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多利亞時代的英格蘭是全世界第一個持續蒐集其統計數字的社會,通常這些數字都會讓英國人很得意。然而從一八四零年起,有個趨勢讓當時的意見領袖感到憂慮:單身女性多過單身男性的情況日益嚴重。到一八五一年,適婚年齡的單身女性數字,據統計為兩百七十六萬五千人——其中很大一部分是中上階級人家的女兒。這就形成一個相當嚴重的問題了。社會階層較低的女人可以就業,擔任裁縫、賣花女、農工,或者其他種種卑賤的職業。大家不擔心這些女人,在世人歧視的眼光中,她們懶散又沒受過什麽教育。A·H·懷特曾以驚訝的口吻報導說,他訪問了一個擔任火柴盒工人的年輕女子,她從來沒上過教堂或聚會所,也從沒聽過“英格蘭”或“倫敦”或“海”或“船”,從沒聽過上帝,不知道祂是做什麽的,而且不知道好與壞何者較佳。顯然地,對這麽一個愚昧無知的人,大家都隻會慶幸這個可憐的孩子還能在這個社會掙紮求生。但對中上層階級人家的女兒來說,情況就不同了。這些年輕淑女受過教育,懂得領略有教養的生活。而且她們從小被教養的唯一目標就是要當個“完美妻子”。這樣的女人應該結婚,這點是極其重要的。保持單身而無法結婚,就暗示著某種嚴重殘缺,因為世人普遍認為“女人真正的角色是擔任家庭的管理員、主發條,以及指引方向的星辰。如果她無法履行這個職責,那麽她就成了某種怪胎,某種與社會格格不入的可憐蟲。”而在現實上,出身良好的女人擇偶機會有限,又使得這個問題更形嚴重。畢竟,就如同當時一名觀察家所指出的,她們能做什麽工作,才能“不失去她們的社會地位?這樣的一位淑女,就隻能當個淑女,沒有其他的選擇。她不能為了牟利或賺錢而工作,免得侵犯了那些以工作謀生者的權利……”實際上,一個未婚的上流階層女子,可以利用她受過教育的特質,去擔任家庭教師。但在一八五一年,已經有兩萬五千名女性受雇為家庭教師,而且至少可以說再也不需要更多了。另一個選擇就更沒吸引力了:可以去當店員、職員、電報員或護士,但這些職業更適合低階層而不事業心的女人,而非社會地位早已確立的高貴淑女。如果一名年輕女子拒絕了這類有損顏麵的工作,她的單身狀態就會造成家裡頗大的財務負擔。愛蜜莉·道寧小姐觀察到這種“專業男士的女兒……不禁覺得自己對於辛苦賺錢的父親是個負擔和累贅;隻要肯去想,她們必然知道自己造成了家人長期的焦慮,而且隻要她們不結婚,那麽早晚就會在完全沒有準備也不適合的狀況下,被迫為生存而戰鬥。”簡而言之,父親和女兒都同樣感覺到結婚的緊迫壓力,任何像樣的婚姻都行。維多利亞時代的人比較晚婚,通常是在二十來歲或三十來歲,但艾德格·川特先生的長女伊麗莎白已經二十九歲了,是處於“完全適婚狀態”——表示有點過了巔峰期。因此川特先生自然注意到這位紅胡子紳士可能正需要一個妻子。何況這位紳士自己也表示他並非不願意結婚,而是暗示因為忙於工作,使得他無法追求個人的幸福。因此沒有理由相信這位服裝考究、顯然頗為富有,而且熱中競技的年輕男子不會被伊麗莎白吸引。基於此一考慮、川特先生便刻意邀請皮爾思先生星期天到他小溪街的家裡喝茶,藉口是要討論皮爾思先生那隻鬥犬的購買事宜。而皮爾思先生則是帶著幾分勉強地答應了。皮爾思受審時,法庭為了顧慮伊麗莎白·川特的感受,因而沒有傳她出庭作證。但根據當時一般的報導,可以勾勒出一個清晰的形象。她中等身材,膚色偏黑,而且根據一位觀察者的說法,她的容貌“非常平凡,完全稱不上漂亮。”當時和現在一樣,任何涉入醜聞的女人,其美貌總會被新聞記者誇大,所以既然沒有人讚美川特小姐的外表,大概就意味著其貌不揚。她顯然少有追求者,例外的隻有那些擺明想娶個銀行家女兒的野心男子,而她都斷然拒絕,對這個狀況她父親也一定憂喜參半。但她必定對皮爾思先生這位“活潑、大膽,容貌英俊又充滿魅力”的男子印象很好。根據各方說法,皮爾思也同樣對這位年輕淑女印象深刻。一個仆人的證詞紀錄中提到他們第一次見麵的情形,看起來簡直就是維多利亞時代的情節。當時皮爾思和川特先生和“全城公認的大美人”川特夫人一起在他們家後園的草坪上喝茶。他們望著幾位泥水匠在後院裡耐心地砌起一座廢墟,同時旁邊有個園丁正在種植一大片美麗的野草。這種對廢墟建築的迷戀在英國延續近百年,此時已經是最後一波;當時仍然很流行,每個負擔得起的人都會在自家弄一座廢墟。皮爾思觀察了那些工人一會兒。“要弄什麽?”“我們想弄一個水車磨坊,”川特夫人說:“會很美觀,尤其有了生鏽的水車轉輪。你不覺得嗎?”“為了建那個生鏽的轉輪,可花了好大一筆錢。”川特先生不滿道。“那是用本來就生鏽的金屬做的,省去好多麻煩,”川特夫人補充道:“不過當然啦,我們得等周圍的野草長高了,才能呈現出恰當的景觀。”此時伊麗莎白穿著白色硬布裙出現了,“啊,我的寶貝女兒,”川特先生說著站起身,皮爾思先生也跟著站起來。“請容我介紹,這位是愛德華·皮爾思先生,這位是小女伊麗莎白。”“我還不曉得你有女兒哩。”皮爾思說。他彎腰深深一鞠躬,握住她的手,好像正要吻,卻猶疑了。看到這位年輕女子出現,他顯然手忙腳亂。“川特小姐,”他說,尷尬地放開她的手:“你的出現讓我太意外了。”“不曉得這是不是對我有利呢。”伊麗莎白·川特回答,很快在茶桌旁坐下,伸出她的手等人把倒好的茶遞給她。“我保證,完全是對你有利。”皮爾思先生說。根據旁觀者所言,他講這句話時,臉紅得很厲害。川特小姐搧著扇子,川特先生清清喉嚨,完美妻子川特夫人則拿起一盤餅乾說:“皮爾思先生,要不要嘗嘗看?”“太謝謝了,夫人,”皮爾思回答,沒有人懷疑他講這些話的真誠。“我們才在討論那些遺跡,”川特先生說,聲音有點太大了:“不過之前皮爾思告訴我們他出國的經驗,事實上,他才剛從紐約回來。”這是個提示;他女兒機靈地接腔。“真的,”她說,輕快地搧著扇子:“太吸引人了。”“恐怕我講出來會讓人失望,”皮爾思回答,刻意避開那位年輕女子的眼光,明顯到所有人都看出他尷尬地沉默下來。他顯然被她吸引了,最後一個證據則是他朝著川特夫人提出評論。“那個城市就像世界上其他城市一樣,說實話,主要的特徵,就是缺乏我們住在倫敦的人視為理所當然的那種精致優雅。”“我聽說,”川特小姐大膽提問,繼續搖著扇子:“那個地區有土著食人族。”“真希望我跟印地安人打過交道,有說不儘的冒險故事可以取悅您,”皮爾思說:“美國人所說的印地安人,就跟東方的印度人是同一個字彙——不過恐怕我沒有什麽冒險可以報告。美國要往西渡過密西西比河之後,才是蠻荒地帶。”“你去過嗎?”川特夫人問。“去過,”皮爾思回答:“那是一條大河,比泰晤士河寬上好多倍,也是美國文明和蠻荒的分界線。不過最近他們正在那個廣大殖民地修築一條鐵路”——他提到美國時擺出一副優越的口吻,而川特先生縱聲大笑——“我想隨著鐵路的完成,那種蠻荒狀態很快就會消失了。”“真有趣。”川特小姐說,顯然想不出其他話可說。“你到紐約是去辦什麽事情呢?”川特先生問。“如果能容許我大膽些,”皮爾思繼續說,沒理會川特先生的問題:“而且兩位淑女嬌貴的耳朵不會覺得太受冒犯的話,我可以舉出一個存在於美國許久的野蠻例子,那種粗俗的生活方式很多人都覺得沒有什麽。各位聽過美洲野牛嗎?”“我讀到過,”川特夫人說,雙眼發亮。根據某些仆人的證詞,她和她的繼女受到皮爾思吸引,而且她當時的舉止在川特家裡引發了一樁小小醜聞。川特夫人說:“這些美洲野牛是大型野獸,就像野生牛,全身長滿粗毛。”“一點兒也沒錯,”皮爾思說:“美國西部有很多美洲野牛,許多人以獵殺牠們維生——雖然也賺不了多少錢。”“你去過加利福尼亞嗎?產黃金的那個?”川特小姐突然問。“去過。”皮爾思說。“讓這位男士講完他的故事吧。”川特夫人說,口氣有點太嚴厲了。“唔,”皮爾思說:“那些美洲野牛獵人,一般了解,有時候是為了那些肉,據說味道像鹿肉;有時候是為了也同樣值錢的毛皮。”“牠們沒有長長的牙。”川特先生說。前陣子川特先生才代表銀行投資一樁獵象探險行動,而且就在此時,碼頭邊的一個大倉庫裡麵塞滿了五千根象牙。川特先生親自檢查過這批貨物,一整間大庫房裡滿是白色的彎曲象牙,壯觀極了。“是沒有,牠們沒有長牙,不過公的有角。”“牛角,原來如此,可是沒有長牙。”“沒有。”“我明白了。”“請繼續吧。”川特夫人說,她的雙眼依然閃閃發亮。“嗯,”皮爾思說:“那些殺——宰掉美洲野牛的美洲野牛獵人,他們利用獵槍達到目的。有時他們會排成一排,驅趕大批野牛掉下某個懸崖;不過這種情形不常見,大部分都是一隻一隻宰掉。無論是那種情況——在此得請求各位原諒,我接下來會說出這個野蠻地區的一些粗野狀況——一旦結束了那些野獸的生命,就會取出牠們的內臟。”“很合理。”川特先生說。“說得是,”皮爾思說:“不過有一點很特彆。這些美洲野牛獵人把內臟的其中一部分視為絕世珍饈,就是野牛的小腸。”“他們怎麽吃呢?”川特小姐問:“我想是放在火上烤吧?”“不,小姐,”皮爾思說:“我在講的是一個非常野蠻的故事。這些小腸被視為寶貴的佳肴,是得當場吃的,完全不煮過。”“你的意思是生吃?”川特夫人說,皺起了鼻子。“是的,夫人,就像我們會吃生蠔,那些獵人會吃生腸,而且是從剛斷氣的野獸身上取出來,還是溫的。”“上帝啊。”川特夫人說。“接下來呢?”皮爾思繼續道:“偶爾會有這種狀況,就是兩國獵人在宰殺美洲野牛後立刻各搶到那根寶貴腸子的一端,兩個人都希望比下對手,能吃得比對方快。”“哎呀。”川特小姐說,手上的扇子搖得更快了。“不僅如此,”皮爾思說:“而且因為這些野牛獵人太急了,所以往往整段吞下。這種招數大家都懂,但他的對手可能會識破,於是邊吃就邊把吞下口卻還沒消化的腸子整段從他嘴裡拉出來,就像我也可以把一截細繩從雙指之間抽出來一樣。因此換句話說,一個人可能就吞下另一個人稍早吃掉的。”“啊,老天。”川特夫人說,臉色變得慘白。川特先生清清喉嚨:“好特彆啊。”“好古怪啊!”川特小姐勇敢地說,嗓音發著抖。“我得失陪了。”川特夫人說著站起身。“親愛的。”川特先生說。“夫人,希望我沒讓您感到不適。”皮爾思說著也站起來。“你的故事非常特彆。”川特夫人說,然後轉身離去。“親愛的。”川特先生又說,急忙追上去。於是愛德華·皮爾思先生和伊麗莎白·川特小姐就單獨在大宅後方的草坪上坐了一會兒,有人看到他們彼此交談,但不曉得談話的內容。不過川特小姐後來對一個仆人承認她覺得皮爾思先生有種“粗獷的迷人魅力”,而且川特家的人大致上同意,年輕的伊麗莎白現在取得了最有價值的一件珍寶:一個“候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