臥龍潭書院,彆有洞天。如果隻從外麵看,書院並不大。可走進來,就會發現實際情況,並非如此。整體而言,臥龍潭書院仿周代前堂後寢的體製,在中軸線上布置前後堂以及大門第三、四進的大宅。過門廡,進門有院,即為書院主體。而依照禮製,這裡是前堂所在。房間分為室與廂,堂上有承塵。這也是這所宅院的主要建築,體型高大,有東西兩階,設一道橫牆,與後院分開。橫牆上開了一道門,稱之為中閣。過中閣,即進入後堂,也是胡昭的家。書院和宅邸融為一體,形成了臥龍潭最具風格的建築。後堂有山水,有階,有軒,還有樓亭。在中軸線左右有院牆,在牆內設回廊一周,禮製上叫做‘兩廡’,是後堂和門廡相連接,形成數重院落的格局,也顯示出莊嚴和肅穆之氣。胡昭,年四十八歲,但看上去不過四十出頭。也許是寄情於山水,不問世事的緣故,使得他比同齡人看上去年輕不少。至少在曹朋看來,胡昭似乎比荀衍還小。以至於當曹朋脫下紋履,走進房間的時候,不由得為之愣了一下。時近初夏,胡昭一襲白裳,博領大衫,卓爾不群。“學生曹朋,拜見先生。”胡昭身材不高,麵頰瘦削。他跪坐在床榻上,正拿著一本小冊子翻閱。見曹朋行大禮,他放下書冊,微微一笑,“曹友學。”“學生在。”“我正在看你的八百字文。”“學生惶恐。”胡昭擺手示意曹朋在一旁的坐榻上坐下,取銅爵,抿了一口水,而後輕輕咳嗽了兩聲。“本來,我已無意收弟子,然則看罷你兩篇文章,竟欲罷不能。加之曹公親自推薦,我也不好推辭,所以便讓你過來……曹朋,我才疏學淺,無意於功名。此亂世時,但求避於一隅,苟全於世。所以,如果你想要學權謀,求功名,我恐怕教不得你,請你回去。”胡昭的話,意思很明白。曹朋倒是有所準備,他也知道,這時代的名士,大都有一些古怪的性子。即便有曹操舉薦,也隻是一個敲門磚。想要拜入胡昭門下,還要經過胡昭的考試。這番話,也是一樁試煉。“學生此來,不求權謀,不為策術,更無意功名。”“哦?”胡昭微微一笑,“那你求個什麼?”“我隻求,做人的道理。”這一句話,令胡昭的眼睛一亮。“做人?難道,你不會做人嗎?”“昔孔仲尼窮一世之功,也隻敢言幾於道,學生焉敢自稱懂得做人?”胡昭的眼中,閃過一抹笑意。他沉默了片刻,輕聲道:“曹朋,生於中陽山,後因避禍,隨父母往棘陽。途中與龐元安,而得鹿門所重。隻因後來得罪了荊襄貴族,幾近家破人亡。因緣巧合,與典韋同行,投奔許都。其父曹汲,長於冶煉之術,造斷二十劄寶刀,而受任諸冶監監令,又因改造曹公犁,得諸冶都尉;其內兄鄧稷,棘陽鄧氏族人,原是棘陽小吏。歸附曹公後,任海西令,斷斷兩年,執掌兩淮屯田,拜屯田都尉。曹朋,雖鄧稷赴任,所建功勳甚多。隨荀休若出使江東,破陸氏命案一宗……後任海陵尉,與呂布鏖戰曲陽,卻因私自放走呂布家小而獲罪。”曹朋愕然,抬頭看向胡昭。古人收徒,是一樁極為重要的事情。人道:天地君親師。師道之重要,可見一斑。古人常說,一日為師,終生為父。當了人家的老師,就要為學生的一輩子而操勞。胡昭既然要收徒,自然會仔細打聽曹朋的事跡。隻是未想到,他打聽的如此清楚。胡昭說:“做人難,猶甚於求功名……曹朋,你所求,卻給我出了一個大難題。”“學生不求那聖賢之道,隻求此生,問心無愧。”“問心無愧嗎?”胡昭陷入了沉思。“友學,可有誌向?”“誌向?”“欲做人,需立誌……你學做人,又為哪般?”曹朋表情肅穆,神色端莊,“學生求學,求為天地立心,求為生民立命,求為往聖繼絕學,求為萬世開太平。”十六歲的曹朋,正處於變聲階段。聲音略有些嘶啞,一字一頓,卻有千斤。這段話,他曾在祖水河畔,與郝昭,與典滿許儀說過,當時還差點遭了雷劈。而今,他再次說出這番話語,卻包含了信心。我為穿越眾,不但要求身前名,更要為身後謀,否則就是白來一遭?所以,當他說出這一席話,字字發自於心,也使得這一席話,更透出凝重色。胡昭臉上的笑容,戛然而止。他怔怔看著曹朋,片刻後長身從床榻上站起,仰天大笑。“曹朋,你一路跋涉,先下去歇息吧。聽說你帶了扈從來,隻是入我這書院,卻不得扈從隨行。你若住書院,隻能使扈從返回陸渾;若留下扈從,就要自行安排?你欲如何選擇呢?”曹朋想了想,“學生好清靜,就住在書院外吧。”“那你自己安排吧。”曹朋起身,雙手抱拳舉過頭頂,一揖到地,而後告辭離去。當他要出門的時候,就聽胡昭在他身後說:“我這後閣外,臥龍潭邊,尚有一塊空地。你如果想要在這裡造房而居,不妨就安排在那裡吧。明日,我將開堂解《論》,到時候會命題與諸生。若你能寫出佳作,方可入我門牆;若寫不出……曹朋,你便自行返回許都吧。”“喏!”曹朋應命,退出房舍。麵試應該算是通過了,接下來還會有一場筆試。曹朋在門口搔了搔頭,心中苦笑一聲:拜個老師,還真麻煩。說起來,胡昭的規矩好像很大。可細想的話,這年月的名士,都有這個毛病。當初在棘陽的時候,龐德公贈他《尚書》,卻未曾開解。隻說若曹朋讀通了,方可拜入山門。如何判斷曹朋是否讀通,還不是一樣要考試?畢竟,曹朋和臥龍潭書院的普通學生並不一樣。胡昭開設書院,教授方圓三百裡的學生讀書識字,這叫做教化;而曹朋也好,司馬懿也罷,其性質就是傳道和授業,要求自然不一樣。司馬懿在門口等候,見曹朋出來,便笑嗬嗬的迎上前來。“賢弟,如何?”“先生讓我在後閣外造房,還說明日會命題考試。”“哦,這沒什麼……先生命題,大都有規律可循。就似我當初拜師,正好逢先生解《孝》,所以命題也是以《孝》的內容而立。對了,先生可告訴你,明日他會講解什麼文章?”“論。”司馬懿笑道:“那就好辦了,先生明日命題,必與《論》有關。”好辦個屁!曹朋感到有些頭疼。沒錯,他對《論》不算陌生,可不代表,他能寫出佳作。這件事,還真有些麻煩……※※※司馬懿作為胡昭的親傳弟子,非常熱情的陪著曹朋,來到了胡昭所說的那塊空地上。曹朋發現,這塊空地距離胡昭宅邸後閣,不過幾百米的距離。空地的一片,是一片桃林……中間大約有一千多平方米的空地,毗鄰臥龍潭,景色倒是非常動人。再過兩天,就是初夏。可陸渾山中,涼風習習,絲毫感受不到半點炎熱。曹朋搔搔頭,對司馬懿說:“這裡如何營造房舍?”司馬懿想了想,“反正這漫山遍野的樹木和毛竹,找本地村民幫忙搭建一下,也不算麻煩。不需要造的太好,隻需先住下來。恩,不過你可要小心一點,這裡的民風很剽悍,可不要和村民發生衝突。請他們幫忙,千萬彆談什麼錢帛,請他們喝酒就行。不如這樣,你先讓他們湊合一下,我帶你找本村裡長。”“如此,煩勞兄長。”好在,夏侯蘭等人雖棄了車仗,可是行李卻沒有落下。在曹朋的吩咐下,夏侯蘭命人在空地上先搭起了幾座小帳,郭寰與步鸞,則操持著準備飯菜。曹朋雖司馬懿,走訪了村中裡長,把事情說了一下,裡長非常爽快的應承下來。他也聽人說了,曹朋是朝廷官員,前來拜師求學。所以操辦起來,也非常認真。而曹朋呢,聽從了司馬懿的勸說,命夏侯蘭帶著幾人,入深山中狩獵。而後又命人騎馬,到山外買酒。一來二去,當天將入夜時,兩間簡陋的竹舍,已經有了雛形。裡長還把家裡的被褥取來,說是山中夜風很寒冷,不妨用來禦寒。曹朋謝了之後,便讓郭寰和步鸞先住在竹舍中,自己則隨扈從們,住在軍帳。把打來的獵物和買來的酒水,分贈與村民,臥龍潭的村民頓時喜出望外,一個個興高采烈的離去。山民不重錢帛,他們熱情好客,並非圖謀錢財。如果你給了他們錢帛,會使他們覺得,你瞧不起他們,是侮辱他們。曹朋也不由得暗自感激司馬懿,若非司馬懿提醒,他又怎知這其中奧妙?司馬懿住在學舍,入夜之後,便告辭離去。天黑後,氣溫陡降。曹朋坐在軍帳中,從行囊裡取出一卷《論》,秉燭夜讀。天曉得,明天胡昭會出什麼幺蛾子呢?心裡,不免有些恐慌……第二天,天剛一亮,司馬懿就把跑來找曹朋了。“怎麼,先生開課這麼早嗎?”曹朋剛練完了拳腳,見司馬懿過來,不由得好奇詢問。“非也,非也!”司馬懿笑道:“咱們這書院,辰時開課。不過呢,先生定下了規矩,每天早上,所有人必須聚在一起,鍛煉筋骨。而且,是先生親自教授,也是咱書院的習慣。”東漢時期的讀書人,可不要那種病秧子。書要讀好,身子骨也必須強健。曹朋和司馬懿,從後閣入宅邸,出中閣,便來到了前堂。隻見數十名青年,正隨著胡昭一同健身。胡昭的健身之術,是東漢時期極為流行的引導術,共一百零八個動作,模仿飛禽走獸。後世馬王堆出土過一套千年引導術,就類似於胡昭傳授的這套健身術。似瑜伽?似太極?似五禽戲?反正曹朋也說不清楚。他和司馬懿在兩廡回廊下,隨著學生們一起練習。“兄長,咱們為什麼不去和他們一起練習呢?”司馬懿一聳肩膀,苦笑道:“非是我不想去,而是他們不接受我……對了,昨天你來的時候,周奇是不是為難你了?”“呃……”“他是本地人,而且是書院裡眾弟子的領頭人。這個人……也說不上有多壞,隻是心胸有些狹窄。我初入書院的時候,曾和他發生了一點誤會,所以一直都不太融洽。連帶著,書院的弟子們對我也很排斥,隻好一個人在此健身。”哈,沒想到大名鼎鼎的司馬懿,還吃過這種鱉?曹朋下意識的向那周奇看去,卻發現,周奇也正在朝他看來。兩人目光相觸,周奇朝曹朋笑了笑,算是打招呼。曹朋也報之以笑容,而後又看看司馬懿,心中若有所悟。也未必是周奇心胸狹窄,和司馬懿自身,怕也有關係。司馬懿出身高門,這高門子弟,總是有一些傲氣……或者說,傲慢。也許,正是這種傲慢,使得雙方誤會越來越深。曹朋想了想,但並沒有與司馬懿說破……何必為這種事,得罪了司馬懿呢?彆看他現在對我挺熱情,萬一惱了他,說不得會記恨於心。※※※晨練結束,弟子們三三兩兩散去。胡昭並沒有理睬司馬懿和曹朋,自顧自的返回房間。將近辰時,司馬懿叫上曹朋,一同走進前堂大廳。這是一見足有四百多平方米的廳堂,胡昭正襟危坐,下麵則是一個個蒲團和條案。書院的弟子們,分彆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下來,胡昭衝曹朋招了招手,用手一指旁邊的條案。曹朋恭敬的行禮,而後走過去,坐了下來。他坐在司馬懿的旁邊,側對著講台,與眾弟子分開。許多人並不認得曹朋,而胡昭也沒有刻意介紹。但大家都知道,坐在這個位子上,等於胡昭已收下了曹朋。不少人眼中,流露出羨慕之色,更有人在堂上交頭接耳,竊竊私語起來。胡昭也不理睬,拿起驚堂木,啪的拍在條案上。刹那間,堂上鴉雀無聲!曹朋坐在蒲席上,恍惚間,似有回到了前世學校的課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