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1 / 1)

申鳳梅 李佩甫 6848 字 17天前

在這一段時間裡,大梅找不到自己了。她熬了很多個夜,掉了很多頭發,人幾乎都要崩潰了!古裝戲肯定是不讓演了,現代戲呢,她……於是,她一次次地問自己,如果我不是‘戲’,那我是什麼呢?!我還會什麼?!我這一輩子不就完了麼?!夜裡,躺在床上,她大睜著兩眼,想啊想啊,越想越覺得要是這樣下去,她還不如死了哪!她不想就這麼“完了”,她也不能就這麼認了。她從小學戲,也隻能是個“戲”了!於是,一早起來,大梅又跑去找了朱書記。在辦公室裡,大梅決絕地對朱書記說:“……老朱,我隻求你這一次,再給我半個月時間,我下去深入生活。我就不信,我唱不了現代戲!”朱書記說:“大梅,你是名人,要下去的話,生活上……?”大梅說:“我不怕,我本就是苦出身,要飯出身,還有啥苦我不能吃?你就讓我去吧。”朱書記又說:“大梅,你想好,這一次參賽,地區可是要求拿獎啊?”這時,大梅沉默了。上頭是要拿獎的。可她能保證拿獎麼?可要是不能拿獎,能證明你能演現代戲麼?到了這份上,已經沒有退路了,也隻有豁出來了。大梅咬了咬牙,一拍桌子,說:“我豁出去了,拿獎!”朱書記再一次說:“大梅,咱可是一言為定啊?”大梅說:“一言為定。”朱書記沉默了一會兒,說:“好!我同意,你說你去哪兒?”大梅想了想,說:“大營。”這時,站在一旁的蘇小藝也激動了,說:“朱書記,既然團長願意下去深入生活,我陪她去!可有一條,要是還不行,咋辦?!”大梅又沉默了片刻,瞪著兩眼說:“……要是再唱不好,我死。我寧肯死!”就這樣,大梅和導演蘇小藝各推一輛自行車,車上捆著被褥,到市郊的大營村體驗生活來了。田野裡,正在地裡乾農活的婦女們看見她,有眼尖的說:“那不是大梅麼?”有人說:“噫,真是大梅!”於是,一下子圍上來了,她們圍住大梅,一個個嘰嘰喳喳地說:“梅回來了!”“真是梅呀,怪不得看著像哪!”“住幾天的吧?”“這回可得多住幾天……”“中午上俺家吃飯!”“上俺家!上俺家!”“我知道,咱梅好吃芝麻葉麵條,早上我就泡好了!”……女人們嘰嘰喳喳的,說著說著,竟爭吵起來了。有的說:“憑啥上你家?你家有啥好吃的?!”有的說:“憑啥上你家,你家老好?!”有的說:“你家有芝麻葉,俺家沒有?芝麻葉有啥稀罕的?真是!”這時,支書女人往田埂上一站,說:“你們誰也彆爭了!這回,我說啥也得強量一回,上俺家!烙饃、稀飯、香椿菜,煎雞蛋!”當大梅被鄉親們扯來拽去的時候,蘇小藝就在一旁站著。他這個“眼鏡”一下子成了一個局外人,沒有一個人理他,他自己也顯得很失落。但他對大梅是羨慕的。他覺得,一個演員能到這份上,也值了。就在他們住下的第二天,大梅早早就起來了,她一起來就跟村裡的人一樣站在大鐘下等著隊裡給她派活兒。隊長說,剛來,歇兩天再說吧。她說,歇啥,時間緊,我就是來學習的。說著,見有婦女被派去起糞,她跟著就去了。在糞坑邊上,見幾個婦女跳下去了,她也跟著把褲腿一綰,鞋一脫,跟著便跳進了臭烘烘的糞池……幾個女人忙說:“大姐,呀呀,大姐,這活太臟!你……”大梅笑著說:“沒事,你們能下,我也能下。我就是來學習的。”說著,抄起糞叉便乾了起來……乾了一上午,下工的時候,在村街上,大梅見一位胖大嫂正挑水呢,她就跟上去學胖大嫂挑水……立時就惹了一村人看!這位大嫂是個熱心人。在村街上,她擔著兩隻水桶,身子一悠一顫的,胳膊甩得很開,她一邊走一邊回頭熱心地教大梅,她笑著說:“大妹子,甩開,你把胳膊甩開!實話給你說吧,女人挑水就是浪哩,一浪一浪走,彆低頭看桶,要揚起臉兒,挺起胸……彆怕看,就是讓那些死男人看哩!看吧,看到眼裡拔不出來……”正說著,卻一下子跟對麵來的一個挑擔的人撞了個滿懷!水桶裡的水也撞灑了大半……胖大嫂罵道:“娘那腳!這是誰呀?沒長眼?!”說著,竟又哈哈笑起來。大梅擔著半桶水,也學著把胳膊甩起來,一悠一悠地走,可她沒挑過水,走著,身子仄歪著,顯得很吃力……站在一旁的蘇小藝一聽,趕忙掏本來記,他禁不住脫口說:“好!這個‘浪’字太好了!”“哄”的一聲,滿街都是笑聲!笑得蘇小藝愣愣的,不知道人們到底笑些什麼。這天夜裡,大梅因為乾得太猛,累壞了,她就地躺在場裡的一堆麥秸上,幾次想翻身,都沒有翻成。無奈,她在腰下邊墊了一塊磚,把疼痛難忍的腰一點一點支起來……這會兒,望著滿天的星星,她心裡卻暢快了許多。這時,蘇小藝走過來問:“累壞了吧?”大梅咬著牙說:“沒事,我挺得住。”蘇小藝感慨地說:“啥叫脫胎換骨,這就叫脫胎換骨呀!我剛打成老右的時候,也有忍不住的時候,你要是挺不住,就算了。你又沒犯錯誤,犯不上受這份罪……”大梅說:“我能挺住。”在大營的這些日子裡,大梅見什麼就學什麼。無論學什麼她都十分認真。她心裡隻有一個信念,一定要學會演現代戲!在田野裡,大梅在跟老支書學犁地……老支書說:“你要先學會使喚牲口。學會‘號頭’。比如說,籲——就是停,你喊籲,它就站住了;喔——喔——是走;哨——哨——是往後退;讓它往左,你手裡的鞭子往右撩;你讓它往右,你手裡的鞭子往左撩,你看,最好是撩到它的耳朵根上,這樣不傷牲口……”大梅笑著說:“它還挺通人性哪。”老支書說:“彆看它是牲口,通人性,可知道好歹。”說著,老支書把鞭子交給大梅說:“你試試?”大梅從老支書手裡接過鞭杆,又用手扶住犁柄,說:“大伯,你鬆手,讓我試試……”說著,就一個人趕著牲口犁起來……支書小跑著跟在後邊,囑咐說:“慢點,慢點。”開始還行,可當她快要犁到地頭時,大梅就有點慌了,說:“這,這咋說呀?……”說著,就一迭聲地亂喊起來:“……籲——籲——喔——喔——哨——哨……”可那牲口不聽她的,徑直往前走,一下子竄到了田埂上,大梅措手不及,一下子被帶倒在地上!身後,幾個人高叫著:“籲,籲!……”追了上來,拽住了韁繩,趕忙把大梅扶起來。大梅笑笑說:“沒事。沒事。”眾人都笑起來!這天傍晚,大梅趁歇工的時候跟二怪學拉車……二怪對大梅說:“大姐,這拉車沒啥學,是下死力的。要領就是兩手扶杆,頭往前拱,腳往後蹬……”大梅就說:“光說不行,兄弟,你叫我試試!”說著,就從二怪手裡接過了車杆,用力往前拉……二怪馬上對那些往車上裝糞的農民說:“哎,少裝點。少裝點。”大梅由於用力太大,二怪也沒注意,拉車的襟帶也沒掛好,大梅一使勁,竟然拉空了,她一跟頭踉踉蹌蹌地栽出去七八步遠,一頭栽在了地上,這回比上次跌的重,頭上竟磕出血來了!眾人立馬圍上來,亂紛紛地說:“血!血!大姐,要緊麼?”大梅從地上爬起來,笑著說:“沒事。沒事。擦破點皮。”說著,又走回到架子車前,說:“叫我再試試。”旁邊有人說:“梅,是那回事就行了,你又不是要上山拉煤的,出那力乾啥?”大梅說:“既學就得學會。學會了才能琢磨出味來,光比劃還不行……”就這樣,她整整拉了三天的糞車。這天,在一個農家小院裡,大梅看見一個老太太抓雞。她覺得老太太太有意思了。雞往東跑,老太太往東攆;雞往西跑,老太太往西攆;而後,老太太虛虛的往西邊一晃,身子卻往東邊扭,這一下子逮個正著!……看著看著,大梅上心了,她一邊看一邊在模仿她的動作……這時,老太太抱著雞扭過頭來,笑著說:“喲,是梅呀,你看這雞子,老費手!……”跟在後邊的蘇小藝一聽,忙湊上來說:“你聽聽,這語言多生動!抓雞,她不說雞淘氣,說是‘費手’,精彩!精彩!編都編不來的。”在大營,隔三差五的,農民們就要求大梅給唱一段。大梅呢,隻要有人讓唱,她就唱,從來不拿架子。常常是在中午的時候,人們都蹲在飯場上,在村中的那棵老槐樹下,地上蹲一片人,擺一片老海碗……大凡這會兒,大梅一準要給鄉親們散煙,她散過煙後,見眾人都看著她,光張嘴,不說話……就明白意思了,不等人們要求,就說:“……我給老少爺們唱一段。”這麼說著,就站在飯場中央唱起來……眾人自然是熱烈地鼓掌!老支書感慨地大聲說:“看看人家大梅,恁大的演員!給周總理都唱過,請都請不來的大名角!給你們狗日的唱地攤?!給我再拍拍,手拍爛都不虧呀!”眾人一放碗,死拍,接下去的掌聲就更熱烈!老支書又說:“梅,不管你啥時候來咱大營,見門就進,見飯就吃!這裡就是你的家!哪個狗日的敢不認,我砸他的鍋台!”眾人齊聲說:“對!誰敢不認,砸他狗日的鍋台!”大梅就連聲說:“謝謝,謝謝。”可她怎麼也想不到,在未來的日子裡,她這一個“謝”字,竟救了她的命!俗話說,人爭一口氣,佛燒一爐香。大梅為了學好農家人走路的姿態,可說是花了大氣力了,她甚至連命都潑上了。在大營,她是什麼活都乾,什麼苦都吃,幾乎是每時每刻,她都關注著鄉下人的每一個生活姿態,而後認真地去體會琢磨。在田野裡,大梅跟一群媳婦們學著打花權。她一邊乾活,一邊還關注著她們的姿勢、動作:她偷偷地觀察媳婦們給孩子喂奶的情景;她偷偷地觀察媳婦們在田埂上走路的模樣,哪個膀子先甩,哪隻胳膊後甩;她觀察媳婦們擦汗的各種姿勢;她觀察孕婦走路的笨拙、彎腰撿東西的一態一勢……她甚至跑到村路上,去觀察挑擔人換肩的動作……這天,在地裡乾活的時候,一個媳婦笑著對大梅說:“大姐,你再來就住到二鬥家。二鬥家媳婦最怕見你了……”大梅一怔,十分詫異地說:“二鬥家為啥怕見我?”另一個快嘴媳婦說:“二鬥家媳婦不孝順。她……不說了。”旁邊的又有一個媳婦說:“她怕看戲,戲是勸人的。她摳。待她婆子不好。趕明兒,你專門給她唱一出《牆頭記》……”眾媳婦笑著說:“對。就給她唱一出《牆頭記》!”有人說:“可不,要是誰嫌貧愛富,就給她唱一出《王金豆借糧》!”有人說:“小賴才不是東西哪!才進城沒幾天,就鬨著要退婚哩。連名也改了,叫個啥、啥子李文彬。鱉形!小賴就小賴,還‘聞’個啥子彬,聞(文)你娘那個腳!”頓時,田野裡響起了一片大笑聲!有人接著說:“那就給他唱一出‘陳世美’(意為《秦香蓮》)!看他那臉往哪兒放?!”有人說:“再不學好,鍘他個小舅!”立時,田野裡又是一片朗聲大笑……這時,大梅才明白了這些媳婦們話裡的意思。她心裡說,倒是應該去見識見識這個“鬥家媳婦”。於是,傍晚的時候,大梅和導演蘇小藝一塊來到了二鬥家。當他們站在院門口的時候,就見支書和村裡的婦女主任正坐在二鬥家院子裡斷“官司”呢。幾個年輕的媳婦在院外指指點點地對大梅說:“……這家,就是這家。”大梅好奇地說:“叫我去看看。”導演蘇小藝說:“好,太好了。我也要看看。”大梅笑了:“……你這人,人家吵架,你好個啥?”蘇小藝覺得失口了,忙不迭地解釋說:“我,我,我……不是這意思。”幾個年輕媳婦都捂著嘴笑起來……見他們真要進去,忙往後退了退身子,說:“恁去吧。俺不去了,二鬥家老厲害……”二人一進院子,便聽見那個漂亮的小媳婦高聲說:“……一把疙針捋不到頭。啥事都是人心換人心,四兩換半斤。去年會上,點心封了十二匣!今年,才封兩匣?這算啥呢?隻要人一騙過來,啥都不說了!車拉的,轎抬的,姑奶奶也不是白來的!……”蘇小藝用手掩著嘴小聲說:“聽聽,多生動!”跟著用手指頭點數著、又喃喃地小聲重複著:“車、拉、的,轎、抬、的,姑奶奶、也、不、是、白來的。”大梅忙扯了他一下,意思是讓他小聲點。蘇小藝立時不吭了。兩人一進院子,老支書忙站了起來,先給大梅使了個眼色,說:“你看看,就這點事,連市裡領導都驚動了!坐,坐,快,燈家,看座!”於是,二鬥家爹娘趕忙搬凳子讓座……待兩人坐下後,老支書說:“咋弄?我要是說不下,我就不說了?大梅不用說了,你們都認識。這位蘇領導可是從市裡來的!……”二鬥娘灰著臉小聲問支書:“老天爺,大乾部?”老支書故意說:“大乾部。”二鬥家媳婦見市裡“領導”來了,還是“大乾部”!偷偷地瞅了一眼,低低地勾著頭去,就再也不吭了。大梅望著這個村裡人說起來人人怕的“鬥家媳婦”,覺得這個小媳婦倒看上去蠻利索的,穿得乾乾淨淨的,頭發也梳得光溜溜的,長著一張耐看瓜子臉,不像是一個惡人,於是她就笑著說:“這小媳婦就是鬥家吧?看長得多齊整!人家都說漂亮的女子麵善,心事好。鬥,你可不能欺負人家呀?”二鬥看樣子粗粗憨憨的,就在地上蹲著,也不敢吭,一副“受氣包”的樣子……老支書笑著說:“鬥?媳婦好不容易才娶過來,手捧著怕牙掛著,他哪敢呢?”大梅笑了,故意問:“是嗎?”老支書接著批評說:“……咋說也不能對老人這樣。不能在娘家一個樣,來婆家又一個樣。鬥家,你說是不是?要不,讓大梅給你唱段《牆頭記》?”新媳婦低著頭紅著臉小聲說:“寬叔,你彆再說了。我改,我改還不行麼?”老支書一拍腿說:“這不結了!”往下,他又問:“鬥,你說說。”二鬥蹲在那裡,用眼瞥了瞥媳婦,再瞥瞥……不敢說,又想說,嘴裡嘟嘟噥噥地說:“那這……俺娘這……俺爹這……她隻要這……那,我也、沒啥說了。”這時,二鬥娘也借機會說:“……可不能再罵那樹了,那樹又沒惹你?那樹長歪了,我也沒法,我也不想叫它歪呀……”老支書問:“啥樹?”二鬥娘說:“院裡的,槐樹。”新媳婦側臉瞪了男人一眼,低著頭說:“我也不是那……主要是那……他家要是那了,我也會那……前頭有車,後頭有轍;東邊有風,西邊有雨;南邊是晚虹,北邊是早晴……”二鬥娘就接著說:“那是。一把葛針捋不到頭,誰家灶火不冒煙哪?誰家公雞不打鳴呢?橋歸橋路歸路,罐是罐,盆是盆,也彆這山看著那山高,和和美美地過日子,多好哪?!”新媳婦也接過話頭說:“可不,有遠的有近的,有長的也有圓的,說是一把葛針兒捋不到頭,可也有個青紅皂白吧?一鍋連皮的時候也有,可那是事出有因。山不在高,水不在深,日頭一天也曬不紅柿葉;蘿卜纓子長,兔子尾巴短,那就是該著了……”老支書接著說:“好,好,我都知道了,改了就好。和麵去吧,今兒個就在你家吃飯!市裡領導來了,叫我也跟著嘗嘗新媳婦的手藝。”這時,新媳婦立馬站起來說:“行,恁說吃啥吧?”老支書說:“你看著辦,拿手的。”接著,老支書又誇道:“鬥家厲害是厲害。可人家是嘴一份、手一份!待會兒嘗嘗人家的手擀麵!”蘇小藝忙說:“這不好吧?這不好……”大梅暗暗地扯了他一下,對鬥家媳婦說:“好,嘗嘗就嘗嘗。”在鬥家吃了飯,回去的路上,大梅和蘇小藝高一腳低一腳地走著。夜,滿天繁星,月光灑下一地銀白……走著走著,蘇小藝說:“大姐,生活真豐富啊!你看這個鬥家,說話多生動!”大梅說:“可不,常聽人說,鄉下的媳婦,是嘴一份手一份,今兒才領教了。你看那話說的,沒一句明的,可她想說的都說出來了……”蘇小藝說:“是啊,是啊。這就是生活呀!”這麼說著,他又感歎起來,“其實,大姐呀,這麼天,讓你受這份罪,我心裡也很不是滋味啊!”大梅也感歎說:“兄弟呀,一個唱戲的,上不了舞台,你知道我心裡有多苦啊!我死的心都有啊!”蘇小藝說:“我知道。大姐呀,說心裡話,你的確是一個唱古裝戲的料,尤其是唱生角的大材料呀。你的‘諸葛亮’,本可以登峰造極的,可惜了,太可惜了!”大梅說:“不說了,不說了,一說我就想哭……”蘇小藝說:“有句話,本不該我說,這古裝戲為啥不讓演?以人為鏡,可以正衣冠;以古為鏡,可以知興衰,憑什麼不讓演?這是信號呀,這說不定是一個信號?!”大梅說:“老蘇啊,你咋又反動了?上邊的事,咱也不知道,可不敢亂說!唉,不讓演就不演,不管咋說,咱得聽黨的……”蘇小藝一凜,忙說:“那是,那是。我也是瞎猜的……不說了,不能亂說。我以後得管住自己的舌頭。”兩人默默地走了一會兒,大梅突然悄聲說:“老蘇,咱弄點酒吧?不瞞你說,我渾身疼,想喝兩口。”蘇小藝看著她,笑了,說:“好,我去買。”蘇小藝轉身要走,大梅拉住他說:“給錢,彆爭了,我的工資比你高。”說著,把十塊錢硬塞到了他的手裡。看蘇小藝去了,大梅站了一會兒,突然衝動起來,她快步跑到地裡,順手拔了兩個白蘿卜……夜,麥場裡空蕩蕩的,到處都是深深淺淺的灰白,月光照在高高的麥秸垛上,灑一抹涼涼的銀粉……大梅和蘇小藝坐在麥秸窩裡,一人拿著一截白蘿卜……大梅先把酒倒在瓶蓋裡,雙手端起,恭恭敬敬地遞給了蘇小藝,說:“老蘇,我先敬你一杯!”蘇小藝忙說:“不,不。大姐,你來,你來,你先喝。”大梅說:“你端著,我有話要說。”待蘇小藝接過酒,大梅又說:“老蘇啊,你大姐是唱戲的,離不了舞台。這一次,請你務必對我嚴一點,狠一點,該罵你就罵,讓我過了這一關,你大姐求你了!”一時,蘇小藝激動起來,他忽一下站起身來,說:“大姐,我敬重你,你就是藝術的化身!不說了,我喝!”說著,端起那瓶蓋酒,一飲而儘!就此,兩人就著蘿卜,你一瓶蓋,我一瓶蓋,喝起來……片刻,蘇小藝陡地又跳起來,激昂地說:“大姐,我給你朗誦一首詩——”說著,他跳上麥秸垛,站在最高處,一甩圍巾,對著天上那朗朗的月光,大聲朗誦道:“雅典的少女,在我們彆前,”“把我的心,把我的心交還!”“或者,既然它已經和我脫離,”“留著它吧,把其餘的也拿去!”“請聽一句我彆前的誓語,”“你是我的生命,我愛你!……”此時,大梅忙提醒他說:“老蘇,你又犯病了,可不敢再往男女的事上想了!”蘇小藝高聲說:“大姐,我可不是想犯錯誤。這是詩,‘雅典的少女’是一種象征,是藝術之神的象征!”那天晚上,兩人都有點醉了,他們談了很多很多……第二天,導演蘇小藝開始給大梅導戲了。兩人就關在場院裡,一天一天地排,也不知道排什麼,隻是常常聽見他們說著說著就吵起架來,每一次都吵得很凶!開初的時候,村民們總是跑來勸,生怕兩人打起來。可是當他們跑來的時候,卻又見兩人又說又笑的……弄得勸架的人反道很無趣,後來,再聽見他們高聲嚷嚷的時候,也就沒人勸了。再後,聽見大梅唱的時候,村人們就圍過來看,於是,場上總是圍著一群一群的村人……那時候,大梅已開始唱《賣籮筐》的選段了……在表演中,有一點鄉親們是很不服氣的,像大梅這樣的名角,竟然時不時的受這個“眼鏡”的氣!那戴眼鏡的家夥時不時地就嗬斥大梅,他總是大聲嗬斥說:“停!停!重來,重來重來!”大梅也不還嘴,就老老實實地重新再來一遍……可唱著唱著,那蘇小藝又喊道:“停!再來。中間這一段,顯得硬了,再來一次!”大梅就再來……在場上觀看的人都說,看看人家大梅,真好脾氣呀!越是這樣,那“眼鏡”卻教訓得越凶,他就站在一旁,不時地批評、教導說:“要時時刻刻記住,你就是一個農村老大娘!”在一旁圍觀的鄉親們說:“老天爺呀,排個戲老不容易呀!……”時間就這麼一天天過去。一天下午,蘇小藝終於對渾身是汗的大梅說:“差不多了,歇會兒吧?”大梅還是有些擔心,問:“導演,你覺得咋樣?”蘇小藝說:“我看,差不多了。隻能說還欠一點火候……”大梅愣愣地站了一會兒,突然說:“導演,這裡邊是不是加一些生活中的舞蹈動作?你看,鄉下人挑水,都要甩個手,一擺一悠的,挺好看。推小車的,都要扭個腰。他們說,推小車,不用學,隻要屁股吊得活。挑著賣東西的,講究個‘蕩’,那擔子一‘蕩’一‘蕩’……不一定逼真,隻要像那回事,你說呢?”蘇小藝一拍頭說:“太好了!太好了!要神似。你說的意思就是‘神似’!要加,要加。加這麼一組舞蹈動作,可以說,整個戲就出新了!”於是,兩個人就蹲下身,在地上比比劃劃的,研究起舞蹈動作來……半個月時間,一晃就過去了。臨走的時候,一村人都出來為大梅送行……大梅站在村口,望著眾人,一拱手,說:“謝謝,謝謝鄉親們!都回去吧。地裡活兒忙……”可是,沒有一個人走,人們仍深情地望著她……大梅看眾人依依不舍的樣子,就說:“那好,我再為大夥唱一段。”說著,就站在村口上,又給大夥唱了一段《賣籮筐》……眾人自然是熱烈地鼓掌!這時候,蘇小藝很想站出來,給鄉親們朗誦一首詩,可他看大夥的注意力都在大梅身上,也就罷了。這當兒,老支書站出來說:“算了,都回去吧。梅又不是不來了。讓二怪代表大夥去送送。”媳婦們圍著大梅,紛紛說:“大姐,你可常回來呀!”大梅說:“我回來,得空就回來。”此時,二怪拉著一輛架子車走過來……老支書說:“不是讓你套車麼?”二怪說:“大姐說了,用架子車。”大梅從二怪手裡接過車杆,說:“讓我拉。”二怪一怔,說:“你拉?”大梅又對蘇小藝說:“導演,你坐上吧。”蘇小藝竟然毫不謙讓,大腿一邁,堂而皇之地坐上去了……二怪吃了一驚:“你拉他?憑啥?!”大梅說:“他可是導演哪。把他拉進城,我就畢業了!”說著,大梅扭頭對坐在車上的蘇小藝說:“算不算?”蘇小藝說:“算!”大梅說著,與眾人招招手,很爽快地拉上蘇小藝就走……二怪心裡不忿,嘴裡嘟囔著跟在後邊……功夫不負有心人啊!在省城鄭州,申鳳梅可以說是再次一炮走紅!在河南省舉辦的這屆戲曲大賽上,由申鳳梅主演的現代戲《賣籮筐》,出人意外地獲得了專家們的一致好評。她所飾演的農村老大娘,達到了惟妙惟肖的程度。演出那天,在掛有“河南省現代戲曲大賽”橫幅的河南大劇院裡,申鳳梅和與她唱對手戲的演員在舞台上演出現代戲《賣籮筐》時,她那極富於生活情趣的表演贏得了評委和觀眾極為熱烈的掌聲!坐在第五排的專家們紛紛點頭說:有新意,這小戲出新了!然而,演出結束後,大梅仍擔著一份心。要知道,這次調演,她是立過軍令狀的,要是萬一評不上獎,她實是無法交待啊!所以,當天夜裡,她飯都無心吃,心裡七上八下的,她心裡默默地說,要是再不行,我隻好改行了!後來,在頒獎大會上。當省文化廳領導在主席台上宣布獲獎名單時,大梅的心一下子又吊起來了,她根本就沒有聽,而是早早地跑到了劇場的外邊……這時,廳長高聲念道:獲現代戲一等獎的有:《賣籮筐》、《扒瓜園》……此刻,場上響起了極為熱烈的掌聲!此刻,大梅卻站在劇院外邊的台階上……當蘇小藝喜滋滋跑出來告訴她時,她扭頭看了看,小聲問:“怎麼樣?”蘇小藝像孩子一樣跳了起來,揚起手高興地說:“評上了!一等獎!不光評上了,還要代表河南參加全國調演呢!”這時,大梅才喘口氣,身子一軟,出溜兒一下坐在了台階上,她往地上一坐,兩眼含淚,喃喃地說:“老天爺,歇會兒,叫我歇會兒吧。”待喘了幾口氣,過了片刻,她又點了一支煙,一直到這支煙吸完,她才又扭過頭來,認真地問:“這麼說,我能演現代戲了,是吧?”蘇小藝說:“你當然能演!”她喃喃地說:“老說我就會演帝王將相……我現在也能演現代戲了。”說著,她竟然淚流滿麵!此時此刻,隻見遠遠的,黑頭匆匆走來,他是專程從周口趕來的!……他來到大梅跟前,往地上一蹲,從懷裡捧出了兩隻精致的小茶壺,親切地小聲問:“喝熱的,還是涼的?”大梅一抬頭,驚道:“你啥時候趕來了?”春來秋去,大梅終於迎來了她演出生涯的第二個青春期!在這段時間裡,大梅以驚人的毅力又爭回了在舞台上演出的權利。現在,她仍是越調劇團的主角,是台裡的台柱子!沒人知道她到底花費了多少功夫,沒人知道她到底流了多少汗水,在台下,她逢人就學,不恥下問,隻要是她不如人的地方,她都要問,都要學。為學到彆人的長處,她也不知道花了多少錢。她總是買煙買酒買點心……送給讓她“靠弦”的師傅們。她在錢上的大氣,常讓那些男人們不能不服氣!她從來沒有在乎過錢,她的工資全都花在“戲”上了。就這樣,大梅牢牢地站住了舞台,無論演什麼,她都是當之無愧的主角!她在現代戲《李雙雙》中飾演過“李雙雙”;在《紅燈記》中飾演過“李奶奶”;在《江姐》中飾演過“雙槍老太婆”……無論在城裡舞台上演,還是在鄉下的土台子上演,還是在工廠裡演,她都一樣的認真!在河南大地上,說到越調時,沒有人不知道她大梅的。大凡看戲時,人們就會說:大梅的戲來了!“大梅的戲”幾乎成了中原地方戲的一種代稱!然而,好景不長。夏天來了,這年的夏天特彆熱,熱得讓人發瘋!就在這個炎熱的夏天裡,突然有一天,街頭的一個個大喇叭裡,都在播送著五個字:“……文化大革命……”“……文化大革命……”“……文化大革命……”那天,大梅剛剛演出歸來,她坐在一輛長途車上,很詫異地問車上的人:“乾啥呢,這是乾啥呢?”可是,車上沒有一個人能回答……當車開進市區時,大梅發現,竟有人在街口上燒書!每一個街口上,都有一些人在主動地燒書。他們把自家的書從家裡拿出來,很招搖地拿到街口處當眾點著,而後看著那些書頁化成灰燼……接著,不斷地有人也跟著把自己家裡的藏書拿出來,扔在火堆上……這究竟是為什麼呢?大梅不解了。下了車,大梅匆匆趕到劇團大院。她剛踏進院子,卻又一次驚訝了!隻見那些剛剛從上海訂製的古裝戲衣,連箱都沒有拆,就整箱整箱地堆放在院子中央……天哪!尤其讓人不解的是,崔買官正在往戲箱上澆汽油!澆完汽油的崔買官把那隻空油桶扔在一邊,一下子跳到一張桌子上,拍了拍手,大聲說:“毛主席教導我們說: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不是繪畫繡花,不能那樣一致(雅致),那樣從容不迫,文質林林(彬彬),那樣溫良古(恭)儉讓。革命是暴動,是一個階級推翻另一個階級的暴烈的行動!首先,我向各位宣布,本人從今天起,正式更名為崔衛東!我要告彆過去父母強加給我的舊的、封建的‘崔買官’,走向革命的崔衛東!”這就更讓人詫異了,被人叫了幾十年的崔買官,竟然連名字都不要了!正當“崔衛東”要點火時,大梅快步走了進來,她一看這陣勢,一下子慌了,忙問:“乾啥呢?這是乾啥?!”“崔衛東”扭頭看了她一眼,說:“乾啥?你說乾啥?!封、資、修的東西,毒害人民的東西,不能燒麼?!”大梅一怔,張口結舌地說:“這,這可是專門從上海訂做的呀?!這,這……朱書記呢?朱書記呢?!”圍在四周的人都一聲不吭……不料,隻見“崔衛東”一蹦三尺高!聲嘶力竭地喝道:“不就是帝王將相才子佳人麼?封資修的東西,誰敢不讓燒?!誰不讓燒站出來?!申鳳梅,我鄭重地告訴你,我受壓幾十年了,就是你,一直讓我跑龍套……可該我今天出口氣了!——點火!”大梅也氣了,她往前一站,說:“不能燒,我是團長,我說不能燒就不能燒。這都是國家財產!就是不能用了,可以改成彆的什麼……”革命的“崔衛東”說:“你說,你留住這些封資修的東西,到底是何用心?你到底還想毒害誰?!”大梅說:“買官,你咋?”革命的“崔衛東”臉一紅,氣急敗壞,一躥一躥地說:“誰是買官?誰是買官?告訴你,老子已正式更名為崔衛東了!”大梅愣了愣,一時竟不知說什麼好了……她心裡說,瘋了?這買官可能是瘋了?!此刻,導演蘇小藝小心翼翼地走上前來,小心翼翼地說:“老、老崔,能不能?能不能?這個,這個……”革命的“崔衛東”用蔑視的目光看了他一眼,脫口罵道:“呸!大右派,這裡哪有你說話的權力,給我滾一邊去!”就這麼一句,隻一句,頓時,蘇小藝往邊上一閃,再也不敢吭了……就此,“崔衛東”胳膊一伸,突然高聲呼道:“打倒大戲霸申鳳梅!申鳳梅不投降,就叫她滅亡!革命無罪!造反有理!”誰也想不到,崔衛東就這麼振臂一呼,眾人竟然都跟著呼起口號來了……頃刻間,隻見“崔衛東”把一支燃著了的火把扔在了戲箱上,隻聽“呼”的一聲,幾十隻從上海運來、還未拆封的戲箱,頃刻之間化成了一堆熊熊燃燒的大火!此時,大街上傳來了歌聲,那歌聲就著火勢,顯得十分的洪亮:馬克思主義的道理,千條萬緒,歸根結底,就是一句話:造反有理!……大梅一下子傻在那兒了,再也說不出話了……當天夜裡,一直等到夜半三更的時候,大梅獨自一個,手裡拿著一支小手電筒,躡手躡腳地來到了焚燒戲衣的地方,她睡不著,想來看一看……大梅悄悄地來到了劇團大院的空地上,在灰堆前蹲下來,小心翼翼地在灰堆上扒拉著,她從灰裡邊扒出了一些沒燒完的戲衣的衣領、衣角,拿在手裡,輕輕地撫摸著……此時,她身後突然有了咳嗽聲,嚇了她一跳!她趕忙捏滅手電,輕聲叫道:“誰?”黑頭走過來說:“我。你,半夜裡跑出來乾啥呢?”大梅一聽是黑頭的聲音,這才鬆了一口氣,說:“我睡不著。”黑頭默默地說:“你愁個啥?不讓演,咱就不演……”大梅十分委屈地說:“怎麼一下子就變了呢?說起來,咱也是誠心誠意為人民服務的,咱也是苦出身哪……”黑頭小聲說:“要不,你跑了吧?出去躲幾天……”大梅很不服氣地說:“我躲啥?我也是苦出身,我也是貧下中農,我憑啥要躲?!”黑頭說:“上頭不是……?”大梅仍然執著地說:“既然是上級號召的。他能革命咱也能革命,他能造反咱也能造反。我得去省裡問問,憑啥咱就不能革命?!……”黑頭沉默了片刻,說:“那好,我陪你去。問問上頭到底是咋回事。”大梅說:“走,說走咱就走!”黑頭說:“天還早著呢!”大梅說:“反正也睡不著。走吧!”於是,夫妻二人連夜往省城趕去。他們二人坐了一夜的火車,車開得很慢,到省城鄭州時天已大亮了。出了站,兩人發現,這時的省城已變成了一座大字報的海洋!火車站上到處都是醒目的大叉叉!連南來北往的火車車廂上,都糊滿了大字報!他們二人越看心裡越糊塗,不知這個世界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他們在車站旁的小攤上匆匆地吃了點飯,而後,心急火燎的往省文聯趕去。人到了難處,就想家了,文聯是他們的家呀!上午,大梅和黑頭走進省文聯的大樓,一進院子,就見樓道貼滿了大字報,到處都是令人恐怖的字眼:“油炸!”、“火燒!”、“千刀萬剮!”……這時,兩人已不敢再多問什麼了,當他們剛走到掛有“戲劇家協會”牌子的門前,隻見裡邊鬨嚷嚷的,已站滿了戴“紅衛兵”袖章的年輕學生!這些年輕人將頭戴高帽的原劇協秘書長往外揪,秘書長一頭的糨糊正從上往下淅淅瀝瀝地滴著!大梅“呀”了一聲,驚異地小聲問:“這,這是……?”這時候,那些“紅衛兵”也發現了他們,隻見一個戴紅衛兵袖章的小夥子厲聲質問道:“你,你是乾什麼的?!”申鳳梅一怔,忙說:“我?我們,我們也是來‘革命’哩……”此時,文聯的一個年輕人走上前來,看了大梅一眼,用蔑視的口吻說:“革命?你一個大戲霸想革誰的命?!你就是革命的對象!趕快滾回去!老老實實地接受當地群眾的改造!”說著,使勁推搡了大梅一把!那一眼,是大梅終生不能忘懷的一眼!就是那一眼,讓大梅徹底地心寒了。她心裡像針紮一樣的難受!她是來找上級的,是來找親人訴說委屈的,可親人在哪裡呢?!好在那群學生並不認得她,加上人聲嘈雜,樓道裡亂糟糟的,學生並不知道她的身份,就那麼呼著口號,押著劇協秘書長下樓去了!就在兩人不知如何是好的當兒,突然,那個曾罵過他們的年輕人卻悄悄地走了回來,他暗暗地把他們兩人拽到一邊,小聲說:“趕緊走,趕緊走吧!沒看這是啥時候……快走!快走!”說話間,隻聽忽拉拉一陣響動,又一群紅衛兵舉著大旗衝進了文聯大樓,一時口號聲此起彼伏,震耳欲聾!大梅和黑頭再也不問什麼了。兩人低著頭,慌慌張張地下了樓,在一片口號聲中匆匆逃離了省文聯大院……大街上,一片紅色的海洋……他們當天就回到了周口。到周口時,大梅就覺得她是無處可逃了!隻一天時間,周口也變了樣了,隻見滿街都是打了紅叉叉的大字報!街口上,“打倒大戲霸申鳳梅!”的大字報也已貼上了劇團門口的牆上……大梅心裡說,完了,她是在劫難逃啊!第二天,劇團大院裡就開起了批鬥大會……這個大會是崔衛東一手主持的!就是在這次會上,申鳳梅、蘇小藝、朱書記三人就被造反派揪了出來!他們每個人的脖子裡都給掛著一個大紙牌子,被勒令勾頭站在桌子上,在一連串的口號聲中,接受批鬥!此時此刻,那些平時“老師長、老師短”的青年演員們也都反戈一擊,跟著崔衛東起來造反了!就連那個平時不愛多說話的青年演員吳阿娟,這會也像是變了個人似的,隻見她滿臉通紅地跳起來,一下子顯得興奮異常,手裡高舉著一本毛主席語錄,激動地跑步上前,說:“毛主席教導我們說:凡是敵人反對的,我們就要擁護!凡是敵人擁護的,我們就要反對!申鳳梅,你這個大戲霸!你教我們是些什麼?全是流毒!今天,我們這些要革命的學員就是要反戈一擊,肅清你的流毒!……”立時,下邊有人呼起口號來:“打倒大戲霸申鳳梅!”“申鳳梅不投降,就叫她滅亡!”緊接著,臂戴紅衛兵袖章的崔衛東(買官)大步躥了上來,他走上前來,一句話沒說,竟先是大哭!他一邊哭著一邊控訴道:“……你們,你們壓製了我多少年哪!你們這些‘帝王將相’,你們這些‘殘渣餘孽’,你們這些‘資本主義當權派’,整整壓了我幾十年哪!就是你們,一天到晚讓我給你們跑龍套,打小旗!我,我,我是連一回像樣的角色都沒演過呀!你們就是這樣迫害我,迫害貧下中農的呀!……”說著,他一下子又跳了起來,用袖子一擦,喊道:“今天,我終於翻身了!可到我說話的時候了!打倒大戲霸申鳳梅!打倒走資派朱建成!打倒大右派蘇小藝!……”他一呼,眾人也跟著呼起口號來……突然之間,隻見崔衛東忽地躥將起來,揚起手來,一巴掌扇在了大梅的臉上!隻聽得“咕咚”一聲,大梅一頭從桌子上栽了下來!人群立時就亂了!下邊有人小聲嚷嚷道:“怎麼打人呢?怎麼能隨便打人呢?!”當大梅被人從地上拉起時,隻見她滿臉都是血!縱是這樣,也沒有人同情她,誰也不敢同情她了。她已經是“敵人”了。很快,大梅等人就被拉上了大街,開始遊街示眾了!第二天中午,在暴烈的陽光下,大梅和一些“走資派”、“右派”被紅衛兵們五花大綁地押在一輛汽車上,頭戴高帽遊街示眾!這天,大梅已被人強製性地穿上了她唱戲用的“八卦衣”,脖子裡掛著一把掃帚(意為“鵝毛扇”),六月天哪,在暴烈的陽光下,隻見她滿臉滿身都是汗水,就那麼極其痛苦地勾著頭在車上站著……街頭上,圍觀的群眾小聲議論說:“天哪,大梅?那不是大梅麼?大梅犯啥罪了?”看著申鳳梅受苦,有的老人竟然落淚了……汽車上的大喇叭一直哇哇響著,不停地播送震天的口號!當車在一條條大街上行進時,車上,押解她的人還不時地按著大梅的頭,架著她的胳膊,一次次地逼她說話……大梅無奈,大梅站在那裡,真有點叫天天不靈,叫地地不應了!她兩眼一閉,也隻有聽喝了,於是,她就一聲聲地跟著說:“我是大戲霸!我是個罪人!我是個大戲霸!我是個罪人!……”這天夜裡,大梅已經不能回家了,她被關在了一個廢棄的廁所裡。頭上是一彎冷月……這時候,她已經兩天沒有吃飯了,她的胳膊也被人擰傷了,怎麼也抬不起來了。她獨自一人坐在乾草上,強咬著牙,一點一點地往上抬著……然而,無論怎麼努力,她的胳膊還是抬不起來,最後,大梅徹底絕望了,她四下望去,伸出那隻好手摸來摸去,終於,她摸到了一根草繩!大梅艱難地站起身來,流著淚說:“死吧,讓我死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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