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專案組辦公地點安排在刑警支隊老辦公樓。刑警老辦公樓是一幢四層青磚小樓,獨門獨院。以前作為刑警大本營時,非常嘈雜擁擠。專案組隻有五個人,搬進去以後,每人都有獨立辦公室,樓上還有寢室。除了房子稍顯破舊以外,條件還真不錯。報到當天,朱林開警車來到專案組駐地。車未停穩,侯大利開著越野車進了院子。越野車外形方方正正,底盤高,車身巨大,車頭大燈氣勢十足,與旁邊半舊警車相比顯得霸氣淩人。侯大利在二中隊實習之時,掩飾了國龍集團太子的身份。如今侯大利的真實身份不再是新聞,他就大大方方將平常使用的越野車開了過來,不再遮掩。朱林下車,圍著越野車轉了一圈,嘖嘖兩聲,道:“開會以後,你跟我出去一趟,就開這輛車。”市局各單位上報的推薦名單中沒有侯大利。朱林專門找侯大利談話,不出所料,侯大利痛快地答應進入專案組,沒有絲毫猶豫。“好嘞!”侯大利跟在朱林身後朝辦公樓走去。“專案組是江州市公安局專案組,不是刑警支隊專案組,直接由主管副局長劉戰剛負責。專案組獨門獨院,我們得正規化管理,有個單位的樣子。你要負責案件材料搜集和內部協調工作,主動與各部門對接。局裡還要調一輛警車過來,到時你負責管理兩輛警車。”朱林背著手,一邊走一邊交代。半小時以後,一個精壯漢子出現在院內,此人結實勻稱,肩寬腰細,正是下手“凶狠”的樊傻兒。侯大利被任命了“辦公室主任”的職務,到樓下接待樊傻兒。樊傻兒直愣愣地看著眼前的年輕人,道:“你的眉毛長得真是怪。”侯大利微笑道:“這是天生的,你的發型也不錯。”樊傻兒頭發挺酷,以耳朵為界,耳朵以下刮得乾乾淨淨,耳朵以上留著短發。他用力握著侯大利的手,試圖施展握手大法,豈料侯大利手腕極為靈活,朝右輕翻,瞬間逃脫了樊傻兒的“毒”手。樊傻兒咧開嘴笑道:“我聽大嘴說你在擒拿上很有一套,果然不錯。我要給支隊長建議,在一樓設一個健身室,105專案組人少,必須個個精悍。”侯大利將鼎鼎大名的樊傻兒帶到二樓辦公室。樊傻兒站在門口,誇張地笑道:“在刑警支隊,隻有大隊長一級才有單獨辦公室,我提前享受到這個級彆了。”侯大利見到他的神情,提出一個尖銳問題:“你願意到專案組嗎?”“我的綽號叫樊傻兒,但是不是真傻。隻要不想當官,無論到哪一個單位都是工作。跟著支隊長,專心破案,其實蠻開心的。”樊傻兒又道,“你這種才畢業的刑警,一般應該傻頭傻腦,你與他們不同,富二代畢竟是富二代,見多識廣,一點不菜鳥。”“樊傻兒”的綽號在市局頗為有名,侯大利通過接觸得到一個結論:此人麵帶豬相,心頭敞亮,是個可以合作的夥伴。一輛紅色女式車出現在院內。田甜身穿青色西褲,淡灰色襯衣,留齊耳短發,抬頭望了一眼站在二樓的侯大利,沒有打招呼。侯大利向其招手,指了指二樓。“這是你的辦公室,鑰匙。”“嗯。”“寢室在四樓,鑰匙。”“嗯。”“等一會兒在三樓小會議室開會,我打電話通知。”“知道了。”田甜還是和以前一樣冷淡,沒有因為即將成為同事而寒暄。葛向東下車後,熱情地向樓上侯大利招手。最後到來的成員並非葛向東,而是退役警犬大李。大李剛從車上下來,顧不得年老體弱,瘸著腿,在老樓奔來跑去,跑得長舌吐出來,不停滴口水。樊傻兒、田甜、葛向東到來,朱林都沒有現身,但當他聽到大李的聲音,當即衝下樓,和退役老犬在院子裡抱在一起。葛向東上了樓,與侯大利站在走道上。葛向東道:“大李是一隻功勳警犬,已經退役。我都以為它死了,沒有想到還在。朱支當過馴犬員,和大李感情深。”專案組第一次會議很簡單,顧問老薑發燒沒有露麵,朱林主持見麵會。朱林以前做刑警支隊長時,在辦公場所總是麵帶煞氣,有關係好的老刑警戲稱其為朱冷麵。如今到了專案組,朱林臉上煞氣突然間消失乾淨,變得和藹可親。他接過葛向東發的煙,津津有味地抽,還調侃道:“葛朗台也開始發煙了。”綽號被無情叫出來,“葛朗台”頓時成為葛向東在專案組的流行稱呼,就如“樊傻兒”代替樊勇一樣。葛朗台自嘲道:“支隊長,那是好多年老皇曆了。當時才畢業,窮得叮當響,是真發不起煙。”朱林微笑道:“以後彆叫支隊長了,叫我組長。組座也可以呀!”葛朗台、田甜、樊傻兒甚至包括侯大利都習慣了朱林不苟言笑的表情,聽他開玩笑,極不習慣,格外彆扭。第一次會議沒有討論具體案情,朱林談了設立專案組的目的、主要任務和管理製度,然後專案組成員自我介紹。半小時,專案組第一次會議結束。朱林叫上侯大利,前往江州陵園。侯大利接過警車鑰匙,開車直奔公墓。朱林上車以後就閉目養神,一直不開口,恢複了支隊長神情。車漸漸接近公墓,氣氛越發沉悶。車停穩,朱林睜開眼睛,道:“你挺熟悉這條道。”侯大利道:“經常來。”進入公墓石板小徑時,侯大利被無形的壓抑所籠罩,心情灰暗。朱林背著手走在前,侯大利默默地跟在其身後。朱林在陵園內小山上繞了幾圈,來到一座老墓,默默看墓碑。墓碑前有菊花和香蠟殘跡,墓碑上鑲嵌江州慣用的瓷質相片,相片是一個保持微笑的靚麗女孩。這個女孩與楊帆年齡相仿,青春洋溢,與公墓整體氛圍形成強烈的反差。“丁麗,丁晨光的女兒。”朱林輕聲道,似乎怕驚醒墓中沉睡人。侯大利胸中湧出一股悶氣,頂在胸口格外難受。“不管是否成立專案組,我們都有責任將凶手捉拿歸案。每年都有新案子發生,在老案子長期不能偵破的情況下,隻能暫時放下老案,有了線索再辦老案,這是沒辦法的事。既然成立了105專案組,我們就不能混日子,全力以赴破案,哪怕在退休前能破上一個,這輩子刑警才沒有白當。”朱林站在墓前,似乎是與侯大利說話,又似乎在自言自語。在受害人墓前,與相片中的受害人目光相對,侯大利不由得想起了楊帆。丁麗其實比楊帆年齡大得多,由於其生命同樣定格於青春歲月,這讓侯大利產生兩人年齡相當的錯覺。在丁麗墓前站了一會兒,朱林又帶侯大利走了另外兩個墓,皆是將要移交到專案組的幾個未偵破命案的受害人。朱林熟悉這幾個受害人在墓地的位置,總能找到前往墓地最便捷的小道。“還有一個叫蔣昌盛的受害者,家在世安橋附近,沒有埋在這裡。”聽到“世安橋”三個字,侯大利濃厚的眉毛收緊。朱林突然道:“帶我去看看那個女孩。”侯大利驚訝地看了朱林一眼,沒有多問,轉身朝楊帆墓地走去。兩人來到楊帆墓前。朱林默默地看了一會兒墓碑。墓碑上寫著“愛女楊帆之墓”,落款是“父母泣立”。碑麵很簡單,蘊藏無儘悲痛。兩人在墓碑前並排而站,過了一會兒,朱林在心裡對墓碑上女孩子默默地說道:“侯大利是好小夥,你的眼光不錯。安息吧。”墓碑上,楊帆一直在注視侯大利,兩人目光在空中交織。楊帆所寫情書再次如約而至,從腦海深處湧現出來,每個字都在深情地呼喚侯大利。離開楊帆墓後,朱林道:“你明白我今天為什麼單獨叫你來看公墓嗎?”侯大利點頭後又搖頭。朱林背著手,走在前麵,花白頭發讓其平添幾分仙風道骨:“專案組是臨時機構,用得不好,這個機構屁用沒有。用得好,這是一個可以辦大事的平台。你要抓好專案組內務,把物證室、檔案室和設備室等必要機構建起來,做好打大仗和持久戰的準備。專案組,將以你為核心。你心裡要明白這一點,承擔更大的責任。”“為什麼是我?”“隻能是你,沒有人能承擔這個責任。”“為什麼?”“你還是堅信小楊是被害嗎?”“雖然沒有任何證據,但是我始終堅信,沒有外力,楊帆無論如何也不會掉進河裡。”侯大利指了指腦袋,道,“她騎車經過世安橋的畫麵在我頭腦中形成了電影片段,一遍一遍放映。”“刑警其實挺忌諱帶入個人感情,帶入過多感情,會影響判斷,甚至導致嚴重後果。但是,人之所以為人,就是因為有感情。你要控製感情,不能因為感情妨礙案偵工作。如果,我說的是如果小楊果真是遇害,那也隻能是從其他案件中牽出來。憑當時現場條件,無法破案。”朱林說到這裡,停下腳步,道:“這就是你能承擔責任的原因,慢慢想,會明白的。”車沿著小山坡向前,將無數喪葬用品小店拋在車後。朱林將想說的話講出來以後,變成悶嘴葫蘆,坐車來到專案組駐地後,沒有再多說一句。葛朗台和樊傻兒一直在刑警老樓等著支隊長和侯大利。樊傻兒在一樓鍛煉出來,散發極具雄性色彩的汗臭,道:“奇怪呀,葛朗台居然想請客呀。”“樊傻兒,拜托你趕緊衝澡,味兒刺鼻。”葛朗台衣冠楚楚,身上儘是名牌,與眼前的粗警形成鮮明對比。樊傻兒用毛巾擦汗,道:“葛朗台,鐵公雞拔毛了。”葛朗台道:“到了新單位,請老領導老同事吃個飯,算是拜碼頭。我自己掏腰包,不花單位的錢,你少在旁邊說風涼話。”葛朗台做刑警之時,與樊傻兒一起執行過多次任務,還曾在一起蹲點三天。兩人是老熟人,說話隨便。聽到車響,葛朗台到走道瞧了瞧。幾分鐘後,他來到侯大利辦公室,進屋後拉著侯大利的手,熱情地道:“今天專案組開門大吉,晚上喝一頓。我請客。”侯大利道:“好。今天你請客,改天我請客。”葛朗台豪爽地道:“那就一言為定,我去請支隊長。”朱林在窗台上種了盆文竹,正在修枝,葛朗台走了進來。“葛朗台請客,難得難得,去。”朱林以前在當支隊長時,時刻板著一張臉,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部下望而生畏。他來到專案組後變得和顏悅色,極有親和力。葛朗台笑道:“能請動支隊長,我麵子有光,晚上吃大餐。”葛朗台如此熱情組織飯局自有其用意。他妻子的家族在江州做生意,還算不錯。得知侯大利居然被調到專案組,頓時大喜,這是將家族生意帶入國龍集團的絕佳機遇。當晚聚餐相當成功,大家都喝了不少酒。唯一的遺憾是田甜沒有參加,專案組不算聚齊。有了偵破楊帆案的強烈動機,侯大利主動推動建設專案組任務。市局用錢不太方便,他就委托夏曉宇公司依照刑警支隊設置對刑警老樓進行了改造,購買了一批塑料箱,用來放置物證,還購買了一批鐵皮文件櫃,用來裝卷宗檔案。丁晨光派來專門聯絡專案組的常總得知侯大利以“警民共建”的名義拉讚助買設備,專門找到朱林,將後麵的事情接了過去。常總按照購置單又采購了多用途現場勘查箱、現場強光搜索燈、足跡搜索專用燈、立體痕跡提取箱等市麵上能買到的最好設備,讚助給專案組。十天後,副局長劉戰剛來到專案組,先是站在老辦公樓前緬懷了青春,這才到二樓與朱林見麵。兩人在屋內談完正事,又到三樓參觀新建的設備室、物證室和檔案室。劉戰剛感歎:“全局經費都緊張,唯獨專案組日子瀟灑呀!”朱林道:“這是警民共建嘛。專案組不接受現金,共建單位送點辦公用品,不算大問題。”來到三樓會議室時,侯大利正拿著粉筆在黑板上寫寫畫畫。由於精神高度集中,他沒有注意兩位領導走到身後。三樓會議室老黑板是原刑警支隊研究案情所用。那些年,凡是重大案件都曾經在黑板上出現過,無數歲月裡,粉筆寫了又擦,擦了又寫,見證了江州重大刑案的風風雨雨。黑板上是移交到專案組五個未破命案的摘要。侯大利將發案時間、地點等最基本要素寫了下來,然後站在兩米外,抱手思索。劉戰剛故意問道:“這些要素在卷宗裡都很清楚,你這樣做有什麼目的?”侯大利聽到說話聲才見到兩位領導在身後,打過招呼後,道:“破案類似於數學應用題,要將所有能找到的證據列出來,根據證據解出答案。我把所有卷宗要素列出來,是想找到一條線索能將案件串聯起來,線索上附帶的信息肯定會反映到最基本要素中。隻不過,我們現在還無法識破鎖定信息密碼。”劉戰剛道:“刑警隊儘量少用繞彎子的話,要用最簡潔的語言表述你剛才的意思,不要有歧義,不要讓大家在理解上費腦子。”朱林不客氣地道:“說人話。”侯大利道:“我想找到串並案依據。”劉戰剛道:“你是受支隊長影響,總是認為可以串並案。”朱林解釋道:“我壓根沒有和侯大利討論過案情,他自己在琢磨。”劉戰剛今天是順路來到刑警老樓,臨時停車,準備看一看專案組運作情況以後便離開刑警老樓。他內心深處其實和局長關鵬一樣,對專案組偵辦五件未破命案積案不抱希望。專案組雖然未必能破案,由於牽涉到丁晨光這類大投資商,問題便複雜起來,上升到是否與市委市政府保持高度一致,所以專案組不管能否破案,至少領導要足夠關心,這是態度問題,必須認識到位。主管刑偵副局長檢查專案組工作,這對朱林來說是一次可以借領導權威來凝聚人心的機會。朱林經曆沉沉浮浮很多事,將人心看得很透,他此時沒有了支隊長職務,要想把隊伍團結起來做點有價值的實事,還真不是一般的難,拉大旗,作虎皮,有時很必要。專案組第二次會議隨即召開,主管副局長劉戰剛親自參加。六人聚於會議室,由侯大利介紹五個案件的基本情況。第一個案件是丁麗案。發案時間是1994年10月5日18時17分,當時正在下雨。講到第一條時,侯大利心裡就咯噔一下,因為楊帆失蹤那天,隨後也下起暴雨。他暗道:“這兩者之間有沒有巧合?”遇害地點:江州市中山街道235-1號機械廠家屬宿舍2樓左邊房間。案件經過:10月5日,丁麗被害於家中。受害人全身赤裸,頸部被切開,共有六處刀傷,有猥褻跡象,未發生性行為。致死原因:銳器切開頸部致死。進入現場:推測是尾隨目標,進入家中(門窗完好,未有損傷,受害人有鑰匙進屋)。特征1:此案受害人手上有抵抗傷。特征2:家中現金540元被盜,主臥衣櫃和抽屜有翻動痕跡。……朱林道:“大家談談對此案的看法,有什麼談什麼,談錯了不要緊,沒有談到要點也不要緊,不要拘束。”樊傻兒和葛朗台來到專案組以後完全沒有進入角色。離開禁毒支隊,樊傻兒如繃緊的皮筋一下放鬆,頓覺無聊,為了保持身體能力,天天在樓下健身和練拳。葛朗台趁著專案組正在建設的相對空閒期,幫助老婆家族做生意。葛朗台老婆多次感慨:專案組一直這樣閒下去,那得多麼幸福。兩人心思不在案件上,自然談不出有價值的看法。田甜是法醫學專業畢業,在刑警隊工作期間積累了豐富經驗,她從專業角度道:“總共六刀,頸部喉頭有一處創傷深達氣管,這是致命一刀;手掌有貫通傷口,這是抵抗傷。凶手體力比較好,最有可能是屠夫或者醫生之類有經驗的。”樊傻兒反駁道:“那可不一定。以我的力量也能形成類似傷口。”田甜給了樊傻兒一個白眼。樊傻兒很無辜地道:“你不用翻白眼,支隊長讓我們隨心所欲地談。”朱林道:“這種命案積案就是需要跳出慣性思維。葛向東,你也談。”葛朗台昨夜熬了夜,接連打哈欠,道:“案發時,市局抽調精兵強將,忙了幾個月都沒有搞出名堂。現在隔了這麼久,再來弄,白費力氣。這是我的大實話。”朱林瞪了葛朗台一眼,提高聲音,道:“你這種態度不對。如果我們放棄,那麼這幾個案子將永遠都破不了。你想一想受害者家屬,他們天天受煎熬,期盼案件真相大白。我們不能放棄,絕對不能。”葛朗台暗自腹誹:“退居二線了,還在唱高調。明明讓暢所欲言,結果又不讓說真話。”現場之人隻有侯大利知道朱林不是唱高調。殺害楊帆的凶手逍遙法外,吃香喝辣,楊帆卻在最美好年華永遠離開人世,每次想到這一點,他的心就會痛得縮成一團。田甜繼續發問,道:“卷宗為什麼是用‘切開’頸部,而不是‘割開’?”樊傻兒抬杠道:“切和割有區彆嗎?就是當年寫報告時選了一個字眼。”“肯定不一樣,下意識的用詞往往能體現真實狀況。”田甜道。在侯大利印象中,田甜非常冷,說話很短。如今到了專案組,他發現田甜還是願意說話的,她的話題很硬,和法醫身份非常符合。朱林非常熟悉丁麗案,大家議論之時,思緒飛向了1994年。那時朱林是刑警支隊副支隊長,兼任一大隊大隊長。接到報警電話以後,他離開會場,迅速趕到現場。進屋,地麵全是血,腥氣濃重,在相對封閉的環境下,血腥氣飛騰起來,衝進鼻子,依附到頭發和衣服角落。朱林剛穿上夫人送的新衣服,進入現場後,便明白這新衣服隻能丟掉,否則永遠都有那個味道。最先到達現場的一名年輕刑警轉身跑出現場,翻江倒海地嘔吐。朱林對現場印象非常深刻:丁麗身體赤裸,喉嚨被切開,頭幾乎斷掉。凶手離開得很從容,作案後還洗過澡。在浴室噴頭的鐵欄杆上找到一枚不屬丁麗和丁家人的指紋,還有幾根頭發。警方首先將重點排查對象放在丁家的親戚和熟人圈內,其次是丁晨光生意競爭對手,最後是有前科、劣跡的人。丁麗遇害之時,丁晨光已經是江州發展得不錯的企業家。其女被害,江州市公安局相當重視,成立專案組,調集刑警精乾力量開展案偵工作。在偵破遇阻後,省廳刑偵專家來到江州,仍然沒有突破。專案組第一次接觸具體案件,討論並不深入,侯大利隨後講述後麵四個未偵破案件的基本情況。第二個案子,發案時間是2001年11月20日,蔣昌盛被人用圓鐵錘敲破顱骨,跌落河中,溺水而死。性彆:男;職業:農民,生產隊長;年齡:46歲。第三個案子,發案時間是2001年12月17日,王濤被人捅死。性彆:男;職業:銀行職員;年齡:32歲。第四個案子,發案時間是2002年2月7日,趙冰如被割喉。性彆:女;職業:教師;年齡:27歲。第五個案子,發案時間是2006年12月23日,章紅被扼頸窒息死亡。經屍檢,死者體內有大劑量安眠藥。性彆:女;職業:大學生;年齡:20歲。這五個案件沒有並案偵查。並案偵查是指偵查主體就同一地區或相鄰地區,發生的兩起以上係列性刑事案件,經分析認定為同一個或同一夥犯罪人所為,並據此將這些案件結合起來,對其進行合並分析調查,找出其犯罪活動的規律特點,全麵、統一組織實施偵查的一種偵查破案方式。並案偵查要達到迅速破案的目的,必須有一個前提條件,即這些所並案件必須為同一個或同一夥犯罪分子所為,實質上就是對各案的犯罪分子做出同一認定的過程。根據能否直接對犯罪主體同一認定,可將客觀事實分為兩大類:第一類是特定並案條件,即能夠直接、確鑿地證實數個案件為一人或一夥犯罪分子所為的客觀事實,它所反映的犯罪人的特征一般都是特殊的、獨有的;第二類是一般並案條件,是通過對案件中相同或相似體貌特征、作案手法等綜合分析比對,所做出的同一認定。這五個案子明顯不符合第一類,最早一個案子與最後一個案子中間相隔十二年,從痕跡物證、作案目標、作案手段、犯罪體貌特征等方麵沒有找到內在聯係。朱林憑老刑警直覺,一直認為五個命案肯定有聯係,可是直覺沒有證據支撐,最終無法並案。這期間江州發生的其他殺人案雖然還有犯罪分子逃脫未歸案,但是能找出明確的犯罪分子以及作案動機,剩下的是何時抓捕歸案。隻有這五個案子撲朔迷離,成為積案。侯大利介紹案情之時,田甜盯著其眉毛有幾分走神。專案組這個小年輕兒整個眼皮上都是眉毛,看起來十分奇怪。若不是這個怪異粗眉毛,他應該很英俊。有了粗眉毛,英俊程度大打折扣,但卻因此有一種怪異魅力,減少了新刑警常有的生澀感,增加了資深刑警才有的滄桑感。介紹完五個未破命案的基本情況,午餐時間到了。劉戰剛聽完介紹就離開刑警老樓,對麵中餐廳送來五人午餐。名義是工作餐,實則內容豐富。每天一道主菜,或魚或雞或鴨,或牛或羊或海鮮,食材好,廚藝佳,味道棒。五人筷子翻動,很是爽快。若是按照標準,午餐絕對不能吃到如此品質的飯菜。之所以能品嘗美食,與刑警老樓對麵的餐館有關。對麵餐館由聯絡員常總新近買下,重新裝修,聘請了高級廚師。專案組按市局製定的用餐標準付費,餐館則按照“標準”按時送來午餐。今天午餐是紅燒牛肉,大家正吃得香,田甜突然放下筷子,道:“受害人丁麗脖子那一刀切得狠深,刀法利索,而且切的是靜脈。侯大利,你是政法大學刑偵係畢業,多少學了點東西。讓你下手,你能不能分清動脈還是靜脈?”“會不會聊天哪,什麼叫多少學了點東西?我能夠分清楚動脈和靜脈。”侯大利沒有放下碗,吃得香甜。葛朗台想起卷宗上的現場相片,乾嘔數聲,道:“彆看我,我分得清楚動脈和靜脈。”侯大利畢業於政法大學,能分清頸部動脈和靜脈很正常,葛朗台分得清楚則有些出乎田甜意料:“你為什麼分得清楚動脈和靜脈?”葛朗台道:“我學美術,研究過人體結構。”田甜道:“學美術的,為什麼當警察?”葛朗台胖臉上擠出一個惡狠狠的白眼,道:“你這麼如花似玉的女孩子,為什麼當法醫?”樊傻兒大口嚼紅燒牛肉,津津有味地聽兩人辯論,當田甜目光轉來時,主動承認道:“我分不清動脈和靜脈。”田甜道:“樊勇警院畢業都分不清頸部動脈和靜脈,更彆說普通人了。從現場勘查報告來看,凶手非常從容,一點不慌張,從這點來說,極有可能是有意為之。所以我判斷此人是醫生、屠戶,或者從事過相關行業。”葛朗台胖臉上肌肉抽搐,道:“拜托,你們彆在吃飯的時候討論案子,要討論案子也行,不要討論得這麼惡心。”朱林默默吃飯,似乎沒有聽到大家討論。田甜原本存了在吃飯時間給大家添添堵的惡趣味,誰知隻有葛朗台略有不適,其他人都很淡定地吃飯,沒有被“血腥”嚇住,頓覺無趣。她停下說話以後,父親蹲在監獄裡吃大白菜饅頭的場景在腦海中浮現,情緒頓時低落,食欲全無。午飯之後,侯大利回到檔案室。檔案室是裡外套間。裡間裝有新門新鎖,專門用來裝檔案。前間六張椅子和一張大桌子,專案組成員可以在此檔案。侯大利進入檔案室後,笑容消失,神情嚴肅地將四套卷宗裝入櫃子,留下蔣昌盛案卷。楊帆遇害不久,蔣昌盛在世安橋附近落水死亡。法醫發現蔣昌盛頭部塌陷,落水前曾被鈍器重擊,然後掉入水中溺亡。在小會議室講述蔣昌盛案子時,侯大利表情平靜,純粹以專案組民警角度進行客觀描述。此刻獨自麵對案子,他雙手按住額頭,腦中浮現出當年那一抹紅色。卷宗裡有蔣昌盛屍體相片,蔣昌盛屍體在水中浸泡之後完全浮腫,與楊帆落水後狀況非常相似。出事地點接近,屍體狀況相似,不同之處是楊帆沒有受傷,蔣昌盛落水前受到過襲擊。長期以來,楊帆案絲毫沒有頭緒。侯大利到山南政法大學讀書以後,隨著水平提高,越來越認識到破案機會實在渺茫,幾乎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他以前是在絕望中堅持,如行走在黑暗的隧道之中,前麵沒有任何光源,雖然努力向前,不免絕望。蔣昌盛案猶如前行隧道裡依稀可見的光源,這個光源或許隻是幻覺,但也讓他感到希望。下午,專案組繼續開會。朱林來到專案組以後迅速“蛻化”,端起保溫杯,活脫脫一個標準消瘦版本的中年油膩男。當他放下保溫杯,談起案子時,這才恢複老刑警支隊長的氣質。“現場,現場,還是現場,現場才是破案的源泉。五個案子是積案,並不意味現場全部消失,將現場和卷宗結合起來,才有可能在看似沒有發生過的影像背後,找到隱藏的真相……專案組從人員來說相當於一個探組,分成兩個小組,侯大利和田甜一組,葛向東和樊勇一組。從今天開始,讀案卷,走現場,從頭開始做調查。”在退休之前哪怕能僅僅破掉一個命案積案,朱林也能求得心理安慰。破掉“僅僅”一個積案並不容易,因為命案發生之時,刑警支隊彙集了全市刑偵最強力量,沒有破案,說明案件有特彆難度。命案積案因為時間長久而少有人關注,加之這類積案又有特彆難度,專案組是否破案都沒有太大社會影響。在這種情況下,若專案組不能主動尋找任務,隊伍將無所事事,無所事事的後果是隊伍渙散。隊伍若是渙散,專案組將成為真正的牆上裝飾。座談會結束,葛朗台和樊傻兒前往丁麗案發現場,侯大利和田甜前往蔣昌盛案發現場。專案組暫時隻有一輛警車,葛、樊小組將警車開走,侯大利開越野車前往蔣昌盛案件的案發現場。“田甜,你不用開車,今天我當駕駛員。”侯大利和田甜是搭檔,前往現場若是用兩台車,未免太隔離。田甜稍有猶豫,坐上了E級越野車。“豪車就是豪車,提速快。”“還不錯,加速到一百碼隻用六點一秒。”兩人在搭檔前隻是見過幾麵,完全不熟悉。聊了幾句以後,田甜不再說話,靠在座椅上看風景。車窗半開,風從車窗穿過,吹起了秀發。田甜身材高挑,模樣靚麗,與法醫身份形成巨大反差,常常引起初次見麵者的震驚。追求者得知其職業後,必然落荒而逃。她來到專案組以後,除了討論案件時說兩句,其餘多數時間都很沉默。越野車將至世安橋,侯大利心情變得如鉛一般沉重。關於世安橋的這部分記憶永久地烙刻在他的大腦深處,無法遺忘。“遺忘”是自然選擇後出現的工具,是對大腦的有效保護,如今所有細節在侯大利頭腦中栩栩如生,對心理受過創傷的人來說,如此鮮活的記憶是殘酷的折磨。進入秋季,河水的狂暴勁頭完全消失,由惡龍變成觀賞魚,安靜、溫順。河麵能倒映天上的朵朵白雲,優雅中帶著慵懶。而多年前的那一個秋季,天氣著實異常,電閃雷鳴,河水奔騰不息。越野車停在世安橋上,侯大利下車。田甜坐在車上翻閱蔣昌盛卷宗裡的刑事偵查工作卷。她對其他材料興趣不濃,直接依據目錄找到法醫鑒定部分。侯大利在世安橋上站了一會兒,溫順河水悄無聲息地向東流,讓其產生眩暈感。他將視線離開小河,走回越野車,道:“我們到案發地點。”田甜拿著偵查工作卷下車,跟隨在侯大利身後。據卷宗記載,當年找到落水地點頗費周折。第一,蔣昌盛家屬找到村支書,反映丈夫進城賣菜後沒有回家。村支書打電話給派出所。派出所還算儘責,提出幾個問題:蔣昌盛與其他人有沒有重大矛盾糾紛;有誰能證明蔣昌盛受到侵害;蔣昌盛是不是帶了很多錢;其他可能導致出事的事。得到否定回答以後,派出所表示沒有滿足前列條件,勸家屬再去找一找。第二,兩天後,河水下遊發現了蔣昌盛屍體。第三,通過屍檢得出結論,蔣昌盛是顱骨鈍器傷,具體來說是由圓形錘麵打擊腦部形成骨折。他受傷後,掉入水中以後並沒有死亡,而是典型的溺水而亡,符合溺水死亡特征。第四,通過細致搜索工作,在世安橋附近河邊草叢裡找到一根從自留地裡摘下的黃瓜,又在距離此處約兩米處找到扁擔,從而確定此處為落水點。“這是落水點。”侯大利雙眼如高清相機一樣不停拍攝,將落水點現場情況全部攝入腦中。望著河水時,他腦中又有些眩暈,於是趕緊將目光從河水中移開,儘量不緊盯河水。田甜道:“卷宗在我手裡,你沒有看卷宗,憑什麼能準確找到落水點和撿到黃瓜的地點?”侯大利道:“卷宗裡的相片很清楚,落水點能看到世安橋,在這根電杆附近。準確來說,案發地點距離世安橋有四百一十七米,落水點有一根電杆。”田甜揚了揚眉毛,道:“你記得相片細節?”“相片很清楚,兩個參照物明顯,與以前沒有任何改變。”侯大利環顧左右,雙眼如探照燈一樣巡視周邊,努力將周邊環境與腦中相片完全重合。田甜將卷宗圖片與現場進行對比,又追問:“大家都剛到專案組,你看卷宗次數也不多,憑什麼記得這麼清楚?”侯大利沒有回答田甜的問題。他站在落水點,環顧四周,似乎產生了某種強烈的超脫感,身體呈透明狀,緩慢升空,從上到下俯視整個現場。在俯視過程中,形成了一幅動態畫卷:蔣昌盛挑著菜擔子從世安橋方向走來,擔子裡剩有少量黃瓜。走到電杆處,凶手從對麵灌木叢裡跳出來,揮動鈍器,敲在蔣昌盛頭頂(偏右側)。擊打凶猛,蔣昌盛受到重傷,失去反抗能力,被凶手推進河裡。腦裡形成畫麵之後,侯大利睜開眼睛,自言自語道:“蔣昌盛案和丁麗案有一個共同點,凶手體力非常好,動作靈敏。我懷疑有軍警背景,或者曾經習武,或者有運動員背景。”“這個共同點太普遍,很難構成同一認定。”田甜一直在觀察舉止怪異的搭檔。這個搭檔來到現場,兩隻眼睛頓時發亮,不停閃爍。侯大利進入現場後,卷宗裡信息和現場信息在空中交錯、糾纏,發生化學變化,重新融合在一起。“找到第一現場是蔣昌盛失蹤三天後,現場沒有發現血跡。我查過當時的氣象記錄,那幾天沒有降雨。卷宗特彆提到在落水點沒有尋找到滴落血跡。綜上,我判斷凶手敲了蔣昌盛頭部以後,在第一時間將其推入河中。擊打顱骨和推人的動作非常連貫,速度極短,挨打後的蔣昌盛直接摔入河水中,血跡才沒有留在小道上,也沒有留在河岸。當時河水流速不急,蔣昌盛被衝了約一百米後陷到河底,直至發脹後浮了起來才被人發現。”侯大利語氣平靜地說到這裡,內心一點點結冰:楊帆和蔣昌盛的遭遇非常相似,不同點在於蔣昌盛是帶傷後溺水身亡,楊帆是沒有帶傷溺水身亡。有了這個不同點,前者立案,後者沒有立案。蔣昌盛是做體力活的壯年人,還帶有扁擔,凶手不用凶器很難製伏,這就是顱骨受傷的原因。楊帆是體力一般的騎自行車少女,凶手完全可以徒手將楊帆推入河中。他從蔣昌盛案聯想到了楊帆案,覺得這個推理行得通。隨即,他又提出另一個無法解決的問題:楊帆和蔣昌盛是截然不同的兩類人,若真是同一凶手作案,動機是什麼?從現有的材料看,無法推測其動機。田甜見到侯大利突然間魂不守舍,道:“你為什麼是這個表情?我們就是來現場走一趟,走一趟是破不了案的,你這個表情很奇怪。”侯大利這才從“靈魂飛升”狀態中回到現實,道:“凶手作案動機是情殺、仇殺還是財殺?他是菜農,沒有錢,從作案現場分析,肯定不是為了錢。與此同理,可以排除情殺,大概率是仇殺。當年一大隊偵查員也是如此判斷。”田甜道:“剛才你的說法也不嚴謹,血跡也有可能留在小道上。圓鐵錘砸破腦袋,留下血滴概率很大。找不到血滴原因很多,比如血滴數量少,勘查人員忽略了血滴,比如來往行人經過,破壞了血滴。這是多年前的事,隻能憑有限材料來重建現場,時間不可逆,沒有誰能絕對真實地複原現場。”在卷宗附後材料中有當時的案件研究記錄,偵查員集中力量排查蔣昌盛的仇人。排查結果顯示,蔣昌盛作為生產隊長,為人正派,辦事也公道,平時很少與鄰居紅臉,更沒有深仇大恨。在卷宗裡,重案大隊曾經提起過另一件事情:當時有老板想在生產隊建廠,江陽區正在與鎮村商談征地拆遷之事。蔣昌盛堅持認為拆遷款太少,帶著全生產隊的村民堅決反對拆遷。有偵查員將懷疑目光盯上了建廠的老板夏曉宇,後來經過偵查,排除了夏曉宇殺人嫌疑。夏曉宇是國龍集團下屬的二級企業法人代表,實際負責國龍集團在江州的業務,與侯國龍一家關係極深。“當時偵破此案的都是一大隊辦案高手,我是法醫,你是新刑警,辦案水平肯定低於他們。來一趟就找到線索的可能性為零,甚至永遠都無法破案。”田甜發現侯大利臉色蒼白,眼神有些恍惚,道,“你身體不舒服,臉色這麼難看?”侯大利用力搓揉臉上肌肉,道:“昨夜沒有睡好。”田甜用探查的眼光瞧著侯大利,道:“沒有睡好是借口,你這是精神備受打擊的神情。彆忘了,我是法醫,你瞞不了我。”侯大利深深吸了幾口氣,努力調整情緒,道:“確實沒事,一會兒就好。田甜,我第一次遇到你時,你基本不願意和我交流,還以為你挺不喜歡說話的。與悶嘴葫蘆做搭檔應該挺難受,現在看起來你的話也不少,隻是有點硬。”田甜道:“你那次來技術室,我當時心情正糟糕,算你倒黴。我雖然不是悶嘴葫蘆,平時也不太會聊天,聊點硬核話題還行,遇到閒聊就沒勁。”侯大利看了看表,道:“我們到事主家裡走一走,或許還能撿到什麼有用的信息。”田甜微微點頭,表示同意。她注意到侯大利的腕表與父親的腕表是一個牌子,五萬多一塊,對一般人來說很貴,對於侯國龍的兒子倒也正常。偵查卷第二頁有受害人基本情況和戶籍信息資料,蔣昌盛的家距離案發地點不遠,步行約半小時。蔣昌盛的家是平房,修建於20世紀80年代,沒有圍牆,壩子還是土壩,滿是小水氹。世安橋這一塊屬於近郊區,周邊農家以菜農為主,住房大多是兩層樓,安裝有推拉門窗,壩子是清一色水泥壩子。很明顯,蔣昌盛遇害後,蔣家失去了頂梁柱,整體破落了。蔣昌盛妻子五十來歲,頭發全白,臉色灰黃,未老先衰。她在院子裡洗紅苕,見到來人進入小院後,抬了抬眼皮,繼續乾活。侯大利介紹身份以後,蔣昌盛妻子喃喃道:“前些年你們經常來問,到底抓到壞人沒有,娃兒他爹是個善心人,連螞蟻都不願意踩死,一直為生產隊做好事。那些壞人硬是下得了狠手,天打五雷轟,生娃兒沒屁眼。”“你娃兒現在做啥子?”侯大利對世安橋附近農戶還算熟悉。這附近農戶因為近郊優勢,除了做生意、打工之外,還可以種菜,收入還行,比下崗工人日子好過。蔣家有兒子,今年也就二十來歲,從年齡來說應該能夠自立,蔣家不應該如此破敗。蔣昌盛妻子表情麻木,道:“他被關到戒毒所了。”“吸毒?”“娃兒以前成績多好,老師說能考上大學。娃兒爸死了,娃兒天天想爸爸,讀不進書,出去打工,後來就吸那個東西。”蔣昌盛妻子乾涸的眼裡終於有些濕潤。楊帆意外身亡後,楊家父母精神完全被摧毀,不得不搬離世安廠。侯大利又見到因為家人遇害而遭到毀滅性打擊的另一個家庭,心情沉重。與侯大利相比,田甜純粹從公安角度來看待事主,心情相對平和。她對蔣昌盛妻子道:“你不要嫌我們囉唆,我們能再來問案子,說明沒有放棄,要給你老公一個公道。我們希望你能儘量配合我們的詢問。”蔣昌盛妻子就是典型的祥林嫂形象,反複強調老公死得冤枉,然後就是抹眼淚。侯大利道:“我能不能進家裡看一看?”蔣昌盛妻子羞愧地道:“家裡亂得很,待不得客。”進入蔣家,侯大利雙眼“嗞嗞”掃描全屋,轉了一圈後,停在蔣家牆壁所掛相框上,道:“蔣隊長平時戴帽子嗎?”蔣昌盛妻子道:“他頭發掉得多,都成光頭了,戴個帽子遮醜。”侯大利追問道:“掉進河裡那天,戴了帽子嗎?”蔣昌盛妻子道:“他是隊長,好麵子,天熱天冷都要戴帽子。”侯大利和田甜離開蔣家以後,又到周圍鄰居家調查。周邊鄰居說法相當一致,蔣昌盛為人挺正派,種菜水平高,家境殷實,是一個合格的生產隊長。侯大利又問起當年征地之事,村裡人都後悔當年鬨得太凶,這些年城市向西發展,再沒有老板過來用他們的土地。田甜道:“財殺、情殺、仇殺都大概率排除,如果僅僅是激情殺人,案子就不好破。”“這就是精心策劃的殺人案,絕對不是激情殺人。凶手事先踩過點,藏身草叢,蔣昌盛經過時,一躍而起,痛下殺手,非常冷靜。為什麼沒有找到血滴也有答案,蔣昌盛戴帽,噴出來的血被擋在帽子裡,帽子又掉進河裡,沒有找到。”侯大利頭腦中形成一幅連續的畫麵,畫麵如此逼真,無論如何與激情殺人不相乾。詢問了周邊幾戶鄰居,到了十二點,農家灶火生起,飄出飯菜香味。侯大利和田甜步行回到世安橋,再開車回城。錯過了午餐時間,侯大利直接將越野車開到江州大飯店,到三樓餐廳要了一個單間。“這是國龍集團的產業,在這裡吃飯,肥水不流外人田。”侯大利身份暴露之後,也不再掩飾。他喜歡美食,能吃蒼蠅館子,更喜歡回到江州大飯店的這家餐廳用餐。田甜道:“不用解釋,我不矯情。”飯店副總顧英很快出現在小餐廳。很長一段時間,侯大利都是獨自在此房間用餐,今天居然帶了一個年輕女孩,這正是老板娘李永梅需要的新情報。“田警官,這是我的名片,歡迎到雅築來吃飯。”顧英很熱情地與田甜寒暄。“田警官是我的搭檔,以後到這裡來可以簽單。”侯大利到了江州大飯店就是回到自家地盤,不再是刑警隊的新刑警,而是一言九鼎的國龍集團太子。顧英很知趣,略為寒暄便離開,找安靜地方給老板娘彙報“大消息”。六道雅築特色菜被傳了上來,菜品不多,品質極高。侯大利頭腦中又浮現出凶手從草叢中躍出的畫麵,畫麵如此清晰,讓人難受。他不斷擠壓太陽穴,想擠走這些太過逼真的畫麵。田甜陷入慣常的沉默之中,思維處於混沌狀,什麼都在想,又什麼都沒有想。兩人在車上還偶爾有對話,此刻相對而坐,奇怪地沉默起來。侯大利強行將凶手的影子驅逐出大腦,舉起筷子,說了一聲:“吃吧。”自從父親出事以後,田甜情緒受到極大影響,對外界的事情興趣越來越淡。她家與警界有千絲萬縷的關係,其實知道侯大利身上發生過什麼事情。兩人成為搭檔以後,她覺得年輕刑警話少,不矯情,暗自慶幸,如果搭檔是精力過剩的樊勇,或者油頭粉麵的葛向東,絕對讓人難以忍受。用過午餐,兩人前往戒毒所。蔣昌盛兒子瘦成竹竿,臉色灰暗。他走路緩慢,進門以後,用空洞的眼神麵對兩個警察。“警官,我爸的事情講過很多遍。他是郊區菜農,沒有錢,什麼都沒有,誰會搶他?外遇,沒有,誰肯跟他呀?”蔣昌盛兒子談起父親,沒有悲傷,仿佛在談隔壁老王。侯大利皺眉道:“你為什麼吸毒?”蔣昌盛兒子道:“大家都吸,我就吸。”田甜很討厭眼前這個年輕人,轉開眼,不看他。侯大利道:“你知道吸毒的後果嗎?”蔣昌盛兒子口氣淡淡地道:“能有什麼後果?人這一輩子就這麼一回事,無所謂。我爸一輩子勤勞,最後反而死得慘不忍睹。”侯大利道:“你父親有仇家沒有?換個說法,你父親和誰有衝突?”蔣昌盛兒子搖了搖頭,道:“我不知道,應該沒有吧。一個生產隊長,算個屁,想跟人結仇也結不了。”離開戒毒所,坐上汽車,侯大利不停搖頭,道:“蔣昌盛兒子自暴自棄,算是毀掉了。他這個狀態與蔣昌盛遇害有直接牽連。”田甜對此不以為然,道:“生活不能假設。但是渣人就是渣人,條件好就是紈絝,條件不好就是爛滾龍。就算蔣昌盛不死,這人十有八九還是社會垃圾。”聊了幾句,兩人相對無言,陷入沉默。田甜所在小區距離刑警老樓不遠,是以前江州市公安局的老家屬院。父親出事以後,田甜一直想搬到空置許久的彆墅,隻是母親堅決不搬。她若搬走,剩下母親獨居於此,實在於心不忍。父親出事前,回公安家屬院讓人舒服,茶餘飯後,在滿是大樹的院內聊聊天,散散步,心情便寧靜下來。父親出事以後,往日熱情的人們笑容變得虛假,如戴上麵具一般。她逐漸想明白,每個人都戴麵具,見不同的人,使用不同的麵具,如此而已。在距離公安家屬院還有五六百米時,田甜下了車。侯大利望著田甜高挑的身影走進家屬院,掉轉車頭,前往夏曉宇公司辦公樓。看到卷宗以後,他就準備與夏曉宇私下談一談。今天走了現場,又與事主家人見麵,正是恰當時機。“你說的世安橋那邊的事啊,我印象深刻。沒有想到你居然會負責這個案子。”夏曉宇身材保持得挺好,人到中年,卻一點不油膩。“為什麼印象深刻?”侯大利將襯衣從皮帶的控製下拉出來,又解開衣袖扣子。夏曉宇道:“當然深刻。你爸這人雖然不是搞技術出身,對技術還真是特彆敏感。挖了世安廠幾個好手,拆了十幾輛摩托車發動機,硬是生產出新款發動機,效果好得很。當初市政府得知國龍集團準備建一個摩托發動機廠,楊市長親自過來談,要求新廠落在江州市區,新廠設在世安橋那一帶。楊市長其實挺有遠見,想依托世安廠和國龍集團,弄出一個產業集群來。用一句時髦的話來說,理想豐滿,現實骨感,大部分拆遷地塊都談妥了,唯獨有兩個生產隊抱團,要價很高。蔣昌盛就是態度最堅決的生產隊長,這人在生產隊挺有威信,簡直一呼百應。如果為了這兩個生產隊提高拆遷價格,整個江州市的拆遷市場都要受影響,麻煩太多。所以,市政府不能開這個口子,一直通過各級做思想工作。征地這事和企業沒有關係,市政府負責拿地出來,我們負責建廠。據我所知,蔣昌盛原本都鬆動了,誰知突然間就死掉了。這下捅了馬蜂窩,社會上很多人都傳言是國龍集團想拿地做房地產,找黑社會弄死了蔣昌盛。刑警支隊找我核實過很多次。”侯大利對國龍集團的大事情略知一二,卻不了解這些細節,道:“發動機廠後來在陽州建成,規模挺大。難道就是因為此事才搬到陽州的?”夏曉宇道:“媒體後來跟進炒作,網絡上更是有很多人都公開說國龍集團殺人。呸,這些人懂個屁。我們有技術、資金和市場,不管到哪裡都是當地政府座上客,用得著殺人?真是沒有腦子。這事鬨得挺大,楊市長都受了點影響,後來楊市長調到省裡,發動機廠最終建在陽州。如今江州發展中心在西邊,誰會到世安橋那邊投資?那些人如今盼著拆遷,根本沒人去。”偵查工作卷宗裡顯示刑警支隊很快排除了國龍集團夏曉宇的殺人嫌疑。侯大利和夏曉宇聊了一些細節後,明白夏曉宇確實沒有任何殺人動機。排除情殺、仇殺和財殺,凶手到底為什麼殺人?難道真是沒有預謀的激情殺人?這是一個難解的謎,與楊帆案極其相似。談完正事,夏曉宇道:“晚上我要參加市政府一個接待,分管工業的副省長到江州。我有個新助理,她來陪你。”“回國龍集團還要人陪,傳出去是笑話。夏哥,你慢忙,我走了。”侯大利走到門口,又道,“夏哥,我需要安一台高清的投影儀,資料室使用。估計要到省城去買,你幫我處理,算是警民共建哪。”夏曉宇笑道:“小事,我讓助理寧淩處理。”下樓,上車,侯大利在車裡猶豫了一會兒,一時之間覺得無處可去,便開車到辦公室繼續看卷宗。刑警老樓早已門可羅雀,關上門後,專案組自成一體,是一個鬨中取靜的好地方。侯大利端坐桌前,凝神聚氣,受害人蔣昌盛的相片在腦中漸漸變得立體,能說能動,與現場實景結合在一起,如電影一般。在“電影”裡出現的凶手相貌模糊,身體漸成實體,一米八左右,孔武有力,如此身材才能讓身高在一米七四左右、長期勞動的蔣昌盛沒有絲毫還手之力。門外響起腳步聲。腳步聲漸近,朱林推門而入。他臉微紅,略有酒氣,道:“還沒有回家?有什麼想法?”侯大利起身,給支隊長拿了一瓶礦泉水,道:“沒有收獲。我們能想到的,重案大隊全部想到了。我們沒有想到的,重案大隊也做了。現場勘查、屍檢、線索排查都非常規範。我聽重案大隊老刑警聊過,當時朱支隊曾經提出串案偵查,我想問問理由。”朱林接過礦泉水,喝了一大口,慢慢陷入回憶,過了一會兒才道:“我到過五個案子的現場,幾乎都是第一時間去的。蔣昌盛、王濤這兩個案子的凶手下手凶狠,直奔要害,平淨利索,風格相近。憑多年來的經驗和感覺,我覺得是同一個凶手。很遺憾,沒有能夠找到並案依據。你可以重點先查看蔣昌盛和王濤案。”一個好的刑警需要有專業知識、生活常識、靈敏直覺和直麵現實的勇氣,這是刑偵係教授反複強調的四大要件。這四點並列,同樣重要。雖然朱林沒有找到串並案依據,但是其老刑警支隊長的直覺在侯大利心中的分量很重。朱林離開後,侯大利拿起夏曉宇給的一張名片,給其助理寧淩打了電話。105專案組經費得到充分保障,丁晨光代表常總隨時會滿足專案組要求,侯大利為了儘快拿到投影儀和掃描儀,還是給寧淩打電話。寧淩聲音甜美,接到電話後,開頭第一句就是“大利哥好”。侯大利將手機放在眼前看了一眼,重新通話,談了要求。“什麼時候要?”寧淩聲音具有磁性,格外溫柔。侯大利又讓手機稍稍離開自己的耳朵,道:“越快越好。”“一小時之內,工人就過來。”寧淩爽快地道。四十分鐘左右,兩個工人在一個小美女的帶領下,來到刑警老樓。工人們安裝設備時,寧淩微笑道:“大利哥,以後有什麼事,可以直接吩咐我。我叫寧淩,是夏總的助理。”寧淩二十剛出頭,頗有幾分神似紫霞仙子,活潑,漂亮,又帶有幾分天真。侯大利不覺多看了幾眼,道:“謝謝。”寧淩莞爾一笑,臉上出現了兩個小酒窩,溫柔又可愛:“不用客氣,為大利哥服務也是我的工作職責。”眼前女子頗合侯大利眼緣,性格溫婉,活潑開朗。兩人一直在聊天,直到工人安裝調試完畢。寧淩拿起抹布,親自擦了桌子,這才告辭。侯大利是國龍集團的太子,如果不是執拗地要當刑警,此時定然會在國龍集團裡成為重要角色,發出號令之後,整個國龍集團上萬人都會聞令而動,其成就感肯定會遠遠超過在專案組當普通刑警。但是,人生不能假設,這就是侯大利的宿命。侯大利在走道上看寧淩離開。寧淩離開時,不停揮手。侯大利把寧淩的號碼記在手機上,然後開始用新設備掃描五個案件的檔案。淩晨三點,檔案室前屋已經成為可以播放投影儀的多功能室。忙完之後,他沒有回家,睡在四樓宿舍。對單身漢來說,高森彆墅和四樓宿舍沒有本質差彆,皆是睡覺場所而已。當晚,李永梅接到夏曉宇的電話。夏曉宇道:“大利在刑警老樓弄投影儀,寧淩帶人安裝的,九點半才回來。”李永梅興衝衝地道:“寧淩怎麼樣?”夏哥道:“我是拿著楊帆的相片找人,寧淩最為神似。這姑娘家世清白,又是從985出來的,智商高,在大學裡沒有亂七八糟的事情。”李永梅拖長聲音歎息道:“大利受過大刺激,我最擔心他從此不喜歡女人,那就真是大麻煩。正常的大男人幾年不找女人,實在太不正常了。我寧願他是一個花花公子,到處逗貓惹狗,我給他擦屁股。現在他連讓我擦屁股的機會都不給,真是命苦。”夏哥安慰道:“我仔細問過寧淩,寧淩和大利能談得來,還送到走道上。”李永梅道:“那太好了,多創造機會讓他們接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