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列很長的貨車在這個小火車站上已經停了很久。火車頭悶聲不響,仿佛熄了火似的。火車附近和小車站的門裡沒有一個人影。從一節車皮射出一道蒼白的光,爬過一條備用線的鐵軌。在那節車皮裡,有兩個人坐在一件鋪開的氈鬥篷上:一個是老人,有一把挺大的白胡子,穿一件羊皮襖,戴一頂高高的羔皮帽,有點像高加索一帶那種羊皮高帽。另一個是沒生胡子的青年,穿一件破舊的厚呢上衣,腳上是一雙沾了爛泥的高統靴。他們是貨物的托運人。老人坐著,腳向前伸出去,沉默不語,在思索什麼事。青年半躺半坐,拉著一個便宜的手風琴吱哩吱哩響,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有一盞燈掛在他們附近的牆上,燈裡點一支牛油燭。這節車皮裝得滿滿的。誰要是在昏暗的燈光中瞧一瞧貨物,那麼最初他的眼睛就會看出這兒有一種不定形的怪東西,一種肯定活著的東西,像是大螃蟹,活動著螯和須,擠在一塊兒,悄悄地沿著光滑的牆向車頂上爬過去。不過,人若是凝神看一看,那麼在昏暗裡就開始清楚地現出犄角和犄角的影子,然後現出精瘦的長背、肮臟的皮毛、尾巴、眼睛。原來那是牛和牛的影子。這節車皮裡一共有八頭牛。有的牛扭轉身來,瞧著這兩個人搖尾巴,有的極力要躺下去,或者站得舒服點。它們很擠。要是有一頭牛躺下去,彆的牛就得站著,擠在一塊兒。這兒沒有牲口槽,沒有拴牛樁,沒有草墊,沒有一根乾草(在許多鐵路上,為了避免發生不幸事故而禁止攜帶乾草上車,因此活牲口一路上就沒有東西可吃。——俄文本編者注)……經過長久的沉默以後,老人從口袋裡拿出一隻銀表,瞧一瞧現在是什麼時間:兩點一刻。“我們在這兒停靠差不多有兩個鐘頭了,”他說,打了個嗬欠,“還是去催一催他們的好,要不然我們就會在這兒熬到天亮。他們睡著了,或者上帝才知道他們乾什麼去了。”老人站起來,跟他的長影子一塊兒小心地下了貨車,走進黑暗裡。他沿著這列火車向火車頭走去,經過大約二十節貨車,看見一個開了爐門的紅火爐。有個人一動也不動地對著爐子坐著,他那鴨舌帽、鼻子、膝頭,染著紫紅的火光,其餘的部分是黑的,跟黑暗的夜色混在一起分不大清了。“我們還要在這兒停很久嗎?”老人問。沒有回答。那個不動的人分明睡著了。老人煩躁地嗽了嗽喉嚨,由於天氣陰潮而縮起脖子,繞過火車頭走去。這時候,火車頭的兩道明晃晃的燈光一刹那間照著他的眼睛,他覺得夜色越發黑了。他向火車站走去。車站的月台和台階是濕的。這兒那兒,有一攤攤不久以前落下來的白雪在融化。火車站裡卻又亮又熱,跟浴室裡一樣。有煤油的氣味。這兒除了一架磅秤和一張不大的黃色長沙發,長沙發上有一個穿著列車員製服的人躺著睡覺以外,根本什麼擺設也沒有。左邊有兩扇敞開的門。從一個門口望進去,可以看見一架電報機和一盞安著綠罩子的燈。從另一個門口可以看見一個不大的房間,倒有一半給黑色的食器櫥占去了。在這個房間裡,列車長和火車司機坐在窗台上。他倆一麵揉搓著手中的一頂帽子,一麵在爭論。“這不是真的海龍皮,是冒牌貨,”司機說,“真正的海龍皮不是這個樣子。不怕您見怪,這頂帽子至多值五盧布!”“您倒懂得不少……”列車長說,不高興了,“五盧布!我們馬上來問問這個商人就是。馬拉欣先生,”他對老人說,“您說說看:這是假海龍還是真海龍?”老馬拉欣用手接過帽子來,帶著內行的神氣摸了摸皮子,吹一吹,再湊到鼻子上聞一聞,他那氣憤的臉上忽然現出輕蔑的笑容。“這一定是假貨!”他高興地說,“這是假貨。”他們吵起來了。列車長硬說帽子上的海龍皮是真貨,司機和馬拉欣極力想說服他,說這不是真貨。吵到半中腰,老人忽然想起他上這兒來的目的了。“海龍歸海龍,帽子歸帽子,可是火車卻停著沒走啊,諸位先生!”他說,“怎麼啦?在等什麼人呀?開車吧!”“開車吧,”列車長同意,“我們再抽一支煙就開車吧。不過也不必著急……反正到了下一站我們還是得等著!”“為什麼呢?”“哦……我們誤點太多了……要是在一個車站上誤了點,那到了下一站就不能不耽擱,先放對麵來的列車過去。現在開車也好,明天早晨開車也好,反正我們已經不能算是第十四次車了。我們大概要改成第二十三次車了。”“您怎麼算出來的?”“哦,就是這麼算的。”馬拉欣帶著探詢的神情瞧了瞧列車長,思忖一下,隨口嘟噥著,仿佛在自言自語似的:“上帝作證,我已經算了一下,甚至記在一個本子上了。我們一路上光是停車就耗掉了三十四個鐘頭。先生們,如果你們照這樣下去,結果就會這樣:要麼我的這些牛都死掉,要麼就算我到了那邊,牛肉也賣不上兩盧布了。這不是趕路,這簡直是傾家蕩產!”列車長擰起眉毛,歎口氣,那神情好像想說:“這話不幸是實在的!”司機一聲不響,瞧著帽子發呆。憑他們兩個人的臉色可以看出來,他們都懷著同樣隱秘的思想,他們不說出來倒不是因為他們想掩蓋,而是因為這樣的思想用沉默比用話語更能傳達。老人明白了。他伸手到口袋裡拿出一張十盧布的票子,既沒有說幾句開場白,也沒有改變聲調和臉色,而是帶著大概隻有俄羅斯人在授受賄賂的時候才會有的那種信心和爽快,把票子遞給列車長。列車長接過來,一句話也沒說,把它疊成四折,不慌不忙地放進口袋裡。這以後他們三個人走出房間,在路上叫醒列車員,到站台上去了。“什麼天氣啊!”列車長抱怨道,聳了聳肩膀,“黑得要命!”“是啊,這天氣真糟糕。……”從窗口可以看見電報員的亞麻色腦袋在綠燈和電報機旁邊出現。沒過多久,在電報員腦袋旁邊又出現一個腦袋,此人一臉胡子,戴著紅帽子,那一定是站長。站長低下頭湊著桌子,正在讀一張藍色公文紙上的字,用煙卷順著一行行字很快地畫下去……馬拉欣向他的貨車走去。他的旅伴,那個青年,仍舊半躺半坐,拉著手風琴,聲音低得聽不清。他比孩子大不了多少,還沒有長出唇髭。他那顴骨高高的豐滿的白臉現出孩子氣的沉思神情。他的眼神不像大人,顯得憂鬱而溫順,可是他肩寬背厚,身體強壯、笨重、粗魯,跟老人一樣。他不動,也不變換姿勢,好像搬不動自己那粗大的身軀似的。仿佛他隻要動一動,身上就會有什麼地方裂開,或者發出一片響聲,弄得他自己和那些牛驚嚇起來。他那又肥又大的手指頭笨拙地按著手風琴的琴鍵,從這些手指頭下麵連綿不斷地傳出一種微弱細小的響聲,合成一個樸素單調的旋律。他聽著,分明很滿意自己的手法。鈴聲響了,可是聲音那麼含混,好像不是從近處,而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的。跟著又來了急促的第二遍鈴聲,然後是第三遍,列車長吹哨子了。在深深的寂靜中過了一分鐘,貨車仍舊停在原地不動,可是車底下傳來一種含混的聲音,像是雪橇的滑鐵輾雪的聲音。緊跟著貨車搖動一下,那聲音就停了。接著又是一片沉寂。可是馬上來了緩衝器的碰撞聲,貨車受到猛烈的碰撞而顛動一下,好像往前跳躍了一步。牛都摔下去,倒在彼此的身上。“隻求你到下一個世界也吃這樣的苦頭才好!”老人嘟噥著,擺正他的高帽子,剛才火車一顛,帽子已經滑到後腦勺上去了,“照這樣,他要把我的牲口都弄得受傷了!”亞沙一句話也沒說,站起身來,抓住一頭倒下去的牛的犄角,扶它站立起來……這一顛以後又沒有動靜了。輾雪的聲音又從貨車底下傳來,仿佛貨車稍稍倒退了一下。“馬上又要震動了。”老人說。果然,那種痙攣穿過整列火車,碰撞聲傳來,火車顛動一下,牛又摔下去,倒在彼此的身上。“真費勁啊!”亞沙留神聽著,說,“火車一定很重。它好像動不得了。”“以前它並不重,可是現在忽然重起來了。不對,我的孩子,這是說,列車長沒有把錢分給他。去,給他送點錢去,要不然,他就會把我們一直顛到明天早晨的。”亞沙從老人手裡接過一張三盧布的票子,跳下貨車。他那笨重的腳步聲在貨車外麵低沉地響起來,接著,漸漸消失了。隨後是沉靜……隔壁的一節貨車裡,一頭公牛發出一聲悠長而低沉的叫聲,仿佛在唱歌似的。亞沙回來了。一股又潮又冷的風撲進貨車裡來。“關上門,亞沙,我們睡吧,”老人說,“何必白白點著蠟燭呢?”亞沙拉動沉重的門。火車頭的汽笛鳴響,列車開動了。“好冷!”老人嘟噥著,在氈鬥篷上躺下,把腦袋枕在一個包袱上,“在家裡多好啊!那兒又溫暖,又乾淨,又軟和,有地方可以禱告,在這兒我們卻比豬還苦。我已經有四天四夜沒脫過靴子了。”亞沙的身子由於火車震動而搖搖晃晃,他打開掛燈的小門,用濕手指頭掐掉燭心。燭火閃爍了一下,像炒鍋一樣嘶嘶響,隨後就滅了。“對了,我的孩子……”馬拉欣接著說,聽見亞沙在他身邊躺下,覺得那年輕的闊大的背貼著他自己的背了。“這兒很冷。每條縫裡都不住地吹進風來。要是你媽媽或者妹妹在這兒睡上一夜,那麼到第二天早晨準保凍死了。就是這麼的,我的孩子,你不肯像你哥哥那樣念書,進中學,那你隻好跟你爸爸一塊兒運這些牛了。這是你自己不好,你隻能怨自己……現在你哥哥正在床上睡覺,蓋著被子,可是你呢,吊兒郎當,懶懶散散,隻好跟牛待在一塊兒……是啊……”在火車的隆隆聲中,老人的話聽不清楚了,可是他仍舊嘮叨很久,歎氣,嗽喉嚨。這輛貨車的冷空氣漸漸變得越來越稠密、悶人。新糞和蠟燭的焦氣發出刺鼻的氣味,弄得空氣難聞,酸臭,亞沙在昏睡中嗓子和胸膛發癢。他嗽喉嚨,打噴嚏;老人卻習慣了,仿佛沒什麼不合適似的,用整個胸膛呼吸著,隻是偶爾咳幾聲罷了。憑火車的搖晃和車輪的隆隆聲來判斷,火車開得很快,可是不穩。火車頭大聲地喘息,它噴氣的聲音跟火車的隆隆聲合不上拍子,它們合起來成了一種沸騰的聲音。那些牛不安地擠在一塊兒,它們的犄角撞擊著車壁。老人醒來的時候,清晨的深藍色天空從車壁的裂縫和敞開的小窗口鑽進來。他覺得冷得難受,特彆是背脊和兩隻腳。火車停住了。亞沙帶著睡意,一臉的不高興,正在那些牛旁邊忙碌著。老人醒來,心緒不好。他皺起眉頭,沉下臉,生氣地嗽一嗽喉嚨,從眉毛底下瞧著亞沙,亞沙正用強壯的肩膀頂住一條牛的胸脯,微微把它舉起來,極力解開它腿上的繩子。“昨天晚上我就跟你說過繩子太長,”老人叨嘮著說,“可是沒用,‘不算太長,爸爸!’叫你做點事,你總是不聽,什麼事你都由著自己的性子乾……蠢貨。”他生氣地拉開門,亮光湧進貨車裡來了。一列客車正好停在門對麵,那列客車的後麵是一所有遮陽的紅房子,這是個大火車站,設有食堂。車頂和車台、土地、枕木上都鋪著薄薄的一層新落下來的鬆軟的雪。可以看見乘客們在客車車廂中間的平台上來來往往。有一個紅頭發、紅臉膛的憲兵在來回踱步。有一個仆役穿著禮服和雪白的胸衣,沒有睡足,現出怕冷的樣子,大概很不滿意自己的生活,正在月台上跑著,手裡托著一個盤子,盤子上放著一杯茶和兩塊麵包乾。老人起來,開始麵向東方念禱告詞。亞沙安頓好那條公牛,把鏟子放在角落裡,也站到他旁邊來念禱告詞。他光是動著嘴唇,在胸前畫十字。父親卻大聲念出來,把每段禱告詞的末尾念得又響又清楚。“……以及來世的生活。阿門!”老人大聲念著,吸一口氣,立刻又念另一段禱告詞,一念到末尾聲調就清楚而堅定:“……而且把你的小牛獻到祭壇上!”念完禱告詞,亞沙急急忙忙在胸前畫了個十字,說:“請您給我五戈比。”一拿到五戈比的硬幣,他就提起一把紅的銅茶壺,跑到車站上去買開水。他大步跳過鐵軌的枕木,在羽毛樣的白雪上留下大腳印,一路上把茶壺裡昨天的剩茶倒乾淨,往食堂那邊走去,同時拿那五戈比的硬幣敲得茶壺叮當響。從貨車裡可以看見食堂老板推開那把大茶壺,不肯為五戈比賣掉差不多半個茶炊的開水,可是亞沙自己擰開了龍頭,張開胳膊肘不讓人家來乾涉,給他的茶壺斟滿了開水。“該死的壞蛋!”食堂老板眼看亞沙跑回貨車,就對著他的後影嚷道。到喝茶的時候,馬拉欣那陰沉的臉才算開朗了一點兒。“我們會吃會喝,可就是記不得正事,”他說,“昨天一天我們沒乾彆的,光是吃啊喝的,大概就連花掉的錢都忘了記賬。什麼記性啊,我的天!”老人一麵回想,一麵念出昨天的一筆筆開銷,在一個破筆記本上記下他在什麼地方給了列車長、司機、擦油工人多少錢……這當兒客車早已開走了,一個值班的火車頭在空鐵道上駛來駛去,仿佛並沒有什麼一定的目的,純粹因為自由自在而高興似的。太陽已經升上來,照得白雪發亮;從車站的遮陽上和貨車頂上落下一滴滴明亮的水珠。喝完茶,老人走下貨車,慢吞吞地溜達到車站去。在車站的頭等車乘客候車室中央站著他認識的列車長和站長,站長是個青年人,留著一把好看的胡子,穿一件漂亮的粗呢大衣。這個青年大概不習慣站在一個地方不動,總是優雅地調換兩隻腳把身子的重心一會兒放在左腳上,一會兒移到右腳上,像是一匹善於長跑的駿馬。他這邊看看,那邊望望,看見每個過路的人都把手伸到帽沿上行個禮,眯細眼睛,微微笑著……他臉頰緋紅,身子結實,心情暢快。他的臉上洋溢著熱誠,神采煥發,仿佛他剛從天上跟那些羽毛樣的雪一塊兒落下來似的。列車長看見馬拉欣,就慚愧地歎口氣,把兩手一攤。“我們不能走第十四次車了!”他說,“我們誤點太多了。已經有另外一列車走第十四次車了。”站長很快地翻看了幾張公文紙,然後把他那熱情的藍眼睛掉過來瞧著馬拉欣,微微笑著,向後者呼出清新的氣息。他向馬拉欣提出了一連串的問題:“您是馬拉欣先生嗎?您運牛嗎?八車?現在怎麼辦呢?你們誤點了,昨晚我已經讓第十四次車開出去了。現在我們該怎麼辦才好呢?”青年人用兩個粉紅的手指頭小心地捏著馬拉欣的短皮襖上的毛,調換著腳,親熱而懇切地對他解釋說,某次車已經開走,某次車正要開走,他願意儘自己的能力為馬拉欣做一切事情。憑他的臉色看得出來,他真的不但願意做任何事情來使馬拉欣高興,甚至願意儘力使全世界高興。他是那麼幸福,那麼滿意,那麼快活!老人聽著,雖然完全弄不懂火車複雜的車次製度,卻還是讚許地點頭,也伸出兩個手指頭去摸站長那件厚呢大衣上的軟毛。他看著這個體麵而殷勤的青年,聽著他講話,覺得很暢快。為了也表一表自己的好意,他就拿出一張十盧布票子,想了一想,又添上兩張一盧布票子,遞給站長。站長接過去,把手指頭伸到帽沿那兒行個禮,然後優雅地把錢往口袋裡一塞。“聽我說,諸位先生,我們不是可以照這樣辦嗎?”他忽然想起一個剛剛來到他腦子裡的新辦法,就說,“軍用列車誤點了……你們看……它還沒來……那麼你們何不就算做軍用列車呢?(凡是經特彆指定做運輸軍隊用的火車就叫做軍用列車;沒有軍隊可運的時候,這列車就運輸貨物,它比普通的運貨列車走得快。——俄文本編者注)我讓軍用列車走第二十八次車好了。怎麼樣?”“依您就是。”列車長同意。“好極了!”站長高興地說,“既是這樣,那你們就用不著在這兒等了,馬上就開車吧!我立刻去吩咐把你們這一列車放出去!好極了!”他把手舉到帽沿那兒向馬拉欣行了個禮,就跑著回他的房間去了,一路上翻看著公文。老人對剛才的一番談話很滿意。他微笑著,瞧了瞧整個候車室,好像要找一找這兒還有什麼稱心的東西沒有。“我們不妨去喝一盅。”他拉住列車長的胳膊說。“喝酒好像還太早一點吧。”“不,您就讓我做個東道吧。”他倆就走到食堂去了。喝完一杯酒,列車長化了不少工夫挑選下酒的菜。他是個上了年紀的、很胖的人,臉頰鼓起,可是沒有血色。他胖得令人討厭,皮肉鬆弛,臉色發黃,凡是喝酒太多和不按時睡覺的人都是那樣。“現在可以再喝一杯,”馬拉欣說,“這會兒天冷,應該喝點酒。吃吧,請!這樣看來,我可以仰仗您了,列車長先生,一路上不會再有麻煩或者不痛快的事了。因為您知道,講到我們這種牲口生意,每個鐘頭都是寶貴的。今天肉是一個價錢,到明天,您瞧,又是另一個價錢了。要是耽誤一兩天,沒賣上好價錢,那就沒錢可賺,回家的時候——對不起,我要說句粗話——連褲子都沒有了。請再喝點……我仰仗您了,講到請您吃點什麼,或者您想要點什麼,那我是隨時願意表表自己的心意的。”請列車長吃喝以後,馬拉欣回到貨車上。“我剛才做了筆好買賣,我們這趟車改成軍用列車了,”他對兒子說,“我們要走得快了。列車長說,要是我們一路走這趟車,明天傍晚八點鐘就可以到了。要是不動腦筋,我的孩子,那就什麼事也辦不成……就是這樣的……你得留神學著點兒……”第一遍鈴聲響過以後,一個臉孔沾滿煤煙因而發黑的男子走到這節車皮的門前來。他穿著一件襯衫和一條肮臟的破褲子,褲腿沒有塞在靴筒裡。這人是擦油工人,他剛才爬到貨車底下,用錘子敲擊車輪。“先生,這幾節車皮裝的是您的牛嗎?”他問。“是啊。怎麼樣?”“是這樣的,有兩節車皮出了毛病。不能把它們開走,它們得留在這兒等待修理。”“唉,得了,彆瞎扯了!你不過要喝一盅酒,要我塞給你幾個錢罷了……那你實話實說得了。”“隨您怎麼說,可是我有責任馬上把這件事報告上去。”老人既沒生氣,也沒分辯,卻心平氣和,幾乎不由自主地從口袋裡拿出兩個二十戈比的硬幣,遞給擦油工人。那人也極其心平氣和地接過去,好意地瞧著老人,和他攀談起來:“那麼您是去賣牲口吧……這可是好買賣!”馬拉欣歎口氣,心平氣和地瞧著擦油工人的黑臉,告訴他說:做牲口生意,從前倒的確有錢可賺,不過現在卻變成冒險的賠錢生意了。“我這兒還有個夥伴,”擦油工人打斷他的話,“您,商人先生,不妨也賞他幾個錢吧……”馬拉欣就也給那夥伴一點錢……軍用列車走得快,在各站停靠的時間比較短。老人滿意了。那個穿厚呢大衣的青年留下的愉快印象深深地印在他的記憶裡,他喝下的那點白酒弄得他的頭腦微微發暈。天氣也真好,一切都好像很順利。他講個沒完,每到一個停車的地方就趕到食堂去。他覺得需要一個人聽他講話,就時而帶著列車長一塊兒去,時而帶著司機,並且不是光喝酒,而是消磨不少工夫,一麵碰杯,一麵講話。“你們有你們的行業,我們有我們的行業……”他帶著親熱的笑容說,“求上帝保佑我們,也保佑你們,但願按上帝的意思,而不是按我們的意思做……”喝了白酒,他漸漸興奮起來,一心想乾正經事了。他想張羅一下,忙碌一下,打聽打聽,不斷地講話。他時而摸口袋,摸包袱,找什麼單據,時而想起一件事,可又想不清楚,時而拿出錢夾子,無緣無故地把錢重新數一遍。他忙忙碌碌,唉聲歎氣,戰戰兢兢,合起手掌……他把京城裡肉商寄來的信和打來的電報,賬單,郵局和電報局的收據,公文紙以及自己的筆記本攤在麵前,把他所想的說出來,硬逼著亞沙聽他講。等到他看厭了表格,談厭了市價,他就在火車停靠的時候在裝牛的各節貨車之間跑來跑去,什麼事也不乾,光是舉起雙手輕輕地一拍,驚恐地叫喊起來:“哎呀,我的天啊!我的天啊!”他用淒苦的聲調說,“神聖的殉教徒符拉西(根據東正教傳說,殉教徒符拉西是一個遵守教規的牧人,是牲畜的保護者。)!雖然它們是公牛,雖然它們是畜生,可是它們也跟人一樣要吃要喝啊。它們已經有四天四夜沒吃沒喝了。哎呀,我的天啊,我的天啊!”亞沙是個聽話的兒子,他跟著父親走,要他做什麼就做什麼。老人常去食堂,他卻不高興。雖然他怕父親,可他還是忍不住要說幾句。“瞧,您又來了!”他說,嚴厲地瞧著老人,“您乾嗎這麼高興?難道今天是您的命名日還是怎的?”“不準你教訓父親。”“瞧您養成了什麼習氣……”每逢亞沙用不著跟隨父親奔走的時候,他就坐在氈鬥篷上,拉手風琴。偶爾,他也走出貨車,沿著列車懶洋洋地走動。他在火車頭旁邊站住,雙目久久地緊盯著車輪,或者瞧著工人把一塊塊木頭丟到煤水車上。燒熱的火車頭在喘氣,木塊一掉進去就發出新木料那種清脆、結實的爆裂聲。司機和他的助手是十分冷漠、不動心的人,做出種種莫名其妙的動作,一點也不忙。亞沙在火車頭旁邊站了一會兒,就懶洋洋地溜達到火車站去。到了火車站,他看遍食堂裡的吃食,出聲讀一張完全沒趣味的布告,然後慢吞吞地回到貨車上去。他的臉既沒表現煩悶,也沒表現欲望;仿佛不管在什麼地方,在家裡也好,在貨車上也好,在火車頭旁邊也好,對他來說都一個樣……傍晚時分,這列火車停在一個大火車站附近。鐵路線上的燈剛剛點亮;燈光襯著藍色背景,在新鮮清澈的空氣裡,顯得透明而蒼白,跟星星一樣;隻有火車站天篷底下的那些燈才發紅發亮,那兒已經黑下來了。所有的鐵道上都有車輛,好像再開來一列火車就沒處停了。亞沙跑到火車站買開水來衝晚茶。裝束考究的上流女人和中學生正在月台上散步。要是從月台上往遠處望,就可以看見車站兩邊,幽暗的暮色中有些遙遠的燈火在閃亮。那是一座城。什麼城呢?亞沙卻沒心思去管它。他隻看見火車站外邊那些昏暗的燈火和難看的房子,聽見馬車夫嚷叫,覺得刺骨的寒風吹到臉上來,心想那個城大概不好,不舒服,沉悶……等到喝茶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了,牆上跟昨天傍晚一樣又掛上了燈。忽然火車微微一震動,顫抖起來,輕輕地往後退去。退了一小段路,就停下來了。他們聽見不清楚的嚷叫聲,有人敲著緩衝器旁邊的鐵鏈,嚷道:“行了!”火車開動,往前駛去。大約十分鐘以後,它又給拖回來了。馬拉欣走出貨車,認不得他的這列火車了。他的八節牛車跟幾節不高的敞篷貨車排成一列,那些車輛原先並不屬於這列火車,其中有兩三節裝著亂石,彆的都空著。在這列火車旁邊跑來跑去的列車員都是些生人。他問他們話,他們隻勉強而含混地回答一句。他們沒有心思理睬馬拉欣,他們正在忙著把這列火車掛好,為的是趕快辦完事,回到暖和的地方去。“這是哪一次車?”馬拉欣問。“第十八次車!”“可是軍用列車在哪兒?為什麼把我的車從軍用列車裡拆下來了?”沒有人答話,老人隻好走到火車站去。他先找他認識的列車長,卻沒找到,就去找站長。站長坐在自己房間的桌子旁邊,翻看一疊公文。他很忙,假裝沒看見走進來的人,他的相貌很威嚴:一頭剪短的黑發,兩隻招風耳,一根鉤子樣的長鼻子,一張黝黑的臉。他臉色陰沉,仿佛在慪氣似的。馬拉欣開始對他冗長地訴說自己的要求。“什麼?”站長問,“這是怎麼回事?”他往椅背上一靠,接著憤慨地問下去,“什麼?為什麼您不該走第十八次車?您說得清楚一點,我聽不懂!怎麼?您要我有分身法,樣樣事情同時抓嗎?”他向馬拉欣提出一大串問題,不知為什麼變得越來越凶了。馬拉欣已經在口袋裡摸皮夾子,可是到頭來,站長不知什麼緣故感到受了委屈,十分生氣,他從椅子上跳起來,離開了房間。馬拉欣聳聳肩膀,走出去找彆人說話去了。要就是由於煩悶,要就是由於想給這忙碌的一天再添點忙,要就隻是由於他的目光偶爾落到一扇印著“電報”兩個字的小窗子上,總之,他走到窗口,說要打電報。他拿起一支鋼筆,想了想,在一份藍紙上寫道:“加急電報。運輸處長台鑒。八節車皮的活牲口。在各站受到留難。請即指定快車車次。複電費已付。馬拉欣。”打出電報以後,他又走到站長室去。在那兒,他發現在一個蒙著灰色呢套子的小長沙發上坐著一個上流人,儀表端莊,生著絡腮胡子,戴著眼鏡和一頂貉皮帽子。他穿的皮襖很特彆,像是女人穿的,用皮子鑲邊,肩上有穗帶,袖子開岔。他麵前站著另一個上流人,長得很瘦,可是精壯,穿著鐵路查票員的製服。“您可再也想不到,”查票員對那個穿怪皮襖的上流人說,“我要跟您講一件稀奇古怪的事!Z鐵路不動聲色,暗中偷走了N鐵路的三百輛車皮。這是實在的事,先生!我敢當著上帝賭咒!他們把車皮弄走,重新塗一層油漆,寫上他們自己的字母,於是萬事大吉!N鐵路派出密探到各處偵察,他們找了又找,後來,您瞧,他們偶然發現Z鐵路的一輛破車皮。他們拉到自己的車房裡去修理,忽然間,真是難以相信,他們在車輪和輪軸上看見了他們自己的印記。您看如何?啊?要是這事是我乾的,他們就會把我發配到西伯利亞去,可是他們對鐵路局卻馬馬虎虎就算了!”馬拉欣喜歡跟有知識、有教養的人談天。他摸摸胡子,尊嚴地參加了談話。“諸位先生,比方,拿這個例子來說,”他開口道,“我正在運牲口到X地。滿滿的八車。挺好……您猜怎麼著,每一車皮牲口他們要收六百普特(俄國重量單位,1普特等於16.38公斤。)重的貨物的運費。八頭牛哪兒有六百普特重,那要輕得多,可是他們才不管呢……”這當兒亞沙走進房間,找他的父親來了。他聽著,想在椅子上坐下來,可是大概想到自己的身子重,就走開,坐到窗台上。“他們才不管呢,”馬拉欣接著說,“而且硬要我跟我兒子出三等車的車票錢四十二盧布,因為我們要在貨車裡跟公牛待在一塊兒。這是我兒子亞科夫(前文“亞沙”是“亞科夫”的小名。)。我家裡還有兩個兒子,可是他們上學念書去了。哼,這且不說,依我看呐,鐵路把牲口商人弄得傾家蕩產了。早先,人家趕著一群群牲口走路,生意倒好做得多。”老人說話拖拖拉拉,長得很。每說完一句,他就瞧一瞧亞沙,好像要說:“瞧,我在怎樣跟有學問的人談話!”“唉!”查票員打斷他的話,“誰也不憤慨,誰也不批評一句!為什麼?那很簡單。可惡的事,隻有在偶然發生的時候,在它破壞了秩序的時候,才會引人注意,惹人憤慨。而在此地,實在糟極了,這種事卻已經是早已風行的常規,成為秩序本身的基礎,每一條枕木都帶著它的烙印,冒著它的氣味,這種事很快就成了習慣!就是這麼的,先生!”第二遍鈴聲響了。穿怪皮襖的上流人站起來。查票員挽著他的胳膊,仍舊熱烈地談著,跟他一塊兒到月台上去了。響過第三遍鈴聲,站長跑進房間裡來,在他的桌子旁邊坐下。“請問,我跟哪一次車走?”馬拉欣問。站長瞧著一張公文紙,氣憤地說:“您是馬拉欣嗎?八節車皮?每節車皮您得付一盧布,此外您還得付六盧布二十戈比的印花費。您沒有貼印花。那麼一共付十四盧布二十戈比。”他拿到錢,寫了幾個字,用沙土吸乾墨水,生氣地從桌子上抓起一卷表格,很快地走出房間去了。傍晚十點鐘,馬拉欣接到運輸處長的回電:“優先放行。”看完電報,老人意味深長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