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自知(1 / 1)

老子的智慧 林語堂 2148 字 18天前

知人者智,自知者明。勝人者有力,自勝者強。知足者富,強行者有誌。不失其所者久,死而不亡者壽。能了解彆人乃是智慧,能了解自己才是清明。能夠戰勝彆人乃是有力,能夠克服自己才是堅強。能夠知足淡泊於財貨的就是富裕,能夠勤行大道而恒久不息的就是有誌。不離失根基,能常處於道的,才能長久。人既能以道為處所,自然也能和它同長久;既能以道為依歸,則雖死卻能與道同存,這才是真正的長壽。老子在本章就知識、學習、力量、財富和長壽各方麵,談了不少至理名言,其中的“死而不亡者壽”非常接近他的“不朽”觀。當然,在此他隻是點到為止,所謂壽或長命百歲對我們中國人來說,是最高明的賀辭了。像所有偉大的詩人、哲學家一樣,莊子比老子更感歎生命之短促,特彆對“死”的感觸最深,他最好的作品幾乎都接觸到生死的問題。反觀老子,倒很少提到這方麵的觀點,不但少,可說是不曾提及呢!“知人者智,自知者明”在第二十四章已說明得極為詳儘。原憲住在魯國一棟小房子裡,這間房子的屋頂是用青草蓋的,蓬草編成的大門破損不堪,他用桑木做門檻,破甕做窗戶,粗布隔房間。每逢下雨,屋頂滴水,地上潮濕時,他便端坐而歌,毫不為意。有一天,子貢騎駿馬,著藍裡白衫去見原憲,到了巷口卻進去不得,他隻好步行而入。一眼瞧見頭戴樺樹皮帽,腳拖沒有後跟的破鞋,手扶藜木杖,親自來迎接的原憲,便大叫道:“天哪!你怎麼啦?是病了嗎?”原憲回答說:“我哪有病?你沒聽說:沒有財叫做貧,讀書不能實行叫做病?我現在是貧,不是病啊!”子貢頓感不安,露出羞愧的神色。於是,原憲又笑說道:“你可知有些事是我極不願做的?比方:行動迎合世俗,牽親攀戚,結交朋黨,為彆人求學,為自己教人,假托仁義去做壞事,盛飾車馬以炫耀富有。”“知足的人不因為錢財而勞苦自己。”堯到華這個地方去參觀,華地的封疆官對他說:“歡迎聖人到此,特祝聖人長壽。”堯推說:“不敢當。”封疆官又說:“祝聖人多富。”堯回說:“不敢當。”封疆官再說:“祝聖人多男子。”堯又推說:“不敢當。”封疆官迷惑道:“多福多壽多男子,是每個人渴求的,你卻不願接受,是什麼道理?”堯回答說:“多男子就多恐懼,多財富就多閒事,多福壽就多恥辱,這三種不是養德的東西,我怎敢接受?”封疆官說道:“我原以為你是聖人,現在才知道,你隻是個君子而已。天生萬民,各有其職,多男子就多給他們事做便是,有什麼恐懼的?富有了就分給彆人,何來多事了。”“再說,那聖人居無定所,食如母鳥哺育的小雀,行如鳥飛沒有形跡可尋;天下有道,與萬物同存,天下無道,便隱居而養心,千年後,當他厭倦了塵世的生活,便離世而進入仙界,駕白雲而到仙都。這三種憂患根本不會降臨在他的身上,也彆無災禍可言,更彆說什麼受辱了。”說完,封疆官便轉身離去。堯跟在他身後說道:“我可以跟你談談嗎?”封疆官答道:“你還是走吧!”這可能跟道家“不怕事”的想法有關。所以他們主張,人不應丟棄財富。在莊子的作品中,老子一度被描寫為豐足的大穀倉。下麵我為各位收集了一部分莊子論“死”的格言。至於他的“生死談”,另於第五十章內詳述。莊子到楚國的途中,看見一個骷髏,枯乾了,但仍保有形狀,於是,莊子拿著馬鞭在上麵敲了敲說:“你是因為生前貪生怕死,行為不合法,被人殺死的呢,還是因為國破家亡被人害死的?是因為生前行為不好,怕連累父母妻兒受苦自殺的呢,還是窮困饑寒而死?或者是你壽品已儘,不得不死呢?”說完這席話後,莊子把骷髏拿了過來,枕在頭下睡了過去。到了半夜,莊子夢見骷髏向他說:“剛才你談話的神情,好像是辯士。至於你所說的內容,大多是活人的係累,死了就沒有這些了。你想聽聽死後的情形嗎?”莊子答道:“好啊!”骷髏說:“死後,上麵沒有國君,下麵沒有臣子,也沒有春夏秋冬四時的轉變。人在那裡無拘無束,更可與天地同終始,即使是帝王的快樂,也不能與此相提並論。”莊子不相信,說道:“假如我請掌管生命的神靈,恢複你的形體,再生你的肌膚骨肉,讓你重回故鄉,和你的父母、妻兒、親戚、朋友團聚,你願意嗎?”骷髏聽了,皺眉蹙額,憂愁地說:“我怎能拋棄這帝王般的快樂,再去受人間的勞苦?”莊子的妻子死了,惠子前去吊喪,看見莊子蹲坐地上,邊敲瓦盆邊唱著歌,惠子生氣地說道:“妻子跟你生活多年,替你生兒育女,跟你吃苦受罪,現在年老身死,你不哭倒也罷了,居然大唱起歌來,不太過分了嗎?”莊子回答說:“不是這樣的。當她剛死的時候,我怎會不悲傷?可是仔細一觀察,她原無生命;不但沒有生命,而且也沒有形體;非但沒有形體,甚至連氣息都沒有。以後摻雜在恍恍惚惚若有若無的中間,才變化成有氣息,有氣息而有形體,有身體而有生命,現在再由生命變化成死亡。”“這種演變的過程,就像春夏秋冬四時的循環一樣。想她此刻正安睡在天地的大房間裡,我卻在旁邊哇哇地哭泣,實在是不明生命演變的過程,所以才停止了哭泣。”莊子快死的時候,弟子商議要厚葬他。但是莊子說:“我用天地做棺木,日月做美玉,星辰做葬珠,萬物來送葬,這不是一個很壯觀的葬禮嗎?我還有什麼可求的?”弟子說:“我們是怕老鷹來吃先生啊!”莊子答道:“在地上會被老鷹吃,在地下又會被螞蟻吃。把我從老鷹那裡搶過來給螞蟻吃,你們不是太偏心了嗎?”老聃死了,秦失去吊喪,隻哭幾聲就出來了。老聃的弟子問他:“你不是我老師的朋友嗎?”秦失說:“是啊!”弟子又問:“那麼你是來吊祭他,應當表示悲傷才對,怎麼反而這樣草率?”秦失回答:“這樣就可以了。起初我還以為他是凡人,現在才知道他不是。剛才我進去的時候,看見許多老人像哭自己孩子一樣地哭他,許多年輕人像哭自己母親一樣地哭他。他們情不自禁地說出話來,不期而然地流下眼淚,乃是違反天理,倍增依戀的表現啊!他們已忘了受之於天的本性。古時候稱這種情形為‘遁天之刑’——違反天然之理,被世俗的感情所束縛,像受到刑罰一樣。”“你們的老師應時而生,順理而死,有什麼好悲泣的?若能安於時機的進展,順著自然的變化,把生死置之度外,所謂的痛苦歡樂也就不能闖進心懷了。古時候把這種情形叫做‘解脫’。”子祀、子輿、子犁、子來四個人在一起談話。其中一人突然說:“誰能把虛無當做頭,生存當做脊梁,死亡當做尾椎骨?誰能知道生死存亡本屬一體的,就是我們的朋友。”四人相視而笑,乃成了莫逆之交。不久,子輿生了病,子祀去探望他。子輿卻說道:“看哪!那造物者多偉大,居然能把我的身體弄成這般形態,既彎又巧,真是妙極了!”原來他的腰已彎曲,背骨突出,頭藏在肚臍底下,肩膀高出頭項,發髻直衝天空,甚至連陰陽二氣也不調了,可是他的心情卻平靜如昔。他支起身子走到井邊,照了照自己的影子,說道:“造物者竟把我的身體弄得這麼巧啊!”子祀問他說:“你嫌惡這個形態嗎?”子輿回答:“我為什麼要嫌惡?假如我的左臂變成了雞,我就叫它報曉;假如我的右臂變做彈丸,我就用它去打鳥,然後烤鳥來吃,假使把我的尾椎骨變做車,精神變做馬,我就坐著這輛馬車到處遊玩,哪裡還用得著另外去找交通工具呢?”“並且,生是應時機的,死是順天命的,若能安守時機,隨順天命,那麼哀樂的情感,也就進不了我的胸中,這就是古時候所說的解脫(比較一下與第三十三章之五相同的句型。)。如果不能解脫,就是被外物束縛了。人本勝不過天,我雖形體如此,又有什麼好嫌惡的?”不久,子來生病,氣息急促,已成彌留狀態,他的家人圍著他不停地哭泣。這時子犁來探望他,看到這種情形就對他的妻兒道:“快走開吧!不要驚動了這將要變化的人。”說完,便靠在門旁對子來說:“偉大啊!天地的主宰又要把你變成什麼呢?要把你派到什麼地方去?你想他會把你變成什麼呢?要把你派到什麼地方去?你想他會把你變做鼠肝呢,還是蟲臂?”子來氣息微弱地答道:“父母命兒子往何處去,無論東西南北,他都聽從命令,而陰陽對於人,就好像父母對兒子一樣,並沒有多大區彆。它如果要我死,我就得死,要是不聽從,就是忤逆不順。這一切的罪過都須我來承當,它卻毫無過錯可言。”“天地給我形體,讓我壯時勞苦,老時清閒,死後安息。既以生為善,也要以死為善啊!”“譬如:有一個鐵匠在化鐵,突然鐵跳起來說道:‘我一定要做成莫邪寶劍。’你以為鐵匠還會認為這是吉祥的鐵嗎?現在,我若偶然成了人形,就想世世做人,請求造物說:‘讓我做人!讓我做人!’造物者一定會以為我是不祥的人。假若現在我把天地看做化鐵的大爐子,造物為鐵匠,那又何必擔心死後會到哪裡去呢?”然後子來陷入平靜的沉睡中。沒多久,居然精神抖擻地醒了過來。子桑戶、孟子反和九九藏書網子琴張三人交友,談道:“誰能以仿佛不曾在一起的模樣相處在一起?誰能彼此幫助,卻又能做到好像沒有互助的樣子?誰能在雲霧裡遨遊,在無極中跳躍,既不喜歡生存,也不厭恨死亡呢?”三個人相視而笑,乃成了莫逆之交。不久,子桑戶死了,還未下葬,孔子便命子貢去幫忙料理喪事。可是,子貢一到那兒,就看到孟子反和子琴張兩人,一個在編曲,一個彈琴,嘴裡還不住地唱道:來吧,桑戶啊!來吧,桑戶啊!你已回返了本真!我們卻仍在受人體的束縛。子貢急忙走上前問道:“你們這樣對著屍體唱歌,合理嗎?”兩人相對一笑,無視子貢的存在,說道:“這個人哪裡知道禮的意義?”子貢回去後,把所看見的事都告訴了孔子,並且說:“他們是什麼啊?不用禮教約束自己的行為,而把形體置之度外,對著屍體唱歌,竟然能麵不改色,我不知道應該怎麼稱呼他們。還是請教老師吧!”孔子說:“他們是超脫世俗的方外人,我卻是寄托在世俗裡的方內人。方內、方外是不相通的。我差你去吊唁,實在是我不曾考慮到這點,要怪我見識淺了。”“他們自認是造物者的伴侶,遨遊於天地之間,並與氣合為一;他們把生看做肉瘤,把死當做潰破的瘡,如此一來,怎能知道生死先後的區彆呢?他們把形體看做精神寄托的異物,無所謂寄托成何種形體,所以能忘卻形體內的肝膽,還有那形體外的耳目。”“他們把生死看做循環往複:沒有開始,沒有結束;他們茫然徘徊於塵世之外,逍遙於無為的事業中。像他們這種人怎能拘守世俗的禮節,且把它表演給人們看呢?”子貢又問:“那麼,你是依哪一種道呢?”孔子答道:“我是受天詛咒的人。雖然如此,我還是願和你共同追求那方外之道。”子貢說:“請問如何追求?”孔子說:“魚的生活依賴水,人卻需道而生活。依賴水生活的,掘個水池就足夠活命了,依賴道生活的,得了道,性情也就會安定。所以說:魚遊於江湖,自在逍遙,便忘記了一切;人得了大道,性情安定,也忘去了一切。”子貢跟著又問:“請問奇人是什麼人?”孔子答道:“奇人乃是異於世俗、合於天理的人。所以說:天眼中的小人,乃是人間的君子,世人眼中的君子,便是天所認為的小人。”

举报本章错误( 无需登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