涅日丹諾夫匆匆換了衣服,去給科利亞上課。他在飯廳裡遇見西皮亞金,西皮亞金冷淡而有禮貌地對他鞠了一個躬,仿佛不高興地說:“玩得愉快嗎?”便走進他的書房去了。這位政治家在他那大臣的頭腦裡已經打定了主意,等假期一完,馬上就把這個——“的確顯著的赤色分子”——家庭教師送回彼得堡去,目前還得小心地監視著他。“Je n'ai pas eu main heureuse cette fois-ci,”他想道,“不過……j'aurais pu tomber pire。”(法語:我這回沒有碰上好運……幸好還沒有弄出大的亂子。)瓦連京娜·米哈伊洛夫娜對涅日丹諾夫的感情卻更堅決,更明確得多。她現在簡直討厭透了他……他,這個乳臭未乾的孩子!他侮辱了她。瑪麗安娜沒有想錯:在廊上偷聽她和涅日丹諾夫講話的,正是瓦連京娜·米哈伊洛夫娜……這位尊貴的太太並不以此為可恥。她在他出門的兩天裡麵,雖然沒有對她的“輕佻的”外甥女講出什麼,卻時刻都讓她的外甥女明白,她是什麼都知道的;並且要不是她一半輕視她又一半可憐她的話,她一定會氣憤得不得了……她隻要看瑪麗安娜一眼,或者對她講一兩句話,她整個臉頰都現出壓抑住的內心的輕蔑的表情,她的眉毛也交織著譏諷和憐憫的感情揚了起來;她的美妙的眼睛帶著溫和的驚愕,帶著憂鬱的厭惡望著這個倔強的少女,她依著她的“幻想和怪僻”,居然在黑暗的屋子裡……跟一個沒有畢業的大學生……親……親嘴了!可憐的瑪麗安娜!她那端莊而驕傲的嘴唇上還沒有印過任何男人的吻呢。然而瓦連京娜·米哈伊洛夫娜並不曾對她丈夫講起她的這個發見;她隻是當著的麵,帶了含有深意的微笑對瑪麗安娜講幾句話,這笑容跟她的話的內容又沒有一點兒關係。瓦連京娜·米哈伊洛夫娜甚至有點兒後悔給哥哥寫了那封信……可是仔細一想,她又覺得寫了再來後悔還是比不寫信、不後悔好些。涅日丹諾夫在飯廳裡吃早飯的時候見了瑪麗安娜一麵。他覺得她黃瘦了;她這天一點兒也不漂亮;可是他走進飯廳的時候,她向他投過來的那迅速的一瞥一直刺透他的心。另一方麵,瓦連京娜·米哈伊洛夫娜卻望著他,好像不停地暗中說:“我給你道喜!做得好!高明極了!”同時她還想從他的臉上知道馬爾克洛夫有沒有把信給他看過。末了她斷定是給他看了的。西皮亞金聽說涅日丹諾夫到過索洛明管理的工廠,便向他打聽“那個在各方麵值得注意的工業設備”的情況;可是不到一會兒的工夫他從這個年輕人的答話裡看出來涅日丹諾夫在那兒的確沒有看到什麼,便恢複了尊嚴的沉默,看他的神氣,好像他在責備自己不該想從這麼一個不成熟的人那兒得到什麼有益的知識!瑪麗安娜離開飯廳的時候,設法對涅日丹諾夫小聲說:“你在花園儘頭那個老樺樹林裡等我;我隻要能夠抽身,馬上就到那兒去。”“她也用‘你’稱呼我,跟他一樣。”涅日丹諾夫想道,這種親密雖然使他有點兒感到驚慌,卻又感到愉快!……要是她突然又稱他“您”,要是她跟他疏遠起來——那麼這會是這麼古怪,簡直是不可能的!他覺得這樣會使他不幸的。他究竟是不是在愛她,他自己還不知道;不過他覺得她對他是很寶貴的,親近的,並且是不可少的——最重要的是,不可少的,——他整個身心都有這樣的感覺。瑪麗安娜約他去的那個樹林一共有一百多棵高聳的老樺樹,其中大部分都是垂樺。風還沒有停;長長的枝條像散開的辮子似的在微風裡飄動、搖蕩;雲還是和先前一樣,高高地在天空飛馳,要是有一片雲掩蓋了太陽,那個時候一切的景物都變成——不是變成黑暗,卻成了一樣的顏色。隨後雲片飛過去了,明亮的光點又突然在各處亂動起來:它們攪成一團,閃閃發光,又和一塊一塊的暗影混在一起……樹聲和搖曳還是一樣;可是添了一種喜慶的歡樂。激情闖進一顆苦悶、激動的心裡的時候,帶來的正是這種強烈的快樂……涅日丹諾夫的胸膛裡有的正是這樣的一顆心。他倚在一棵樺樹乾上——等待著。他的確不知道他心裡有什麼樣的感覺,他也不想知道;他覺得比在馬爾克洛夫家裡的時候更害怕,但同時又安心。他想見她,想跟她談話,比做什麼事都更心切;那個把兩個生物突然拴在一塊兒的繩結已經套在他的身上了。涅日丹諾夫想起了輪船要靠碼頭的時候投向岸上去的纜繩……現在繩子已經緊緊地拴在樁上,輪船停穩了。靠了碼頭!謝天謝地!他突然打了一個顫。一個女人的衣服遠遠地在路上閃現出來。這是她。可是她究竟是向他走來,還是走開呢,他卻不能斷定,直到後來他看出來那些明暗的點子移動了。再過一會兒,她就走近他,站在他麵前了,臉上帶著快樂的、歡迎的表情,眼裡射出愛撫的眼光,唇上浮著淡淡的、愉快的微笑。他抓住她伸出來的手——可是馬上講不出一句話;她也不說什麼。她剛才走得很快,有點兒氣急;但是他看見她的時候那種高興的神情,分明使她很高興。她先講話。“好吧,”她說,“快告訴我,你們決定了些什麼事情?”涅日丹諾夫吃了一驚。“決定了……難道現在就應該決定什麼事情嗎?”“好吧,你明白我的意思!告訴我你們談了些什麼事情。你看見了什麼人?你跟索洛明認識了沒有?告訴我所有的事,所有的事!等一下——我們到那兒去,再遠一點兒。我知道一個地方……那兒不是這麼容易給人看見的。”她拉著他走了。他順從地跟著她走過高而稀疏的枯草叢中。她把他引到了她說的那個地方。那兒有一棵在風暴中倒下來的大樺樹橫在地上。他們就在樹乾上坐下來。“你講吧,”她又說了一遍,可是她自己馬上卻接著說,“啊!我看見你多高興!我還以為那兩天長日子永遠過不完了。你知道,我現在完全相信瓦連京娜·米哈伊洛夫娜偷聽了我們講話。”“她寫信告訴馬爾克洛夫了。”涅日丹諾夫說。“她告訴他了?!”瑪麗安娜不做聲了,她的臉漸漸地漲得通紅,不過這並不是由於羞愧,卻是由於另一種更強烈的感情。“這個壞的、惡的女人!”她緩慢地小聲說,“她沒有權利做這種事情!好吧,這也沒有關係!快告訴我,快告訴我。”涅日丹諾夫講起來……瑪麗安娜帶著一種呆呆的注意的表情靜靜聽著,隻有在她以為他講得太快、沒有講細節的時候,她才打斷他。然而他這次出門的經過情形,並非所有的細節都使她同樣地感到興趣;福穆什卡和菲穆什卡使她發笑,可是他們引不起她的注意。他們的生活跟她的生活隔得太遠了。“就好像聽你講納武霍多諾索爾(納武霍多諾索爾(公元前604—前561),巴比倫國王。)的事情一樣。”她說。可是馬爾克洛夫說了些什麼話,甚至戈盧什金有什麼樣的想法(不過她馬上就明白了他是個什麼樣的家夥),特彆是索洛明的見解怎樣,他是什麼樣的一種人——這些倒是她應當知道,而且是她急於想知道的。“到底什麼時候呢?什麼時候呢?”在涅日丹諾夫講話的時候,她的腦子裡反複地想著的、並且常常到她的嘴上來的就是這一個問題,然而他卻好像在避開,凡是可以給這個問題一個肯定答複的事情,他都沒有談到。後來他自己也覺察到了,他講得津津有味的正是瑪麗安娜最不感興趣的那些細節……可是他仍然常常回到那些細節上去。滑稽的描寫使她感到不耐煩;失望的、灰心的調子使她不愉快……他不得不反複地談到“事業”,談到“問題”。說到這個題目上來,再多的話也不會使她厭煩。涅日丹諾夫記起來在他還沒有進大學以前,有一個夏天他在幾個好朋友的彆墅裡避暑,他常常給朋友的孩子們講故事,他們也是不喜歡詳細的描寫,也是不喜歡純粹個人感覺的表現……他們也要求行動、事實!瑪麗安娜並不是小孩,可是拿她的感情的直爽和單純來說,她倒和小孩相近。涅日丹諾夫真誠地、熱烈地稱讚馬爾克洛夫,講到索洛明的時候他特彆有好感。他一麵用幾乎是過分推崇的詞句來讚美索洛明,一麵又不停地問他自己:為了什麼緣故對那個人這樣看重呢?他並沒有講過什麼了不起的話;他的某些話好像還是跟他(涅日丹諾夫)的見解相反的……“他的性格是穩健的,”他心裡想道,“他是一個精細周到的、朝氣蓬勃的人,像菲穆什卡所說的那樣,他是一個高大的人;他有沉靜、堅強的魄力;他知道自己需要的是什麼東西,他相信自己,也得到彆人的信任;他從不急躁……始終保持平衡!平衡!……這是最重要的;我缺少的正是這個。”涅日丹諾夫不響了,他完全沉在深思裡麵……他突然覺得一隻手放在他的肩上。他抬起頭來:瑪麗安娜用了關心的、溫柔的眼光在看他。“朋友!你怎麼啦?”她問道。他從他的肩上拿起她的手,頭一回在這隻小而結實的手上吻了一下。瑪麗安娜微微地笑了笑,好像她在詫異,怎麼他會想到這種殷勤上麵來。接著她也沉思起來了。“馬爾克洛夫把瓦連京娜·米哈伊洛夫娜的信給你看了嗎?”末了她問道。“是的。”“那麼……他怎樣呢?”“他嗎?他是個最高貴、最不自私的人!他……”涅日丹諾夫正要把畫像的事告訴瑪麗安娜——可是他又忍住了,隻是重說一遍:“最高貴的人!”“哦,是的,是的!”瑪麗安娜又沉思起來。她突然在他們兩人坐的樺樹乾上轉身向著涅日丹諾夫興奮地問道:“那麼你們決定了些什麼事情?”涅日丹諾夫聳了聳肩膀。“什麼,我已經對你講過了,現在,——什麼都沒有決定;還應當再等些時候。”“再等些時候?……等什麼呢?”“最後的指示。”(“我在撒謊,”涅日丹諾夫想道。)“從誰那兒?”“從……你知道……瓦西裡·尼古拉耶維奇那兒。並且我們還要等著奧斯特羅杜莫夫回來。”瑪麗安娜帶著詢問的眼光看涅日丹諾夫。“告訴我,你究竟見過瓦西裡·尼古拉耶維奇沒有?”“我見過他兩次……都隻是匆匆一麵。”“他是個什麼樣的人?是個了不起的人嗎?”“我怎麼對你說呢?他現在是我們的領袖,是的,他在指揮。沒有紀律,我們的工作就搞不好;我們應該服從。”(“完全是胡說,”他這樣想道。)“他的相貌怎樣呢?”“怎樣?短胖的身材,淺黑的皮膚,……顴骨高高,像一個加爾木克人(加爾木克人是西伯利亞的遊牧民族。)……麵貌相當粗野。隻有一對眼睛卻是非常靈活的。”“他談起話來怎樣?”“他不大談話,他命令。”“為什麼他做了領袖呢?”“哦,他是個性格堅強的人。他沒有一件事不敢做。在必要的時候他會殺人。因此——彆人都怕他。”“索洛明的相貌怎樣?”瑪麗安娜停了一會兒,又問道。“索洛明也不漂亮;隻是他的麵孔端正、淳樸、正直。像這樣的麵孔在宗教學校學生(自然是好學生)裡頭是可以見到的。”涅日丹諾夫把索洛明詳細描繪了一番。瑪麗安娜向涅日丹諾夫凝望了許久……許久……然後自語似地說:“你也有很好的麵孔。我想,跟你一塊兒生活,會幸福的。”這句話感動了涅日丹諾夫;他又拿起她的手,把它舉到自己的嘴唇邊……“你不要再這樣殷勤了,”瑪麗安娜含笑說——她的手給吻著的時候,她總是微笑的,“你不知道:我得向你認錯。”“你做了什麼呢?”“是這麼一回事。你不在家的時候,我進了你的屋子,我在你的桌上看到一個寫詩的筆記本,(涅日丹諾夫吃了一驚:他想起他的確忘記收起那個本子,就讓它放在屋子裡的桌上了。)我要向你承認,我不能製止我的好奇心,讀了它。這是你寫的詩吧?”“我寫的;你知道嗎,瑪麗安娜?我是怎樣喜歡你,怎樣信任你,最好的證據就是我幾乎一點兒也不生你的氣。”“幾乎?那就是說你有一點兒生氣了?順便說一說,你叫我做瑪麗安娜;可是我不能叫你涅日丹諾夫,我要叫你阿列克謝。那首以‘在我死去的時候,親愛的朋友’這一句開頭的詩也是你寫的嗎?”“我寫的……我寫的。隻是請你不要提了……不要折磨我吧。”瑪麗安娜搖搖頭。“它非常憂鬱。這首詩……我希望,是在你認識我以前寫的。不過據我看來,詩倒是好詩。我覺得你本來可以做個文學家,可是我涅日丹諾夫很快地看了她一眼。“你這樣想嗎?是的,我同意你的意見。在文學上成功,還不如在事業上失敗。”瑪麗安娜一時衝動地站了起來。“是的,親愛的,你說得不錯!”她大聲說,她的整個臉由於喜悅的火焰和光輝與崇高感情的感動而開朗起來。“你說得不錯!不過我們也許不會馬上失敗的;我們會成功,你看吧,我們會有用處的,我們的生命不會完全浪費的,我們要到老百姓中間去……你會什麼手藝嗎?不會?好吧,不要緊——我們可以勞動,我們可以儘我們的力量給我們的同胞服務。必要的時候,我可以燒飯,縫衣服,洗衣服……你看吧,你看吧……這裡麵並沒有什麼功勞——卻有幸福,幸福……”瑪麗安娜閉上了嘴;可是她的眼睛注視著遠方,——不是那個在她眼前伸展出去的遠方,卻是另一個人所不知的、還沒有存在過的,而她卻看見的遠方——她的眼睛射出光芒來……涅日丹諾夫朝著她的腰彎下身去……“啊,瑪麗安娜!”他低聲說,“我配不上你!”她突然渾身抖了一下。“這是回家的時候了,應當回去了!”她說,“不然,她們馬上又要來找我們。不過我想,瓦連京娜·米哈伊洛夫娜不會再理睬我了。在她的眼睛裡我是——不可救藥的了!”瑪麗安娜說到“不可救藥”的時候,臉上現出十分快樂的表情,因此涅日丹諾夫抬起眼睛望著她,他也忍不住微微笑了起來,跟著她重說了一遍:“不可救藥的了!”“可是使她感到奇恥大辱的是,”瑪麗安娜繼續往下說,“你不拜倒在她的腳下。不過這都沒有關係——然而有一件事我要跟你談談……我在這兒不能再待下去了……我要逃跑。”“逃跑?”涅日丹諾夫跟著她說。“是的,逃跑……你一定不會待下去吧?我們一塊兒走……我們應當在一塊兒工作……你會跟我一塊兒走吧?”“我跟你一塊兒走到世界的儘頭!”涅日丹諾夫大聲說,他的聲音由於興奮和一種突然的感激而顫抖起來。“到世界的儘頭!”在這個時候,不論她想去什麼地方,他都會跟她一塊兒去,連頭也不回。瑪麗安娜了解他了,她發出一聲短短的、幸福的歎息。“那麼你拿著我的手……隻是不要吻它——捏得緊緊的,像一個同誌,像一個朋友——像這樣!”他們一塊兒走回家去,一路上沉思著,並且感到幸福;柔草愛撫他們的腳,嫩葉在他們四周低語;明暗的點子在他們的衣服上晃動;他們兩個都為著這光的不停的嬉戲、風的快樂的吹動、樹葉的鮮明的光彩微笑了,為著他們自己的青春、為著他們彼此微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