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節(1 / 1)

最後一節課的上課鈴聲響了,喬老師又夾著課本走出屋子去了。她問我上不上課,我說早上的兩節課已經上完,她釋然坐下來,又不放心地掃瞄了屋內,再瞅瞅窗外,看看沒有什麼危險,就壓低聲兒,說:“你哪天閒下了,到我屋去一下……” 她的聲音哽咽了。“到底咋回事?”我也急忙問。“他……”她難過極了,壓抑著哭聲,“他要走絕路……”我的腦子裡嗡的一聲,頓然麻木了。我已經知道,“四清運動”中,他家的成分變了,由中農一下子升格為地主,他的父親戴上地主分子的帽子了。我早就擔心著他難以承受這樣的打擊,他的夢想當作家的強烈願望自然要徹底破滅了,而他的那種自信和浪漫的氣質,又怎樣能夠委曲得下呀!我早已盤算著去看看他,給他一點雖然於事無補,卻也能得到安慰的勸解。可是,“四清”一開始,就向全縣所有機關、學校、商店和工廠,傳達下嚴格的禁律,在“四清”進行的整個半年時間裡,不許乾部和職工走親訪友,暗地串通……正常的禮拜休假也宣布取消了,有事須得向工作組請假。我已清楚地知道,一旦被劃入敵對階級的陣營,他的屋前屋後,日夜有民兵放哨,我是無法進入他的那間小廈屋的。大約一周前,“四清”運動宣布結束,從城裡來的大批下鄉乾部,背著被卷,從各個村莊出來了,在公社集中,然後分乘卡車回城裡去了,隻留下少數乾部做運動之後的善後工作,主要是防止刮起翻案風來。禁令解除了,我們也將享受半年來的第一個休假日,我原來就打算周六晚上回家去看惠暢,誰料秀花反而找我來了,可見問題是很嚴重的。“他從早到晚不說一句話!”秀花說,“一天三晌去出工,回到家裡,不抱娃也不擔水,坐在門檻上,兩眼死瞪瞪地老是盯著一個地方。我勸他,他根本聽不進去;我想狠聲罵,又不敢!晚上,他不睡覺,在院子裡走過來,走過去。我把他拉回屋,停不了一會兒,他又出去了,在院子裡來回走……”我並不驚奇,幾乎是我預料中的事。“有天晚上,半夜了,他在院子轉來轉去,我也睡不下,他一下子奔回屋,把我從炕上拉下來,叫我給他尋一本書,他要看書!我說哪裡有書嘛?他叫我到你屋去,隨便借一本啥書都行。我說黑天半夜,讓民兵知道了,了得!”秀花抹著眼淚說,“他不敢逼我去借書了,在院子裡扯自個的頭發,扣自己的胸膛,我抱住他,叫他打我,我說你想看書想急了,沒處出氣,你在我身上出吧……”我有點忍不住,鼻腔裡酸酸的,這個隻上過四年小學的農村女子,真是太偉大了。她所能給予他的一切,還有什麼沒有給予呢?沒有了。“工作組撤走那天,組長專門找他訓話,說是好好勞動改造,和反動者漢劃清界線才是活路,要是翻案的話,就要收拾他!”秀花說,“他一回來,跟狂了一樣,在屋裡喊,‘你定的案要是實事求是,為啥怕人翻呀?哈哈,做賊心虛!我就是要翻!你不訓我我還擔心,你越訓我,我翻案的勁頭越大!我要是翻不過來,我活著還有啥意思?翻!翻翻翻!’嚇得我捂住他的嘴……”我立即提醒她,務必要勸他穩定情緒,不要輕舉妄動。據我所知,運動結束前,已布置下嚴厲的打擊翻案活動的條例,為著保衛這場運動的成果,是絕對不許翻案的。惠暢的行動,無疑會招致更慘的結果,怎麼能硬撞牆呢?我再三叮嚀她,一定要惠暢先沉住氣……“昨日晚上,他又逼我跟他離婚……”“這家夥……打的啥主意啊?”“他說,我娘家是貧農,我不必跟他背一輩子黑鍋!我說我一不當官,二不寫文章,三不想入黨,任啥成分都一樣。他又說孩子太可憐,跟他注定要受罪,長大了連個媳婦也難找!”秀花說,“他說要我跟他離了婚,把娃兒帶走,進誰家貧農的門做後代去……”“唔呀……”我的感情又承受不住了。“他說……俺娘兒倆一走,他就……滿世界逛去呀!再不回……惠家莊來咧!” 秀花哭了,哽哽咽咽,“我今日哄他說我來公社離婚,穩住他……”“鬨成這樣… …”我坐不住了,“我這個星期六,後天晚上去勸他,你放心……”“我實在沒辦法……才來找你。”秀花抹著眼淚,“我也知道,你到俺地主屋去,說不定要給你抹黑……實在沒法子了!”“後天晚上,我一定去,你放心。”我給她再次肯定說,“你要耐心,甭急,甭煩。他在難中,免不了胡思亂想……”“我說他,咱當不了作家當農民,也一樣活著。咱勞動掙工分,養咱的娃娃,隻要我不嫌棄你是地主成分,咱就過咱的日月。”秀花委婉地說,“他這人……心眼太直,寫不成文章,看不成書了,就不想活了……你去時,好好勸他,罵他,他不惱你……”我的心情十分沉重,再也找不出什麼安慰她的話來。是的,她對他已經做到了一個賢明的妻子所能做到的一切,我還能給她說什麼呢?她沒有文化,與惠暢在思想上和知識上差著相當遠的一大截。她和他吵過架,慪過氣,因為惠暢與那個醫學院的女同學的往來而生過疑竇,吃過醋。可是在惠暢遇到滅頂之災的嚴重困境裡,她卻如此的主意堅定,支撐著這個瀕臨破毀的家庭。她抱著孩子告彆了,走出古廟改修成的民辦中學的大門,下了土台階,走到公路上,我叮囑她慢走,她卻悄聲問:“我到你這兒來,對你有啥妨礙麼?我背黑鍋,挨誰誰染黑……”我又能說什麼呢?似乎她是特務,和我密謀顛覆共和國政權似的……她抱著孩子走了,腳下匆匆,因為抱著孩子,腰部朝一邊歪扭著,往前走去,漸漸遠了。我忽然想流淚。我記起在她家的小廈屋裡,聽惠暢讀他新創作的的情景,在惠暢的自鳴得意的讀稿聲中,伴奏著她在炕頭納紮鞋底時麻繩穿過布底兒的噝噝噝的聲音,那麼和諧,那麼安詳,而今已經恍若隔世了……他簡直像一條被囚籠關鎖著的……狼!我不無膽怯地走進他家的街門,又走進他的那間熟悉的小廈屋,看見他的第一眼時所產生的強烈印象,就是這樣:他像一條被關在籠子裡的狼。他的濃密的頭發蓬亂而肮臟,粘著灰塵,大約兩三個月沒有剪剃了,幾乎蓋住了耳朵。他的胡須從兩鬢直到下巴上,渾成一體,蕪雜無章。最可怕的是那雙眼睛,布滿了紅絲,呆滯而又冷漠,盯一眼令人心裡打顫。他沒有和我打招呼。坐在門檻上,朝我翻了一眼,就低下頭去了,兩隻手的指頭叉在一起,胳膊時搭在膝蓋上,竟是那樣一種頹敗的樣子。秀花急忙招呼我坐,卻找不到一個可供人坐的椅子或板凳,等她從灶間取來一個小凳的時候,我已經在炕邊上坐下了。變化太明顯了,他支在牆根的抽屜條桌沒有了,他往常坐的那把椅子也沒有了,背牆根的裝糧食的紅漆板櫃也不見了。不用問,屬於被沒收的財產而已經易換主人了。隻有背牆的半牆上,淩空吊著的那兩隻紅色木箱,還依樣吊著。那是秀花娘家的陪嫁嫁妝,按政策條文不予沒收的。這間小小的廈屋,現在變得空蕩蕩的了,隻留下那個土炕,占去了廈屋的一半地盤,進門來找不到一隻可以落坐的東西,惠暢總是坐在門檻上。我感到一種從未體驗過的淒涼,不知該說什麼了。是的,是淒涼,這個詞兒準確不過,而且是我從未體驗過的。我雖然熬過了從未經曆過的三年困難時期,忍受過饑餓的種種滋味,卻沒有感受過什麼叫淒涼。我沒有什麼可以安慰他的話能夠說出口,不由自主地把一支煙塞到他手上。他接住煙,翻著紅絲斑斑的大眼盯我一下,就擦著了火柴,猛吸一口,呼呼呼吐出一股又粗又長的煙柱,揚起頭來,怪笑一聲,攤開雙手:“全完了!頃刻間天塌地裂,土崩瓦解,落得個白茫茫一片大地真……真乾淨!”他隨口胡謅著,忽然兩手抱住腦袋,哇地一聲哭起來。我已經意識到他的精神上的絕望,已經瀕臨崩潰的邊沿,我說:“惠暢,你冷靜一下,有話咱們好好說說,你需要我幫忙的話,我儘力而為,你甭……”說完,自己也覺得貧乏而又無力。“你……可惜隻是個民辦教師,你能幫啥忙嘛!”他搖搖頭,痛苦而又絕望, “我現在需要包文正來明冤……”“你又胡說了!”秀花在旁邊提醒他,“冤已經冤下了,你白說,不頂啥!現時咱隻說低頭過咱的日月……”“低頭?”他冷笑著,盯住媳婦,“低頭低多久?這要我低一輩子哇?我給誰低頭?要是我家裡真正是地主,舊社會欺壓過群眾,那我向人民低頭,低到死我也活該!問題在於我們根本不是地主,我純粹是給那個流氓低頭!我受不下這口氣… …”“即使是地主家庭,子女也無罪嘛!根本不存在向誰低頭的問題。”我給他勸解,“暫時先穩定情緒,以後再向縣上申訴……”“你知道嗎?那個團支書——那個流氓,現在就任大隊長了!”惠暢說,“他早已說過,他在惠家莊有兩個對手,這回全扳倒了!整垮了我,掃清了絆腳石;打倒了原大隊長,他登極了!原大隊長是個實乾家,從來不尿他。老支書是個老好人 ……”他說開話以後,情緒稍微穩定了。他告訴我,把他們家從中農變成地主的全部材料,都是那位團支書一手包攬的。團支書是工作組利用的積極分子中的頭號種子,他有了報一箭之仇的極好機會。構成地主成分的關鍵一條是解放前三年的雇工剝削總量,占有多大比例。惠暢家沒有雇過長工,隻在夏收秋收時雇過短工,於是,用短工總數抵當長工,仍不夠比例,團支書在私下哄勸威脅下幾個社員,乾脆……“俺家的地主成分晌午一宣布,後晌,五老漢的兒媳婦洗衣服時,在水潭邊給秀花悄悄說,她阿公晌午參加完鬥爭會,午飯也沒吃,躺下起不來了。”惠暢說, “五老漢把兒子叫到眼前,說他一輩子沒說過假話,就說下這一回,全是讓團支書嚇昏了腦袋。他要兒子甭鬥爭俺爸!說他已經作下孽,後悔跟不上了……”“有這號事?”我完全迷亂了。“實事求是……實事求是……”惠暢悲哀地說,“我總相信工作組會實事求是的……誰料想他們也有不實事求是的時候……”“那個五老漢的話可靠嗎?”我已經不自覺地卷入了,“怎樣取得這個活證呢?”“沒門了!”惠暢依然悲哀地說,“老漢剛露出一點話頭兒,團支書便掃見風了,在貧下中農內部把五老漢連批三會,老漢再不敢說話了……”我參加過關於“四清”的所有必讀文件的學習,自覺地遵守運動中的全部紀律。從理論上,我接受了這場運動必要性的全部論述;從行動上,積極擁護運動的開展。現在,我開始意識到運動中有偏差,惠暢算一個極大的不幸;而那位團支書,該是一位投機而且成功了的奇跡。“還是要相信黨……相信群眾……” 我把這句早已呼熟說順的真理端給他, “五老漢的良心……可以證明。”“唉……”他不說話了,眼裡的活光又褪儘了,悲涼地歎息著,無可奈何地搖搖頭,“完了!我將像豬一樣活著!刨——食!刨——食!沒有理想和追求而隻有刨食的生活,不是人的生活,是豬的生活!”“你看看,他儘鑽牛角。”秀花說,“一村莊稼人,有誰管啥‘理想’哩!管啥‘追求’哩!都是為吃飯穿衣養活娃娃嘛!你多念了幾年書,倒背的包袱越重了,連一般人的生活也不想……”惠暢又搖搖頭,苦笑著,顯出不被理解的苦楚。“你還可以寫作嘛!即就是地主成分,誰也沒規定不許地主家庭出身的人搞創作。”我儘管這樣說,自己也心虛得很,我之所以這樣說,隻是覺得需要這樣說。而且隻有這樣,我才有話可說,不然,我說什麼呢?隻要能有一絲一縷的促進他從悲哀中振作起來的話,我都想說出來,“有成分論,不唯成分論嘛!”“你甭儘給我揀好聽的說!”他一句話就把我隔遠了,“我明白著哪!”“無論如何,應該堅持活下去!”我沒有任何根據,似乎隻是要求。“像豬那樣活下去?”他嘲笑著盯住我。“即使像豬,也活下去!”我直說了。“在那個流氓大隊長的眼皮下活下去?”“無論在誰的眼皮下,都要活下去!”“大難活人了哇!”“再難也要活下去!”“我沒信心……”他垂下頭去了。“我今日頭一回聽見你說這號熊囊鬼話!過去你自信,雄心勃勃,總是你給我鼓勁。”我幾乎是在懇求他,“你不考慮秀花嗎?你不想想你的兒子嗎?你隻考慮你自己過的是豬的生活,意思不大,她娘兒倆又該咋辦呢?你不覺得自己太自私嗎?原以為你自信,現在看你脆弱!脆弱得連秀花都不如,虧你是個身高膀粗的男子漢大丈夫!拿出大丈夫的氣魄來,在危難中才顯出你惠暢是個真正的男子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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