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都皇城,規模遠比不上洛陽和長安的皇城。麵積小,而且宮城也相對簡陋。雖然一應皆依照著洛陽皇城的結構,但看上去還是很小氣。安樂宮中,大漢帝國的皇後,正靜靜的捧書。她年方二九,生的花容月貌,溫婉端莊。一身緋紅色宮衣,掩住她婀娜曼妙體態,卻平添幾分莊重華貴之氣。秀發烏黑,如匹緞一般,盤髻環繞,梳成一個墮馬髻,更添成熟風韻。宮中很安靜,皇後手捧一卷《詩》,目光迷離。她叫伏壽,是東漢大司徒伏湛八世孫,表字歸妹。伏壽的父親,就是不其侯,輔國將軍伏完。不過,她之所以能成為大漢帝國的皇帝,卻是因為她的母親,是大漢帝國陽安長公主劉華。劉華是桓帝之女,靈帝的妹妹。所以論輩分,伏壽和漢帝相當。初平元年,董卓遷都長安後,為漢帝選秀。伏完就是在那時候入宮,拜為貴人,時年僅十二歲。興平二年,成為皇後。放下了手中詩卷,伏壽輕輕歎了口氣。在外人眼中,她是一國之後,風光無限……然則,誰又能知道,她心中的苦悶和憂愁呢?整日裡呆在皇宮,如籠中之鳥。漢帝名為漢帝,卻沒有半點的實權。相比之下,許都和長安並無區彆。如果硬要說有的話,可能就是曹操比董卓,多了份臣子之禮。對漢帝,伏壽並無太多愛意。一開始是覺得漢帝可憐,但後來……司徒王允獻連環計,誅殺董卓。不成想李傕郭汜率兵殺到長安,王允最終落得個自殺身亡。當時漢帝表現的太懦弱,而且也太冷靜。以至於讓伏壽對漢帝,生出強烈不滿。不管王允是為爭權奪利,還是其他目的,至少他忠於漢室。可是在王允死後,漢帝把一起過錯都推給了司徒,表現出一種令伏壽難以置信的冷漠。刻薄寡恩!也就是從那時起,伏壽開始對漢帝劉協,多出幾分不滿。隻可惜,她是皇後,而且是伏完的女兒。從出生之後,她就無法再把握住她的人生軌跡,所有的一切,都必須要聽從父親的安排……“皇後,皇後!”有宮女匆匆跑進來,神色慌張。伏壽秀眉一蹙,輕聲道:“本宮不是吩咐過,讀書的時候,不要來打攪?”“皇後,是國丈,國丈求見。”伏壽聞聽,苦笑一聲。“那讓他進來吧。”她是個孝順的女兒,不知道該怎麼去拒絕父親。來到許都後,伏完似乎變了很多。在長安時,伏完戰戰兢兢;可現在,似乎平添了許多欲望。丈夫是個有野心的,父親也是個有欲望的。伏完在中間,有時候真的感覺疲憊,卻又不知道怎樣才算是解脫。不一會兒,宮女帶著伏完,走進了安樂宮。伏完年過四旬,相貌堂堂,絲毫不顯老態。想想也是,如果伏完是個醜八怪的話,估計陽安長公主也看不上他。他走上宮殿,依著君臣之禮,拜見之後,伏完道:“父親,有事嗎?”“皇後,為老臣做主。”伏完說罷,放聲大哭。“父親,究竟怎麼了?”伏完說:“皇後啊,伏均,伏均被人打了!”“啊?”伏壽聞聽,大驚失色。伏完一共有六個孩子,五男一女。長子伏德,是漢帝宮中仆人,董卓死後,隨漢帝逃亡洛陽,後為楊奉所殺。次子付雅,在西涼諸將爭鬥之時,為掩護漢帝,慘死於長安宮中,屍骨無存。而下便是伏壽,伏均是伏壽的大弟弟,也是伏完的三兒子。雖然伏完還有兩個兒子,伏尊和伏朗。但相比之下,伏均卻是伏壽最寵愛的兄弟,遠非伏尊伏朗可以相比擬。原因嘛,很簡單!伏均出生的時候,伏壽還未出嫁,可以說,姐弟二人從小一起長大。而伏尊和伏朗,出生後不久,伏壽便嫁到宮中,幾乎沒有任何的交流和接觸……伏壽忙問道:“阿均為何人所害,傷勢如何?”“腿,他的腿……斷了!”伏完說罷,涕淚橫流。而伏壽隻覺得心中絞痛,呼的站起來,厲聲問道:“是何人所為?”“典滿和許儀,還有曹真等人助紂為虐。”“哦?”伏壽鳳目微合,複又坐下來。“那又是因為何故,發生了衝突?”“這個……是那典滿許儀,橫行西裡許長街,撞傷了路人。伏均上前阻攔,所以被他們打傷。”伏壽凝視著伏完,許久後歎息一聲,“父親,你可知道,若欺瞞本宮,同樣是犯上之罪啊。”“啊?”“阿均是什麼性子,本宮不是不清楚。若說他橫行長街,我或許相信。但若說他見義勇為,本宮實難相信。再者說了,阿均身邊素來有人保護,怎可能輕易的,就被典滿許儀所傷呢?”知弟莫如姐!伏壽疼愛伏均不假,卻不代表著,她不了解伏均。“父親,你還是實話實說吧,否則本宮可不會過問此事。你也知道,陛下如今能得安身之所,全賴曹司空。你若是想借由此事挑動是非,弄不好可是會招惹禍事,到時候本宮也不好說話。”伏完止住了哭聲。他也知道,女兒不是個容易上當的人。能在後宮中存活,並成為後宮之主,自有其不凡的眼光。伏完猶豫了一下後,淒聲道:“其實也沒什麼,不過是伏均在路上行走,撞了一個老乞婆,那典滿許儀一向對皇家不滿,所以就借機出手。最可恨的是,後來典韋也跑來了,還殺了我三名家將。歸妹,你應該還記得伏逑吧,祖上三代為咱家效力。陛下離開長安的時候,他也出了不少力……也被典韋所殺。荀文若非但沒有處置凶手,還把伏均也關入了大牢。”伏壽,沉默了!她相信,事情絕不會是像伏完說的那麼簡單。可伏均畢竟是她的兄弟,她也實不忍心,看著伏均受罪。“父親!”伏壽突然喚了一聲,起身走下來,把伏完攙扶坐下,“這件事,本宮已經知道了……本宮隻想說,天家如今並不如意,許都……也非咱長久安身之所。今時局不穩,咱們卻手無寸兵,隻能依靠曹司空複興天下,重整漢室江山。所以,請不要再招惹是非了。”“那伏均……”“伏均的事情,本宮會過問。荀侍中是個中正之人,斷然不會枉法妄為。這樣吧,本宮派人去說項,但父親莫再生事,如何?”“這個……”“父親,難道你想要把荀侍中,也要逼急嗎?”伏壽口吻陡然間嚴厲起來,那單薄的身子,登時有一種無形的威壓。能執掌後宮,又豈是易與之輩?哪怕是一個女人,也是母儀天下的皇後,威嚴自非同小可。伏完雖然不甘心,也隻能咬著牙,輕聲道:“臣,遵旨!”※※※安樂宮中的悲情戲,還在上演。同樣,荀彧這邊的情況,也不太好過。曹朋典滿等人,共打傷家奴三十餘人,其中有六人喪命,十七人殘廢,餘者或多或少,都有傷勢。四五十人,圍攻幾個少年,卻被打成了這幅模樣。不到一天的時間,事情就傳遍了許都,一時間侍中府門外,往來人不絕,紛紛來詢問緣由。有的直接就是讓荀彧重責曹朋等人,有的則婉轉遊說,想讓荀彧把伏均等人放走。不僅僅是伏均,尚有前車騎將軍,漢帝前皇後之父董承之子董越,越騎校尉種緝之子種平等一乾漢臣子弟,均被荀彧抓回大牢。伏均最慘,大腿骨被馬兒踩踏粉碎,根本無法救治。肖坤醫術雖然高明,可就像他說的,他專的是婦人病,對外傷還真就是沒有辦法。荀彧有些頭疼了!事情已經問的清楚,是伏均等人在鬨市縱馬橫行,撞傷了當時剛好出醫館的張氏。王買和鄧範看到之後,自然不肯答應,就攔住了伏均等人。那伏均也是驕橫慣了的人,一不做,二不休,就命人動手。王買當然不可能束手就擒,於是雙方一言不和,便大打出手,引發了這場鬥毆。典滿曹朋當時都不在現場,趕過來的時候,事態已不可收拾。說起來,曹朋等人都沒有什麼錯,甚至還是受害者。可這幫家夥,也著實心狠手辣,居然一下子傷了三十多人。這也就罷了,還鬨出了人命……更可恨的是,曹朋更令八人致殘,殘肢斷臂,散落長街,令許多人都為之膽戰心驚。這那裡是個小孩子,分明就是個暴徒!現在的情況是,曹真等人也被卷入其中。而曹真,不但是曹操的族子,而且從小隨曹操征戰,如今在軍中官拜牙門將,是裨將軍徐晃的部下……這不,徐晃已派人過來,要求荀彧放了曹真朱讚和曹遵三人,否則就要翻臉。荀彧當然不懼怕徐晃翻臉!但……這些家夥,還真是能惹事啊!“老爺,宮裡來人,在門外求見,說是有要事商議。”宮裡來人了?荀彧聞聽,腦袋都大了!從扣押伏均的那一刻起,他就估計到了這個結果。隻是沒有想到,宮裡會反映這麼快。這才半天的功夫,就登門上來,讓荀彧感覺很頭疼……“是誰?”“中常侍,冷飛。”荀彧立刻站起來,瞪大了眼睛。“冷飛,親自來的?”“正是。”“有請!”荀彧歎了口氣,該來的,終歸要來。他雙手輕輕搓揉了一下麵龐,端起一碗下人們煮好的綠豆湯,喝了兩口,精神為之一振。冷飛,是荀彧的好友。其父曾在潁川書院做過教習,也是荀彧的老師。隻不過後來,冷飛的父親亡故,冷飛便到了洛陽。不知怎地,後來成了宮裡人,而且還是當時的陳留王,如今的漢帝劉協的伴當。劉協登基之後,冷飛水漲船高。隨著劉協從洛陽到長安,從長安到許都,從未背離過。昔日好友登門造訪,其所為何來,荀彧也心知肚明。他和冷飛多年不見,一直心懷牽掛。可現在,荀彧真不太想見到冷飛……冷飛在下人的帶領下,走進客廳。他年紀和荀彧差不多……恩,大概大個三四歲,個頭挺高,但有點胖,所以顯得很壯實。白麵,頜下無須。濃眉大眼,鼻梁挺拔,一表人才。荀彧到現在也沒想明白,冷飛為什麼會成為宮裡人。不過這無所謂,關鍵是看他,究竟有什麼說辭。“雪子兄,彆來無恙。”冷飛朝著荀彧拱手還禮,“文若,你看上去,也大好啊……”兩人客套一番後坐下,荀彧卻發現,未見冷飛前,他存了一肚子的話;可見到冷飛後,卻好像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冷飛笑了笑,“文若,明人不說暗話,我的來意,想必你也清楚。”荀彧點點頭,沒有接口。“許都乃天子之都,發生這樣的事情,連陛下也為之震驚。不過陛下也說了,相信侍中大人能秉公處置,對不對?”“這是自然。”“今曹公征伐在外,許都實不宜發生混亂。陛下的意思是,最好能儘快處理,以免落人口實。想必以文若之能,已經辨清楚是非緣由。”這話裡話外,暗藏機鋒。荀彧是個聰明人,怎可能聽不出冷飛話語中的含義?他眼睛一眯,靜靜看著冷飛。不知為何,昔日好友,如今坐在他麵前,他感到非常的陌生。想當年,冷飛也是個嫉惡如仇的人,對那種權臣子弟所為,恨之入骨。哪知道……“已經辨清楚了。”荀彧咬咬牙,下定了決心,“輔國將軍伏完之子伏均,鬨事縱馬,撞傷他人之後,更縱奴行凶,意圖傷人。典滿許儀,皆抱打不平,因而也被牽扯其中……”冷飛目光,陡然森冷。荀彧毫不畏懼,看著冷飛說:“雪子兄,荀彧胸懷坦蕩,可鑒天地。你不要用這種目光看我,錯就是錯,對就是對,是非曲直,公道人心。如若陛下對荀彧判決不滿,大可待曹公返回,請他重判。但若讓我裁決,那就是伏均罪有應得。依照漢律,鬨事行凶,杖二十,輸作邊戎。”冷飛下意識握緊了拳頭,凝視荀彧。“文若,確是如此嗎?”“絕無差錯。”許久之後,冷飛歎了口氣。“文若,你還是如此倔強。”“荀彧還是荀彧,可冷飛,卻已不是潁川書院的冷飛。”荀彧站起身來,直視冷飛道:“若是我當年的雪子兄,今日即便是坐在這裡,也絕不會說出剛才的那番話。”“你……”冷飛麵頰劇烈抽搐,瞪著荀彧。突然,他笑了,“冷雪子不是當年的冷雪子,但冷飛卻很高興,荀文若還是當年那個荀文若。”他朝著荀彧拱手,深施一禮。“不過,冷雪子今日來,是奉了聖命。文若也不必急於做出判罰,年輕人嘛……受點磨練,也是一樁好事。隻是伏均……你也知道,他是皇後的兄弟。皇後對他,素來疼愛,聽聞伏均受傷,心痛無比。他身上有傷,牢中條件又差。能否請文若你網開一麵,先讓伏均出來治傷。至於他犯下什麼罪,待他傷勢好轉,再處罰如何?”荀彧,陷入了沉默!骨子裡,他忠於漢室,忠於漢帝。但同時他也清楚,能扶立漢室者,非曹操莫屬。自己能在曹營站穩腳跟,甚得曹操器重,所憑借的,就是‘居中’二字。處事不偏不倚,務求公正。如果放走了伏均,那典滿等人,又該如何處置?明知道這件事的由頭,是因伏均而起,可荀彧又不得不顧慮,漢家顏麵,還有那些漢臣的心思。他們,會同意自己的做法嗎?王子犯法,庶民同罪。這句話,出自《史記·商君列傳》。可商君最終,落得一個什麼下場?荀彧讀聖賢書,當然不可能不清楚。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單隻是這人情世故,就讓人頭痛無比……如果放了伏均,漢臣們不說話了,漢家顏麵保住了,那典韋他們,又該怎麼安撫?荀彧太了解典韋了,惹怒了他,絕不是一件輕鬆事。那家夥可不會聽荀彧解釋,也不太可能顧忌什麼顏麵,到時候事情會越來越麻煩。不行,不能放伏均……荀彧主意拿定,沉聲道:“請中常侍大人回稟陛下,就說荀彧無能,難以斷絕此事,還是請曹公回還,再做論處。至於伏均……恕荀彧不能徇私。如果皇後擔心伏均身體,荀彧可安排人特殊照拂,甚至可以放太醫到獄中為伏均診治。然則,此案一日不斷,伏均一日不還。”冷飛的臉色,頓時變得非常難看。他冷冷看著荀彧,半晌後一拱手,“既然文若已有決斷,那恕冷飛冒昧,告辭。”“不送!”荀彧甩袖,轉過身去。昔日的好友,如今卻為不同的政見,而成為陌路。荀彧看著懸掛在名堂上那副‘九德’牌匾,耳聽冷飛腳步聲漸漸遠去,心中陡然間,升起無儘的悲傷。雪子兄,若設身處地,你站在我今日的位子上,恐怕也會和我做出同樣的選擇吧!眼睛,不覺有些濕潤,嘴角的笑容,有些淒然。九德……可記得兩個字,還是你當年臨彆時,贈與我留念?兩行熱淚,無聲的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