鐺鐺鐺!鳴金聲在舞陰城下響起。張飛即便是心中再有不滿,也不敢違抗軍令,隻得下令收兵。天色,將晚。舞陰縣城若磐石般堅硬,絲毫沒有露出破綻。城牆上殘留著礌石砸過的痕跡,城頭上竄起一道道濃煙。當劉備軍潮水般退去的一刹那,從舞陰縣城方向,傳來了雷鳴般的歡呼聲,有劫後餘生的興奮,但在張飛的耳朵裡,卻好像是在嘲笑……嘲笑他張飛的不自量力行為。環眼圓睜,張飛咬碎了鋼牙。他氣衝衝返回軍營,見到趙雲劈麵就問:“子龍,俺眼見就要攻破舞陰,何故在此時鳴金收兵?”攻破舞陰?趙雲心中苦笑!我隻見你損兵折將,卻奈何不得舞陰縣城。那縣城上的八牛弩箭,猶如噩夢一般,令軍卒們心驚肉跳。二十輛井闌,在短短的時間裡,就折損了七輛。更不要說,完全無法對舞陰縣城形成弓箭壓製,沒有保護的軍卒,猶如飛蛾撲火一樣,死傷無數。短短功夫,劉備軍折損了近千人。雖說打仗不可能沒有死傷,但問題是,你根本無法奈何舞陰城……可這些話,趙雲不可能說出來。他是一個好部曲,但卻不是一個好的謀臣。趙雲不會爭,也不知道該如何講話。更多時候,常山趙子龍屬於實乾派,卻不知道如何與人交流,更不清楚,該怎樣把自己的意願,轉達給對方知曉。這也是劉備一直不肯讓他獨領一軍的原因之一。反倒是張飛,你看他五大三粗,看似莽夫一般,但他會去爭,會去搶。說他是居功自傲也好,說他是恃寵而驕也罷。總之,張飛咋咋呼呼,而且屢犯錯誤,卻能被委以重任,獨領一軍。因為張飛知道該怎麼去表達他的內心想法,在這一點上,趙雲的性格決定了他比不得張三爺。“軍師醒了!”“啊?”趙雲輕聲道:“軍師的情況很不好,三將軍快去看看吧。”張飛顧不得再去和趙雲爭執,連忙一路小跑,跑進了中軍大帳之中。大帳裡,彌漫著一股子血腥氣,眾將早已守候在裡麵。當張飛衝進來的時候,恰逢軍醫往外走,張飛上前,一把將軍醫攫住手臂。“軍師情況如何?”“軍師他……”那軍醫一臉的憂慮,顯然情況不容樂觀。張飛勃然大怒,一把將那軍醫推倒在地,“你這鳥廝,若救不得軍師,留你何用?”說話間,他拔出寶劍,三步並作兩步上前,就要取那軍醫的性命。一乾武將,噤若寒蟬,竟無一人敢站出來,為那軍醫說話。張飛手起劍落,卻見寒光一閃。鐺一聲響,一柄寶劍架住了張飛的寶劍,張飛怒喝一聲,後退兩步扭頭看去,確是趙雲及時趕來,攔住了張飛。“子龍,欲阻我乎?”“三將軍,何苦遷怒他人?想必先生已經儘力,此時殺人,與戰事不祥。”張飛一雙環眼圓睜,剛要開口喝罵,卻聽到從床榻上傳來一個虛弱的聲音,“翼德,休得無禮。”“軍師。”張飛聞聽,立刻把趙雲和那軍醫丟下,跑向床榻邊。史書上曾記載,張飛重士大夫,而輕士卒。他對荀諶的尊敬,是發自於內心,僅次於劉備。至於諸葛亮,張飛一直瞧不上眼。一方麵固然是諸葛亮年紀太小,另一方麵,則是因為荀諶在士林中,所享有的偌大名望。潁川荀氏,可不是琅琊諸葛氏可以相提並論。累世清名,所積累下的人望和威信,即便是劉備在荀諶跟前,也從不敢有半分失禮。若不是荀諶開口,張飛甚至可能,和趙雲拔劍相向。趙雲心裡輕歎一聲,走上前將那軍醫攙扶起來。“先生勿怪。”他把軍醫送出中軍大帳,突然壓低聲音道:“先生趁此機會,趕快離開軍營。若軍師無恙,尚一切都好說。萬一……隻怕到那時候,誰也攔不住三將軍,你還是快走吧。”軍醫的臉色發白,聽趙雲說完,也不贅言,拱手一揖到地,轉身匆匆離去。看軍醫遠去,趙雲深吸一口氣,轉身返回中軍大帳中。此時,荀諶氣色敗壞,那張清臒麵容,全無半點血色,如死人的麵孔一樣慘白。他握著張飛的大手,說話都透著一絲絲吃力。“我本想借此機會,為主公謀一根基,不想這小小舞陰縣城,竟如此難對付。翼德,我若不在,你切不可莽撞行事,當即刻收兵,返回宛城。主公而今藏於比水灘頭,準備伏擊曹友學……你通知主公,當穩守宛城,結交南陽豪強。儘可能勸說李珪劉虎二人出兵參戰,如此一來,也可以避免劉荊州的責難。荊襄,雖未大江龍腹,卻為四戰之地,不可以為根基。主公若要中興漢室,當設法謀取西川。不過,還需留意,西川和荊襄兩地豪強的衝突。不可以棄荊襄豪強不顧,亦不可完全依靠荊襄士人,否則的話,必將有禍事。若主公謀取西川之後,切不可急於出兵。當效仿孫氏父子在江東之舉措,接納南荒蠻族……曹友學在河西之舉措,可以為借鑒。且不可窮兵黷武,恐難以長久。翼德,你性情剛烈,好意氣用事,而今正是主公危急存亡之事,你當收斂脾氣,不可以再隨性由之。子龍有大才,可惜不擅言語,你當多多幫襯他。”荀諶這一番話,幾近於交代後事。張飛虎目含淚,連連點頭。那槍矛給荀諶造成的傷害,著實巨大。肋部被槍矛撕裂,甚至可以看到體內的臟器蠕動。如此傷勢,就算是華佗前來,也無法挽回荀諶的性命。荀諶心知肚明,在交代完了張飛之後,再也無力開口,躺在榻上,氣息漸漸的微弱下來。想當初,荀氏三若聞名於潁川,兄弟三人感情深厚。可無奈後來,還是因政見而產生了衝突。荀彧投奔了曹操,而荀諶則歸附袁紹。此天不予我!荀諶腦海中,浮現出少年時兄弟三人求學的情形,那慘白如紙的麵龐上,竟漸漸浮現出一抹紅潤。可惜,你我兄弟無法再次對決。而今你勝了一著,若有來世,你我再見分曉……緊握著張飛手臂的大手,突然鬆開。荀諶頭一歪,再無半點氣息。張飛坐在床榻邊上,腦袋裡已空白一片。他久久無法相信,荀諶已經死亡的事實,好半天,他突然一聲怒吼,“來人,給我點齊兵馬……今日若不踏平舞陰縣城,為軍師報仇雪恨,某誓不為人。”帳中眾將,聞聽頓時麵麵相覷。張飛的心情,大家都可以了解。但這個時候再出兵攻打舞陰,無疑是一個差到極點的選擇。荀諶的死,令士氣低落。此時發動攻擊,又如何能取得勝利?雖有哀兵必勝的說法,可問題是,而今軍中,已不是簡簡單單的哀兵可以形容。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卻不知該如何勸說張飛。很明顯,張飛已經暴走了……一個暴怒的張三爺,與喝醉了酒的醉鬼沒什麼區彆。這時候上去阻止張飛,弄不好會丟了性命。“三將軍,不可!”趙雲上前,一把抓住了正要往大帳外行去的張飛。“軍師遺命,讓我等立刻撤兵,返回宛城。”張飛的眼睛通紅,厲聲道:“子龍,何不欲為軍師報仇?主公命你保護軍師,軍師受傷時,你又在何處?”言下之意,就是指責趙雲瀆職,才令荀諶致死。如果換做旁人,馬上會一句話頂回去:如果不是你三將軍冒進受傷昏迷,軍卒群龍無首,我又何必去安撫兵士,穩定軍心?可偏偏趙雲,是一個不善言辭的人。他脹紅了臉,喏喏卻不知如何開口。但手上仍緊緊的抓著張飛的手臂,不肯放鬆半分。“趙雲,給我鬆開手。”“軍師遺命,命我等撤兵返回。今軍師屍骨未寒,三將軍欲抗命乎?令軍師不瞑目!”“你……”張飛瞪著趙雲,而趙雲卻毫不示弱的回視。兩人僵持了半晌,張飛終究是無法甩開趙雲的阻攔。畢竟趙雲不是他那些部曲可比,早在建安四年,便投奔劉備,數次救劉備於危難之中,更立下了無數功勳。張飛不可能像對他部曲那樣隨心打罵,而趙雲的身手,比之張飛由強橫一分,也使得張飛,不得不心存顧慮。“就這麼撤兵,豈不被人恥笑?”“是主公基業重要,亦或是三將軍顏麵重要?”“子龍,你……”趙雲一句話,噎得張飛半天回不過來氣。好半天,他頹然讓步,“那你說,咱們當如何撤兵?”“此時撤兵,舞陰必然追擊。雲願斷後,掩護大軍撤離。三將軍可趁夜保護軍師遺骸,返回宛城。若曹軍追擊,雲願為三將軍阻之。”張飛沉默了!半晌後,他一頓足,氣呼呼道:“就依子龍所言。”※※※夜色,籠罩比水灘頭。正是仲夏,比水滔滔,在月光下,一道道銀鱗閃動。劉備走到灘頭,眉頭緊蹙。“兄長,小賊屯紮羊冊鎮,不進亦不退,究竟是何居心?”關羽走上前來,輕聲詢問。劉備搖搖頭,“按道理說,小賊應該已經接到舞陰被襲的消息,可是卻遲遲沒有回援跡象……這其中,必有詭計!雲長,咱們不可以再繼續等待,若子時小賊不至,你我就偷襲羊冊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