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來跟你們說說愛,這個愚蠢的詞你們相信是關於你是否喜歡某個人或某個人是否喜歡你,或者你為了得到想要的某個東西或某處地方而容忍某個人。或許你們相信這個詞是關於你的身體如何呼應另一個身體,如同知更鳥或美洲野牛,或許你們相信愛是力量、自然或命運對你們的垂青,至少不會傷害、殺死你們,即便如此,那也是對你們有好處的。“愛完全不是這碼事。在自然界沒有這樣的事。在知更鳥、美洲野牛或者你猛搖尾巴的獵犬當中沒有,在盛開的花或吃奶的馬駒當中也沒有。愛隻是神賜的,而且始終很艱難。如果你認為愛很容易,你就是傻瓜。如果你認為愛是自然而然的,你就是瞎子。愛是一門應用學問,除了上帝,沒有道理或原因可言。“你們不配有愛,無論你們曾經忍受過什麼不幸。你們不配有愛,即使有人冤枉了你們。你們不配有愛,因為你們隻想要愛。你們隻能贏得——通過實際行動和仔細思考——表達愛的權利,而且你們還得學會如何接受愛。這就是說,你們得贏得上帝。你們得照上帝的諭示去做。你們得心裡想著上帝——非常認真地。而如果你們是勤奮的好學生,就可以把握表達愛的權利。愛不是一件禮物。愛是一種證書,一種授予特權的證書:表達愛的特權和接受愛的特權。“你怎麼才能知道自己已經畢業了呢?你不知道。你所知道的是你是人,因此是可教育的,因此是能夠學會如何學習的,因此是對上帝感興趣的,而上帝則隻對他自己感興趣,就是說他隻對愛感興趣。你們明白我的意思了嗎?上帝對你沒興趣。他對愛有興趣,隻賜福給那些理解並分享那種興趣的人。“舉行婚姻聖禮而又沒準備走那段路程或不肯弄清上帝真愛的男女,不可能興旺發達。他們可以像知更鳥或鷗鳥或彆的什麼東西那樣彼此依戀,做生活伴侶。但是,如果他們回避這強有力的進程,到了人人都要為他們永恒的生命受審判的時刻,他們的依戀就沒有什麼意義了。上帝保佑純粹和聖潔的人。阿門。”伴隨著普立安牧師的話語,一些“阿門”聲很響亮,另一些人卻吞吞吐吐,有些人則根本就沒張嘴。安娜心想,問題不在於為什麼,而在於是誰。普立安責備的是誰呢?他的話是針對年輕人,要他們約束自己自私的生命嗎?要不就是針對那些做父母的?因為他們放任年輕人心神不寧、四處滋事,他們早在大爐灶上出現那隻拳頭之前就招他怨恨了。她想,最可能的是,他在用他所熱愛的長期而廣泛的衛理公會的教育來壓倒理查德。是一塊砸碎他同事傳達的神諭的石頭。神諭則如永久的內心引擎,一旦發動起來,就會吼叫著,震顫著,推動你去做你自己和他的工作——但若是閒置了,鏽蝕了,就會和一個凍壞的離合器一樣,無法激勵靈魂了。她想,大概就是這麼回事了。普立安把矛頭指向米斯納。因為普立安肯定不會站在新娘和新郎麵前——一名客席牧師應邀在婚禮前對幾乎由魯比所有人構成的教眾講幾句(幾句!)話,而其中隻有三分之一屬於普立安教派的成員——以死來恐嚇他們。因為他肯定不會侮辱新娘的母親和嫂子,她們像穿外衣似的披戴著照料虛弱嬰兒的憂鬱,不僅沒有由於對她們一切夢想的那致命一擊而責備上帝,而且似乎隨著歲月的流逝而益發堅定意誌。況且,雖然新郎的父母都已過世,普立安肯定不想讓他的舅媽們受窘——向虔誠的婦女施壓,以此關心(或許太過分了吧?)這個家族中唯一的子嗣。如今索恩的兒子們都死了,多薇又沒有生育一男半女,並且她們不準自己為這些損失傷痛,以致過分傷心或封閉了心扉。肯定不會。何況,普立安肯定不想得罪新郎的舅舅迪肯和斯圖亞特,那哥倆兒的行為舉止,看上去就如同上帝是他們無言的生意合夥人。普立安似乎總是很尊崇他們,多次暗示他們倆屬於錫安山而不屬於卡爾瓦裡山。在卡爾瓦裡山,他們不得不聽那些浮誇的布道,而那布道人認為,教育就是要教會孩子們說話,仿佛那些孩子有這個世界從未聽過和處理過的重要事情要說。還有誰會感覺到“上帝對你沒興趣”帶來的刺痛呢?或者,在聽到“如果你認為愛是自然而然的,你就是瞎子”那句話時感到灼痛而退縮呢?除去理查德·米斯納還有誰呢?他此刻就要站起身主持婚禮,像人們記憶所及的以往大多數婚禮那樣,不過這一次要在“不帶著任何俘虜”的普立安牧師洶湧的氣勢之下進行。當然,除非他是在對她講:如果你願意就去依戀另一個人,但如果你不依戀上帝(當然是普立安的上帝),你的婚姻就得不到那授予特權的證書。因為普立安知道她和理查德正在談婚論嫁,而且也知道她幫他組織那些不聽話的年輕人。“是他皺起的眉毛。”野薄荷的氣味壓倒了祭壇周圍花草的味道。一叢叢的花草與福祿考長在教堂的窗下,窗戶上午十一點時打開,迎接升起的太陽。四月的天空垂下的陽光是一份禮物。在教堂裡麵,楓木條椅擦得鋥亮,輝煌如同軍旅裝備,襯托著素淨的白牆、低調的布道壇、形似尖樁籬笆的舒適欄杆,使受聖餐的人能夠跪在那裡再一次迎接聖靈。在祭壇上方,高高的潔淨而清新的空間裡懸掛著一個三腳的橡木十字架。無聲無息。沒遮沒攔。沒有金飾與它的完美抗爭,或乾擾它的平靜。基督的軀體既沒有扭曲也沒有昏厥,因此其表現出的雷霆之怒也並不誇張。魯比的婦女不施脂粉,也不抹妓女用的香水。因此,薄荷和福祿考激人情欲的香氣擾亂了教眾的心,大家都期盼著在索恩·摩根家享受豐盛佳肴的美好時光。那裡會有眾人演奏的音樂:朱利彈鋼琴;男聲合唱;凱特·戈萊特利獨唱;聖救世主教堂四重奏;一個叫布魯德的睡眼惺忪的男孩在台階上吹口琴。那裡好衣服挨挨蹭蹭;那裡有絲綢衣裙和漿過的襯衫,人們靠在樹上、坐在草地上、盛第二次奶油豌豆湯弄灑了湯汁時就忘記了它們。那裡會有喜歡吃糖的兒童的叫喊,還會有從地上撿起、折得整整齊齊,似乎比結婚禮物本身還貴重的包裝紙閃著亮光。農場主、牧場主和種小麥的農婦們會讓自己從椅子上被人猛地拽起來,鼓著掌反複踏起早年留傳下來的舞步。十幾歲的少年男女會邊笑邊擠眼睛,儘量隱藏自己的心意。但是比歡樂和兒童吃結婚蛋糕的興致更重要的,是他們期盼兩個家庭的結親,以及四年來滲透那兩個家庭親友們的敵意的結束。那種集中在新娘尚未承認、宣布和生下的未來嬰兒身上的敵意。此刻大家都和安娜·弗拉德一樣就座了,都不清楚普立安到底覺得他自己在做什麼。為什麼現在要投下陰影?為什麼要驅逐薄荷和福祿考的氣味?為什麼要減淡等著他們吃的烤羊羔和檸檬餅的味道?為什麼要破壞這次婚禮帶來的和諧氣氛,讓祥和出軌?理查德·米斯納從座位上站了起來。很惱火,不,很氣憤。氣得沒法看著他的教士同事,讓他看看那刀口有多深。在普立安講話的整個過程中,他都麵無表情地瞅著坐在條椅上的婦女們的複活節帽子。那天一早,他就想好了五六句啟動這次神聖婚姻典禮的開場白,圍繞《啟示錄》第十九章第七、第九節精心組織語言,凸顯“羔羊婚宴”的形象,以其為核心展示這次婚禮所允諾的和解。他要從《啟示錄》進而講到《馬太福音》第十九章第六節,“既然如此,夫妻不再是兩個人,乃是一體的了”,這不僅印證了夫妻二人對彼此的忠誠,而且續寫了摩根和弗利特伍德兩家所有人的職責。此時他看著耐心地站在祭壇前的這對新人,不知他們是否已經理解了甚至聽到了加諸他們的那些話語。當然,他是理解的。他知道他選擇的工作所秉持的傷害性極大的觀點,對他信仰的一切都是一種審慎的攻擊。刹那間,他理解並認可了奧古斯丁對那個“驕傲的教長”的憤懣了,他稱其為魔鬼。奧古斯丁曾經進一步闡述說,上帝的諭旨是不會被他的信使褻瀆的,“如果光明要穿透敗壞的人,光明本身並不是敗壞的。”儘管奧古斯丁沒有見過普立安牧師,可總應該了解和他一樣的教長。可惜他把他們逐到撒旦一夥,並沒有認識到,從布道壇上發出的具有破壞性的言辭是能夠產生惡果的。對於普立安對著一切噴灑的毒劑,奧古斯丁會說些什麼當作止痛藥呢?從這些男人頭部上方看去,實在難以與他們的本能抗爭:他們要控製能控製的,要碾碎不能控製的;婦女們在內心裡不知疲倦地想馴服掠奪者;孩子們臉上是還沒有從他們所受打擊中恢複過來的表情,他們本來畢恭畢敬地學到,大人們在他們成人之前是不會把他們當人來對待的;僵在那裡的新娘和新郎臉上,透出的是竭力想靠公開的結合來洗刷私下的羞恥的渴望。米斯納知道,普立安的一番話是他對米斯納的行動發起的宣戰的擴大。米斯納勸誘這些青年男女走出圍牆,走到鎮外,帶領他們、強使他們違規,讓他們把自己想成是文明的勇士。他也知道,關於一個從未出生的嬰兒的公開秘密,猶如巨牙般伸入到爭論的根基之中。米斯納已經想好恰當的言辭,但他不相信自己能在表達時不流露出個人深深的傷痛,便從布道壇走開,來到教堂的後牆邊。他在那兒伸直雙手,直到能夠把掛在那兒的十字架從釘子上摘下。隨後他就拿著那十字架,經過空蕩的唱詩席,經過凱特坐在那兒要彈奏的風琴和普立安的坐椅,一直來到聖壇上,在身前高擎著十字架讓大家都看到—隻要他們想看。讓人們看著人類製作的第一個標誌:豎著一根,橫著一根。人們即使在孩提時期,也曾用指頭在雪上、沙上或泥裡畫過十字;他們用棍棒在土裡將它擺出;從凍土和熱帶草原的骨骸中豎起;在河岸邊用卵石砌出;從阿拉斯加的諾姆到南非,在洞壁和岩層上畫出。阿岡昆人(居住在加拿大渥太華地區的印第安人。)、拉普蘭人(挪威、瑞典、芬蘭及俄羅斯科拉半島的居民。)、祖魯人(南非納塔爾一帶的班圖族人。)、德魯伊特人(古代凱爾特人中的學者,常任祭司、巫師等職。)—都對這一最初的標誌有著觸摸性的記憶。最初的標誌不是圓圈,也不是平行線或三角形。正是這個十字形,成為其他一切的基礎。這一標誌提供了麵部五官的安排。這一標誌是個直立的人形,沉靜地準備擁抱。像普立安做的那樣去掉它,基督教就會和世界上的一切宗教一樣了:廣大民眾向吝嗇的當權者苦苦哀求著苟延殘喘;被蹂躪的信徒回避命運或者躲閃著日常的邪惡;弱者在蠻荒野地中艱難地跋涉;看得見光明的人都被投入無可選擇的永恒黑暗之中。沒有這個標誌,信徒的生活僅限於讚美上帝和接受打擊。讚美是債權,而打擊則是永遠不能償還的債務利息。或者,如普立安所說,誰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夠“畢業”。但是,有了這個標誌,有了這個在教會中至高無上和最基本的標誌,是啊,生活則完全是另一碼事。看到了嗎?這樣一個孤獨的黑人被處以死刑,他以擁抱他人的姿態被縛在這兩條相交的直線上,緊緊地拴在兩根大木棒上,這樣的木棒太方便了,太好辨認,既普通又崇高,作為意識嵌入了知覺之中。看到了嗎?他那毛茸茸的頭在頸項上仰起又垂到胸前,他那夜色般的皮膚的光澤被塵土遮沒,因外傷劃出傷痕,被屎尿弄得臟臭,在乾燥的熱風中變成白鑞色,最後,隨著陽光羞愧地黯淡,隨著他的皮肉在午後暗如黑夜的奇特光線中變得昏黑,無常的天氣吞沒了他和其他死刑重犯,這一最初標誌融入虛假的夜空。看到了這樁百裡挑一的公開的謀殺如何顯示出差異,如何把上帝與人的關係從執行官和懇求者變成一對一?他舉著的十字架是抽象的,而缺席的軀體卻是真實的,二者相結合,就把人類從後台拉到了聚光燈下,使在舞台側麵嘀嘀咕咕的他們變成了他們生命故事的主角。這一方式使自我尊重和彼此尊重——自由地而不是心懷懼怵地——成為可能。這才是愛的真諦:毫無企圖心的尊重。這一切不僅見證了一個乖戾的主,即他自己的愛,而且也見證了一個能使人類去愛的主。並非為他自身的榮耀——絕不。上帝愛人類彼此互愛的方式,愛人類愛自己的方式,愛十字架上的超凡人物,因為他兩方麵都做到了,而且在明了這一點中死去。但是理查德·米斯納無法心平氣和地說出這些話。因此他站在那裡,手舉橡木十字架,任憑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催促十字架說出他不能啟齒的話:上帝不僅對你感興趣,他就是你。他們會看到嗎?他們會嗎?對那些看得見的人來說,新郎的麵孔就是個研究對象。他抬頭看著米斯納牧師舉著、舉著、舉著的十字架。默不作聲,隻是站在那裡,在鎖定的時間裡舉著十字架。而在那難以忍受的靜謐中不時爆出幾聲咳嗽和輕輕的帶鼓勵意味的咕噥聲。人們已經對他的婚禮感到緊張了,因為他們看到兀鷹從鎮子上空向北飛去。他們心存疑問,不知那征候是禍(它們在鎮上兜圈)是福(沒有一隻落地)。他想,這些傻瓜。就算這個婚姻注定了遭厄運,也與那些鳥沒關係。突然之間,敞開的窗戶似乎不夠了。身穿裁剪合身的黑色西裝的新郎開始冒汗。他被怒火攫住,如同中了一顆點三二口徑的子彈。大家為什麼要利用他的婚禮,把儀式攪得一團亂,以此來擴展他並不在意的一場爭吵呢?他想把這事辦完,一了百了。這樣他的舅舅們就會閉嘴,這樣傑夫和弗利特也就不會散布關於他的謊言,這樣他就能在魯比已婚和有產業的男人中間占得一席之地,這樣他就可以燒掉阿涅特寫給他的全部信件。尤其是,這樣他就能夠把吉姬那小妖精從他的生活中徹底抹掉。如同糖會從令人極快樂的東西轉變成身體的致命敵人似的,他對她的熱望毒害了他,讓他患上了“糖尿病”,愚蠢又無助。經過幾個月冒險的甜蜜日子,她已經變得冷漠,惹人厭煩,甚至可惱可恨了。在高高的玉米地裡,他曾等候過她;在月光下,他曾趴在雞舍後和她約會;他曾花了不屬於自己的錢來討她歡心;他曾通過撒謊弄來一輛不是卡車的汽車帶她兜風;他曾為她種過大麻;他曾在八月的酷熱中拿著冰來為她的大腿內側降溫;他曾為她買下她喜歡的用電池供電的收音機和惹她嘲笑的絨線袍子。而最主要的,他曾愛過她好幾年,那是一種從渴想轉為秘密行動的愛,令人感到痛苦、羞辱、自我厭惡。他接到阿涅特的第一封信後讀了,但把後來的信全放在他舅媽家頂樓上的一個鞋盒裡了;在彆人發現之前,他急匆匆地想毀掉(也許會讀一下)那十一封寄自俄克拉荷馬州朗斯頓的未開啟的信。他猜測那些信全是關於愛和哀傷的,儘管哀傷還要愛。管他呢。可是阿涅特又怎麼會知道他經受的這兩種感覺呢?她這樣做過嗎,整夜坐在附近的矮橡樹林裡隻為了偷窺一眼,跟蹤一輛破舊的凱迪拉克一路到丹比隻為了看上一眼,被女人們從一棟宅子裡趕出來,被女人們咒罵,即便如此依舊、依舊不能躲開。那就是說,得等到他的舅舅們讓他坐下,強行給他決定並讓他接受相應的後果。於是他就來到了這裡,站在聖壇跟前,臂肘撐著他新娘的細腕,衣袋裡折放著她給他護身用的複活節棕櫚葉。他覺察到在他右側就要成為他內兄的人的沉重呼吸,以及比莉·狄利亞衝著他後腦勺發出的敵意。他深知這一被阻遏的憤懣會永遠持續下去,因為米斯納似乎被他手握的十字架壓得呆傻無語了。新娘心懷恐懼盯視著的十字架。而她原本是多麼幸福啊。終於如此幸福之極了。擺脫了她從學校一回到家就籠罩著她的那種淒涼陰鬱:父母家中令人窒息的冷酷無情;照顧傷病侄兒、侄女新產生的厭惡;驚動了母親、惹惱了嫂子並激怒了父兄的對睡眠的需要;隻有對K.D.的牽掛和擔心才能打斷的完全無所事事的狀態。儘管他從來沒有回複她最初寫的十二封信,但她還是繼續寫了四十封,隻是沒有寄出。在她離家的第一年每周都要寫一封。她相信她全身心地愛著他,因為他是她對自己所知的一切——就是說,她對自己身體所知的一切都與他相關。除去比莉·狄利亞,再沒有彆人告訴她可以另有他途去想到她自己。她母親沒有,她嫂子沒有。去年,她上大學四年級的時候回家過複活節,他要求見她,兩度來吃飯,帶她到內森·杜波列斯的牧場上幫助組織兒童節野餐,隨後提議他們結婚。一直到四月份這晴朗的一天,這可真是奇跡。一切都完美之極:她的經期剛剛到了又過去了;禮服全部用索恩·摩根的蕾絲製作,莊重而美好;紮在她哥哥背心下的金帶上,嵌著他們倆纏繞在一起的姓名首字母。她心靈的傷口終於愈合了,可現在到了最後一刻,那教士的舉動卻震驚四座,試圖阻止、歪曲甚或毀掉這段婚姻。他站在那裡,麵孔板得像花崗岩,還舉著十字架,就像以前沒人見過似的。她的手指緊按攙扶她的手臂,希望米斯納繼續主持下去。說呀,說呀!“摯愛的鄉親們,我們聚集在這裡……我們聚集在這裡。”突然之間,在米斯納製造的令人透不過氣來的沉寂中,一個小小的裂縫就在她心房原先的傷口處無聲無息地打開了。她屏住呼吸,感到裂縫在擴大,就像長筒襪上的跳絲。很快那小縫就會裂成大口,越裂越寬,耗儘她的全部力氣,直到它得到所需要的東西,才會自己封住,讓那顆心繼續跳動。她對此早已習以為常,原以為嫁給K.D.會使之永遠愈合,可是現在,在等著聽“我們聚集在這裡……”,急切地等著那句“你願意讓這位……”的時候,她心裡已經很清楚了。她清楚地知道什麼東西失去了,而且總是會失去。說呀,請快點,她催促著。趕快。趕快呀。我還有事情要做呢。比莉·狄利亞把花束從左手換到右手。一道小刺紮透了她的棉布白手套,而小蒼蘭花不出她所料就要謝了。隻有香水月季依然嬌嫩,你可以指望它繼續開下去。她本來覺得滿天星可以配黃色的花蕾,但驚訝地發現,沒有一家花園中有。哪兒都沒有滿天星。她說,那就用歐蓍草,可是新娘不肯把牛吃的這種野草帶到她的婚禮上。於是她們兩個隻好握著嗜水的小蒼蘭花和胡亂除了刺的香水月季。不同於掌心被紮,米斯納牧師迫使大家陷入的等待,倒沒有讓她心煩或吃驚。這不過是構成這愚蠢婚禮的又一件蠢事罷了,可眾人還都以為婚禮是一次雙方停火的機會呢。不過這場戰爭並非發生在摩根家、弗利特伍德家以及站在兩方的人之間。確實,傑夫曾經采取了攜槍的行動;斯圖亞特·摩根和阿諾德·弗利特伍德也曾在街上互相叫嚷;人們踱進安娜·弗拉德商店的後室,在米努斯的理發店閒坐,不是為了理發,而是嘀嘀咕咕地議論著女修道院發生了一次暴行的謠傳;基於這種流言蜚語,普立安牧師曾經在一次布道時引用了《舊約·耶利米書》第一章第五節的內容:“我未將你造在腹中,我已曉得你;你未出母胎,我已分彆你為聖。”米斯納牧師引用保羅的話與《哥林多書》針鋒相對:“……其中最偉大的是愛。”但是對比莉·狄利亞而言,真正的戰爭不是關於嬰兒的生命或新娘的名譽,而是關於不服從,當然,那指的是公馬們在為誰能控製那些母馬和馬駒而廝咬。普立安牧師一方有《聖經》和曆史,米斯納一方則有《聖經》和未來。她揣摩,現在他正讓這世界等著,直到理解他的角色。比莉·狄利亞把凝視的目光從米斯納帶著搜索神情的眼睛垂到新娘頭上沉重的花飾,再到新郎的後頸上,當即想到她曾經喜愛過的一匹馬。雖說新郎以他的名義保存著對一次賽馬傳奇的記憶,但是比莉的生活卻因那次賽馬受到傷害。魯比初建時,K.D.所騎的那匹取勝的馬“硬貨”,屬內森·杜波列斯所有。那次賽馬過後幾年,她會走路之前,內森先生曾把她舉到“硬貨”的光背上,她騎在馬上的那副興高采烈的模樣逗得大家哈哈大笑。從那次起,差不多每隔一個月,每逢他有差事進鎮,他都要卸下馬鞍,用手掌扶著她的腰,讓她騎在馬上繞著她家旁邊的校園轉圈。“扶這些孩子們騎馬,”他總是這樣說,“這片土地需要更多的女騎手。大家都叫著要汽車,最好還是早早扶他們的孩子騎馬吧!‘硬貨’從來不會坑人的!”就這樣騎著,直到比莉·狄利亞長到了三歲——當然還是太小,用不著穿日常的內衣,而且沒人注意或在意她的皮膚碰觸有節奏地運動著的動物的大片毛皮時感覺有多好。在她拚著力氣用腳踝夾著“硬貨”,強忍著它脊背的摩擦時,大人們都樂嗬嗬的,因她的快活而高興,還把內森先生叫作倒退的黑人,說他需要學會怎麼開車換擋,以便按時趕達目的地。後來有一天,是個禮拜日,內森先生騎著“硬貨”大步在街上慢跑。比莉·狄利亞已經很長時間沒有見到或騎到馬了,她跑到馬跟前,要求把她舉上去。內森先生答應她辦完公事就停下來一會兒。她還穿著禮拜服,就在她家院子裡等著。當看到他繞開從教堂出來的人群騎馬過來時,她從院子裡跑到中央大街上,在舉起雙手等著被抱到“硬貨”的背上之前,先把禮拜日的緊身短襯褲拽了下去。之後的事情就糟透了。她被母親不分青紅皂白地打了一頓,那劑羞恥藥她過了多年才明白過來。笑柄就此留了下來,而讓她更沒麵子的,是教訓她的人就是她母親。突然之間,在那些盯著她看時感到很舒服的男孩們的眼睛裡出現一股陰暗的光彩。突然之間,在女人們的眼睛裡出現一種好奇的興奮,男人們把目光轉向彆處。她母親則是持久地監視。內森·杜波列斯再沒有主動要她上馬。“硬貨”從此與她永世無緣,人們對那匹馬的公開記憶都是K.D.騎著它贏得了比賽,而私下裡它卻是一個小女孩恥辱的容器。隻有多薇·摩根太太和她姐姐索恩好心善待她——在街上攔住她,給她拉正辮子上的蝴蝶結,誇獎她在她們的菜圃中乾活出色。有一次,多薇·摩根太太攔住比莉·狄利亞,想抹掉她原以為小姑娘玫瑰色嘴唇上塗著的化妝品時,滿臉笑容,而且沒說出一通可恨的教訓話,甚至在發現她的手帕抹過之後仍然乾乾淨淨時,還道了歉。若不是有她們倆,還有安娜·弗拉德回來了,她的少女時代簡直過不下去。倒不是安娜或者摩根家的兩位太太讓她感到了身為獨生女的奇特落寞感——她們孩子不多或沒有孩子,而大多數家庭自豪於有九個、十一個,甚至十五個孩子。因為阿涅特沒有姐妹,隻有一個哥哥,她們倆成為密友也就順乎自然了。她知道人們把她看成瘋丫頭,一個從小對光屁股騎馬不僅毫無疑慮而且還滿心歡喜的丫頭,她會在禮拜日當眾扒下襯褲,為的就是尋求那份刺激。雖然是阿涅特在十四歲時就(和這個新郎)有了性關係,倒是比莉·狄利亞背上了包袱。她很快就注意到姑娘們眼睛裡的警覺神色,因為她們的母親告誡過她們不要和比莉·狄利亞沾邊。實際上,她守身如玉。直到現在。由於她情不自禁地愛著一對兄弟,她的童貞沒人相信還存在,也就像米斯納牧師舉著的十字架一樣保持緘默了。這時牧師閉上了眼睛,下巴上的肌肉抖動了很長時間。他舉著十字架,仿佛舉著一把錘子,要竭力把牢,唯恐掉下來會砸到人。比莉·狄利亞巴望他能重新睜開眼睛,看好新郎,把十字架砸到他的頭上。還是彆啦。那會讓新娘尷尬的,她好不容易贏得了這個損害過她少女名譽的丈夫。這個丈夫原先在和阿涅特有那事的前後,都曾向比莉·狄利亞提出過同樣的要求。這個丈夫在阿涅特外出求學時把她忘得一乾二淨,追求隨便哪個不足五十歲的穿裙子的人。這個丈夫讓他未來的新娘懷了孕卻撇下她,他明知道未婚母親(而不是要做父親的人)得求她的教會原宥。比莉·狄利亞曾經聽說過這種事,但在魯比,懷孕的姑娘是能夠結婚的,不用理會那男孩熱切與否,因為他住得離她家很近。他還會在教堂或者他所去的任何地方遇到她。但這個新郎不是如此。這個新郎讓新娘吃了四年苦,之所以同意和她成婚,隻是因為被另一個女人踹下了床。那一腳踹得太重了,他都不能很快地來到祭壇跟前了。比莉還清楚地記得那踢人的女人到來的那天,穿的鞋早已設計好要踢這新郎的屁股了。比莉·狄利亞對那個怪模怪樣的姑娘的痛恨是本能的,而如果不是在那個寒冷的十月天和她母親吵得不可開交之後不得不到女修道院借宿,那種痛恨也會是永久的。那天,她母親像個男人似的打她。她先跑到安娜·弗拉德那兒。安娜正和一個送貨人談交易,要她在樓上等。比莉·狄利亞獨自哭著,覺得過了足有好幾個小時。她舔著開裂的嘴唇,揉著眼睛下麵的青腫。在她窺見阿波羅的卡車時,就從後樓梯溜下去,趁他買蘇打汽水的當兒鑽進了車裡。他們倆都不知道該怎麼辦。阿波羅提出把她帶到他家,但又無顏對他父母解釋她的情況,也受不了他那十二個兄弟姐妹中任何一個的白眼。她要他帶自己到女修道院外麵。那是一九七三年的秋天。她在女修道院那兒看到和學到的,改變了她的一生。同意給阿涅特做伴娘是她在魯比肯做的最後一件動感情的事了。她在丹比找到了一份工作,買下了一輛車,也許會開車到聖路易去呢,隻是拿她的雙重愛戀無可奈何。不管嘴裡嚼沒嚼煙草,斯圖亞特都不是個有耐性的人。因此,連他自己都奇怪怎麼會看著米斯納的舉動而心平氣和。他周圍的教眾早已嘀嘀咕咕,還交換著眼色,可斯圖亞特自信不像他們那樣沉不住氣。儘管沒有起鎮定作用的煙草嚼在嘴裡,他仍然目不旁視,沉默不語。他還是小男孩的時候,就聽老爹講過他趕了六十五英裡路把需要的物資運回黑文的經曆。那是一九二○年。禁酒令如今已經從州範圍內擴展到全國實行了。一種叫作支原體肺炎的疾病在黑文為禍,而老爹是為數不多還能走動的人中的一個。他獨自去了。騎馬去的。他在洛根縣買到了需要的東西,把藥品捆在外衣裡麵,把彆的供應品綁在馬上。他迷了路,日落之後不知道該走哪條路。他看不見,但是嗅到似乎在左邊相當近的地方有一處篝火。隨後,突然之間,他聽到右邊有呼喊聲、音樂聲和槍聲。但他在那個方向沒看見亮光。他身陷黑夜之中,兩邊又有看不見的陌生人,他必須決定到底是向有肉香的冒煙處騎去,還是奔音樂和槍聲而去。或者哪兒也不去。篝火那邊可能是取暖的強盜,而音樂可能意味著以施私刑取樂的人。他的馬作出了決定,它嗅到了同類的氣息,小跑著向篝火而去。老爹在那兒看到了三個索克和福克斯印第安人,他們坐在藏於一個坑洞裡的篝火旁邊。他下了馬,把帽子拿在手裡,小心翼翼地走過去,說了聲“晚上好”。男人們對他表示歡迎後,聽到他要去的目的地,便警告他千萬彆進城。他們說,婦女們在那兒用拳頭打架,孩子們都喝醉了,男人們不爭不吵隻用火器說話,禁酒的法律根本沒用。他們來是為了拯救一個家裡人,在那兒已經喝了十二天了。他們已有一個人進去找他了。老爹問,那城叫什麼名字?他們答說,普拉·桑格爾。城北邊界處有個牌子:黑人免進。城南立著一個十字架。老爹和他們待了好幾個小時,天亮之前謝過他們就離開了——往回走找到了回家的路。斯圖亞特第一次聽到這故事時,想到當時他父親獨自一人走在黑夜裡,右麵有槍,左麵是陌生人,嚇得嘴都閉不上了。可是大人放聲大笑,想的是彆的事。“‘黑人免進’在一頭,十字架在另一頭,中間是不受約束的魔鬼。”斯圖亞特沒有弄明白。魔鬼怎麼可能待在十字架附近呢?這兩個標誌有什麼關聯呢?然而,從那時起,他曾經看到過十字架吊在妓女的乳溝中,軍人的十字架綿延幾英裡,黑人院落中火上燃燒著十字架,(這是白人種族主義者對黑人施私刑的一種儀式。)職業殺手的上臂文著十字架。他還看見過一輛小汽車的後視鏡上吊著一個十字架,滿滿一車的白人侮辱著魯比的小姑娘。不管米斯納牧師想的是什麼,他是錯的。一個十字架比一個支架強不到哪兒去。此時,斯圖亞特用手指捋著胡子,注意到他的雙胞胎兄弟正在倒換著雙腳,隨時準備抓住他前麵的椅背,對米斯納的行為加以製止。索恩坐在迪克身邊,聽到了他粗重的喘氣聲,明白了她的錯誤有多嚴重。她剛要觸碰丈夫的手臂,告誡他彆站起來,這時米斯納終於垂下了十字架,說出婚禮的開場白。迪克向後靠坐,清了清嗓子,但傷害已經造成了。他們又回到了當初的起點:那時候傑弗遜·弗利特伍德掏出一支槍對準了K.D.;那時候米努斯不得不插進去阻止斯圖亞特和阿諾德之間的推推搡搡;那時候梅布爾沒有給教會烘烤食品義賣會送糕點。由婚訊的宣布召來的祥和及好意如今全沒了。她家的招待會將是引發問題的又一個由頭,而最麻煩的是,索恩沒有告訴彆人,她已經鑄下了邀請康妮和女修道院裡的姑娘們來參加招待會的大錯。由於誤解了事先的警告,她就要主持魯比前所未見的一次最大的混亂場麵。她兩個死去的兒子都靠在開爾文冷藏箱上,剝著西班牙花生的殼。“水池裡是什麼東西?”伊斯塔問她。她瞅了一眼,看見了羽毛——色彩鮮亮,但小得像雞毛——在池子裡堆成一堆。她覺得莫名其妙:她並沒有宰殺任何禽類並拔毛,而且也不可能把羽毛扔在那兒啊。“我不知道。”她答道。“你得把它們收起來,媽媽。”斯考特告訴她,“那擱的不是地方,你知道。”他們倆都笑起來,吱嘎吱嘎嚼著花生仁。她回過神來,想不出什麼樣的鳥是那樣的顏色。當成雙成對的兀鷹飛過鎮子上空時,她想那是夢境的含義:無論如何,這段婚姻不會改善什麼。現在她相信她的兩個兒子想告訴她的是彆的意思:她淨想顏色了,其實要點在水池。“那擱的不是地方,你知道。”她邀請的那些奇特的“羽族”不屬於她家這棟宅子。當凱特·戈萊特利終於按下風琴的琴鍵,一對新人轉過身來麵對教眾時,索恩哭了。部分原因是看到新娘和新郎強顏歡笑,部分原因是害怕怨恨,如今它已經漫步在去她家的路上了。人們早已注意到,摩根兄弟倆很少互相交換目光或說些什麼。有人相信,這是因為他們彼此嫉妒;他們隻是看起來觀點一致,內心深處其實相互怨恨,這在小事情上就會表現出來。比如說,在對汽車的看法上:一個極力推崇雪佛蘭,另一個則頑固捍衛奧茲莫比爾。其實,兄弟倆幾乎在每件事上都看法一致,而且不用交談,永遠都有默契。一方就像熟悉另一方的麵孔似的熟悉他的想法,隻是偶爾才需要用眼神加以肯定。此時,他們站在迪克家中的不同房間裡,想的卻是同一件事。所幸,米斯納遲到了,米努斯很清醒,普立安得意揚揚,而傑夫則讓斯維蒂占住了。梅布爾出席婚禮之後,讓她的兒媳去參加招待會。新婚夫婦中規中矩——適當地露出燦爛的笑容,不失禮儀。加裡牧師——穩重又快活——是讓一切順利進行的最佳保證。他和他太太莉莉的二重唱是一絕,如果他們能讓音樂開始……斯圖亞特打開鋼琴蓋,而迪克則在客人中穿行。他走過普立安牧師身邊時,對斯維蒂和傑夫點頭微笑,還在普立安肩頭拍了一下讓他放心。在餐廳,餐桌引來嘖嘖讚歎,但除去兒童還沒人就餐。禮品台邊的喁喁私語似乎有些緊張和過度。斯圖亞特等在鋼琴旁,他的鐵灰色頭發和天真的眼睛非常協調。他周圍的孩子像瑪瑙般燦爛;婦女們穿著依舊很新穎的複活節服裝,亮麗而恬靜;男人腳上吱吱作響的新鞋像瓜子一樣閃光。大家都很拘謹,過分彬彬有禮。他想,迪克大概在說服加裡夫婦時遇到了麻煩。斯圖亞特去取煙草,不出聲地催促他的雙胞胎兄弟去試試彆人——男聲合唱,凱特·戈萊特利——儘快開始演出,不要等到普立安借機祈禱他們回到戰場上去,或者,老天保佑,傑夫開始念誦他對退伍軍人管理局的憤懣不平。這麼一來,普立安的下一個目標就該是K.D.了,K.D.是從來沒服過兵役的。斯圖亞特納悶索恩跑哪裡去了。他看見多薇正從新娘的頭發上摘下麵紗,他那雙天真的眼睛又一次欣賞著妻子的身材。不管她穿什麼——禮拜日的盛裝,白色的教堂製服,甚或他的浴袍——她的嬌軀都能使他滿意地微笑。但這時迪克在示意他注意節目,於是斯圖亞特就把欣賞多薇的目光移開,當即看到了他兄弟努力的成果。凱特走到鋼琴跟前,坐了下來。她彎起手指,開始彈奏。先是一陣前奏的顫音,伴隨著友好的咳嗽和預料中的低語。這時西蒙和莉莉·加裡來了,哼呀哼的,考慮怎麼開始。他們從三分之一處進入了《親愛的主,牽我手》,一張張笑臉轉向音樂的方向,這時他們聽到了一輛老式凱迪拉克汽車的喇叭聲。康妮沒有來,但她的房客來了。瑪維斯開著凱迪拉克,吉姬和西尼卡坐在後麵,前排乘客座上是個新來的人。她們誰也沒穿參加婚禮的衣裙。她們走出汽車,樣子像是歌舞團的姑娘:粉紅色的短褲,很暴露的上衣,半透明的裙子;塗了眼影的眼睛,沒有抹唇膏;顯而易見地沒穿內衣,沒穿長襪。耶洗彆(《舊約· 列王紀》中以色列王亞哈的王妃,以邪惡淫蕩著稱,後指蕩婦或濃妝豔抹的女人。)庫房裡的東西全給洗劫來裝扮胳膊、耳垂、脖頸、腳踝,甚至鼻翼了。瑪維斯和索恩在草地上互相致意,心裡都不舒服。另外兩個女人漫步走進餐廳,打量著餐桌。她們說著“嗨”,還高聲嚷著不知道除了檸檬水和潘趣酒外還有沒有彆的喝的。沒有,於是她們就做些幾個年輕人已經做過的事:溜出摩根家的院子,走過安娜·弗拉德的店鋪來到大爐灶跟前。幾個本地姑娘已經在那裡聚過又撤走了,把那塊領地留給了普爾家的男孩:阿波羅、布魯德和赫斯頓。留給了西賴特家的人:小蒂莫西和斯派達。留給了迪斯特裡、維因和羅約爾。米努斯也加入了他們一夥,但一直和他說話的傑夫卻沒來。目不暇接的新郎也沒來。音樂響起時,多薇正從羊肉片上刮去肥肉。樂聲中她切了自己的手指,於是嘬著傷口的血,這時奧蒂斯·雷丁尖叫著“噢唔——小姑娘……”蓋過了讚美詩平和的祈求。屋裡、屋外,一直到馬路上,節拍和熱烈的氣氛都是忘乎所以的。“噢,他們正開心著呢。”普立安牧師身後一個聲音悄悄說。他轉過身來看,卻沒有找出說這句話的人,於是便繼續瞅著窗外。他了解這樣的女人。像孩子似的,總是想著要開心,很投入,可也總需要一點間歇。隨便一抬手,一張五美元的鈔票。有些人諒解或寵愛她們。有些人在被她們攪得不得安寧時隻是垂下眼睛一語不發。他和他妻子交換了一下目光,她便點點頭,離開了窗戶。她和他同樣清楚,沉湎於玩樂的成年人是已然開始腐朽的明顯預兆。不用多久,整個國家就會在玩具的浪潮中被衝走,因喧鬨的音樂和空洞的笑聲而辨不出調子。但是不會在這裡。不會在魯比。不會在普立安牧師還健在的時候。從女修道院來的姑娘們在跳舞,胳膊舉過頭頂甩著,千姿百態地舞動著。她們又笑又叫,隻是誰也不看,隻看她們自己搖擺的身軀。本地的姑娘們回頭看著,不屑地哼上兩聲。布魯德、阿波羅和斯派達這些長著世故的眼睛、一身肌肉梆硬的農場小夥子,扭擺著身體,還打著響指。赫斯頓唱著歌來伴舞。兩個小女孩騎著自行車路過,她們睜大了眼睛看著這些跳舞的女人。其中一個留著怪異發式的女人問小女孩能不能借一下車子。後來又有一個也提出了要求。她們沿中央大街騎著車子,根本不管風如何吹動她們的印花長裙或者用力蹬踏板時胸脯如何顯得鼓脹。一個在下坡時把腳架到了車把上。另一個騎在車把上,布魯德則在她身後騎在車座上。還有一個穿著世上最短的粉色短褲,兩臂抱在胸前,坐在一條板凳上。她那樣子像是喝醉了。她們都喝醉了嗎?小夥子們都笑著。安娜和凱特端著盤子走到索恩花園的邊上。“哪一個?”安娜悄聲問。“那邊那個,”凱特說,“就是那個穿著破布的。”“那是件露背背心。”安娜說。“露背背心?依我看像是運動背心。”“她就是跟K.D.廝混的那個?”“對。”“我認識那個。她來過我店裡。另外那兩個是誰?”“我鬨不清。”“瞧。比莉·狄利亞過去了。”“自然啦。”“噢,得了,凱特。彆管比莉了。”她們用勺子把土豆色拉放進嘴裡。在她們身後,愛麗絲·普立安走過來,邊走嘴裡還邊咕噥著:“啊呀,啊呀,啊呀。啊呀,啊呀。”“嘿,愛麗絲大嬸。”凱特喊了一聲。“你們長這麼大可見過這樣的場麵?我打賭你們沒法在這整群人中看到一個乳罩。”愛麗絲在風中按住帽頂,“你們乾嗎都笑啊?我看不出這裡邊有絲毫可笑之處。”“沒有,當然沒有。”凱特說。“這可是婚禮,記得嗎?”“你說得對,愛麗絲大嬸。我說過你沒錯。”“你們怎麼會喜歡有人在你們的婚禮上跳這種惡心的舞呢?”愛麗絲明亮的黑眼睛端詳著安娜的頭發。凱特表示同意地點著頭,同時緊抿起嘴唇,微笑再休想擠出來。安娜在這位嚴厲的牧師太太麵前竭力做出一本正經的樣子,心想:親愛的耶穌,我要是嫁給理查德,絕不會在這鎮子裡待上一小時。“我要去叫牧師來親自製止這個。”愛麗絲說,隨後便堅定地朝索恩家走去。安娜和凱特等了很久才放聲笑出來。安娜心想,不說彆的,女修道院的女人們挽救了這一天。沒有什麼比彆人的罪孽更能用來消遣了。年輕人錯了。是她皺起的眉頭。說到這個,理查德到底跑到哪兒去了?理查德·米斯納跪在地上,為他的火氣和處置不當而氣惱。他經慣了坎坷,善於應對不和,卻無法緩解他當前的憤怒及看似的根源。他熱愛上帝到了痛苦的地步,儘管這同一種愛有時使他大聲笑出來。他深深地尊重他的同事。他們幾世紀來恪儘職守。布道,呼喊,舞蹈,歌唱,吸收,爭論,勸說,請求,命令。在一片發動了反對他們和他們群體的無休止戰爭的土地上,他們的熱情像熔岩一樣,要麼燃燒,要麼積鬱。一場目標或獎賞都不光彩的膽怯的戰爭;一場靠勝利者的怯懦和謊言才得以維持的無原則的戰爭。無論在舞台上還是印刷品中,他和他的兄弟們始終是喜劇的核心,是那柄假刀選定的後背。他們遭到死囚的咒罵,還受到皮條客的嘲弄,甚至像守財奴似的抱怨教堂的捐款盤。不過,經過這一切,即使聖靈似乎正在溜走,隻要必要,他們會用牙咬住不放;隻要需要,他們會用雙手死死攥住。他們奉上聖靈,送到等著遭詛咒的房子裡,到白人教眾跑光了的教堂裡,到有被子的帳篷裡,到深穀和空地上的原木堆裡,在唯恐律法看到、隻靠月光照明的鬥室中低聲禱念它。在樹後和茅屋中為它祈禱,他們的聲音在狂吼的大風中益發勇敢無畏。從阿比西尼亞(今埃塞俄比亞。)到店麵,從朝聖的洗禮教徒到廢棄的電影院;穿著鋥亮的皮鞋或破舊的靴子,坐進殘破的汽車或林肯大陸轎車,吃得豐盛或營養不良,他們都要讓他們的燈火低低地搖動,或像流星般閃亮,把歲月的黑暗穿透。他們把白人的唾沫從黑孩子的臉上抹掉,把陌生人藏起來不讓武裝分子和警察抓走,傳遞起救生的信息比報紙還快、比收音機還好。他們在病床上留意著眼睛和嘴巴裡的死亡氣息。他們在引導孕育著生命的女兒走向婚禮之前,把哭泣的母親的頭按在他們的肩頭。他們為被鐵鏈拴在一起的囚犯落淚,與地方行政官講理。激起全體教眾的尖叫。欣喜若狂。堅信不移。你難道不知道,死就是生;你難道不知道,每一條生命都是神聖的;你難道不知道,都在他的目光裡。儘管他們被邪惡的景象震驚,可還是熟悉它那嘴臉。然而,真正的奇跡在於上帝的仁慈所采取的驚人的外形和實質:受迫害時的福音;人們被禁止參與競爭的巧勝;那些不讓靴子踐踏在自己身上的人們——那些使約伯(《聖經》人物,曆經磨難仍堅信上帝,故英語中有“即使以約伯的耐心也無法忍受”的俗語。)的耐心看起來像不安的人們的凜然正義。滿目破敗時依舊優美。理查德·米斯納深知這一切。不過,無論他的知識和尊嚴多麼完整無缺,此時他內心的震顫都是控製不住的。普立安用手指捅開了一層薄膜,裡麵包著對複仇的強烈饑渴,一種他需要理解以獲得緩解的饑渴。時代終於對他產生影響了嗎?在馬丁·路德·金遇害之後升起的孤淒,潮湧似的緩緩爬上來的孤淒,如今正在衝刷著他嗎?或者,是眼巴巴地看著一個討厭的總統遲到的降尊紆貴造成的災難嗎?是那漫長、不明智的戰爭侵染了他嗎?表現得如同一種蟄伏的病毒剛剛蘇醒,如今卻又要殘破地收場嗎?和他同在高中橄欖球隊的所有人都死在戰爭中了。十一個魁梧的小夥子啊。他們都是他佩服的人,他向往像他們那樣。他現在是不是笑話他們無益的死亡?那是這剛剛冒出頭的對暴力的饑渴的根源嗎?或者,是魯比的原因嗎?是有關這座鎮子、這些人的什麼事激怒了他?他們與其他居民區的人隻在兩處地方有所不同:美麗和隔絕。他們人人都很俊美,有些人更是英俊超群。除去三四個人以外,他們的膚色都黑得像煤,身材健美,眼神讓人琢磨不透。所有的人對外界都保持著一種冷冰冰的懷疑態度。在其他方麵,他們則和一切小型黑人居民區的人相似:自我保護,熱愛上帝,節儉但不吝嗇。他們既儲蓄也消費;喜歡把錢存在銀行,也喜歡好東西。他剛來的時候,以為他們的弱點很普通,他們的不和很正常。他們為鄰居的成就感到欣喜,歡笑著嘲弄懶惰和鬆懈。或者說過去如此吧。如今呢,似乎他們原先對陌生人冰冷的謹慎,越來越經常地用在彼此之間了。這是他的貢獻嗎?他不得不承認,沒有他在這裡,也許不會有爭論,不會有畫出的那個拳頭,不會有關於大爐灶上磨掉的文字的吵嚷。不會有對他召集十幾個年輕人開的會議的警告。當然也不會有商人間公開的敵對,更不消說身體上的對抗了。而且絕對不會有逃跑的人。不會有喝酒的事。米斯納即使看到了他在鎮子解體中的作用,仍然不滿意。為什麼這樣頑固、這樣惡毒地反對在黑人事務中維護權利,擴展作用呢?在所有人當中,他們最懂得純粹意誌的必要性,勇氣和忠貞獲得的獎勵。在所有人當中,他們最理解被扭曲的權力的機製。是吧?他們一次又一次毫無挑動意味地從他們的故事包裡掏出先輩的事,他們祖輩和曾祖輩的事,他們父親和母親的事。危險的對峙,機靈的躲閃。忍耐性、智慧、技巧和力量的證明。交好運和遭淩辱的故事。可是為什麼沒有他們自己的故事可講呢?對於他們自己的事,他們閉口不談。沒什麼可說的,繼續向前。仿佛往昔的英勇事跡已經足夠讓他們依靠著走進將來。仿佛,他們想要的是複製品而不是孩子。米斯納跪在那兒希望能求得答案。他的問題清單並沒有擴展。因此他仍做著他做慣了的事情:懇求他在他晚些時候滿心激動地出席婚禮招待會時,陪伴著自己。有了他的陪伴,他的怒氣平息了。他離開教區牧師住所踏上中央大街時,能夠聽到他的陪伴者的輕微呼吸聲,但沒有一句忠告或安慰的話。他正走過哈珀藥房時,看到大爐灶近旁聚集了一群人。從人群中爆出一聲加大油門的引擎吼叫聲,同時衝出一輛凱迪拉克。轉眼之間,汽車掠過他身邊,他在乘車人當中認出了兩個是女修道院的婦女。等他走到摩根家的院子裡,那群人已經散了。喝糖水的孩子正跌跌絆絆地和斯圖亞特的牧羊犬賽跑。大爐灶那兒沒人了。他邁進索恩和迪克宅子的那一刻,當即看出人們個個都喜氣洋洋。米努斯走上前來擁抱他。普立安、阿諾德和迪克打斷了他們的深談,同他握手。加裡兩口子在唱二重唱,背後是一支合唱隊。因此,看到傑夫·弗利特伍德與幾個星期前他拔槍相向的人——剛剛完成婚禮的新郎,一起開懷大笑,他毫不吃驚。隻有新娘看上去有點彆彆扭扭的。凱迪拉克車裡的沉默並非尷尬。車裡的人誰也沒有對那些穿西服套裝的男人有過高期望,所以她們被迫離開那地方時,並不感到意外。“把自行車還給這些小女孩。”一個人說。“離開這兒吧。”另一個說,滿嘴嚼著煙。曾經笑著給她們加油的小夥子們一語不發地遵從命令走開了。隻有一個七英尺高的人看了一眼,搖了下頭。她們對這樣解散都沒有生氣——也許有輕微的流露,但並不明顯。開車的女人從未見過一個壓著怒氣不發作的男人。坐在前排乘客座上的人認為,她那令人生厭的性感形象大概刺激彆人把她想到歪道上去了。第三個人真的很是開心了一番,她坐在後座上心想,雖說她知道生氣是什麼樣子,卻不知道生氣會有什麼感受。她一向遵命行事,所以當那男人說“還給這些小女孩”時,她麵帶微笑地還了自行車。第四個乘客對遭到驅逐倒是心懷感激。這是她到女修道院的第二天,也是沒和任何人開口講話的第三天,除去今天一個叫比莉什麼的姑娘過來站到她身邊的時候。“你沒事吧?”她身穿一件貝粉色長裙,頭上沒戴顯眼的帽子,而是插著一朵小黃玫瑰,“帕拉斯?你沒事吧?”她點了點頭,克製著不要發抖。“你在那邊會很安全的,不過我會過去看看你是不是需要什麼,好吧?”“好的。”帕拉斯低聲說,隨後又道了聲“謝謝”。就是這樣。她微微張開嘴唇,說了兩個字,沒有流進黑水來。她仍然感到徹骨的寒冷,但黑暗的潮水已經退去了。就這一時吧。當然,在夜間又會回來的,她也會重新泡進裡邊——儘量不去想是什麼東西在脖頸下麵遊動。她注意的是水麵,以及舔著水邊的手電筒光,然後便越過黑色的閃光向遠處潛去。希望,希望在下麵觸到她的東西是乖乖的小金魚,就像她五歲時父親買給她的那樣。要麼是色彩豔麗的熱帶虹鱔,天使魚。可千萬彆是鱷魚或蛇。這是一座湖,可不是什麼沼澤地或者聖地亞哥動物園的水族館。漂過這片水,耳語比他們的呼喚更近。“這兒,小姑娘,這兒,小姑娘。小貓,小貓,小貓”,聽著很遠;可是,“把手電筒給我,不要臉。那是她吧,讓她去吧,說不定會淹死呢,沒法子”,這些話溜進了她耳後的皮膚。帕拉斯瞪著車窗外那麼平穩的天空,那麼毫無特色的景色,幾乎覺不出自己是在一輛行駛著的汽車裡。吉姬嚼著的泡泡糖氣味和她噴出的香煙味混在一起,令人作嘔。“這兒,小姑娘。這兒。”帕拉斯以前曾聽過這樣的叫法。那是很久以前她度過的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在自動扶梯上。上個聖誕節。話是一個瘋瘋癲癲的女人說的,此時她能夠在腦海中回想起的細節比初次見那女人時更多了。她頭頂的頭發用一個紅色的塑料發夾夾起,原先應該是向後梳的蓬鬆的小發束,或者,如果再長上兩三英寸,就會是發卷。事實上兩者都不是,隻是由小女孩用的發夾扣住的一束頭發。另有兩個發卡,一個黃色,一個氖紫色,把兩股指頭粗的發絲束在兩邊的太陽穴處。她黑黑的光滑麵孔頗值得誇耀,兩頰上圓餅乾大的猩紅色胭脂完全是見所未見的,品紅色的唇膏彎彎地勾到嘴唇之外,黑色眉筆描出的眉梢指向顴骨。她佩戴的其他飾品都是炫目又叮當作響的:白色塑料耳環,銅手鐲,喉部的彩色珠子,以及許多彆的來自她隨身攜帶的袋子的東西,那是兩個BOAC手提袋和一個香煙盒形狀的金屬絲編織袋。她身上穿著白色的純棉露背背心和紅色小短裙。她那雙短腿上套的長筒襪是肉桂色的,讓人覺得和黑人婦女的腿很匹配。她穿著高跟鞋跑動起來真是一道景觀。她胳膊內側的皮膚和小而堅實的腹部暗示她大概四十歲,但說她是五十或二十歲也未嘗不可。她在上升的自動扶梯上跳的舞,她那擺動的臀部、搖晃的頭部,讓人想起過去時代燈光黯淡的雙人房間裡的慢步,而不是一九七四年的電子音樂舞步。她可以在世界各地給牙齒鑲金:牙買加的金斯敦,密西西比州的克裡斯蒂安隘口,亞的斯亞貝巴或者華沙。令人暈眩的金光成了她微笑時的特征,給人一種嚴肅的印象,而這正和她的服飾給人的印象相反。大多數人的目光都從她身上移開——低頭看著腳下移動的金屬樓梯,或者打量著把百貨公司點綴得五彩繽紛的聖誕節裝飾。加利福尼亞的聖誕節本來就是一年中的一大樂事,而這一次看得出更是非比尋常。天空燦爛,熱氣翻卷著人造雪,堆積到綠金兩色和粉銀兩色的花環上。帕拉斯手裡提著大大小小的購物袋,勉強沒有在向下移動的扶梯上滑倒。她不明白這個搽胭脂、鑲金牙的女人何以讓自己如此神魂顛倒。她們完全是兩路人。帕拉斯耳垂上吊著的是十八克拉的鑽石耳環,腳上的靴子是手工製作的,牛仔褲是名牌,皮帶上的咬扣是製作精細的銀飾。帕拉斯有點驚慌地磕磕絆絆下了自動扶梯,她奔向大門,門外卡洛斯在等她。那個反叛的女人唱歌般的聲音伴隨著充滿商店的聖誕頌歌傳出來:“這個小姑娘。想要小姑娘,小姑娘啊。”“瑪——維——斯!”瑪維斯不願看她。吉姬總是要醜化她的名字,把聲音拖長,就像她那黏糊糊的泡泡糖扯成的一根絲。“你就不能一小時超過十英裡嗎?好人!”“這輛車該換新的風扇皮帶了。我不會超過四十英裡的。”瑪維斯說。“十。四十。簡直像走路了。”吉姬歎著氣說。“也許我該在這兒把車停下,讓你看看走路是什麼樣子。願意我這麼做嗎?”“彆拿我尋開心了。把我拉到那個懶漢那兒……你剛才看到那家夥了嗎,西尼(“西尼卡”的昵稱。)?米努斯。就是和我們在一起時吐了自己一身的那個人。”西尼卡點點頭。“不過,他沒說什麼有意思的話。”“他也沒阻攔他們。”吉姬說,“吐了那麼多,我把那臟東西擦淨了。”“康妮說他可以留下來的。我們都參與了清潔工作,”瑪維斯說,“不止你一個。而且沒人拖著你。你不一定非去不可。”“他有震顫性譫妄症,會高聲叫嚷的。”“關上你那邊的窗戶,行嗎,瑪維斯?”西尼卡說。“後座那兒風太大嗎?”“她又發抖了。我想她覺得冷。”“現在是三十二度呢!她到底怎麼了?”吉姬瞥了一眼那發抖的姑娘。“我要不要把車停下來?”瑪維斯問道,“她可能又要吐了。”“不,彆停車。我來摟住她好了。”西尼卡把帕拉斯摟在懷裡,撫摩著她起了雞皮疙瘩的雙臂,“也許她暈車了。我原以為這次婚慶活動會給她提提神呢。看來反倒更糟了。”“那座該死的蠢鎮子讓誰都作嘔。我沒法相信那就是他們所說的婚慶活動。高聲叫嚷的竟然是聖歌!”吉姬大笑著。“那是婚禮集會,不是迪斯科舞會。”瑪維斯擦著脖子上的汗珠,“再說,你隻是想再見見你那可愛的小夥子。”“那個傻瓜?”“對。就是他。”瑪維斯笑著答道,“如今他結了婚,你想要他回來。”“要是我想要他回來,就能讓他回來。我想要的是離開這個該死的地方。”“你已經這麼說了四年了——對吧,西尼?”吉姬張開嘴,但沒有說話。是四年嗎?她覺得是兩年。但至少有兩年是用來與那討厭鬼K.D.廝混了。她讓他和自己保持那麼長時間的關係,是因為他許諾過要賺夠錢把她帶走嗎?要不就是有彆的承諾讓她待在那兒?就像樹木要在冷水附近滋長。“是啊,唉,我現在算是講現實了。”她告訴瑪維斯,而且希望她確實如此。瑪維斯不以為然地哼了一聲,車內再次沉默了。帕拉斯把頭靠在西尼卡的胸口,巴不得她們都走了,而是由卡洛斯堅實又平滑的胸脯撐著她的麵頰,像往常隻要她願意時那樣,就這樣走上七百英裡。她十六歲生日時收到的禮物,一輛紅色豐田,裝有嵌入式八軌錄音機。車裡塞滿了聖誕禮物。那些東西凡是做母親的都會喜歡,但她備下的簡直是五光十色,因為她已經有十三年沒見過母親了,不能冒險連一件都得不到母親的歡心。在聖誕節前由卡洛斯駕車上路來一次探望母親的假日旅行。不是從她父親身邊逃走,也不是和世界上最酷、最豪爽的男人私奔。一切都是經過周密計劃的:東西藏得好好的,行動都是偽裝的,以防長著一雙鷹眼的管家普羅維登斯或者她兄弟傑羅姆看出來。她父親經常不在周圍,注意不到什麼。他是個律師,有一個不長的客戶名單,不過其中有兩位頂尖的能創新演出風格的黑人藝術家。隻要彌爾頓·特魯拉弗仍讓他們名列榜首,就不需要更多的客戶。不過他始終留心彆的青年演員,他們可能會被列入排名榜,並且保持著在榜單上的位置。有了卡洛斯的幫助,一切都進展得順利而令人激動:對她的女友們撒的謊還要再圓一圓;留下的東西(駕駛執照——一件複製品、玩具熊、手表、化妝品、首飾、信用卡)要顯出還要回來而不是跑掉的樣子。幾張信用卡既然不帶走,就必須在他們出走的那天兌換成大量現金並大肆購物。她想給卡洛斯再多買一些,很多,可他堅持不讓買。在她與他相識的整整四個月時間裡,他從不收她的禮物。甚至不讓她掏錢付餐費。他會閉上他美麗的眼睛搖著頭,仿佛她要請客就會使他傷心。帕拉斯結識他是在學校的停車場,那天她的豐田車發動不起來了。實際上在那之前她已經遇到他好多次了。在她的高中學校,他是長得像電影明星,很矜持的男子。所有的女孩都喜歡圍著他轉。那天他把油門踩到底,告訴她油管漲滿了,事情就這麼開始了。他提議駕著他的福特跟著她回家,以防她在路上再拋錨。她一路順利,他就揮手告彆了。帕拉斯第二天給他帶去了一件禮物——一本相冊,費了很大勁讓他接受。“除非你讓我給你買上一個辣味熱狗。”他說。帕拉斯一下子就覺得嘴裡滿是那種刺激了。之後,他們每個周末都要見麵。她千方百計地作出一切努力讓他和她做愛。他熱情地呼應著,摟著她的脖子親嘴,但接連幾個星期再不肯越雷池一步。兩人之間是他說了那句話:“等我們結婚時吧。”卡洛斯不是個看門人,真的不是。他雕刻,當帕拉斯跟他說起她的畫家母親,以及她住的地方時,他笑著說那可是藝術家待的完美地方。整個事情就此到位了。卡洛斯不會囉唆什麼在假期放棄工作。彌爾頓·特魯拉弗會為客戶的聚會、音樂展示會和電視節目格外忙碌。帕拉斯把幾年來她母親寄來的生日賀卡和聖誕賀卡都翻了一遍,找出她最近的地址,這一對情侶就既無羈絆又無陰雲地出發了。隻可惜那發瘋的黑女人把聖誕聖歌毀了。帕拉斯偎依在西尼卡的胸前,雖說不算很舒服,總還能稍稍緩解襲擊她的寒意。前排坐的兩個女人又開始爭吵了,那種尖厲的嗓音讓她頭疼。“愛光著身子的騷貨!索恩是我們的朋友。我現在該如何對她說?”“她是康妮的朋友,跟你沒關係。”“是我賣給她胡椒,配成了她的強身……”“那又怎麼樣,你就成了藥劑師了?不過是迷迭香,還有一點麥麩摻上阿司匹林。”“不論是什麼,那是我的職責。”“隻是在康妮醉的時候。”“不許你的臭嘴提她。在你來之前她從來不喝酒。”“那是你說的。她甚至睡在酒窖裡。”“她的臥室在那兒嘛!你真蠢。”“她已經不再是女仆了。隻要她願意,完全可以睡在樓上。她就是想離酒近點。”“老天,我恨你這副臟肚腸。”西尼卡柔聲打斷她們,想讓氣氛和諧一些。“康妮沒有醉。她是不痛快。雖然如此,她還是該和我們一起來。她要是來了,就大不一樣了。”“這樣挺好嘛。真不賴!”吉姬說,“直到那些該死的牧師一樣的人來攪場。”她用一支快吸完的香煙續上了另一支。“你不能停下來兩分鐘不吸煙嗎?”瑪維斯說。“不!”“你沒看見那黑鬼在你身上看出什麼了嗎?”瑪維斯繼續說,“反正我看出來了,因為你好像不能掩飾自己。”“嫉妒?”“見鬼。”“見鬼,見鬼!你有十年沒讓人乾過了,你已經乾得隻剩下癟殼了。”“滾出去!”瑪維斯厲聲叫著,把車刹住,“滾出我的汽車見鬼去吧!”“你打算對付我?敢碰我一下,我就撕破你的臉。你這該死的重罪犯!”說著她便把香煙往瑪維斯的胳膊上猛地一戳。在車裡那麼有限的地方,她們沒法施展拳腳大打出手,但還真動起手來。西尼卡摟著帕拉斯在後麵瞅著。她一度想拆開她們,但現在她知道更好的辦法了。她們累了就會住手的,那樣可以比她介入保持更長久的相安無事。吉姬深知瑪維斯的弱點:辱及康妮或涉及她出逃的情況。瑪維斯最近一次出行時從她母親那兒聽到了對她發出的通緝令:非法侵占大批財產、拋棄家庭和涉嫌謀殺兩個親生孩子。凱迪拉克搖晃著。吉姬既好鬥又虛榮——她不想在自己可愛的臉蛋上留下淤青或抓痕,還不時得顧及她的頭發。瑪維斯雖然動作緩慢,但打一下是一下,而且樂於動手。吉姬看到了血,而且以為是自己流的血時,就爬出了車,瑪維斯則緊追不舍。在沒有一隻飛鳥的熾熱天空下,她們倆在路上和路邊繼續打鬥。帕拉斯坐起了身,被攪起塵土和壓倒野草的兩個身體催眠了似的。那兩個身體在俄克拉荷馬茫茫的天空下,或者在新墨西哥州米西塔如畫的天空下,那麼專注,旁若無人。在迪·迪·特魯拉弗激動的擁抱和親吻的幾個月之後,在驚歎她母親窗外美景的幾個月之後,在吃過美饌佳肴的幾個月之後,在迪·迪的朋友圈中——各種藝術家:印第安人、紐約人、老年人、嬉皮士、墨西哥人、黑人——談論藝術的幾個月之後,在他們三人在帕拉斯認為隻有迪斯尼可以製作出來的星空下談話的幾個月之後。在那幾個月之後,卡洛斯說:“這是我應該在的地方,”還深深歎了一口氣,“這才是我一直尋求的家。”他那張浸透著月光的麵孔讓帕拉斯的心跳都停止了。她母親打著哈欠。“當然是啦。”迪·迪·特魯拉弗說。卡洛斯也打了個哈欠,當時她就該明白——不約而同的哈欠,一唱一和的腔調。她應該進行一下數學運算——卡洛斯在年齡上更接近迪·迪而不是她。她若是注意到,或許就能防止那兩個身體在草地裡扭作一團,交換著呻吟,毫不在乎有人旁觀。也就不會隨後傻乎乎地跑向豐田車,茫無目的地瞎開一氣,撞上和刮擦上幾輛卡車。也不會碰到身下帶著軟東西的水了。帕拉斯又感到了看不見的鱗片令人生厭的搔癢和觸摸,便轉過身不去看那兩個女人廝打的場麵,舉起一隻胳膊摟住西尼卡的脖子,把臉深深地貼進那小小的胸脯。隻有西尼卡一人看到一輛卡車開了過來。司機放慢了速度,可能想繞過占著路中間的凱迪拉克吧,也許是想提供一下幫助,反正他停了很長時間,足以看清兩個滿不在乎的女人在路上滾作一團,衣裙也扯破了,私處都露了出來。他還看到另有兩個女人在車後座上擁抱著。他瞠目結舌了好久,然後才搖著頭,加大了他那輛卡車的油門。最後,吉姬和瑪維斯都躺在地上喘著氣。一個,然後是另一個,坐起身,摸著自己的身體,查遍周身的傷情。吉姬去找她丟下的一隻鞋,瑪維斯找她箍發的橡皮圈。她們一語不發地回到了車裡。瑪維斯用一隻手駕駛。吉姬嘴巴沒傷的一邊叼著香煙。一九二二年,白人勞工曾在自己的圈子裡,在一片荒野中的一座石頭房子中大笑。印第安人連房子都沒有。惡劣的天氣裡,在一片缺樹的土地上用木柴是瀆神的,用煤又太貴,牛糞又太臭。那座巨宅對他們來說簡直是狂想。那個貪官訂購了幾噸煤——但一點沒用上。接收了這一產業的修女們都極能忍受,用點煤油、睡著單薄的鋪蓋已經成了習慣。不過在春夏兩季和暖秋時分,宅子的石牆則是求之不得的涼快。吉姬跑上樓梯,趕在瑪維斯前麵使用僅有的洗浴水。她一邊使勁咳嗽,一邊脫光衣服,在一麵沒有塗漆的鏡子中觀察著自己。除去一隻膝蓋和兩個手肘,傷得還不算太重。指甲當然裂了,但眼睛沒有青腫,鼻子也沒有破損。不過,明天可能會露出更多的青紫。讓她難堪的是嘴角周圍都腫了,按按傷處會湧出一股血。突然之間,加利福尼亞州奧克蘭的大街上人們全都在跑。警笛——警車?急救車?消防車?——刺耳地響。一道由警察組成的人牆在前進,阻斷了從東到西的通路。跑動的人群邊拋著他們帶在身邊或隨手找到的東西,邊逃跑。她和米基起初還挽著手隨著一夥散亂的人群沿一條側街跑。那是一條房子小、草地多的街道。沒有開槍——根本就沒有開火。隻有姑娘們音樂般的尖叫和長著好鬥麵孔的男人一聲接一聲的吼叫。警笛,沒錯,還有遠處手提式擴音器的聲響,但是,沒有打碎的玻璃,沒有屍體倒地的響聲,沒有槍響。那麼,為什麼在一個小男孩的白襯衫上有一片紅顏色暈開來?她沒有看清楚。人群聚攏起來,然後就站住了,被什麼人在前邊擋住了。米基被幾個肩膀隔開,正在推開人群向前擠。吉姬又看了一眼躺在鮮綠草地上的男孩。他穿戴得可真好:蝴蝶領結,白襯衫,鋥亮的係帶皮鞋。可是現在襯衫已經臟了,上麵覆蓋著紅色的牡丹花。他猛地扭動了一下,鮮血從他嘴裡湧出。他伸出了雙手,小心翼翼地堵住血,以免血會像剛剛毀了他的襯衫那樣,毀了他的皮鞋。據報紙說,有一百多人受了傷,但沒提到開槍或一個遭槍擊的男孩。沒提到一個穿得乾乾淨淨的黑人小男孩用雙手捂著他的血。水汩汩流進浴缸。吉姬用發卡紮住頭發,然後趴下,再次檢查浴缸下藏著的盒子裡她所取得的進展。上麵的蓋子被扔到了一邊,但那金屬盒看來還牢固地原封未動。伸手到浴缸下麵是個問題。她當初要是告訴了K.D.,他一定會幫她的,不過那樣他就得分享盒子裡的東西了:可能有金子、鑽石、大包的現金。不管是什麼,那是她的——還有康妮的,隻要康妮想要一些。但再沒彆人的了。絕沒有瑪維斯的份兒。西尼卡不會要什麼,而最後來的這個女孩,戴著一副破眼鏡,長著一頭濃密鬈發——誰知道她是誰,是乾什麼的?吉姬站起身,從皮膚上刷去塵土,然後走進浴缸。她坐在那裡想著她的選擇。康妮,她想著。康妮。然後,她仰臥著,讓肥皂泡沒到下巴。這時她想到了西尼卡的鼻子,睡覺時鼻翼的翕動;想到了她嘴唇笑與不笑時歪著的樣子,她那對向外完美伸展的濃眉,還有她的嗓音——柔和,充滿溫和的渴求,像是親吻。在走廊另一端的浴室裡,得意揚揚的瑪維斯在水池處清洗。隨後她換好衣服,下樓到廚房去做晚飯。剩下的雞塊,拌著胡椒、洋蔥、龍蒿、某種調料汁,也許還有碎奶酪,卷到那種薄餅似的東西裡,這是康妮教她的。這會讓她高興的。她要把一盤這樣的晚餐拿到下麵給康妮,把發生的事情告訴她。不提打架的事。那不重要。其實她還挺喜歡打這麼一架。打呀,打呀,連咬吉姬都令人高興,就像做飯一樣。這是舊的瑪維斯已經死去的又一例證。原先那個瑪維斯在一個十一歲的女孩麵前都保護不了自己,更不消說麵對丈夫了。那個瑪維斯不會安排或者湊合出一頓簡單的飯菜,靠的是現成食品和開車路過即取即吃的東西,現在卻能做出小薄餅這類精美的食物,用不著每天去采購。但她被吉姬說她沒有性生活的那句話刺傷了——這在某種意義上很好笑。她和弗蘭克成婚時,她確實喜歡那事。可以那麼說吧。隨後便成了要求之下的折磨,與把她從椅子上一巴掌扇出去沒什麼兩樣,隻是時間更長而已。這些年在女修道院,挨打和上床的事都擺脫了。不過,有時候夜裡出現那種情況時,她不再掙紮了。先前是偶爾出現一次的夢境——一隻幼獅咬她的喉嚨。近來則是另一種形式——人——趴到她身上或是從後麵湊過來。“夢魘。”康妮這樣說。“跟它打。”她說。可是瑪維斯做不到也不肯做。現在她想弄清,吉姬說她的那些話是不是她願意做那種夢的理由。她仍然聽得到莫爾和珀爾的聲音,感覺到他們在女修道院的每一個房間中折騰。或許她該向康妮承認、懺悔:夜間夢到笑嘻嘻的孩子和一位“母親”,那母親喜歡有她一起構成的幸福之家的樣子。最好是這樣:她給康妮送去晚飯,告訴她婚禮招待會的情況,說吉姬如何讓大家,尤其是索恩,下不來台,然後再問她該拿這種夢境怎麼辦。康妮會有辦法的。康妮。諾瑪·福克斯的開司米披肩又一次派上了用場。西尼卡把它裹在帕拉斯身上,問她需要什麼東西。要水嗎?吃的東西?帕拉斯示意不要。西尼卡心想,她還哭不出來。痛苦壓得她太厲害了。一旦它升起,淚水會隨之而來,西尼卡希望出現這種情況時康妮能夠在場。於是她儘量讓這女孩暖和起來,好好給她理順濃密的頭發,拿著一支蠟燭領她下樓去找康妮。地下室的一部分是一個有拱頂的巨大而冰冷的房間,周圍是一圈擺瓶子的貨架。瓶中的酒都和康妮一般年紀。康妮告訴她,修女們很少碰酒,隻有在她們能找到一個教士來此望彌撒時,才想喝上一杯。有一次聖誕節,她們用了一瓶一九一五年釀的法國葡萄酒代替朗姆酒浸泡一塊蛋糕。四周影影綽綽的都是些棄置和破損的箱子、木盒及家具。拋光的大理石雕刻的裸女,粗石雕出的男人造型。最遠端便是通往康妮房間的門。雖然如瑪維斯所說,房間並非為女仆而造,但其原先的目的並不明確。康妮占用之後,由於室內陰暗,倒很是喜歡。陽光對置身室內的她沒有威脅。西尼卡敲敲門,沒有應答,便推門走了進去。康妮正坐在一把藤搖椅上輕聲打鼾。西尼卡一進來,她就醒了。“誰拿著燈火?”“是我——西尼卡。還有一個朋友。”“把蠟燭放在那兒吧。”她指著身後的一個五鬥櫥說。“這是帕拉斯。是兩天前剛來的。她說她想見你。”“是嗎?”康妮問道。燭光難以照見什麼,但西尼卡還是辨出了聖母瑪利亞,一雙閃亮的修女鞋,念珠,還有梳妝台上在一罐水裡生根的什麼植物。“誰傷害你了,小家夥?”康妮問。西尼卡坐在地板上。她心裡有一絲希望:帕拉斯即使不談什麼要緊的事,也會說不少話。可是康妮似是有魔法,她隻是伸出一隻手,帕拉斯就走過去,坐在她的膝頭,起初是邊說邊哭,後來是哭個不停,這時康妮便說:“喝點這個”,“多好看的耳環”,“可憐的小家夥,可憐,可憐的小家夥。他們傷害了我可憐的小家夥”。談話在酒氣融融中進行了一小時;談話是倒敘方式,痛徹心扉,斷斷續續,但總算說了出來——那個誰傷害了小家夥的故事。她說,她丟了鞋子,可是起初誰也沒有為她停下來。她說,後來有一個戴淺頂軟呢帽的印第安婦女,或者更確切地說,是一卡車印第安人為了她停了車。當時天剛亮,她穿著短褲,光著腳,在路邊一瘸一拐地走著。開車的是個男人,坐在他旁邊的就是那婦女,膝上抱著個孩子。帕拉斯說不準那是個男孩還是女孩。六個小夥子坐在後邊。是那婦女說服了她,讓她同意搭車。她帽簷下麵的一雙冷灰色眼睛毫無表情,但有她在男人們中間,那些人都規規矩矩的——連她膝頭的孩子都老老實實。“你往哪兒去?”她問。這時帕拉斯才發現她的聲帶不管用了。她發聲的能力還比不上身後地裡吱嘎作響的結實的風磨呢。她隻好指著卡車前進的方向。“那就坐到後邊吧。”那婦女說。帕拉斯爬上車,擠在那些男人中間——多數與她年齡相仿——儘量坐得離他們遠一些,祈禱著那婦女是他們的姨媽——或者更具有管束力。那些印第安小夥子隻是瞪著她,不發一語。他們的胳膊都放在膝上,笑也不笑地看著她的粉色短褲,熒光T恤。過了一會兒,他們打開紙袋,開始吃東西。他們給了她一塊厚厚的熏臘腸三明治和一個他們當蘋果吃的洋蔥。帕拉斯擔心拒絕會得罪他們,就接受了,卻發現自己像狗一樣吃了個精光。她居然餓得如此狼吞虎咽,連自己都吃驚了。卡車搖搖晃晃,使她時斷時續地打著瞌睡,每次驚醒時她都剛好在夢中掙紮著不讓黑水吸進口鼻。他們沿途經過了一些零零散散的住宅、農用車道和一處加油站,一路不停地到了一座頗具規模的鎮子。時間已近黃昏。卡車駛進了一條空街,在一座浸禮會教堂前放慢了速度,一塊標誌牌上有“原始”字樣。“你在那兒等著,”那婦女說,“會有人來照顧你的。”小夥子們幫助她下了車,卡車便開走了。帕拉斯在教堂台階上等著。她看不到住宅,這條街上也沒有一個人。夕陽西下,空氣變冷了。隻是她的腳底磨破了皮,火辣辣地疼,分散了她對徹骨寒冷的注意力。她終於聽到了引擎聲,抬頭又看見了那個印第安婦女——這次隻有她一人——開著同一輛卡車。“上來吧。”她說,隨後便帶著帕拉斯駛過好幾個街區,來到一處覆著波紋屋頂的矮房子。“進去吧,”她說,“這是一家診所。我不知道你有沒有什麼麻煩。我看你像,像個有麻煩的姑娘。可是彆對這裡的人說。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真有麻煩,反正彆提就是了,聽見了嗎?最好彆提。隻說你挨了打,被趕了出來,諸如此類。”她說完還笑了笑,不過她的眼神仍很嚴肅。“你的頭發裡淨是水藻。”她摘下帽子扣到帕拉斯的頭上。“去吧。”她說。帕拉斯坐在候診室裡,彆的病人都和她一樣沉默不語。兩個年長的婦女包著頭巾,一個睡著了的母親懷裡抱著一個發燒的嬰兒。護士用令人不快的好奇目光看著她,但是沒說什麼。眼看天就要黑了,這時進來了兩個男人,其中一個一隻手斷了一部分。帕拉斯和那個睡著了的母親還沒有看病,那個用毛巾吸血的男人倒是先進去了。在護士領著那傷者走開的當兒,帕拉斯跑出門,繞到房子的一邊,在那兒把吃下的洋蔥和熏臘腸全都吐了出來。在劇烈的惡心之中,她先是聽到,隨後又看到兩個女人走了過來。兩個人都戴著浴帽,穿著藍製服。“瞧瞧那個。”一個說。她們來到帕拉斯跟前站住,歪著頭看著她乾嘔。“你是要進去,還是剛出來?”“大概是懷孕了。”“你見過護士沒有,親愛的?”“她最好趕快。”“咱們帶她到麗塔那兒去吧。”“你帶她去吧,比莉。我得走了。”“她戴著帽子,卻沒穿鞋。好吧,你去吧。明天見。”帕拉斯伸直了腰,手捂著肚子,大張著嘴拚命喘氣。“聽我說。診所已經關門了,除非你是要看急診。你肯定不是懷孕了嗎?”帕拉斯竭力控製住又一次乾嘔,打了個冷戰。比莉回頭看著她朋友的車駛離了停車場,然後才低頭看嘔吐物。她臉上沒有厭惡的表情,隻是用腳踢著土,把吐出的東西蓋住。“你的錢包呢?”她問,扶著帕拉斯離開埋好的嘔吐物,“你住在哪兒?你叫什麼名字?”帕拉斯摸摸脖子,發出的聲音就像是用一把錯鑰匙在鎖孔裡轉動。她隻能搖頭。隨後,像被獨自撇在操場的孩子似的,用大腳趾在土上劃出她的名字。隨後,學著那姑娘剛才埋掉嘔吐物的樣子,把名字踢開,用紅土完全蓋住。比莉摘下了她的浴帽。她比帕拉斯高得多,隻好彎下腰來看那雙低垂的眼睛。“你跟我來,姑娘。”比莉說,“在所見過的病人中,你是個可憐的病例,所幸我還見過幾例。”她在晚間藍色的空氣中開著車,輕聲說著一些讓人放心的話。“你在這地方可以待上一陣。沒問題。我就在這兒待過一次,她們對我很好。好得比——呃,挺好的。彆怕。我也有過的。我指的是,害怕她們。在彆處看不到多少像她們這樣的姑娘。”她還笑了一聲,“一些小修女,大概是,不過有點懶散的樣子。要是她們什麼衣服都不穿,彆奇怪。我起初有點吃驚,可是後來,我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就不覺得怎麼了。我要是光著身子走來走去,我母親會把我打昏,一星期醒不過來。不管怎樣,你可以在這兒調理一下,把事情想清楚。這段時間裡沒有任何事情,也沒有任何人會打擾你。她們會照顧你或者讓你單獨待著——隨你便,哪種方式都成。”她們周圍的藍色漸漸加深了,隻有遠處有一點銀色的亮光。田野裡掠過一股暖風,可是她們到達女修道院時,帕拉斯卻在打戰。那姑娘把她托付給瑪維斯之後,說:“我會回來探視你的,好嗎?我叫比莉·卡托。”蠟燭燒到隻剩一英寸了,但火苗還很高。帕拉斯用手背抹了下嘴。搖椅還在搖晃。康妮的呼吸很深,帕拉斯以為她在睡覺。她看得見西尼卡,手肘支在膝頭,手托著下巴,抬眼看著她,但燭光像米西塔的月光似的,把麵孔都扭曲了。康妮動了一下。“我問的是誰傷害了你,你卻告訴我誰幫助了你。還想把那部分再保密一會兒嗎?”帕拉斯沒有答話。“你多大啦?”她本來想說十八歲,但還是說了實話。“十六,”她說,“我明年就上高中四年級了。”她本該為她失去的高中三年級再哭一次的,但康妮毫不客氣地用手肘推著她。“起來吧。你把我的大腿都快壓斷了。”隨後她又用柔和的聲音說,“現在去睡上一覺吧。在這兒想待多久就待多久,到了想和我談的時候,再把其餘的說給我聽。”帕拉斯站起身,由於搖椅搖晃和酒氣的緣故,身體有點打晃。“謝謝。可是,我最好給我父親打個電話。我想。”“我們會帶你去的,”西尼卡說,“我知道哪兒有電話。可你不能再哭了,聽見沒有?”她們說完就走了,在黑暗中小心地邁著腳步,眼睛追隨著蠟燭發出的微光。帕拉斯是在洛杉磯強烈的光線下,在沒有地下室的房子裡長大的,伴隨著電影裡的邪惡、垃圾或令人毛骨悚然的東西。她抓著西尼卡的手,喘著氣。但那姿勢所表示的是預先有所準備的而不是真正的驚異99lib?。事實上,她們在爬樓梯時,一副老奶奶在椅子裡安詳地搖著的景象,以及她手臂、大腿的樣子和唱歌般的嗓音都撫慰了她。整棟宅子都充溢著神聖的福祉,如同一塊受到保護的領地,沒有獵人而隻有激情。仿佛她可以在這裡遇到她自己——一個不受拘束的真實的自我,不過她認為那是個“冷酷”的自我——在這棟巨宅的許多房間中的一間裡。餐桌上擺著一大淺盤玉米餅似的東西。吉姬打扮得齊整而淡雅,隻是描得稍歪的嘴唇美中不足。她正在擺弄她那台寬頻收音機,想找到播放她想聽的節目的那個電台——不是農業新聞、鄉村音樂或《聖經》內容。瑪維斯在爐邊忙著,叨念著烹飪步驟。“康妮還好嗎?”瑪維斯看到她們倆進來時問。“當然。她對帕拉斯挺好的。對吧,帕拉斯?”“是啊。她心眼兒好極了。我現在覺得好多了。”“哇,它(此處及後麵的話中,吉姬凡指帕拉斯時均用“它”,意思是未成年的小家夥。)總算說話了。”吉姬說。帕拉斯莞爾一笑。“可是會不會再吐呢?這可是個問題。”“吉姬。閉上臭嘴。”瑪維斯熱切地看著帕拉斯,“你喜歡小薄餅嗎?”“嗯。餓壞了。”帕拉斯回答。“有的是呢。我把康妮那份放到旁邊了,要是你想吃,我可以再多做些。”“它需要些衣服。”吉姬仔細打量著帕拉斯,“我的衣服都不合適。”“彆再用‘它’來叫她了。”“值得一用的隻有一頂帽子。你把它放哪兒了?”“我有一條牛仔褲,她可以穿。”西尼卡說。吉姬哼了一下鼻子。“你千萬要先洗一下。”“當然。”“當然?你乾嗎說‘當然’?從你來到這兒,我還沒見過你洗一件東西,包括你自己。”“少說一句吧,吉姬!”瑪維斯咬著牙說。“哼,我還沒說完呢!”吉姬隔著桌子,探身朝向西尼卡,“我們這兒東西不多,可肥皂還是有的是。”“我說過我要洗褲子,不是嗎?”西尼卡從下巴上抹了把汗。“你乾嗎不捋起袖子?樣子像個吸毒的。”吉姬說。“瞧瞧是誰在說話。”瑪維斯竊笑著。“我在說毒品,姑娘。不是一點點大麻。”西尼卡看著吉姬。“我不向自己身子裡注射化學藥品。”“可是你原先用過,沒有嗎?”“沒有,原先也沒有。”“那就讓我來看看你的胳膊。”“滾開!”“吉姬!”瑪維斯叫道。西尼卡看起來像受到了傷害。“好吧,好吧。”吉姬說。“你怎麼會這樣?”西尼卡問。“對不起。行了吧?”這是難得的認錯,但看來是誠心誠意的。“我從來不用毒品。從不!”“我已經賠過不是了。天哪,西尼卡。”“她可是個愛挑釁的人,西尼。總是給彆人‘紮針’。”瑪維斯洗著盤子,“可彆讓她激怒你。皮膚下可是血待的地方。”“閉上你的臭嘴!”瑪維斯笑出了聲。“她又來了。‘對不起’也就是那麼回事。”“我向西尼卡道歉,又沒向你。”“彆提這個了。”西尼卡歎口氣,“打開那瓶子行嗎,瑪維斯?”“不隻是‘行嗎’,是必須。我們得為帕拉斯慶賀慶賀,是吧?”“還有她的嗓音。”西尼卡笑著說。“還有她的胃口。瞅瞅她。”卡洛斯讓帕拉斯倒了胃口。在他愛她(或者像是愛她)時,除去那第一個辣熱狗,彆的食物都讓她生厭,那成為喝可樂的借口或者出門的理由。從上小學起她就與之奮鬥的體重問題不存在了。卡洛斯從來沒有評論過她的體重,但事實上反正從一開始,她還是個胖子的時候,他就喜歡上她了——挑中了她,向她示愛——讓她確定了對他的信心。而在她最瘦的時候,他卻背叛了她,這就加劇了她的恥辱。被迫藏到湖裡的夢魘,一時之間代替了因遭背叛而逃出母親家門的痛苦。她甚至無法在一間點著蠟燭的房間的黑暗中悄聲傾訴這件事。她的嗓音恢複了,但訴說羞恥的詞語卻像息肉似的卡在喉嚨裡。覆在玉米麵小薄餅上融化的奶酪味道濃烈,一塊塊雞肉像豬肉一樣風味地道;從早玉米上滴下的幾乎純白的黃油與她吃慣的毫不相同,有一種奶油似的甜香。麵包布丁上澆了熱乎乎的糖汁。還有一杯又一杯的葡萄酒。那恐懼,那口角,那惡心,那塵土中可怕的扭打,那黑暗中的淚水——當天的一切失控場麵全都在咀嚼食物的欣喜中煙消雲散了。瑪維斯給康妮送晚飯回來時,吉姬已經找到了她的舞台,正隨著收音機中的音樂跳著來到敞開的後門,以便更好地接收信息。隨後她又跳回到餐桌邊,給自己倒了更多的酒。她閉著眼睛,扭著屁股,圈起雙臂去攏住一個魔幻舞者的脖頸。其餘的女人吃完飯後都看著她。當上一年排行榜榜首歌曲《輕歌銷魂》播放時,她們便紛紛跟著跳起來。連瑪維斯也跳了。先是分開跳,想象著舞伴。隨後又捉對跳,彼此想象著。在酒力的作用下,當晚她們都睡得死沉沉的。吉姬和西尼卡睡在一個房間。瑪維斯單獨在另一個房間。因此,是睡在辦公室兼遊戲室沙發上的帕拉斯,聽到了敲門聲。敲門的姑娘穿著白色的緞鞋和純棉背心裙,用一個嶄新的瓷盤托著一塊結婚蛋糕。她的笑容很莊重。“我現在結婚了,”她說,“他在哪兒?也許是她吧,她在哪兒?”那天深夜,瑪維斯說:“我們該給她一個那種玩具娃娃。或者彆的東西。”“她發瘋了,”吉姬說,“我了解她的一切。K.D.把她的什麼事都告訴我了,她整個兒是個瘋人病院。天哪,他有麻煩了。”“她在新婚之夜跑這兒來乾嗎呢?”帕拉斯問。“說起來話長了。”瑪維斯在她的胳膊上拍著酒精,比較著血道子和吉姬早些時候抓破的傷口,“幾年前就來過了。康妮為她接了生,儘管她不想要那孩子。”“那麼,孩子在哪兒呢?”“我想是和莫爾、珀爾在一起吧。”“誰?”吉姬白了瑪維斯一眼。“死了。”“她難道不知道?”西尼卡問,“她說你們大家把孩子殺死了。”“我跟你說過,她整個兒是個瘋人病院。”“她事後就走了,”瑪維斯說,“我不清楚她都知道些什麼。她對孩子看也沒看一眼。”隨後她們便不討論了,仿佛看著那胎兒:轉過去的麵孔,手捂著耳朵以便不聽那新鮮卻悲淒的哭聲。沒有奶頭。沒有東西可以放進那小嘴裡。沒有母親的肩頭可以偎依。她們當中沒人願意回憶或了解後來發生了什麼。“說不定孩子還不是他的,不是K.D.的呢,”吉姬說,“說不定她是賴上他了。”“那又怎樣?孩子不是他的又怎樣?反正是她的嘛。”西尼卡的口氣聽起來像是受到了傷害。“我不明白。”帕拉斯說著走向爐灶,剩下的麵包布丁放在那兒。“我明白。在某種意義上。”瑪維斯歎了口氣,“我來給大家煮點咖啡。”“我不喝了。我要回去睡了。”吉姬打了個哈欠。“她真是瘋了。你們看她會平安無事地回去嗎?”“聖西尼卡。上帝保佑吧。”“她在高聲尖叫呢。”西尼卡瞪著吉姬說。“我們都一樣。”瑪維斯將咖啡朝咖啡壺的過濾網倒。“是啊,可我們都沒有叫她的名字。”吉姬舔著牙。“她在新婚之夜沒有更好的事情可做,卻來尋找一個死嬰,你該怎麼叫這樣一個心理變態的人呢?”“叫她抱歉?”“抱歉,我的傻瓜。”吉姬回答,“她隻是想死死抓住她嫁的那個小子。”“你不是說你要上床嗎?”“我這就走。來吧,西尼卡。”西尼卡沒搭理她的室友。“我們要不要告訴康妮呢?”“為的什麼?”瑪維斯厲聲說,“我可不想讓那姑娘接近康妮。”“我覺得她咬了我。”帕拉斯表情吃驚,“瞧,這是不是牙印?”“你想要什麼,打狂犬病預防針嗎?”吉姬又打了個哈欠,“走吧,西尼。嘿,帕拉斯,打起精神來。”帕拉斯瞪著眼。“我不願意自己一個人睡在這樓下。”“誰說你得睡這兒?這可是你自願的。”“樓上沒有多餘的床了。”“噢,天哪。”吉姬朝過道走去,西尼卡跟著,“真是個孩子!”“我跟你說過了。彆的床都存在地下室裡呢。我明天弄一張床上來。今晚你可以和我睡。”瑪維斯說,“彆擔心,她不會再來了。”她鎖上後門,然後站在那兒盯著咖啡壺,“順便問一句,你叫什麼?我是說,你的姓。”“特魯拉弗(原文為Truelove,意為“真愛”。)。”“彆開玩笑了。你母親給你起的帕拉斯?”“不是。是我父親。”“她叫什麼?你母親。”“迪·迪。是迪萬(原文為Divine,意為“神賜的”。)的縮寫。”“噢—我喜歡這名字。吉姬!吉姬!你聽見沒有?她的名字叫迪萬。迪萬·特魯拉弗。”吉姬跑回來,在門口探進頭來。西尼卡也是。“不是這樣的!那是我母親的名字。”“她是個跳脫衣舞的女人嗎?”吉姬咧嘴笑著。“一個藝術家。”“她們都是的,親愛的。”“彆逗她了,”西尼卡咕噥著,“她好不容易熬過這一天。”“好啦,好啦,好啦。晚安……迪萬。”吉姬走出門,消失了。“彆理她,”西尼卡說罷,在離開時又很快地耳語,“她小心眼。”瑪維斯依舊笑眯眯的,倒了咖啡,又切了麵包布丁。她端給帕拉斯後,便坐到了她身邊,吹著咖啡的熱氣。帕拉斯吃了第三次甜點。“給我看看牙印。”瑪維斯說。帕拉斯轉過頭,拉下T恤的領口,露出肩頭。“唔——”瑪維斯哼了一聲。“這兒的每一天都這樣嗎?”帕拉斯問她。“噢,不。”瑪維斯撫摸著受傷的皮膚,“這裡是世界上最寧靜的地方。”“明天你要帶我去給我父親打電話嗎?”“對。頭一件事。”瑪維斯停止了撫摸,“我喜歡你的頭發。”她們默默地吃完夜宵。瑪維斯拿起燈,讓廚房黑著。她們來到瑪維斯的臥室門前時,她沒有開門。她僵在了那兒。“聽到了嗎,他們挺高興的,”她說著捂住了笑口,“我知道的。他們喜歡那個嬰兒。絕對喜歡。”她轉過來麵對帕拉斯,“他們也喜歡你。他們認為你是神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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