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氏突然出現,差點亂了婚宴。所幸已是入冬,新娘子衣裳穿的厚實些,隻灼化了些,並沒有傷及身體。但受了驚嚇,趕緊拜完堂,送入洞房休息,連鬨洞房也免了。慕立成拿著喜秤將蓋頭撩開,見了她並不覺驚豔。雲羅的長相本就隻是清秀,梳妝一番好看許多,但還不至於到讓人眼前一亮的程度。況且之前在府上也見過兩回,並非初次見。雲羅低頭看著手腕上的金鐲子,不語半句。因腿腳不便,少出外頭,見的人甚少,性子十分嫻靜甚至是沉靜。這門親事初出知道時,心裡倒是滿意的。一來她不用為生子嗣的事憂愁,二來是對方主動求娶,那就是不嫌棄她的,三來是慕立成雖然長她許多歲,但遠遠見過,很是高大俊朗。“我讓大夫開了安神藥,待會廚房就送來了,你喝了後若犯睏,就先歇著。為夫還要去陪賓客,可能要晚些回房。”雲羅仍舊埋頭,點了點,聲音溫和近在耳邊,已緊張的說不出話。聽見他走到門外,房門關上時非常輕,又更是暖心。慕立成在外敬酒陪客,送完最後一撥人離開,已是夜深。進了房裡,還見她端坐床沿,一見自己又低頭,溫順得很。他走到前頭,問道:“可喝過藥了?”雲羅又點點頭。床褥上還有喜娘撒的百合花生,看的略微刺眼刺心。靜默了好一會,才聽他說道:“就寢吧?”慕立成見她仍舊是點頭,偏身想給她脫衣,終於是見她抬頭,隻看了一眼又慌亂避開:“熄……燈。”慕立成頓了頓:“洞房當晚龍鳳蠟燭不能吹滅。”碰了她的手,隻覺她身子都繃成石頭了。起身看了看,將那龍鳳燭拿遠了些,又挪了屏風來,回到床上將床簾放下,也是黑的看不見人。雲羅這才稍稍放寬了心,在男子中,他的心思也算細了。---喜宴時,慕宣途中見阿月不見。出來尋她,剛出來就見她略微狼狽從巷子那頭回來,問她是不是被人欺負了,阿月趕緊搖頭,笑笑:“到那邊玩了一會,又見著東林叔叔了。”她知道這四個字絕對可以將祖父的重點挪開,果然,祖父麵露意外:“東林先生在這附近?”說罷要去拜見,阿月說道:“他已經坐馬車走了。”慕宣略覺遺憾:“也不知這回會在大琴國逗留多久,這樣忙碌,定是有許多事要做。”阿月笑道:“東林叔叔說了,為天下蒼生而忙,為訪遍天下名士而忙,還有為收個弟子而忙。”這話一出,慕宣立刻上心了。喜宴完後,回到大宅,他仍在想這事。自己都不曾聽說東林先生周遊列國到底所為何事,但他卻親口告訴阿月。加之想到他先前獨獨帶陸澤和阿月去萬家屯,莫不是想收他們兩人為徒?丁氏見他回來後就心事重重,泡了茶水送來:“老爺可是醉酒了?喝口淡茶解酒吧。”慕宣接過喝了一口,說道:“不礙事,你這半月都在操勞,早歇吧。”丁氏少聽他關心自己,很是奇怪。自從慕韶華回到本家,總覺他這做爹的,也有些變了。---陸家這邊已經知曉東林先生白日裡同慕家三姑娘坐談許久。陸澤聽見這事,倒真覺他們兩人有緣。陸常安知道東林先生是在慕立成所在的宅子經過,倒想起慕家二子成親,前妻來鬨的事,不由微微冷笑:“好一個休妻娶貴的戲碼,好一個道貌岸然的偽君子。”旁人說道:“堂兄想拉攏慕家正統嫡出一房,可依照如今看來,隻怕有一日,慕家大房會被這慕立成拖累。”陸常安說道:“若慕家繼承人連這都無法擺平,那有何拉攏的必要。而且同為慕家人,慕立成能做出這樣計畫周詳的事,也該知道慕韶華落難於他並無好處。”他看看幾個孩子,目光落在第七子身上,“阿月下回來玩,你問問她同東林先生說了何事。”陸澤微頓,他們陸家為了自身安然,必然要將許多事都掌控在手中。對於彆人他去探話並沒什麼,但這次要探聽的,一個是他萬分敬重的人,一個是阿月。心裡倒並不願意,就好比他同寧謙齊做好友,從不將在他口中聽來的寧家內宅事同長輩說。想著阿月暫時不要過來,那就能避開長輩要他做的事。可偏第二日傍晚阿月就過來了,人還沒到跟前,就聽她從廊道那下來,叫著他。阿月放堂回來跟老祖宗請過安,就跑過來了,這回是來找他的。俯身進去,還沒找位置坐下,就說道:“陸哥哥,我昨日見著東林叔叔了。”東林先生說她怎麼叫都可以,於是果斷捨棄了“先生”二字,不然叫著總覺是在學堂。學堂那地方,她並不算喜歡。陸澤看著她,特地過來說這事?阿月好不容易坐下,笑道:“陸哥哥不是很敬重東林叔叔嗎,所以阿月覺得,你一定會想知道這事的。一大早嬤嬤抓住我不許我過來,白日又都在學堂,終於是在夕陽沉落時過來了。”絮叨了一大堆,陸澤已由起先的困惑變成了無奈,她的話真的不是一般多。說完這些,阿月就有些鬱悶了:“陸哥哥從來不過來找我玩,雖然我家沒放船,但在亭子坐坐也好吧。”陸澤所交朋友甚少,基本都是男童,但去拜訪極少,去的最多的還是寧家。讓他去隔壁家找小姑娘,總覺有哪裡不妥:“我不同阿月你,性子這樣歡脫,家裡上下的人你都已然熟悉,我倒是還有些下人的名字記不住。”阿月笑笑:“那倒也是,陸哥哥待人生分得很。”她擺擺手,“不對,今日來不是說這個的。陸哥哥可知東林叔叔和我說了什麼?他說他周遊列國,想收個徒弟。”陸澤驀地一頓,弟子?東林先生早已成名,但從來沒提過此事。為什麼他突然對阿月說?他想收阿月做關門弟子?這一想,失落鋪天蓋地捲來。無可置疑,這一瞬連他也嫉妒阿月了。“阿月知道陸哥哥敬重東林叔叔,所以和他說陸哥哥很好很合適。你下回再見著他,一定一定要很乖很乖,成功拜師。”陸澤心中滋味百轉紛雜,這樣不遺餘力舉薦,讓他也慚愧了,和她說道:“笨,東林先生是有意想收你做弟子。”阿月嚇了一跳:“真的?”陸澤點點頭:“約摸是。”頭一回在他麵上見了失落,阿月心裡很不舒服。他家世好人又聰明,基本沒什麼能難倒他,如今就好像自己拿著這份殊榮在他麵前晃來晃去,還沒察覺:“陸哥哥,對不起,阿月缺心眼了。”陸澤稍感意外,片刻才明白她指的是什麼,笑道:“彆人不可,阿月無妨。”“為什麼?”“因為我了解阿月,即便得了衣缽,也絕不會傷國傷民。”也隻有阿月,才能讓他甘心自己的確尚有不足。阿月做的許多事,是他難以做到的。她卻可以毫不費力,遵循本心。可阿月不想拜師,她覺得如今的日子就很好。爹娘在身邊,兄長也在,還有很多好友,不缺吃穿,這樣已然夠好:“我覺得現今很好,已不需要其他。”“阿月。”陸澤稍稍挪了挪位置,離她近了些,緩聲,“若東林先生真的要收你為徒,那將一世無憂,受五國國君禮遇,一句話便能讓天下名士擁護。這樣的榮耀,是從東林先生祖師爺積攢到如今,還無一人可匹敵。阿月你若去了,就是第四代。”聽起來確實很厲害,阿月問道:“那要離家嗎?”“要,周遊列國。”阿月這回沒顧慮了,笑笑:“那我完全不想了。”陸澤已快苦笑:“為何?”“因為要離開爹娘,離開哥哥,離開家人離開家,沒有阿玉,沒有翠蟬,也沒有陸哥哥。那就算有一肚子學識,阿月也是不開心的。人活一世,不就是為了內心安然,常樂無憂。可我不安然,不無憂,那空有頭銜,聰明絕頂,有何用?東林先生與其讓不情不願的我做弟子,倒不如在有生之年,另尋一個完全願意繼承他衣缽的人。”這話是絮叨,卻說的陸澤無話可辯,理由很是簡單,雖然不能完全理解她為何將“高興”放在學識滿腹、揚名立萬之上,可又真摯無比。阿月直直看他:“陸哥哥,你一開始就知道要離開這,也就是說,兩者之間,你覺得拜師更為重要?”陸澤默了默,才道:“阿月,我同你想的不一樣。天下聞名確實是個至高無上的虛榮,但我可以放下。但跟著最有名望的謀士,學儘他們所有,才是我最想做的。即便為此拋棄自由,捨棄榮華,也無可惋惜。”兩人都不懂為何對方會那樣想,卻意外的沒有爭論。隱約明白,可又不完全理解。寒風吹拂,船身飄蕩。因夜幕已落,船篷內更是陰寒。阿月鼻子一癢,結結實實打了個噴嚏。倒把這僵硬氛圍打破,陸澤笑了笑:“這冷,快回去。”“陸哥哥也彆待這了,會染風邪的。”兩人一起出來,寒風呼嘯,吹的兩人都覺冷。陸澤送她出門,走了幾步說道:“阿月你說的未嘗沒有道理。”阿月笑道:“其實陸哥哥說的也沒錯。”無關對錯,隻是抱負不同,所在意的事不同。兩人已如往常,說說笑笑到了門口。阿月見他還要一同跨步出去,擺手笑道:“陸哥哥回去吧,幾步就到了。”範大在旁打趣:“三步一停留,像長亭送彆。”陸澤瞧了他一眼,這一停,阿月已經蹦著步子跑回家去了。---晨起梳妝,慕家的僕婦婢女一大早就已伺候在雲羅縣主身邊。今日是慕立成陪她回門的日子。荊南王和郡王妃見兩人處的和睦,席上相敬如賓,也是歡喜。離去時因她身份問題,依照規矩,沒有送到大門口。慕立成扶著她往外走去,雲羅的腿並不是不能走動,隻是走的姿勢並不是很好看,也跑不得。有他攙扶走的不會吃力,到了門外,馬車已從馬廄趕到。可巧荊南王的嫡長女歸來,下了車,聽見有人同她問安。一看是雲羅和那慕家庶子,說道:“妹妹,腿腳不好就不要亂走,你走三丈氣喘三聲,還得三四個人看著,好好待你夫家就好。”這嫡姐素來心高氣傲,冷言冷語的雲羅也聽慣了,笑笑:“謝姐姐關心,這就回去了。”她歪身踏步,想跨馬凳上車。腰上忽然有力,詫異看去,身子已被抱起,徑直送到上頭,才將她放下。慕立成說道:“進去吧。”下人雖不多,但當著嫡姐的麵被丈夫抱起送回,麵頰已暈開一片酒紅。彎身進裡,見他進來,低聲:“旁人見了會笑話的,下回妾身自己上來就好。”慕立成自己不願被人看輕,更不願被嫡出的看不起,這個“不願”,同等放在他的妻子身上。可這一舉動,卻更讓雲羅芳心萌動。回到家中,雲羅讓人喚了沒有去學堂的慕玉瑩過來。她喜歡孩童,因自己不能有孕而更喜愛孩子。雖然慕玉瑩不親近她,但她還是想同她好好說話,無法代替她的母親,但她願意將她視如親女。慕玉瑩一直未去學堂,每日在自己的院子裡發呆。被下人領到這,一進屋見到滿屋還掛著紅綢,心立刻滴血如水。僵硬著身軀進來,見那女人坐在平日母親坐的地方,連喘了幾大口氣,才壓住心頭暴躁。雲羅要起身接她過來,立即被嬤嬤輕摁,搖頭示意她不可如此——失了威儀不說,還將自己的身份擺低了。她唯有笑笑:“快些過來,有你們小姑娘最喜歡的三色糕點。”慕玉瑩直勾勾看她,看也不看一樣。見她白淨的手拿著剔杖戳了一小塊送到嘴邊,瞧著就如利劍,隻要她一張嘴,就要被戳進嘴裡,戳的鮮血淋漓。嬤嬤是從郡王府跟來的,脾氣也大些,見她如此,說道:“縣主可是你的母親,進門幾日你不喊就罷了,現今還不知禮儀。”聽見母親二字,慕玉瑩又吐納好幾口氣。雲羅朝嬤嬤搖頭,伸手給她撫背:“不急不急,等熟稔了再喊不遲。”她才不會喊這女人叫娘,她的娘親隻有一個。用過晚食,雲羅說道:“去後院走走。”嬤嬤詫異看她,因身子緣故,她是能不走就不走,麵上看她是不在意旁人說她瘸子,可心裡卻自卑得很。這會聽她主動要去散步,小心問道:“您可是有什麼不舒坦的地方?”雲羅笑笑,微微低頭:“二郎說了,多走走,對身子好。”嬤嬤會心一笑,原來是姑爺說的。到了院中,見池塘邊上有人站著,放眼看去,見是慕玉瑩拿著支蠟燭在瞧。擺擺手讓下人彆跟來,自己往那走去:“玉瑩,你在這做什麼?彆掉水裡。”蹲在池邊看著那在細小浮遊東西的慕玉瑩緩緩回頭,見她過來,提步想走,瞧見旁邊沒人,又停住了:“水裡有個奇怪的東西。”雲羅遲疑不前,她怕水,當年也是寒冬臘月,她初來月事,綁著月事帶很不舒服。同姐姐到池邊玩耍,步子一個不穩當,摔進麵上結起薄冰的水裡,差點喪命,身子也那樣受了寒,不能有孕,自此落下陰影。慕玉瑩唇角微揚:“還說要同我玩在一塊,卻連我喜歡的都不願看一眼。”雲羅心頭咯登,小步走了過去,強笑:“在哪裡,我瞧瞧。”慕玉瑩見她小心走到旁邊,忽然閃身,用力將她推入池中。冰水冷意瞬時穿透骨髓,也刺進心底。雲羅隻覺一瞬又有當年將死的恐慌,水嗆鼻腔,四肢頓時失力。守在廊道那邊的下人聽見噗通聲,警惕看去,隻見慕玉瑩拿燈站在那,水麵亂濺波紋,驚的急忙跑去,果真見夫人落水。慕玉瑩見眾人手忙腳亂救人上來,淡漠看了一會,拿著燈轉身走了。晚歸的慕立成聽聞雲羅落水,問了下人,下人不敢確定是否是慕玉瑩所為,隻說了當時情況,他已是心中了然。回到房裡,見雲羅麵色慘白,似噩夢連連,身子一直哆嗦。怒意已是登頂,當即往外走,沉聲說道:“將鞭子拿來。”管家不敢幫腔,立刻去拿了來。慕立成進了女兒屋裡,隻見她拿著燈盞坐在床沿,癡了般。慕玉瑩聞聲抬頭,臉上瞬時挨了重重一巴掌,從床上滾落地上。還沒起身,已被鞭子抽打,痛的她渾身發抖。死命咬著牙,磕出血來。也不知挨了多少鞭,神誌已快不清。自小看著她長大的嬤嬤低聲求情:“二少爺消消氣,再打您的手也疼了。”慕玉瑩縮了縮身,手裡還抓著掙紮中擰斷的蠟燭,滾燙蠟油浸滿手指,也不知疼痛:“打死我吧,反正你也從來不希望我活。”已揚起的鞭子登時一頓。慕立成默了半晌,沉聲:“後日我送你去南山學堂,這兩天你若敢接近你母親半步,我便直接溺死你。”慕玉瑩緩緩起身,呸出一口血水:“她不是我娘,我隻有一個娘。”慕立成不知她性子怎會這樣擰,不想和她多說,提鞭離開。回到屋裡,雲羅被嬤嬤叫起來喝藥,剛喝完,就見丈夫回來。強打精神說道:“這麼晚才回來,肯定累了,二郎快去洗漱吧。”慕立成坐在一旁,說道:“苦口良藥,喝了就沒事了。”雲羅這才知道他回來過,也知道她落水的事了,可不知他知不知道是慕玉瑩推自己下水。見他不提,也閉口不言。慕立成說道:“南山有個女學堂,後日我讓人送玉瑩過去。”雲羅愣了愣:“那兒離京城甚遠,來回可要半個月,玉瑩還小,就這麼送她去那……”話說到這,便知他是因自己的事才要將她送走,一時不知該說什麼。萬萬想不到,他這樣緊要自己,可對慕玉瑩,又是另一番滋味。她想說服自己她是失手,可回想她的笑意和推她的力道,又怎麼可能。第二日慕立成去和老太太說了昨晚的事,慕老太一聽,嚇的心悸,當即答應讓他送慕玉瑩走,免得真害死縣主,得罪皇親。慕立成回到家中,管家便說小少爺出水痘子了,他忙往屋裡去。見兒子並無大礙,又讓下人去請了幾個有名望的大夫過來守著。他回到屋裡,見雲羅已無大礙,說道:“已同祖母請示過,祖母也說送玉瑩去南山。我近日不得空,明日會遣多幾人送她過去。”雲羅聽後,輕歎一氣:“隻盼那邊的先生能好好教她,不會入歧途,可恨我無法教她。”慕立成聽的皺眉,這幾乎被人害死還這樣想,這般心軟懦弱,好在是生在郡王府,否則真是死一百回都不知緣故。兩人正說著話,下人匆匆敲門,在外頭說道:“二少爺,二少奶奶,孔家差人送話來,請小少爺、大姑娘過去。”慕立成眉頭緊擰,嚴令不許他們提孔氏,偏是在這當下。雲羅說道:“定是有什麼事吧。”慕立成一問話,下人才答:“孔老爺說,二少奶奶……”話一順口,連忙改了,“他家女兒病重,眼看著要不行了,想見見小少爺和大姑娘。”慕立成微頓,說道:“領大姑娘過去便可,告訴孔老爺,說小少爺長了水痘,不能外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