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的鐵路成長速度異常驚人,且超過倫敦的發展腳步,因而市區內始終未能建造起一座彙集各路線的中央總站。反之,每條私人公司鋪設的鐵軌都儘可能把路線深入倫敦,然後再建造一個終點站。但到十九世紀中期,這個模式逐漸受到攻擊。批評的焦點之一是因為要鋪設新的鐵路線,許多貧民區的住宅被拆除,以致窮人流離失所;第二個焦點則是對旅行者十分不便,他們不得不搭乘馬車穿過倫敦,到城市另一頭的車站轉車,才能繼續其旅程。一八四六年,查爾斯·匹爾森提議在倫敦市中心的路德門丘建造一座龐大的中央鐵路總站,並擬出了計劃,但這個想法始終未獲采納。反之,在幾個火車站陸續施工之後——最近的是於一八五一年開始動工的維多利亞車站和國王十字車站——由於輿論日益激烈,因而有一段時間沒有其他的興建計劃。最後,中央總站的想法終於被完全拋棄,眾多偏離市中心的新車站建造起來。到一八九九年,最後一座火車站瑪麗奔車站竣工,倫敦已經有十五個火車終點站,是其他歐洲大城市的兩倍多;而紛亂錯雜的鐵路線和火車時刻表,則顯然沒有任何倫敦人能熟記,隻有中的神探夏洛克·福爾摩斯除外。十九世紀中停建新車站的時期,對於幾條新路線非常不利,其中之一就是“東南鐵路公司”,他們的路線從倫敦通往濱海城市福克斯通,長約八十哩,但一直到一八五一年倫敦橋終點站改建完畢,東南公司在倫敦市中心才終於有了據點。倫敦橋車站位於泰晤士河南岸的倫敦橋附近,是全市最老的火車站,由“倫敦暨格林威治鐵路公司”始建於一八三六年。這座車站從來就沒討人喜歡過,曾被斥之為“設計與構思”劣於其他諸如帕丁頓車站和國王十字車站等後建的車站。不過當倫敦橋終點站於一八五一年改建後,《倫敦新聞畫報》卻回憶舊車站原來具有“簡潔、富有藝術感又實用的出眾外觀。因此我們很遺憾這一切已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顯然遜色許多的新車站。”正是這類反覆無常的批評,使得建築師往往困惑不已,甚至被激怒。設計聖保羅大教堂的大建築師克裡斯多福·雷恩爵士本人就曾在兩百年前抱怨,寫到“倫敦人可能會瞧不起某些眼中釘,直到拆除之後,才又神奇地改口,用崇高而熱情的語彙讚揚不已,回過頭來批評那些取而代之的新建築遠遠不如。”但不得不承認的是,新的倫敦橋終點站是最令人無法滿意的。維多利亞時代的人將火車站視為“這個時代的主教堂”;他們期望火車站可以兼顧美學的最高原則與建築的最高成就,許多火車站便以高聳而優雅的玻璃圓頂,實現了這個願望。但新的倫敦橋車站卻在各個方麵都令人大失所望。這棟L形的兩層樓建築有著扁平而實用的外觀,左邊的拱廊下是一排乏味的商店,主車站正麵樸實無華,除了屋頂的一麵大鐘外,其餘一無裝飾。但最嚴重的是車站的內部平麵設計——早期的批評焦點一部分都集中在這裡——完全沒有改變。在這座車站改建期間,東南鐵路公司便著手洽商,希望能使用倫敦橋終點站做為駛往福克斯通列車的起點。後來便以租賃方式,由東南鐵路公司向倫敦暨格林威治鐵路公司租下鐵軌、月台以及辦公空間;但是除了種種必要設施之外,就得不到任何其他的設備了。列車調度人員的辦公區由四間辦公室組成,位於車站遙遠的一角——兩個房間供職員使用,一個倉庫堆放貴重的寄存物,另外一個稍大的辦公室則是站長室。四個房間的正麵都是大玻璃窗,位於車站二樓,而且隻能從月台的一道鐵製樓梯上去。任何人上下樓梯,不但辦公室的工作人員看得到,月台上的所有乘客、腳夫、警衛等,也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站長姓麥弗森,是個上了年紀的蘇格蘭人,他會密切注意屬下,免得他們望著窗外做白日夢。因此,一八五四年七月的某一天,辦公室裡沒有人注意到有兩名旅客占據月台上的一張長椅,在那邊待上一天;他們頻頻看表,好像等不及要趕緊上車似的。而且,也沒有人注意到同樣這兩位紳士隔周又來到月台,在同一張長椅上坐了一整天;等車的同時,他們觀察著車站的一切活動,並不斷查看他們的懷表。事實上,皮爾思和艾噶爾手裡拿的不是懷表,而是馬表。皮爾思那隻馬表非常精致,有兩個鈔針圈,外罩十八K金表殼。馬表被視為最新的工程學奇蹟,專門用於賽跑等用途。不過皮爾思攏起手掌把表握在其中,沒有引來任何注意。第二度觀察那些辦公室職員的日常工作、鐵路警衛的換班、辦公室訪客的來去,以及對他們很重要的其他事項之後,艾噶爾終於抬頭循著鐵製樓梯望向辦公室宣布道:“真他娘的慘了,那兒簡直是攤在大家眼前。不過總之,上頭有什麽你要的東西?”“兩把鑰匙。”“兩把什麽鑰匙?”“兩把我剛好想要的鑰匙。”皮爾思說。艾噶爾眯起眼睛望著辦公室,絲毫看不出他對皮爾思的答案感到失望的跡象。“好吧,”他說,以一種專業的口吻:“如果你要的是兩根鑿子,我認為會放在那個儲藏室”——他不敢用手指,隻是點了個頭——“就在過了職員辦公室那邊。你看到那個小櫥子了嗎?”皮爾思點點頭,透過玻璃,他可以看見整個房間。儲藏室裡有個嵌牆式的黃綠色櫥子,櫥身很短,看起來就像那種可能會藏著鑰匙的地方。“看到了。”“那個櫥子呢,包在我身上就行了。你可以看到上頭有鎖,但是不成問題。很便宜的鎖。”“那前門呢?”皮爾思說,視線移向彆處。不光是房裡的櫥子上了鎖,出入那四間辦公室外頭的那道門——一扇磨砂玻璃門,上頭印著“東南鐵路公司”,下方一行“列車調度部”——門鈕上方也有把大大的黃銅鎖。“看那樣子,”艾噶爾嗤之以鼻:“找根便宜的鑿子掏一掏就能挑開了,我用沒剪齊的指甲都能摳開。我們的問題不在那些鎖,而是他娘的太多人了。”皮爾思點點頭,不過一聲都沒吭。這個任務基本上是艾噶爾的,他自然會想辦法。“你剛剛說,你要的是兩把鑰匙?”“沒錯,”皮爾思說:“兩把鑰匙。”“兩把鑰匙,那就是四個蠟模了。四個蠟模要印好的話,得將近一分鐘。但還不包括弄開外頭的鎖,或者裡頭的櫥子。那就又得花更多時間了。”艾噶爾看了一圈擁擠的月台,還有辦公室裡的職員。“想在白天進去,他娘的太危險了。”他說:“人太多了。”“夜裡呢?”“是啊,夜裡,裡頭是空的,整個辦公區裡也是空的。我想夜裡是最好的了。”“到了夜裡,會有條子來繞,”皮爾思提醒他。他們已經知道夜裡車站沒人時,警察會每隔四或五分鐘巡邏一趟,一整夜都是如此。“這樣時間夠嗎?”艾噶爾皺眉,又抬頭對著辦公室眯起眼睛。“不夠,”他終於說:“除非……”“怎麽?”“除非辦公室是開著的,那麽我就可以如你所願,輕鬆俐落進去,很快做好蠟模,兩分鐘之內離開。”“可是辦公室夜裡會鎖起來。”皮爾思說。“我在想找個蛇人。”艾噶爾說,然後朝站長辦公室點了個頭。皮爾思抬頭看。站長辦公室有一麵大玻璃窗,他可以看見滿頭白發、穿著長袖襯衫的麥弗森先生前額上有一道綠影子。麥弗森身後有一扇氣窗,將近一平方尺。“我看到了,”皮爾思說。然後又說了一句:“媽的真夠小了。”“身材適當的蛇人就能鑽過去,”艾噶爾說。蛇人指的是善於擠過小空間的小孩,通常是當過清掃煙囪的學徒。“一旦他進了辦公室,就打開櫥子,然後從裡頭把門打開,先替我鋪好路。這麽一來,這份差事就十拿九穩,沒有問題了。”他說,滿意地點著頭。“隻要能找到這麽個蛇人。”“是啊。”“這樣的人一定很難找,”皮爾思說,再度望著那扇氣窗:“如果我們要從那裡進去,最好的人選是誰?”“最好的?”艾噶爾說,一臉驚訝:“最好的人選就是‘清潔威利’,可是他在裡頭。”“在哪裡頭?”“新門監獄,彆想逃出來。他得認命在裡頭踏金龜輪(譯注:金龜輪〔cockchafer〕指當時英國監獄內規定囚犯踩的一種踏車,類似水車,可產生動力供磨坊使用,但效益極低,踩踏的過程極為枯燥苦悶,主要是做為一種懲戒的設施。),乖乖等著他離開的那天到來。不過不是逃獄,新門那邊不可能的。”“或許清潔威利可以找個辦法。”“沒有人找得出辦法的,”艾噶爾悶悶地說:“以前有人試過了。”“我會傳話給威利,”皮爾思說:“再看看情況如何。”艾噶爾點點頭。“我會抱著希望的,”他說:“不過不會太大。”兩個人又回去觀察辦公室。皮爾思凝視著儲藏室,還有那個嵌在牆壁上的小櫥子。他忽然想到從沒見過那個櫥子打開。他有個想法:如果那個小櫥子裡有不止一把鑰匙、而是比方幾十把、上百把呢?艾噶爾怎麽知道要給哪一把印蠟模?“條子來了。”艾噶爾說。皮爾思轉眼,看見警察正在巡邏。他按下馬表:上次巡邏到現在是七分四十七秒。但警察在夜間的巡邏會更頻繁。“你看到什麽能躲的地方了嗎?”艾噶爾朝一個角落的行李架點了個頭,離樓梯不會超過十二步。“就是那裡了。”“還不錯。”皮爾思說。這兩個人在那裡一直坐到七點,等到調度辦公室的職員都回家為止。七點二十分,站長也離開了,臨走時鎖上外頭大門的鎖。艾噶爾從遠方看到了那把鑰匙一眼。“什麽樣的鑰匙?”皮爾思問。“一根便宜鑿子就能對付了。”艾噶爾說。這兩個人又待了一個小時,直到實在不便再繼續留在車站裡。最後一班列車已經開走,他們現在太惹眼了。他們待到剛好計算夜班巡邏警察走一圈的時間——那名警察每五分零三秒會經過站長室一次。皮爾思按下馬表上的鈕,瞥了另一手一眼。“五加三。”他說。“不好弄。”“你辦得到嗎?”“當然辦得到,”艾噶爾說:“我能用更短的時間把個姑娘的肚子搞大哩——我隻是說不好弄而已。五加三?”“我點根雪茄可要不了這麽久。”皮爾思提醒他。“我辦得到,”艾噶爾堅定地說:“隻要有個像清潔威利那樣的蛇人。”兩個人走出火車站,踏入外頭逐漸黯淡的暮色裡,皮爾思朝他的出租馬車招了招手。那名前額上有道疤的車夫揮鞭催馬,喀啦喀啦朝車站入口趕來。“咱們什麽時候動手?”艾噶爾問。皮爾思給了他一基尼金幣。“等我通知你的時候。”他說,然後爬上馬車,駛入愈加昏暗的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