鬥,不大一樣。”傑克感到兩難了。最安全的途徑,把各種可能都算進去,是讓大家都撤到樹林裡去,也許威廉燒燒房子就滿足了。但即使如此,還是有風險,威廉和他的部下會追殺鎮民。如果大家留在鎮上,待在城牆後麵,危險會不會更大呢?萬一有點差錯,威廉的人馬找到了破城的途徑,那場大屠殺可就會是駭人聽聞的了。傑克看了看阿蓮娜和湯米,想著阿蓮娜肚子裡的胎兒。“有沒有一條中間的路呢?”他說,“我們可以把婦女兒童撤走,留下男人守城牆。”“不行,謝謝你啦,”阿蓮娜堅定地說,“這是兩頭吃虧。我們既沒有城牆保護,也沒有男人為我們戰鬥。”傑克意識到,她是對的。沒有人守護的城牆是沒用的,而且婦女和兒童也不能在樹林裡處於沒人保護的地位,威廉可能置城於不顧,專門去殺婦女。菲利普說:“傑克,你是建築匠。我們能在一天之內築起城牆嗎?”“我還從來沒築過城牆,”傑克說,“當然,畫個設計圖是沒問題的。我們得在每一段上指定一名工匠,讓他們來判斷合不合格。這道城牆要到星期日早晨才能勉強完工。它會是全英格蘭最差勁的城牆。不過嘛,我們能築起來。”菲利普轉向理查。“你是上過戰場的。如果我們築起城牆,我們能擋住威廉嗎?”“當然,”理查說,“他來時的準備會是一次輕裝偷襲,而不是圍城。如果他發現鎮上有防禦工事,他就無能為力了。”菲利普最後看著阿蓮娜。“你屬於最容易遭到攻擊的了,還要護著孩子。你怎麼想?我們是逃進樹林,指望威廉不來追擊我們呢,還是留下來築起城牆來阻擋他們呢?”傑克屏住了呼吸。“這不僅僅是個安全問題,”阿蓮娜停了一會兒才開口,“菲利普,你已經把生命奉獻給這座修道院了。傑克,大教堂是你的理想。如果我們逃走,你就會失去你為之生存的一切。至於我嘛……哼,我有特殊的理由想眼見威廉·漢姆雷的權勢受到抑製。我說,我們該留下。”“好吧,”菲利普說,“我們築城牆。”夜幕降臨後,傑克、理查和菲利普提著燈籠,沿鎮子的邊界走著,確定城牆的走向。鎮子是建在一座矮山上的,河圍著鎮子的兩條邊。河堤太鬆軟,沒有好地基,就撐不住石頭城牆,因此傑克建議在那兒築起木籬。理查對此相當滿意。敵人除非從河裡進攻,否則就沒法攻擊木籬,而從河裡進攻簡直不可能。在另兩條邊上,一些地段的城牆是帶壕溝的土圍子。理查指出,這就管用了,因為地形是山坡,敵人被迫要仰攻。而在平地上則需要石頭城牆。傑克隨後便在村裡走了一圈,把他的工匠從他們家裡——有些人是從床上——和從酒館裡,召集到一起。他說明了情況的緊急,以及鎮上打算怎麼對付;然後他帶著他們沿鎮界走了一圈,給每個人指定了一個地區:木籬歸木匠,石牆歸石匠,土圍子歸學徒和壯工。他要求每個人把自己的地區打上樁、扯上繩,然後再回家,上床之後還要想好怎麼築他那一區。很快,沿鎮界一圈,就由閃亮的燈火拉出了一條點線,工匠們都在挑燈打樁;鐵匠點起爐火,連夜打造鐵鍬。這種不尋常的夜間活動打亂了鎮上大多數人的就寢儀式,工匠們花費了不少時間回答令人瞌睡的詢問,解釋他們在做什麼。隻有那些修士是有福的,他們天一黑就上床了,不管不顧地睡了個安穩覺。但是到了半夜,當工匠們做完了準備工作,大多數鎮民也安寢了——如果隻是在毯子底下壓抑著激動討論這些消息的話一修士們卻起床了。他們的早禱縮短了,在食堂裡一邊吃著麵包、喝著淡啤酒,一邊聽菲利普簡明地解釋。明天他們要做調度者。他們分成了小組,每組為一個工匠工作。他們要聽他指揮,監督開挖、提土、供料和搬運。菲利普強調說,他們優先要考慮的是,確保源源不斷地供應工匠所需要的材料:石料和灰泥,木料和工具。菲利普講話的時候,傑克在想,威廉·漢姆雷在做什麼。從伯爵城堡到王橋,要辛辛苦苦地遠遠騎行一整天,但威廉不會花一整天行軍的,那樣的話,他們到達之後就人困馬乏了。他們得在今天一早太陽一出來就出發。他們不會列隊前進,而是要分散開來,在路上走的時候,還要遮掩著他們的盔甲和武器,以免引起彆人的警覺。他們將在下午謹慎地集結起來,地點嘛,可能選在離王橋一兩個小時路程的地方,大概是威廉的一個大佃戶的莊園宅子裡。到了晚上,他們要喝啤酒、磨武器,互相講些上次勝利的那些暴行:把年輕男人打傷致殘,把老頭子踩在馬蹄底下,把姑娘和婦女強奸,把兒童砍下腦袋,把嬰兒挑在劍尖上,聽著他們母親痛不欲生的尖叫。然後他們將在次日黎明後進攻。傑克嚇得一抖。但這次我們要阻止他們,他想。但他照樣感到害怕。每一組修士都認準了他那一地區和所需材料的堆放地。隨後,當東方地平線上的天際剛剛現出灰白色時,他們分頭去到他們指定的居民點,敲著門,叫醒住戶,這時修道院的鐘聲急迫地敲響了。太陽升起的時候,行動就全麵展開了。年輕男女充當勞力,老人們準備吃喝,小孩子拉來跑腿,傳送消息。傑克不停地在工地上到處走著,心急火燎地督促著進度。他告訴一個灰泥匠,要少摻石灰,這樣可以乾得快點。他看到一個木匠用腳手架的立柱做木籬,就告訴他的壯工,從另一處料場拿斷好的木料。他還要確保城牆的不同區段接茬的地方要嚴格合縫。他打著哈哈,滿麵笑容,不停地鼓勵人們。太陽升到了清澈湛藍的天空。這將是個熱天。修道院的廚房供應成桶的啤酒,但菲利普吩咐要摻水,傑克也同意,因為在這種天氣裡,乾重活兒的人會喝很多,他可不想讓他們發困。儘管危險迫在眉睫,但到處都洋溢著一種歡愉的氣氛。全鎮的人齊心協力,如同過節,就像收獲節時做麵包,或者仲夏夜順流漂河燈似的。人們似乎忘記了作為這次活動起因的威脅。不過,菲利普也確實看見極少數人小心翼翼地離開了鎮子。他們要麼是躲進樹林裡去碰運氣,要麼是在附近村子裡有可以接納他們的親戚。然而,差不多人人都留了下來。中午時分,菲利普又敲響了鐘,大家收工吃飯。趁大家吃飯的時候,菲利普和傑克巡視了一圈城牆。雖然大家忙了一上午,卻不見工程有什麼起色。石牆才升到地麵的高度,土圍子還是低矮的土堆,木籬地段空隙還很多。他們轉完一圈之後,菲利普說:“我們來得及完工嗎?”傑克一上午都故意做出快活和樂觀的樣子,但現在他強迫自己做一番實在的估計了。“照這種速度不成,”他泄氣地說。“我們該怎麼加速呢?”“通常,活兒要是乾得快,必然乾得糟。”“那我們就乾得糟些——怎麼弄?”傑克考慮著。“現在,我們是讓灰泥匠砌石城,木匠豎木筲,壯工挖土方,鎮民管搬運。但大多數木匠能夠砌直牆,大多數壯工能夠豎木籬。所以,我們可以調木匠去幫助灰泥匠砌石城,調壯工豎木籬,調鎮民挖壕築土城。等這樣調配順了以後,年輕的修士就可以不必再指揮,而去乾活兒了。”“好的。”他們趁大家吃完飯的時候,下達了新的指令。傑克想,這一下,這不僅僅是全英格蘭築得最糟的城,而且也可能是壽命最短的城了。如果整圈城牆能堅持一個星期不倒的話,那就是奇跡了。下午,人們開始疲倦了,尤其是那些前一天熬了夜的人。節日氣氛已經消失殆儘,人們隻是咬牙硬撐著。石牆升高了,壕溝挖深了,木籬逐漸合攏了。太陽西沉時,他們停下來吃晚飯,然後就又乾了起來。天黑時,城牆還沒有完工。菲利普校正了一下時間,命令所有的人,除了放哨的以外,全部回去睡幾小時,等半夜聽他的鐘聲。精疲力竭的鎮民們上了床。傑克來到阿蓮娜的住房。她和理查還都沒睡。傑克對阿蓮娜說:“我想讓你帶著湯米躲到樹林裡去。”這個念頭整整一天都裝在他心底。起初,他反對這麼做;但隨著時間的推移,他老是回想起威廉火燒羊毛集市那天的可怕情景;最後,他決定把她打發走。“我寧可留下,”她堅定地說。傑克說:“阿蓮娜,我不確定這城是不是有用,如果威廉·漢姆雷破了城,我不想讓你留在這裡。”“你在指揮大家留下戰鬥,我不能走,”她說得合情合理。他早已顧不得什麼是情理了。“如果你現在走,他們不會知道的。”“他們最後總會明白的。”“但到那時候,一切就已經過去了。”“你還是想想麵子吧。”“讓麵子見鬼去吧!”他叫道。他找不到詞句說服她,卻快急瘋了,“我想讓你安全!”他氣惱的聲音驚醒了湯米,小家夥哭了起來。阿蓮娜把他抱起來,搖著。她說:“我甚至不確定,我在林子裡是不是更安全。”“威廉不會搜林子的。他感興趣的是這個鎮子。”“他可能對我感興趣。”“你可以藏到你那塊空地那兒。從來沒人到過那兒。”“威廉可能碰巧找到那兒。”“聽我說,你在那兒比在這兒安全。我知道的。”“我照樣還是想待在這兒。”“我不想讓你在這兒,”他粗著嗓子說。“好啦,我反正要留下的,”她帶著微笑回答,不去理睬他那故意的粗暴。傑克壓下去了一句罵人的話。她一旦打定主意就沒有商量的餘地了,她執拗得像頭騾子。他改用求她的口氣。“阿蓮娜,我害怕明天會出事。”“我也怕,”她說,“我想,我們該待在一起害怕。”他知道他隻有體麵地認輸了,但是他實在擔心。“那就去你媽的,”他生氣地說。然後奪門而去。他站在門外,呼吸著夜裡的空氣。過了一會兒,他冷靜下來了。他還是十分擔心,但和她生氣是愚蠢的,天亮以後他們可能都得死。他又進了屋。她還站在他出屋時待的地方,樣子很傷心。“我愛你,”他說。他們擁抱了,就這樣站了好長時間。他再次出屋時,月亮高掛在天了。他平息著自己,阿蓮娜說不定還是對的,她在這兒可能比在林子裡安全些。這樣,他至少知道她是不是遇到了麻煩,而且可以儘力保護她。他知道,他即使躺在床上,也睡不著覺。他有一種愚蠢的擔心,怕大家全都睡過了頭,半夜起不來,等天明後任憑威廉的人馬長驅直人,殺人放火。他心神不寧地繞著鎮子的邊界走著。說來奇怪,直到今天,王橋從來沒有什麼邊界。石城現在已經齊腰高,還不夠。木籬倒是挺高,但還有好些缺口,足夠一百人在刹那間衝進來。土圍子還沒高到連好馬都跳不上去。該做的還很多。他在原先架橋的地方站住了。橋現在已經拆成一塊塊木料,存放到修道院裡。他望著月光照耀下的水麵。他看到一個人影沿木籬走來,感到由迷信的恐懼引起的顫抖,但來人隻是菲利普,和他一樣睡不著覺。在這時,傑克對菲利普的怨氣已經被來自威廉的威脅所壓倒,傑克對菲利普不再抱不友好的態度了。他說:“如果我們活了下來,我們得重築城牆,一點一點地來。”“我同意,”菲利普熱烈地說,“我們應該定下目標,在一年之內修好圍繞全鎮的石頭城牆。”“就在這兒,在河上架橋的地方,我想修一座城門和碉樓,這樣,我們不必拆橋,也可以拒敵於外了!”“我們當修士的是不摣長這類事的——籌劃鎮子的防禦。”傑克點點頭。修士不該卷進任何暴力行為。“可是,你要是不籌劃,那又讓誰乾呢?”“阿蓮娜的弟弟理查,怎麼樣?”傑克被這個主意嚇了一跳,但想了一下,他承認,這是高明的,“他會乾得很出色的,這會讓他不再遊手好閒,我也不必再供養他了,”他熱情地說。他正自覺地用敬仰的目光看著菲利普。“你從來不停滯不前,是吧?”菲利普聳了聳肩。“我巴不得我們所有的問題都能這樣輕而易舉地得到解決。”傑克的思緒又轉回到城牆上。“我認為,王橋從此會變成一座永久設防的城鎮了。”“不是永久,但到耶穌再來以前會是的。”“這可不一定,”傑克懷疑地說,“可能會有那麼一天,到時候,像威廉*漢姆雷這樣橫行霸道的人不再有權;法律也不再奴役普通百姓,而是保護他們;國王帶來和平而不是戰爭。想想那一天吧——那時候,英格蘭所有城鎮都不需要城牆了!”菲利普搖搖頭。“完全是幻想,”他說,“在末日審判之前,是不會有這樣一天的。”“我想也不會。”“現在快半夜了,該接著乾了。”“菲利普,再等一下。”“什麼?”傑克深吸了一口氣。“還來得及改變我們的計劃。我們現在還可以把人撤出鎮子。”“你害怕了嗎,傑克?”菲利普說,一點都不凶。“是的。但不是為我自己,是為我全家。”菲利普點點頭。“你來這樣看一看這個問題。如果你現在走了,你可能會平安無事——明天。但威廉還會再來,隨便哪一天。如果我們明天讓他為所欲為,我們就會永遠生活在恐怖之中。你、我、阿蓮娜,還有小湯米,他會在恐懼威廉或他那一類人的環境和心理中長大。”傑克想,他是對的。如果要讓湯米這樣的孩子自由自在地成長,他們的父母就不能一味躲著威廉。傑克歎了口氣。“好吧。”菲利普去打鐘了。傑克想,他是個捍衛和平、維護正義、不壓迫治下窮人的一地之長。但是一定要保持獨身才能做到這一切嗎?鐘敲響了。關門閉戶的住宅裡亮起了燈,工匠們揉著眼睛,打著嗬欠,踉踉蹌蹌地走出家門。他們慢慢地動手乾起來,和壯工之間也有些壞脾氣的頂撞;但菲利普讓修道院的麵包房徹夜加工,很快就送來了熱麵包和鮮牛油,大家都歡呼起來。黎明時分,傑克和菲利普又巡視了一圈,他倆憂心忡忡地凝視著昏黑的地平線,搜索著騎兵的跡象。河邊的木籬就要完工了,所有的木匠齊心協力,在最後幾碼空隙栽上木籬。在另外兩邊,土圍子如今已有一人高,再加上圍子外邊的壕溝的三四英尺深度,一個人或許可以攀援而上,但必須從馬上下來。石城也有了一人高,但最上麵的三四層石條一點也不牢,因為灰漿還沒乾透。然而,敵人不爬城牆是不會知道這一點的,如果他們爬牆,他們同樣會因為城牆不牢靠,一使勁就塌,而惱火的。除去木籬處的那些缺口外,工程算完成了。這時菲利普又下達了新命令。老人孩子都到修道院去,在食堂裡躲避。傑克高興了,阿蓮娜不能不照顧著湯米,這樣他倆就會遠離前線了。匠人們繼續修建,但他們的一些壯工現在要編成軍事小組,聽從理查的指揮。各組負責保衛自己修築的那區城牆。鎮上有弓箭的男男女女,要在城牆後向敵人射箭。那些沒有武器的,要扔石頭,現在就先把石頭堆放好。滾水是另一件有用的武器,在戰略要點要燒好大鍋,準備向進攻的敵人澆下去。好幾個鎮民有劍,但這是最用不上的武器了,如果到了白刃戰的地步,就說明敵人已經攻進來了,城牆也就白築了。傑克已經兩天兩夜沒合眼了。他覺得頭疼、眼睛黏滯。他坐在離河不遠的一家住宅的草屋頂上,目光越過田野眺望著遠處,這時木匠們還在趕著補上最後的木籬。他忽然想到,威廉的隊伍,也許會隔著城牆施放火箭,以便不必破城就可在鎮上燒起大火。他抱著疲乏的身子,下了屋頂,小跑上山,一路來到修道院裡。他在那兒碰到理查,原來兩人不謀而合,理查已經讓一些修士備好水桶和木盆,安放在鎮子沿邊的一些戰略要地上了。就在他要離開修道院的時候,他聽到了類似警告的叫聲。他心跳加快了,趕緊爬上馬廄的頂上,越過田野,朝西邊看去。在通向橋的大路上,大約一英裡之外,一團灰塵暴露了大隊人馬正在接近。直到此前,始終有一種整個事情都不太真實的成分;但此時,要想焚燒王橋的人就在那裡,騎馬沿路馳來,頃刻之間,危險變成駭人的真實了。傑克感到一陣突發的急切,想去找阿蓮娜,但已經沒時間了。他跳下屋頂,跑下山坡,來到河邊。一群人圍著最後一個缺口。他眼看著他們把木樁栽人地下,堵上了那個空檔,匆匆在背後釘上兩個橫撐,把活兒乾完了。除了躲在修道院食堂的老幼之外,大部分鎮民都聚集在這裡。傑克來到之後不久,理查就跑下來,一路叫著:“另一邊城牆那兒沒人守著!可能會有另一隊人馬從背後偷襲我們!回到你們的陣地去,趕快!”大家離開之後,他向傑克低聲嘀咕,“沒有紀律——沒一點紀律!”傑克的目光越過田野,盯著遠處,這時塵團越來越近,能夠分辨出一個個的騎兵了。他想,他們如同來自地獄的魔鬼,發癡地想製造死亡和毀壞。他們之所以存在,是因為伯爵和國王需要他們。傑克想,菲利普在戀愛婚姻的事情上可能一竅不通,但他至少找到了一種無需這種野蠻的手段來治理一個地方。在這種時刻,居然會閃出這些念頭,未免不合時宜。這是不是人在麵臨死亡時要想的事情呢?騎兵們更近了。比理查預計的五十名要多。傑克估測人數要接近一百。他們朝原先架橋的地方挺進,跟著他們就慢了下來。他們在河對岸的草地上,勒住馬,散亂地停住了,傑克的精神為之一振。在他們隔河瞪著嶄新的城牆時,傑克旁邊一個人笑了起來。有人隨著也笑了,跟著,笑聲猶如野火般蔓延開來,很快就有五十、一百、二百名男男女女,對著河對岸目瞪口呆的士兵放聲大笑了。好幾個騎兵下了馬,擠作一團。傑克透過晨曦的霧靄,覺得看見了隊伍中心的黃發紅臉的威廉·漢姆雷,但他不敢肯定。過了一會兒,他們又上了馬,集結成隊,拍馬走開了。王橋的居民歡呼雀躍。但傑克不認為威廉會就此罷休。他們不是退回來路去的。相反,他們在沿河向上遊走去。理查來到傑克身邊,說:“他們在尋找水淺的地方,想涉水過河,穿過樹林,從另一側攻擊我們。把這話傳下去。”傑克迅速沿城走著,重複著理查的估計。在北邊和東邊,城牆是土圍子或石砌的,但沒有河水可以阻擋。那邊的城與修道院的東牆相接,離阿蓮娜和湯米躲在裡麵的食堂,隻有數步之遙。理查已經布置下馴馬人奧斯瓦爾德和鞣皮匠的兒子狄克·理查茲,帶著弓箭,待在療養所的屋頂上,他倆是全鎮最出色的弓箭手。傑克來到東北角,站在土圍子上,隔著田野,看著樹林,威廉的人馬可能從那裡出現。太陽爬上了天空。這又是一個晴朗無雲的大熱天。修士們沿著城牆,給大家送來了麵包和啤酒。傑克想不出,威廉他們要沿河走多遠。距離這裡有一英裡遠的一處河段,好馬是可以泅渡的,那裡對生人太危險,威廉大概還要再往上遊走上二三英裡,才可以找到一處淺灘。傑克不知道,阿蓮娜這時在想什麼。他想到食堂去看看她,但他不願意離開城牆;因為如果他這樣做了,彆人也會學他的樣子,那樣,城牆就無人拒守了。就在他抵製著那種誘惑時,有人高喊一聲,騎兵又出現了。他們從東邊的樹林裡鑽出來,所以,傑克看他們的時候正逆著太陽,敵人無疑是有意這麼做的。過了一會兒,他意識到,他們不僅在接近,而且是在衝鋒。他們一定是躲在林子裡,隱蔽著,偵察了地形,然後策劃了這次衝鋒。傑克恐懼地繃緊了神經和肌肉。他們沒打算看看城牆就走開,他們想攻破一個缺口。馬匹馳過田野。有一兩個鎮民射出了箭。理查站在傑克附近,氣呼呼地高叫:“太早了!忙什麼!等他們進到壕溝裡——那時一定能一射一個準!”隻有幾個人聽見了他的話,一排不多的幾支箭白白射了出去,射到了長著大麥苗的綠油油的地裡。傑克想,作為一支部隊,我們簡直毫無希望,隻有靠城牆來保護我們了。他一隻手握著一塊石頭,另一隻手拿著一個彈弓,就像他小時候打野鴨充饑似的。他不知道還有沒有當年的準頭。他意識到,他在使勁地緊緊攥著他的武器,隻好強製自己放鬆一些。石頭用來對付野鴨是有效的,但對付騎著高頭大馬、氣勢洶洶、步步逼近的全副武裝的敵人,就顯得軟弱無力了。他乾咽了一下。他看到,有些敵人拿著弓和火箭;過了一會兒,他意識到,那些捏著弓箭的人,是朝著石城去的,其餘的人才衝向土圍子。這就是說,威廉決定不向石城衝鋒了,他不知道灰漿還沒千,用手都能把牆推倒。他上當了。傑克享受到了片刻的勝利感。這時,敵人向土圍子發起進攻了。鎮民們發狂地射著箭。一簇簇匆匆射出的箭飛向騎兵。儘管射得很不準,但照樣射中了一些敵人。騎兵衝到了壕溝。有些逡巡不前,有些衝下壕溝,又退回岸上。正對著傑克的陣地,一個穿著磨損的鎖子甲的大漢策馬躍過壕溝,落到土圍子的下坡上,還在繼續向上爬。傑克裝好彈弓,飛出石頭。他的準頭和從前一樣好:石頭正擊中馬鼻尖。那馬在鬆土上本來就打滑了,這時疼得直嘶,後腿人立,調過頭去,跑開了,但騎手滾落在地,抽出了長劍。大多數馬匹都退回去了,或者是它們自動的,或者因為騎兵調轉了它們;但是,有好幾個人步行進攻,其餘的人也調回來,準備新的衝鋒。傑克回頭一瞥,看見好幾間屋頂起了火,一些救火的——鎮上的年輕婦女——正在竭儘全力滅火。傑克的腦海閃過一個可怕的念頭:這次可能頂不住了。在過去的一天兩夜裡,大家雖然英勇奮戰,搶築了城牆,但這些殘暴的人,會越過城牆,燒殺擄掠。可能要進行白刃戰的前景讓他害怕。他從來沒學過打仗——他的唯一的經曆就是和阿爾弗雷德打架。他感到無可奈何。騎兵又發起衝鋒,而那些失去坐騎的人也徒步爬著土圍子。石頭、箭矢雨點般飛向他們。傑克連續使用著他的武器,把石頭一塊塊射向敵人,簡直如同一架機器。好幾個進攻的人在石頭和箭矢的攻擊下,倒了下去。就在傑克麵前,一名騎兵摔下馬,丟了頭盔,露出了一頭黃發:是威廉本人。沒有一匹馬上到土圍子上,但有幾個徒步的人上來了,讓傑克害怕的是,鎮民們被迫投人了戰鬥,用長棍棒和斧頭,抵擋進攻者的寶劍和長矛。有幾個敵人越過了圍頂,傑克看到身邊有三四個鎮民倒下了。他心中充滿了畏懼,鎮民有了傷亡。但每個越過城牆的敵人卻有八九個鎮民圍著他,無情的棍棒和斧頭狠狠砍下,應該有好幾個鎮民受了傷,但所有的敵人都很快就給殺死了。隨後,鎮民們開始把彆的敵人趕下土圍子。進攻被打退了。那些還騎在馬上的人,心中沒底地在原處打轉,而少數幾個散兵遊勇,還留在土圍子外。傑克喘著氣,歇了一下,心中感激有這麼個喘息的機會,緊張地等著敵人的下一步行動。威廉把長劍舉向空中,大聲喊叫,要部下注意他。他揮了一圈長劍,召集著他們,然後把劍指向城牆。他們集結好隊伍,準備再次向城牆發起衝鋒。傑克看到機會來了。他揀起一塊石頭,裝在彈弓上,仔細地瞄準威廉。石頭像砌石工的吊線一樣,筆直地飛過空中,正好擊中威廉前額的中間,那力量很強,傑克都聽到了石頭碰骨頭的聲響。威廉摔倒在地。他的部下躊躇著,衝鋒中止了。一個又高又黑的人跳下馬來,跑到威廉跟前。傑克想,他認識,這是威廉的侍從瓦爾特,時時不離他左右的。瓦爾特手中還握著韁繩;跪在了威廉俯臥著的身體旁邊。一時,傑克希望威廉已經死了。後來,威廉動彈了一下,瓦爾特扶他站了起來。威廉已經頭暈目眩了。戰鬥的雙方都在關注著他們兩個。那一時,石子和箭矢都停止發射了。威廉依然搖搖晃晃,他上了瓦爾特的馬,瓦爾特一直攙著他,這時也爬上馬,坐在他身後。時間拖延著,大家都不知道威廉還能不能堅持下去。瓦爾特揮了一圈長劍,召集著人馬;然後,他把劍指向了樹林,傑克說不出的一陣鬆心。瓦爾特刺了一下馬,他倆跑開了。彆的騎兵也跟了上去。還在土圍子上作戰的敵人也放棄了戰鬥,轉身跑過田野,去追他們的頭兒了。少數幾塊石頭和幾支箭矢尾隨著他們,越過大麥地。鎮民們歡呼了。傑克往四下看了看,感到暈眩。全結束了嗎?他簡直不敢相信。火勢已經漸弱——婦女們已經成功地控製住了大火。男人們在土圍子上跳舞,互相擁抱。理查走上前來,拍拍他的後背。“是這一圈城牆保住了我們,傑克,”他說,“你的城牆。”鎮民和修士們圍住了他倆,都等著祝賀傑克和相互致意。“他們徹底走了嗎?”傑克說。“噢,當然,”理查回答說,“他們不會再來了,這下他們看到了,我們是決心保衛城牆的。威廉懂得,如果人民決心抵抗你,你就奪不下一座有城牆的鎮子;除非調來一支大軍,圍困上半年。”“這麼說是結束啦,”傑克傻乎乎地說。阿蓮娜抱著湯米,擠進了人群。傑克心懷感激地擁抱了她。他們都活著,他們還在一起,他心中感激不儘。他突然感到了他兩天來沒有睡覺的後果,他一心想躺下睡覺。但是他不能。兩個年輕的建築匠抓住他,把他抬到他們的肩頭上。歡聲雷動。他們抬著他前進,眾人跟在後邊。傑克想告訴他們,不是他救了他們,而是他們自己救了自己;但他知道,他們不會聽他的,因為他們需要一個英雄。消息傳開,全鎮都知道他們取得了勝利,歡呼聲直衝雲宵。多年來,他們都生活在對威廉的恐懼之中,傑克想,可是今天,他們卻贏得了自由。他被他們抬著,在鎮上到處走著,後麵跟著歡慶勝利的遊行隊伍,他向人們揮動著手臂,笑逐顏開,盼著大家能早早把他放下,讓他倒頭閉眼,痛痛快快地睡上一覺。夏陵的羊毛集市比以往要興旺。教區教堂門前的廣場兼有市場和刑場兩重作用,一年一度的羊毛集市也在這裡舉辦,此時已擠滿了攤位和人群。羊毛是主要貨物,但也有其他在英格蘭允許買賣的東西:光閃閃的新劍,加了裝飾的雕鞍,肥豬、紅靴、薑餅和草帽。威廉和沃爾倫主教在廣場上走著,心裡算計著,這一場集市要比以往給他榜來更多的錢幣。然而,他並沒有因此而痛快。他在王橋戰敗之後,至今仍感到羞辱,他原以為能夠無所阻擋地長驅直人,把鎮子燒光,豈知最後死傷了人馬,還無功而返。最糟糕的是,他得知城牆是由傑克·傑克遜指揮大家修築的,那便是阿蓮娜的情人,正是他一心要殺的。他沒有殺死傑克,仍然決心報複。沃爾倫也在想著王橋,他說:“我還是不明白,他們怎麼會這麼快就築起城牆來。”“那也許還算不上是城牆?”威廉說。沃爾倫點點頭。“但我敢說,菲利普副院長已經忙著改進城牆了。我要是他,我就把城牆加固加高,修一個碉樓,派一個值夜的。你那種襲擊王橋的好日子算是過去嘍。”威廉同意了,但假裝不服。“我還可以把城圍困起來。”“那就不一樣了。一次疾襲可以瞞過國王。而長期圍困,鎮上的人可以派人出來送信給國王,求他保護……那就狼狽了。”“斯蒂芬不會對我采取行動的。”威廉說,“他需要我。”不過他嘴上這麼硬,其實心裡沒底。他打算最後接受主教的觀點。但他想讓沃爾倫費一番力氣來說服他,這樣,他就會感到受了威廉的小恩小惠。然後,威廉就可以把他壓在心頭的要求提出來了。一個瘦削、醜陋的女人從路邊走出來,在身前推著一個大約隻有十三歲的漂亮少女,估計是她的女兒。那母親拽開女孩單薄的衣裙,露出她那對尚未發育成熟的小乳房。“六十便士。”那母親嘶啞著聲音說。威廉覺得下身一挺,但他搖搖頭,拒絕了,繼續往前走。這個維妓讓他想起阿蓮娜。他當年強奸她的時候,她比這孩子也大不了多少。快十年了,但他依然忘不掉她。如今,他也許永遠不能把她弄到手了;但為了得到她,他還是能夠把彆人都撇到一邊。沃爾倫在沉思。他好像沒有看往哪裡走,但人們都往後縮著給他讓路,似乎連碰到他那身黑袍的下擺都害怕。過了一會兒,他說:“你聽說了嗎,國王占領了法林登?”“我在那兒。”那是整個漫長的國內戰爭中最有決定意義的勝利。斯蒂芬俘虜了數百名將士,繳獲了大批武器裝備,把格洛斯特的羅伯特一路趕回到西邊。這次勝利是十分關鍵的,連斯蒂芬在北方的宿敵——切斯特的雷納夫都俯首稱臣,並發誓與國王結盟了。沃爾倫說:“如今,斯蒂芬更穩固了,他不會對他手下的貴族彼此征戰那麼容忍了。”“也許吧。”威廉說。他思索著,這是不是該對沃爾倫表示同意,以便提出自己要求的時刻了?他猶豫著,感到發窘。要提要求,他就得暴露他靈魂中的某些東西,而他不願意對沃爾倫主教這樣無情的人這麼做。“你不要再惱著王橋了,起碼也要放下一段時間,”沃爾倫接著說,“你有了羊毛集市。你還有一星期一次的市場,儘管比原先小了些。你做著羊毛生意。而且你還有本郡最肥沃的土地,不管在你的直接控製之下,還是由你的佃戶租做農場。我的處境也比以往強了。我增加了我的財產,理清了我的土地。我還修築了自己的城堡。已經變得不那麼非和菲利普副院長鬥不可了——此時此刻,那會在政治上造成危險的。”市場廣場上,到處都有人在做食物,賣食物,空氣裡發散著多種氣味:胡椒湯、新麵包、糖果、煮火腿、炸鹹肉、芋頭餡餅。威廉感到作嘔。“咱們到城堡去吧。”他說。兩個人離開了市場廣場,向山上走去。郡守要招待他們吃午飯。在城堡門口,威廉站住了。“王橋的事,你大概是對的。”他說。“我很高興你明白了。”“但我還想向傑克·傑克遜報複,要是你願意,可以把這件事交給我。”沃爾倫意味深長地揚起了眉毛。他的表情在說,他聽得很人神,但並不認為自己有什麼義務。威廉繼續說:“阿蓮娜已經申請解除婚約了。”“我知道。”“你以為會有什麼結果呢?”“顯然那婚姻不是完美無缺的。”“就這麼些嗎?”“可能吧。按照格拉蒂安——一位飽學之士,我實際上見過的——的說法,構成婚姻的是雙方的相互認可;但他還堅持,身體結合的行為,使婚姻‘完成’或‘完滿’,他特彆指出,如果一個男人娶了一個女人,卻不能與她交合,隨後又娶了另一個女人,確實與她交合了,那麼,是這第二次婚姻有效,這就是說,才算完美無缺的。迷人的阿蓮娜在她的申請中無疑會提及這一點,如果她有可靠的忠告,我估計是從菲利普副院長那裡來的。”威廉對這套理論沒有耐心。“這麼說他們的婚約會解除了。”“除非有人提出論點駁斥格拉蒂安。事實上,這裡有兩個方麵:神學的和實際的。神學的論點認為,格拉蒂安的定義詆毀約瑟和馬利亞的婚姻,因為那是不完美的。實際的論點則認為,出於政治原因或為合並兩家的財富,兩個身體上不能交合的孩子被安排成婚是相當常見的。如果新郎或新娘在青春期之前就夭折,按照格拉蒂安的定義,該婚約是無效的,這就可能造成非常尷尬的後果。”威廉從來不明白這些錯綜糾纏的神學爭論,但他卻很清楚該如何定案。“你的意思是說,事情可能有兩種解決途徑。”“對。”“而到底用哪種途徑,要看誰在施加壓力。”“不錯。在這個案例中,並沒有影響結局的因素——沒有財產,沒有效忠的問題,沒有軍事同盟。但如果有更攸關的意義,而且有人——比如說,一個副主教——肯出麵提出有力地反駁格拉蒂安的論點,他們就可能拒絕解除婚約。”沃爾倫會心地看了威廉一眼,弄得威廉窘迫不安。“我想,我猜得出你下一步要我做什麼。”“我想要你反對解除婚約。”沃爾倫眯起眼睛。“我不明白,你到底是愛還是恨那個倒黴的女人。”威廉說:“連我也不明白。”阿蓮娜坐在那棵巨大的山毛櫸綠蔭下的草地上。瀑布濺出細水似的水珠,落到她腳下的石頭上。就是在這塊林間空地上,傑克給她講了那些故事。就是在這裡,他給了她第一次親吻,那樣隨便而快捷,她當時裝作沒那麼回事似的。就是在這裡,她愛上了他,卻又拒不承認,甚至對自己都否認。現在她以她的全部身心感到懊悔,她當時要是把自己給了他就好了,那就可以嫁給他,生他的孩子,那樣的話,現在不管出現什麼乾擾,她都是他的妻子了。她躺下去放鬆一下作痛的後背,現在正是盛夏,空氣乾燥而凝滯。這次懷孕這麼沉重,其實還有六個星期才臨產呢。她以為她懷的可能是雙胞胎,但她感到隻在一個部位有胎動,而且,傑克的繼妹瑪莎把耳朵貼在她肚皮上聽的時候,也隻聽到一個胎音。這個星期日下午,瑪莎在照顧湯米,因此,阿蓮娜和傑克得以在林中相會,並且單獨談一談他們的未來。大主教已經駁回了解除婚約的申請,顯然是由於沃爾倫主教的反對。菲利普說,他們還可以重新申請,但他們在這段時間裡要分居。菲利普也認為這不公平,但他說,這該是上帝的旨意。在阿蓮娜看來,這一旨意是完全荒唐的。懊悔的痛苦是她隨身攜帶的一個重負,如同懷著的胎兒一般。有時候她很清晰地感覺到了,有時候她幾乎丟到了腦後,但這種懊悔始終存在。它常常刺痛她,成了習慣性的痛苦了。她後悔傷害了傑克,她後悔自己的作為,甚至還對阿爾弗雷德那個小人的遭遇感到遺憾,阿爾弗雷德如今住在夏陵,再也不在王橋露麵了。她當初嫁給阿爾弗雷德隻出於一個理由,就是支持理查力圖奪回伯爵采邑。她未能達到目的,而她對傑克真摯的愛卻遭受了挫折。她才二十六歲,但她的生活已經毀了,這全是她自己的過錯。她懷念著她和傑克早期的日子。她第一次遇到他時,他還隻是個男孩,儘管有點與眾不同。他長大以後,她還把他當成孩子,因此總把他置於自己的保護之下。她拒絕了每一個求婚者,但從沒想到傑克也是一個求婚者,因此,她才讓他逐漸了解了自己。她不明白,自己何以對愛情抱著如此抗拒的態度。她尊敬傑克,生活中沒有什麼比得上和他躺在一起的那種快樂;但一度,她卻有意地閉眼不看這種幸福。當她回首往事時,在傑克和她相處以前的日子如同一片空白。她曾經忙忙碌碌,建立自己的羊毛生意,但那些忙碌的日子看來是多麼乏味,如同一座空蕩蕩的宮殿,或是一張擺滿空無食物的金銀杯盤的餐桌。她聽到了腳步聲,便立刻坐了起來。原來是傑克。他清瘦、優雅,像是一隻小瘦貓。他坐在她身邊,輕輕地吻她的唇。他身上有汗和石粉味。“天可真熱,”他說,“咱們到溪水裡洗個澡吧。”那種誘惑是無法抗拒的。傑克脫下了他的衣服。她如饑似渴地盯著看。她已經好幾個月沒看到他赤裸的軀體了。他腿上有很多紅毛,胸口卻沒有一根。他看著她,等著她脫。她感到難為情,他還從來沒見過她懷孕時的身體。她慢慢地解開她的亞麻布衣裙的領口,然後從頭上把衣裙脫下來。她憂慮地注視著他的表情,生怕他不喜歡她臃腫的身體,但他沒有任何嫌惡的表示;相反,漸漸展現在他臉上的,是一種鐘愛的表情。她想,我本該了解得更清楚的,我本該知道,他會一如既往地愛我的。他以一個極快的動作,跪在她麵前的地麵上,吻起她膨脹的肚子上繃得緊緊的皮膚。她不好意思地笑了出來。他摸著她的肚臍。“你的肚臍眼突出來了,”他說。“我就知道,你會說這個!”“它原來像個酒窩——現在卻像乳頭了。”她感到羞怯。“咱們快洗澡吧!”她說。到了水裡,她就不會對自己這麼在意了。瀑布下的水池,大約有三英尺深。阿蓮娜滑下水中。她燥熱的皮膚立刻感到沁人的清涼,她興奮地打了個冷戰。傑克也下了水,站到她身邊。池裡沒地方遊泳——水麵隻有幾英尺的方圓。他把頭伸到瀑布下,衝去頭發裡的石粉。阿蓮娜在水中感到很舒適,懷孕的重身子變輕了。她把頭鑽到水麵下洗頭發。她抬頭換氣的時候,傑克親吻起她。她噴著水,上氣不接下氣地笑著,揉著眼睛裡的水。他又親吻她。她張開兩條手臂保持平衡,一隻手攥住傑克襠下旗杆般豎起的硬家夥。她快樂地喘著氣。“我可想來呢,”傑克在她耳畔說,聲音由於情欲和其他情感——大概是哀傷,而變得粗啞。阿蓮娜的嘴唇因情欲而發乾。她說:“我們是不是要違背我們的諾言?”“現在,以至永遠。”“你這話怎麼講?”“我們不再分居了。我們離開王橋。”“可是你做什麼呢?”“到彆的鎮上去,建另外的大教堂。”“那麼你就當不成匠師了,也用不上你的設計了。”“總有一天,我可能得到另一個機會。我還年輕嘛。”這是可能的,但機會卻很難說,阿蓮娜知道,傑克也知道。她為他所做的犧牲,感動得流出了眼淚。還從來沒有過誰像這樣愛過她;以後也再沒第二個人會的。但她並不願意讓他放棄一切。“我不會這麼做的,”她說。“不會做什麼?”“我不會離開王橋。”他生氣了,“為什麼不呢?到彆的任何地方,我們都可以作為夫妻來生活,不會有誰管我們。我們甚至可以到一座教堂去舉行婚禮。”她觸了觸他的麵孔。“我太愛你了,我不能把你從王橋大教堂帶走。”“這事由我來決定。”“傑克,我愛你這種犧牲精神。為了和我共同生活,你準備放棄你視同生命的工作,這件事是……你這麼愛我,簡直讓我的心都碎了。但我不想做把你從你熱愛的工作搶開的女人。我不情願這樣跟你走。這會給我們以後的生活投上陰影的。請你為此原諒我,但我絕不會這樣走的。”傑克的樣子很傷心。“我很清楚,你一旦決定的事,我是拗不過你的。可是,我們該怎麼辦呢?”“我們再申請一次解除婚約試試。我們先分居。”他看上去很痛苦。她做出了決定:“但我們每星期日都要來這裡,違背我們的諾言。”他貼緊了她,她可以感到,他又激動起來了。“每個星期日?”“對。”“你會再懷孕的。”“我們就冒冒險吧。我打算照過去那樣,生產布匹。我已經又買下了菲利普沒賣出去的羊毛,我要發動鎮上的人紡織。然後我要在漂土機裡加以黏結。”“你是怎麼給菲利普付款的?”傑克驚奇地說。“我還沒給他錢。我打算等產品出來後,付給他成捆的毛呢。”傑克點點頭。他痛苦地說:“他同意這麼做,是因為他想把你留在這兒,這樣我也就不走了。”阿蓮娜點了點頭。“而且他還可以得到便宜的毛呢。”“該死的菲利普。他總是得到想要的東西。”阿蓮娜看出來,她已經勝利了。她吻了吻他,說:“我愛你。”他也親著她,用兩隻手撫遍她的全身,貪婪地摸著她的私處。然後他停下來,說:“但我想每夜都和你在一起,不隻是星期日。”她吻著他的耳朵。“有一天我們會的。”她喘著氣,“我向你保證。”他在水裡漂動著,他繞到她身後,把她拉向他,這樣,他的兩條腿就在她下麵了。她劈開大腿,輕輕漂著,坐到他膝頭。他用兩手撫弄著她豐滿的乳房,擺弄著她腫脹的乳頭。最後,他進到了她裡邊,她高興得發抖。他們在清涼的水池中緩緩而輕柔地做愛,瀑布衝激著他們的耳朵。傑克的雙臂圍著她的肚子,兩隻會意的手摸著她的雙腿內側,隨著他的抽送一按一推。他們從來沒這樣做迓,沒用這種姿勢做過愛,這樣,他可以同時撫摸著她最敏感的那些部位,這大不一樣,能得到更強烈的快感,就如同被紮的刺痛和麻木的疼痛之間的區彆;不過也許是因為她覺得這麼傷心。過了一會兒,她任憑自己去體會那種激動。那種強烈的感迅速地增強著,高潮出其不意地攫住了她,甚至嚇著了她,她被歡樂的癌攣折磨著,不由得叫了出來。在她喘著氣的時候,他還留在她裡邊,還那麼硬挺,他還沒有滿足。他又動了,不再往裡捅了,但她知道,他還沒到達高潮。過了一會兒,她開始動起來,鼓勵著他,但他沒有反應。她轉過頭來,親著他。他臉上的水是溫熱的。他在流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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