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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年檔案 柯雲路 1696 字 21天前

葉眉一路上坐在羅成身旁,一直有點興奮。她根本不審視自己為何興奮,隻把興奮變為一連串有些挑戰的話題。她先是回答了羅成的問題。羅成問她:“和夏飛早認識?”她說早認識。因為夏光遠六十年代在北京大學讀經濟係時,曾是她父親的學生。羅成問到她父親是誰,她如實說了:“葉棟楠。”羅成驚訝這位知名的經濟學老教授竟有這麼個小女兒。她便說,她父親快五十歲時,才有她這個老幺。她也是在北京大學讀了經濟係。問到為什麼沒留北京,她說,因為省報到北京招聘,她又想到外地闖一闖,就來了。聊著聊著,她帶刺的話題就出來了。她說:“栓柱一家人也太軸,受欺負可以上訪告狀,犯不著這樣虧本投入。告得贏就告,告不贏緩緩。他們這麼做,雖然令人同情,但也過於非理性。”羅成說:“山溝裡的老百姓根本就不知道官司怎麼打,冤怎麼伸,各級衙門大門朝哪兒開,衙門裡是什麼名堂。”葉眉說:“那他們上下告了七八回,也該知道告不成,就該算了。何必搞得家破人殘呢。這都是非理性,不算賬。”羅成說:“什麼叫理性?你的意思是,栓柱爹媽告狀告不贏就算了,先把孩子供養上學,慢慢再發財致富,對吧?但是我問你,如果十個人站在你麵前,一人往你臉上唾一口,然後一人給你一萬元,你乾嗎?”葉眉說:“我不乾。”羅成說:“幾秒鐘的尊嚴賣十萬塊,你都不乾,你理性嗎?你十萬塊可以出國留學,可以投資開公司,然後換來無限成功。但你不這樣算賬。”葉眉又說:“可以不讓侵占栓柱家宅基地的鄰居拆樓房,讓他們賠更多的錢,幫栓柱家建新院蓋新房,這樣在資源利用上更合理。蓋的房子拆掉總是浪費。”羅成說:“隻有拆了,才能讓老百姓覺得有法有理,政府才有品牌。政府的品牌是發展經濟的重要資源。”葉眉看到這個虎著黑臉、讓人有些畏懼的鐵腕人物認真地和她辯論起來,心中稍有些得意。好像小女孩的調皮遊戲把大人蒙得上當一樣。當一路小雪快到天州市區時,她已經成了和羅成平等對話的老熟人了。她毫不客氣地說出這樣的話:“你是不是覺得你來了,就能改變天州窮困落後的麵貌?”羅成看到葉眉臉上掩藏著一股並不認真的笑意,一下覺得自己對這個女孩講得太多了。他一指車窗外問:“是不是要進市區了?”洪平安立刻從司機旁轉過頭來,開始對羅成介紹起兩邊情況。羅成隔著小雪看起天州市區來。天州他過去來過,這次感覺自然全不一樣了。這是個六十來萬人的中小型城市,轄著周圍二十個區縣,共五百萬人口。大半天來穿山越嶺,現在是進入它的中心了。中國中小城市的平均繁華程度,或者還略低一些。英雄路、八一路、人民路、解放廣場,聽著洪平安的介紹,開過一條條街道,羅成說:“街道太臟。”洪平安說:“小雪一化,尤其臟。”一輛垃圾車從街道上馳過,車廂沒有遮蓋封閉,車上的塑料袋、紙片一路飛下來。羅成皺了眉,對洪平安說:“這輛垃圾車尾數是048,你們去查一下。”又聞到一股惡臭,羅成問:“這是怎麼回事?”洪平安說:“是條汙水河,還沒治理好。”羅成說:“下車看看。”停車,看見一條乾枯見底的黑河。羅成問:“治理了多長時間?”洪平安回答:“兩年。”羅成問:“為什麼還沒治理好?”洪平安說:“資金問題。”羅成問:“這樣的汙水河還有幾條,總長多少?”洪平安說,還有兩三條,總長他可以去查問一下。羅成又問:“城市吃水如何?”洪平安回答:“吃自來水。”羅成問:“水質有問題嗎?”洪平安說:“三分之二的飲用水沒問題,三分之一受汙染。”羅成問:“這三分之一計劃什麼時候解決?”洪平安說:“兩年內。”羅成問:“市委市政府吃水不在這三分之一內吧?”洪平安說:“是。”羅成說:“所以還不著急。”汙水河旁有一片房屋,燈籠彩帶,顯得很旺盛。房前停滿了汽車。羅成問:“那一片是什麼?”洪平安說:“是歌廳。”羅成說:“大白天人氣就這麼旺,歌舞廳不都是夜晚營業嗎?”洪平安說:“今天是正月初五,來玩的人多。”羅成說:“是紅燈區吧?”洪平安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您過去看看嗎?”羅成揮了一下手:“今天先不看了。”車開了,羅成虎起黑臉又進入他的角色了。他無暇顧及身邊的女記者葉眉。洪平安指著街道左邊說:“市委市政府大院到了。”羅成卻發現街道右邊冒起濃煙。洪平安搖下車窗看了看:“那是天州劇院,正在門口燒垃圾。”羅成揮手讓停車。劇場門口的空場上正在展銷景泰藍瓷器,堆滿了大大小小的瓷器,有的還帶著包裝箱。眾多攤販正在指揮下往兩邊挪,讓出中間寬闊的通道。七八個人正在清掃滿場地的草席、碎紙,堆在中央放火燒。羅成問:“劇場經理呢?”一個拿著掃帚的中年瘦男人說他就是。羅成一指火堆:“這是乾啥?”經理說:“今天晚上要開戲。”羅成說:“開戲就放火嗎?”經理說:“市委龍書記晚上要陪首長來看戲。”洪平安對羅成說:“聽說北京曹部長今天到天州。”羅成對經理說:“我不是問你誰來看戲,是問你為什麼放火?”洪平安在一旁說道:“這是咱們新來的羅市長。”經理囁嚅道:“這兩天辦展銷,垃圾太多。”羅成火了:“我不是不讓你掃垃圾。我是問你,為什麼放火燒垃圾?”洪平安說:“趕緊滅了。”羅成接著說:“你怎麼不在自家屋裡放火燒垃圾?”說著奪過一人手中的鐵鍬,與眾人一起把火拍滅。眾人又接連澆了幾盆水,煙才全熄了。羅成放下手中鐵鍬,對經理說:“沒有首長來看戲,垃圾也要天天掃。再大的首長來看戲,也不能放火燒垃圾。明白嗎?”而後接著說道,“寫個檢查,送到市政府來。看你們的檢查,再做對你們的處罰決定。”羅成走到兩邊垂手旁觀的瓷器商販麵前:“你們是江西景德鎮來的?貨賣得怎麼樣?”商販有的回答不怎麼樣,有的回答一般。羅成一指滿地堆積的華麗大花瓶:“我看你們標價不便宜。賣不動,總不能再拉回去吧?不如降點價,都賣了。再在天州收購一些土特產,賣到景德鎮去,省得跑空。我們可以幫助你們組織物美價廉的土特產,這樣好不好?”商販看明白眼前立的是天州市領導,湊合地說:“行吧。”洪平安說:“上車吧。”羅成一指街斜對麵的市委市政府大院:“這兩步路,走過去吧。”羅成大步穿過馬路,一行人跟在後麵。葉眉說:“隨便放火汙染大氣,是因為大氣沒有產權。”羅成說:“這就是經濟學講的‘外在性’了。”他轉頭對洪平安說:“一個人一個單位做事,本來應該自己承擔成本。他放火燒垃圾,汙染了空氣,這個成本他不承擔,讓整個社會承擔,就叫作成本的外在性。在家裡燒垃圾,他要承擔成本,他不燒。在這裡燒垃圾,他不承擔成本,他燒。所以要處罰他們。”洪平安說:“就是要他們付出成本。”羅成說:“對。對於一個企業,你的處罰到一定力度,他覺得再排放汙染吃虧了,才會去治理汙染。對於不負責任的官員,摘他們的烏紗帽,這是讓他們承擔的最大成本。”羅成在市委市政府大院門口站住,看了看兩邊的圍牆和貼牆臨街而建的一些平房,有店鋪,還有治安辦事處。他皺了皺眉:“這些圍牆和房子,以後最好拆掉。”又指了指大院裡草坪,“拆牆透綠不好?”洪平安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大院裡大大小小十幾棟樓,中間最高的一棟是市委市政府機關樓。羅成一邊往裡走一邊問:“市委市政府一直一個樓辦公?”洪平安回答:“過去是分開的。龍書記當書記後,把市委市政府合到一個樓裡。他說這樣方便。”進到一樓大廳,羅成掃視了一下吸著鼻子說:“這一進門,氣味就不對呀。”尋味來到兩間大辦公室門口,牌子上寫著“接待處”,屋裡地上堆滿了肮臟的被褥,桌上窗台上都是臉盆、碗筷、牙缸,還拉了很多繩子掛滿了毛巾衣襪。羅成瞪起眼:“這是什麼名堂?”洪平安說:“這是上訪的人占住的。”羅成問:“人呢?”洪平安回答:“過年前發了他們一些錢,回去了。說是過了正月十五再來。”羅成說:“真是豈有此理。”洪平安說:“他們是太不像話了。”羅成說:“一個政府,連個上訪問題也解決不了,弄得門庭若收容站,真是豈有此理。”他轉身走,“見麵會在幾層?”洪平安說:“不在這裡開,在天州賓館。賓館就在大院旁邊,您休息也安排在那裡。”羅成說聲走,便黑著臉上了車。一群人小心跟隨。葉眉也沒話。羅成凶狠地坐在車裡。他知道自己脾氣大。磨了十年,來天州前,也曾想過這次要含威不露。但是一進天州市,他發現自己的角色就這樣一點點確定了。他大概隻能雷厲風行。要是上下左右照顧和平,很可能一事無成。天州這場博弈,一定要有最佳策略。車在天州賓館門前停下,葉眉說她告辭了。她要去省報駐天州記者站,還要去修摩托車。羅成讓司機送她去。當羅成踏著台階走進賓館大門時,他感到,他麵對的最大難題其實是龍福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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