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惟願忘卻在今夜·05(1 / 1)

客廳櫃子上放著一瓶布納哈本威士忌(Bunnahabhain),還是一年前沒喝完放在那兒的。和昌從廚房裡拿出一隻玻璃杯,又從冰箱裡取了些冰塊,在客廳的沙發上坐下。威士忌倒入酒杯時,發出咕嘟咕嘟的聲音。他用指尖攪了攪冰塊,一飲而儘。獨特的香氣從喉間直達鼻腔。薰子的哭聲漸漸微弱下去,不是悲傷已儘,恐怕是沒了力氣。他眼前浮現出薰子伏在床上,淚眼婆娑的樣子。和昌把杯子放在桌上,重新環顧房間。家俱的布置和一年前相比沒什麼變化,但氣氛卻截然不同了。客廳櫃子上的裝飾盤被收了起來,取而代之的是玩具電車;房間角落裡放著足球,球上印著有名的動漫角色;旁邊還有一輛幼兒自行車。還不僅僅是這些,玩偶、積木、球——這些散落在各處的物件,無不顯示這裡生活著一個活潑的六歲女孩,一個好動的四歲男孩。這是薰子為孩子們布置的屋子啊,他想。她的大部分時間,應該都是在這裡度過的吧?為了不讓父親的缺席給孩子們留下喪失感,她一定想儘了辦法。哢噠一響,他回頭看去,薰子正站在客廳門口。她換了衣服,穿著T恤衫和長裙,頭髮蓬亂,雙目紅腫。才不過幾個小時,她看上去已經瘦了不少。“能不能讓我也喝一杯?”薰子看著桌上的酒瓶,聲音微弱。“哦,好啊。”薰子走進廚房,隻聽見裡麵有聲音,卻不知道她在做什麼。過了一會兒,她端著托盤出來了,上麵放著一隻細長的玻璃杯、一瓶礦泉水和一隻冰桶。她與和昌隔著桌角坐下,默不作聲地開始兌酒,手勢算不上熟練。她原本就不怎麼喝酒的。薰子端起杯子啜了一口,歎息道:“總覺得怪怪的。女兒都那樣了,夫妻倆還在喝酒。更何況,都已經分居,快離婚了。”這話帶著點自暴自棄,和昌不知道該怎麼回應,隻好沉默著將威士忌含在口中。於是相對無言。最後還是薰子打破了寂靜。她低聲說,我不相信。“瑞穗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我從來都沒想到過。”我也是。和昌把這句話嚥了下去。想起這一年來與瑞穗有限的接觸,他就感到自己沒資格說這些。薰子攥著玻璃杯,又開始嗚咽。淚珠從麵頰上滾落,吧嗒吧嗒掉在地板上。她扯過旁邊的抽紙盒,擦了淚,又去擦地板。“哎,”她說,“該怎麼辦?”“你是說器官移植的事?”“嗯。我們不是為了商量這個才回來的嗎?”“是啊。”和昌凝視著杯中的酒。薰子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如果把器官移植到彆人的身體裡,瑞穗的一部分是不是就會留在世上呢?”“這要看你怎麼想了。就算心臟、腎臟留了下來,但孩子的靈魂並沒有附在上麵啊。不如這麼考慮吧?用作移植的器官能幫到彆人,那孩子的死也就有了價值。”薰子扶住額頭。“說實在的,我對去救助素不相識的人沒什麼感覺。或許是我太自私了。”“我也是。現在這時候,我沒辦法去想彆人。而且,也還沒告訴我們,將要把器官移植給誰,那人又在哪裡。”“是嗎?”薰子意外地睜開了眼睛。“的確。所以,就算同意捐贈器官,也要先知道器官的去向。或許,還要讓醫院告訴我們,移植手術進行得是不是順利。”“嗯。”薰子凝神思索。兩人又沉默了一陣子。和昌喝乾第二杯威士忌的時候,她輕聲說:“不過,也許可以認為,她還在某個地方。”“……怎麼說?”“拿走那孩子心臟的人,獲得那孩子腎臟的人,都在這世上的某處,也許今天也還好端端的活著……是不是可以這麼想呢?你覺得呢?”“或許吧。或許。也可以這麼說,”和昌道,“如果要捐獻瑞穗的器官,我們或許情不自禁地就會這麼想了。”“是啊。”薰子喃喃著,從冰桶裡舀起幾塊冰,加進杯子裡,搖著頭,“太勉強了。我還沒辦法接受瑞穗已經死去的事實,卻必須要考慮起捐獻器官的事了。這太殘酷。”和昌也有同感,總覺得哪裡怪怪的。為什麼他們非得經受這樣的試煉?近藤的話忽然複甦在腦海:您應該也想和彆人商量一下吧——“和大家商量一下吧。”和昌說。“大家?”“你家、我家、各自的兄弟姐妹之類。”“哦,”薰子疲憊地點頭,“也是。”“都這麼晚了,把大家召集在一起也是不可能的,要不分彆打電話問問?”“好吧……”薰子的目光有些虛無,“可是該怎麼開口才好?”和昌舔了舔嘴唇。“隻能實話實說了吧。你那邊的親戚已經知道了這件事,先跟他們說,看來孩子是救不回來了,然後和他們商量一下捐獻器官的事情就好。”“不知道能不能把腦死亡這件事說清楚啊。”“如果覺得有難處,我可以替你解釋。”“嗯,總之得做點什麼。你用家裡的電話嗎?”“不,我用手機。你用家裡的座機吧。”“嗯。”薰子答應著,站了起來,“我去臥室打。”“好。”薰子邁著沉重的腳步向門口走去,在出屋之前,又回頭道:“你恨媽媽和美晴嗎?如果他們照顧瑞穗更用心些……”她說的是遊泳池的事。和昌搖搖頭。“我了解她們。她們不是那種草率馬虎的人。當時必定是無可挽回的了。”“你真這麼想?說實在的,我倒真想衝她們發脾氣。”和昌不知道該不該附和她,躊躇了一會兒,還是再次表示否定:“那種場合,換了你我,恐怕也會是同樣的結果。”薰子緩緩眨了眨眼,說了聲“謝謝”,走出了房間。和昌撿起丟在一邊的外套,從內袋取出手機,開機看了看郵箱。裡麵有幾封郵件,都不算緊急。他從通訊錄裡翻出多津朗的號碼。撥電話之前,他想了想該如何開口。與薰子的父母不同,和昌的父親並不知道孫女出了事。在醫院等候時,和昌也曾想過要不要通知多津朗,又覺得還是等有個結果再說為好,就沒有聯繫他。和昌的母親在十年前因食道癌去世了。她臨終時的遺憾,就是獨生子不知道何時才會結婚,自己見不到孫子的麵。這樣一想,去世得早反而是好的。母親稍微有點神經質,溺愛有加的孫女突然死去,她一定無法接受吧。會不會臥床不起呢?抑或是歇斯底裡地質問千鶴子和美晴?他在腦海中整理了一下思路,撥通了電話。看看錶,已經是晚上十一點多了,不過七十五歲的多津朗睡得晚,現在應該還醒著。和昌結婚離家後不久,多津朗就賣掉了老房子,獨自生活在一幢超高層公寓裡。平日裡利用家務服務,生活過得還算舒適。電話響了幾聲,接通了,是父親低沉的聲音:“喂?”“是我,和昌。您現在還好嗎?”“嗯,怎麼了?”和昌嚥了口唾沫,開口道:“今天,瑞穗在遊泳池出事了。溺水,被救護車送到了醫院。”他的語速飛快,屏住了呼吸。父親乾脆地問:“嗯,然後呢?”“沒有恢複意識。說是救不過來了。”對麵傳來的似乎是呻吟,多津朗不說話了,或許在調整呼吸。“喂?”和昌問了一聲。長長吐出一口氣之後,多津朗問:“現在是什麼情況?”聲音有些尖鋭。和昌說還在ICU治療中,但那隻是延長生命的措施,孩子恐怕已經腦死亡了。多津朗的話似乎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悲怒交加:“怎麼會……小穗她……究竟是怎麼回事?怎麼會這樣?”“好像是去摸排水口的鐵絲網,手指卡住拔不出來。我會繼續調查原因的,但現在不是時候,必須考慮接下來的事。所以才給您打電話。”“接下來的事?什麼事?”“是器官捐獻的事。”“哈?”多津朗還有些弄不清狀況,和昌開始向他解釋誌願捐獻器官以及判定腦死亡等等。但多津朗馬上打斷了他:“你在說什麼啊?現在不應該談這些吧?小穗還生死未卜啊。”果然是這樣,和昌想。人的普遍反應就是如此。還沒能接受所愛之人離開的事實,就開始談器官移植,實在是太亂來了。“不是的,生死未卜的階段已經過去了,瑞穗已經死啦,所以才談這個啊。”“死了……可是,不是要先判定才能談移植嗎?”“當然是這樣,不過醫生說,她多半已經腦死亡了。”和昌覺得有必要從日本的法律講起。他一邊解釋著,一邊想,薰子肯定很辛苦吧。連理解了這條規定的自己,都不太能把這個說清楚呢。不過,解釋了半天,多津朗終於掌握了情況。“這樣啊。也就是說,雖然心臟還在跳動,但小穗已經死了,不在這世上了,對吧。”多津朗似乎是在告訴自己。“是的。”和昌回答。“唉……”多津朗長歎一聲,“該怎麼說呢。她還那麼小啊,路還長,怎麼就……如果可以的話,我真想替她去,把我的命拿去也好啊。”這話確是出自肺腑。瑞穗出生後沒多久,抱上了第一個孫輩的多津朗便多了個口頭禪:為了這孩子,讓我什麼時候去死,我都心甘情願。“那麼,您是怎麼想的?”和昌打斷了父親的話。“……是捐獻器官的事嗎?”“嗯。我想聽聽您的想法。”電話對麵的多津朗沉吟著。“這個問題很難回答啊。既然相當於已經死了,至少器官還能對彆人有點用,這也是積德的事。隻是,還是想靜靜地等著她走啊。”“是啊。我知道,同意捐獻器官或許是理性的判斷,但感情上還是無法割捨。”“如果是自己的器官,或許答應得會更痛快些吧:不必客氣,儘管用吧。唉,我這種老頭子的器官,又有誰想要呢。”“自己的器官啊……”腦海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如果徵詢瑞穗自己的意見呢?當然,這是不可能的。“和昌啊,”多津朗說道,“我把決定權交給你了。不管你怎麼做,我都不會有怨言。我想,在這件事上,還是做父母的最有發言權吧。怎麼樣?”和昌做了個深呼吸,答道:“我明白了。”在打電話之前,他就模模糊糊地預感到,父親會給出這樣的答覆。“我想去見見小穗。明天可以嗎?還能見得到吧?”“啊,明天應該還可以的。”“那我就去看看她。不,這麼說大概不合適了吧……總之,我會去一下。醫院在哪裡?”和昌說了醫院的名稱和地址。“你們決定明天的日程安排之後,就發郵件告訴我一聲。還有,要好好照顧薰子啊。”多津朗說完,就掛斷了電話。他不知道兒子和兒媳快要離婚了,還以為和昌租住的地方至少是個彆墅呢。和昌放下手機,抓起杯子喝了一口。酒味已經很淡了,他拿過酒瓶,又倒了些威士忌。他回味著和多津朗之間的對話。心裡一直放不下的,是“如果是自己的器官”這句話。和昌再次拿起手機,輸入“腦死亡”、“器官捐獻”兩個關鍵詞,開始搜索。很快,屏幕上出現了各種各樣的報導。他挑著有可能相關的內容瀏覽。終於弄清了自己如此煩惱的原因。根源在於器官移植法的修訂。過去,僅僅在患者有意願捐獻器官時,將腦死亡認定為人的死亡;修訂後變為,當患者意識不明時,徵得家屬同意亦可。這樣一來,就能適用於像瑞穗一樣的小孩子:他們對器官移植毫無概念,當然也不可能考慮過類似的事。實際上,這部法律的修訂等於解除了器官移植的年齡限製。雖然圍繞腦死亡一直有爭議,但如果是本人的意願,家屬也比較容易接受,可以理解為尊重死者的遺願。但如果把做決定的責任推給家屬呢?和昌越想越不知道該怎麼辦,隻好放下手機,站了起來。他走出客廳,來到走廊上,停在樓梯下,側耳細聽。二樓沒有哭泣聲,也沒有說話聲。他猶豫著上了樓,走到走廊儘頭的臥室門口,敲了敲門。但屋裡沒有人應答。該不會想不開尋了短見吧?不祥的預感急速膨脹。和昌推開門,裡麵一片漆黑,他按下牆上的開關。但薰子不在房裡。大床上併排擺著三隻枕頭,大概平時都是母子三人睡在這裡的吧。他忽然有了這種與當下毫無關聯的想法。不在這裡,會在哪裡?和昌想了想,折返回去,打開雙扇門的其中一扇,點亮了燈。這是一間八坪(注:約13.2平米)左右的西式房間。薰子背對著他坐在房間正中央,懷裡抱著一隻大大的泰迪熊。那是瑞穗三歲生日時,外祖父母送給她的。“最近,”薰子的聲音沒有一絲起伏,“她總是一個人在這裡玩。還說:媽媽,彆進來。”“……是嗎。”和昌環顧室內。裡麵沒放什麼家俱,靠牆擺著兩個紙箱,塞滿了人偶、玩具樂器、積木之類。紙箱旁邊放著幾本繪本。“我原想,等瑞穗上了小學,這個房間就給她學習用。”和昌點點頭,走近窗邊,俯視著下麵的庭院,想像著從院子裡往上看,看見孩子們在窗裡揮手的樣子。“給你爸媽打電話了嗎?”薰子“嗯”了一聲。“他們都哭得厲害。說,總也等不來我的電話,想著,多半是沒救了。媽媽一個勁兒地道歉,說對不起對不起,還想以死贖罪。”想到嶽母的心情,和昌的心更痛了。“這樣啊……那麼,關於捐獻器官的事,他們怎麼說?”一直把頭埋在泰迪熊裡的薰子抬起頭來。“說他們無法判斷,交給我了。”和昌往牆上一靠,順勢滑到地上,盤腿坐下。“你那邊也是啊。”“公公也是?”“嗯。他說,這件事隻能讓做父母的來決定。”“果然。”薰子把泰迪熊放回紙箱裡,“哪怕那孩子托個夢迴來也好啊。”“夢?”“是啊。托個夢,說她想怎麼做。是想這樣靜靜地停止呼吸,還是至少想讓身體的一部分繼續在這世上存續下去。如果她託夢來了,我便照她說的去做,這樣,就不會留下遺憾了。”薰子說著,緩緩搖頭,“可是,不可能的。今晚,我是睡不著了。”“我和我爸談的時候,也有同樣的想法。如果能知道瑞穗的想法就好了。於是我想,如果那孩子長大了,關於這個問題有了自己的看法,她會得出什麼結論呢?”薰子直勾勾地盯著泰迪熊。“如果瑞穗長大了……”“你怎麼想?”和昌想,她大概會這樣回答:就算問我,我也不知道啊。但薰子想了想,沉默不語。終於,她開口了。“之前,在公園裡,我們發現了三葉草。有四片葉子的三葉草。是那孩子自己發現的呢。她說,媽媽,隻有這棵有四片葉子喲。我說,哇,真棒,找到它意味著會得到幸福呢,帶回家去吧。接著,你猜她怎麼說?”她的目光在和昌臉上逡巡。“猜不到。”他搖搖頭。“瑞穗說,我已經很幸福了,為了彆人,還是把它留在這裡吧。也許,它會給另一個陌生人帶去幸福哦。”有什麼一下子從心底湧了上來,猛地湧上淚腺,模糊了和昌的視線。“真是個好孩子啊。”他的聲音哽嚥了。“是啊,是個很好的孩子呢。”“多虧了你。”和昌用指尖拭去淚水,“謝謝你。”

举报本章错误( 无需登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