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兩天落水,晚上又和外公下棋下到三更,慕容舒清第二天居然隻是感覺有些倦,既沒發燒也沒有感冒,可見這段時間綠倚的大補湯還是有作用的。已是深秋了,院旁的樹葉落了一地,蕭索的氣息從那微涼的空氣中就能感受得到。唯有這低矮的諸荊草依舊生機勃勃,為這小院帶來滿室茶香。慕容舒清拿起一旁的剪刀,細心地為白菊修剪枝葉,身後的綠倚拿著兩件衣服,左右比較,問道:“小姐,今天穿男裝還是女裝?”慕容舒清茫然地回頭,看到綠倚左手拿著一件月牙白的襦衫,右手一條淡綠長裙,正等著她做決定,可是她今天要出門嗎?小姐莫名的表情,讓綠倚輕歎一聲,無奈地舉起兩件衣服,說道:“今日是您與海月小姐約定的十日之期的最後一日。”慕容舒清恍然,這兩天是病糊塗了,想到昨天炎雨查探到的情況,海月的身份之特殊讓她躊躇了一下,是去,還是不去呢?良久,慕容舒清起身,輕拍著裙角的泥土,淡淡地回道:“男裝吧。”雖然海月已經知道她是女子了,不過穿男裝總是方便些。待慕容舒清和綠倚再次來到越央河畔時,那艘風雅彆緻的淡藍畫舫早早地等在那裡。兩人才上甲板,那個靈動嬌巧的紅衣女子就迫不及待地迎了上來,開心地笑道:“我家主子等了您大半天了,快請吧。”輕掀藍紗,將她們迎進了船艙。今天的海月著一身素藍長裙,墨髮用白玉長簪固定著,臉上脂粉未施,跪坐在窗前的矮幾旁,擺弄著桌上顏色各異的酒瓶子。雖是素衣淨顏,卻絲毫沒有影響她絶豔的容顏和高貴風雅的氣韻。海月抬頭拿起一個白玉酒瓶子,輕酌一口美酒,才笑道:“我還以為你不來了呢。”慕容舒清來到海月身邊,拿起另一個翠玉瓷瓶輕聞,是桂花釀,她喜歡。慕容舒清一邊淺酌,一邊調侃地回道:“怎麼能不來,我還等著你的珍寶呢。”海月得意地晃晃酒罈,笑道:“你還是先把曲子準備好吧,慕容小姐。”早猜到她會查出來,尤其是知道她的性彆以後,慕容舒清不以為意地笑道:“曲子早就準備好了,綠倚。”“是!”綠倚起身,蓮步輕移,在古琴前坐下。看著兩位主子坐沒坐相地斜靠在桌旁,綠倚在心裡哀歎,怪不得小姐和海月小姐一見如故。綠倚雙手撫上琴絃,海月放下手中酒,專心聽著綠倚彈奏,不知道慕容舒清這次給她什麼驚喜。隻見綠倚右手跨三個八度,高超的彈奏技巧,同時表現出山的莊嚴和水的清亮,曲子的中部,右手的彈奏如水般流暢,左手在低音位置的配合如山聳立其間;後半部用花指不斷劃奏出流水衝擊高山的湍急,最後用泛音結尾,柔和清脆。一曲終了,海月坐到慕容舒清身邊,問道:“這首曲子輕柔優美,叫什麼名字?”不同於《碧海潮生曲》的變化莫測、恢弘大氣,這首曲子清麗絶俗、智明高遠,細水長流間回味無窮。慕容舒清回道:“曲子叫《高山流水》,這首曲子還有個典故。”她自己很喜歡這個故事甚至於多過這首曲子,是這個典故賦予了曲子更多的生命。海月來了興緻,催促道:“哦?說來聽聽。”慕容舒清沒有馬上告訴她,起身走到甲板之上。船已經行駛上了河麵,兩岸的青翠與繁華交相輝映,倒也協調。慕容舒清淡淡地說起這個打動了她,帶著悲傷卻又讓人羨慕的故事,“傳說琴師俞伯牙一次在荒山野地彈琴,樵夫鐘子期竟能領會其意境,之後伯牙所念,鐘子期必得之,兩人成了摯交好友。子期死後,伯牙痛失知音,摔琴絶弦,終身不操,故有高山流水之曲。”語畢,兩人一個船內一個船外,皆無語。良久,海月出了船艙,行至慕容舒清身後,清亮的嗓音若有所思,卻又堅持地問道:“那你我可是知己?”慕容舒清回頭,與海月對麵而立,注視著她明亮的眼,慕容舒清揚起一抹淡淡的笑,一字一句地說道:“那要看西烈殿下您了!”海月微愕之後,爽朗地笑了起來,她果然沒有看錯她。海月也迎上慕容舒清微笑的眼,堅定地回道:“你既然來了,我們就已是知己。”海月,不!西烈月是海域的儲君,慕容舒清從炎雨那得知這個答案時,也有些不能相信。海域一直是一個很神秘的國家,沿用的是母係氏族製度,女子唯尊,而西烈月居然悄然來到東隅,還成了青樓名妓。她絶對是離經叛道的經典,這世上應該也沒有她不敢做的事。與另一個國家的儲君做朋友,也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隻是在慕容舒清看來,知己難求,身份不該成為兩人結交的屏障,於是她還是來了。甲板之上,兩個各具風采的女子迎風而立,相視而笑。西烈月忽然想到了什麼,笑著說道:“來人,拿上來!”兩個小童畢恭畢敬地捧著一幅畫卷,半跪著舉起。慕容舒清疑惑地問道:“這就是你要送我的珍寶?”應該是字畫吧?不知道是哪家大師的名作,讓西烈月也視為珍寶。西烈月故作神秘地搖搖頭,肯定地回道:“不。”不?那她拿給她看什麼?慕容舒清疑惑著,畫卷已經在她麵前展開——平靜的湖麵上,藍天白雲寧靜清雅,深淺交替的藍,讓畫麵看起來純淨而祥和,畫卷的右邊是一個撫琴的白衣男子,雖然他隻占畫麵的一小部分,但是卻沒有人能忽視他的存在。隨風飄揚的長髮,讓他看起來灑脫自然,完美的五官,鮮明挺立,潤澤的豐唇微微揚起,散發著如玉般的風華。尤其是那雙燦若星辰的眼,讓慕容舒清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慕容舒清低喃,“是他?”那雙眼睛與她上次在易耘書婚宴上見到的那男子實在太像了。西烈月挑眉笑問道:“你認識他?”慕容舒清輕輕搖頭,回道:“還不能確定,隻見過一麵,那人的眼睛和這畫像之人很像,還向我詢問去海域的方法。”眼睛很像,可是長相完全不同,婚宴上的男子長得極為普通,隻有那雙眼讓人印象深刻,而畫中的男子長得俊美無瑕,毫無瑕疵的五官足以讓每個女人瘋狂。但是認識唐曉曉之後,慕容舒清知道還有一種東西叫易容術,所以是不是那個男子她不能確定,不過實在太像了。西烈月眼前一亮,拉著慕容舒清的手,驚喜地問道:“你就是助他回海域的那個女子?還有你是不是送了他一塊翡翠玉珮?”他回來以後就一直玉珮不離身,還一直誇獎助他回國的女子是多麼的特彆,多麼的風華無限,莫不是慕容舒清?西烈月的熱情,讓慕容舒清有一種不好的預感,躊躇了一會兒,才小心地說道:“好像是吧。”西烈月開心地笑了起來,滿意地指著畫像,傲然笑道:“實在是太巧了。他——才是我要送你的珍寶!”“什麼?!”慕容舒清第一次失聲驚叫。不可置信地看著西烈月,慕容舒清哭笑不得,她不否認秦修之有讓女人心動傾倒的魅力,尤其是那如風般縹緲,如雲般離散的寧靜氣息會讓人想要靠近,渴望佔有。她欣賞他,可是不代表她會同意這荒唐的決定。西烈月不管慕容舒清為難的樣子,在她看來秦修之和慕容舒清再般配不過了,男的風神俊朗,女的淡定脫俗。於是她滿意地指著畫卷,自顧自地誇獎道:“他是我王兄,十年前因為奸人陷害,他與他父親逃出了海域,前不久才因為你相助,回到海域。他很俊,不僅琴棋書畫、詩詞歌賦樣樣精通,而且溫柔體貼,還……”“停!”慕容舒清頭疼地揉了揉太陽穴,打斷了西烈月興緻盎然的講解。“怎麼,你不喜歡?”西烈月不明白,秦修之這樣的長相和才情才回海域不到半月,多少名門之後、朝中重臣紛紛上門求親,慕容舒清還有什麼不滿意的?越過這幅讓她措手不及的畫卷,慕容舒清進到內室,在矮幾旁的絲絨羊毛地毯上坐下,然後輕歎,“我又不認識他,何來喜不喜歡之說?”西烈月隨後也走了進來,揮揮手讓小童將畫卷收起來,自己也如慕容舒清般隔著矮幾,與她相對而坐,聳肩笑道:“他認識你啊,而且還對你一見鍾情呢!”那天在婚宴之上人多混雜,晚上也是“月黑風高”,她又不是什麼絶世美女,哪來的一見鍾情!她今天要說服這位國之儲君,不是這麼容易的事了。慕容舒清麵對著西烈月,認真地說道:“我與他並不了解,你這麼做,日後我與他各自找到心愛之人,該如何是好?”顯然西烈月認為這完全不是問題,挑眉帶笑,輕鬆地說道:“這有什麼衝突?你日後若是再碰上喜歡的,也可以納進門來,隻要你好好對待我王兄就是了。至於我王兄,他心愛之人不就是你了!”老天啊!她怎麼忘記了海域是個女尊國,那裡可以一妻多夫。可是她沒有興趣,慕容舒清咬牙切齒,“這裡不是海域!”西烈月忽然雙眼放光,興奮地說道:“對了,你可以到海域來,還可助我治國,我還能封你個官做做。”這個主意不錯,慕容舒清決不是池中之物,留在這男子統治的國度真是浪費,要是可以把她帶回海域,那可是這趟最大的收穫。“你——”慕容舒清真的無語了,罷了,她也不再多說,輕撫一旁的白玉酒瓶,淡淡地回道,“這珍寶我不能收。”慕容舒清的語氣雖然淡然溫潤,可是她拒絶的意願也已經表達得清清楚楚。西烈月飛揚的眉輕蹙,明亮而深沉的眼睛微眯,明顯低沉的聲音也將不容反駁的氣勢表現得淋漓儘致,“我既說了送你就是你的,你不要,也是你的人,他也沒有資格再配他人。”撫瓶的手一頓,慕容舒清抬眼,瞬間對上的不再是以往那雙明媚閃亮的靈眸,而是氣勢懾人的眼,好個君主之氣,王者之威。隻是慕容舒清今天並不打算避退,既願相交,她便要看看與這君王做不做得成知己。不受這壓抑的氣勢影響,慕容舒清依舊淡然回道:“西烈月,感情之事本就該兩相情願才能相知相守,你若執意如此,我也無話好說,隻是我慕容舒清也決不妥協。”慕容舒清的話,讓西烈月本就不展的眉皺得更緊,臉色陰晴難辨,手上的白玉酒杯也被她緊緊地握在手中。船艙裡的小童、侍女都連忙跪下,頭幾乎貼到地上,綠倚也被這對峙的氣氛所感染,緊張地站在慕容舒清身後。兩人誰也沒有移開眼神,西烈月傲然不悅,慕容舒清淡漠堅持,一邊如火,一邊如水。良久,就在跪倒的小童緊張得呼吸都要不暢的時候,西烈月忽然大笑出聲,“好,好個慕容舒清。”從來沒有人敢這樣與她對峙,絲毫不退讓,就連母皇,在她堅持的時候也要依她三分。痛快!這個人她結交定了。似笑非笑地揚起櫻唇,西烈月已經放下了手中的白玉杯,將麵前的酒罈舉起,身子整個前傾靠在矮幾上,挑釁地笑道:“今日之事作罷,不過是你說的兩相情願就可以的。”她就不信以秦修之驚世的俊顏,博學的才情打動不了慕容舒清的心。她就知道西烈月沒有這麼容易妥協,她詭異的表情,讓慕容舒清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原來這未來的一國之君,不僅威嚴了得,陷害捉弄起人來也是不遑多讓。慕容舒清搖頭苦歎交友不慎之時,一直立於甲板之上的紅衣女子走了進來,徑直來到西烈月麵前,恭敬地說道:“主子,賢公子求見。”“是他!”聽到紅衣女子的通報,懶散地倚在桌旁的西烈月也收起了玩笑的表情,略略思索之後,又揚起一抹讓人捉摸不定的壞笑,對桌前的慕容舒清笑道,“給你介紹個人。”“好。”這人能讓西烈月如此重視,必定也不是普通人。不一會兒,兩個男人隨紅衣女子進來,走在前麵的男子三十歲上下,傲眉星目,與眾美男相比,沒有安沁宣的邪魅,沒有秦修之的俊逸,沒有軒轅逸的桀驁,沒有莫殘的冷凝,然而一身暗銀長衫的他卻有著獨特的風采。淑人君子之風中展現著傲然迫人之氣,兩種完全不同的氣質巧妙地融合在他身上。他身後的男子,身長八尺,嚴肅不語。在他身上,慕容舒清感受到了與炎雨一樣的氣息,應該是那男子的護衛吧。慕容舒清觀察他的同時,男子也暗暗地評價著她。他早就看見西烈月這艘醒目的淡藍畫舫,他上船後,裡麵很快傳出一曲意高誌遠的清靈之音,似高聳群峰,似清流泉水。難得的是,音律間那知音難覓之感淡然而飄忽,卻撥動了他心中的弦。這白衣男子立於甲板之上,長身而立,看不清長相,悠然的身影卻更讓人想要窺視。近處看來,平凡的長相,清瘦的身形,隻是素衣白袍,卻絲毫沒有讓他失望,彷彿他本來就是這般隨意淺笑地立在那裡。不著痕跡地收回視線,賢翌微微拱手,笑道:“剛才聽到小姐畫舫之中傳來絶妙之音,特來拜會,打擾了!”西烈月也是微微欠身,算是回禮道:“賢公子客氣了。”賢翌這時才假裝看見慕容舒清的存在,有禮地笑道:“原來小姐有客。”西烈月翩然來到慕容舒清身邊,笑著大聲說道:“這位就是那夜出一萬兩聽海月撫琴的秦公子。”慕容舒清皺眉,西烈月又玩什麼花樣,她實在無須特意提及那晚的一萬兩,莫不是這位賢公子也是那晚竟價之人?縱是如此,那夜也無人見到她,西烈月此番強調,所為何來?賢翌再次看向這始終淡然而立的瘦弱男子,他便是那晚天價奪魁之人?有能力萬兩白銀隻為一曲,他的身份不由得讓人猜疑,心中暗思,臉上則微笑讚譽道:“秦公子果然是風流雅士。”西烈月一邊品酒,一邊留意觀察賢翌的表情,她很想看看這兩個人要是對上了會是怎樣的有趣。西烈月隻顧著喝酒,沉默不語,慕容舒清隻得拱手作揖,回道:“不敢當!”說完便不再接話。氣氛有些僵冷,賢翌大方地找著話題,“海月姑娘果然蕙質蘭心,上次的何以解憂就讓賢某煞費思量。”西烈月斜睨著靠在畫舫邊上,已經不再理會他們的慕容舒清,調笑道:“說到何以解憂,還是秦公子的答案最為有趣,也最得我心。”慕容舒清握著酒杯的手一頓,回頭對上西烈月笑意盈盈的眼,狠狠地瞪了她一眼,這女人就不能消停片刻?“哦?願聞其詳!”他們的暗潮洶湧賢翌看在眼裡,他的好奇心也被提了起來,到底是什麼讓這個隨性淡然的男子都瞪眼了?略過慕容舒清逼人的眼刀,西烈月一字一句地笑道:“何以解憂——唯有稀粥。”賢翌一愣,這……回答確實另類,俊逸的嘴角也不由自主地勾了起來。慕容舒清這次完全死心了,西烈月這女人完全就是個出賣朋友的損友。迎著賢翌玩味的眼光和滿室壓抑的悶笑聲,慕容舒清除了苦笑,不知道自己還應該有什麼表情。她實在不想再重複一遍上次情急之下的稀粥論,可是不說點什麼,好像也對不起西烈月的捉弄和賢翌玩味的目光,微微拱手,慕容舒清客套而敷衍地回道:“讓賢公子見笑了,秦某拙見,民意,食也。”在座都是見識卓絶之人,這短短的幾個字也已經表達了慕容舒清的意思,賢翌斂下剛才戲謔的笑容,星眸微斂,頗具興趣地說道:“公子見識不凡,不知公子以為,解憂之食從何而來?”賢翌的提問,不僅引起了西烈月的興趣,慕容舒清也正視起眼前的男子來,他問的這個問題是多少明主賢臣苦心思索的,可是,她要回答嗎?答案是——不。男子身份不明,西烈月對她已經“虎視眈眈”,她還是少說為妙。略微思索,慕容舒清回了一個頗為常見的方法,“興農,減賦。”最後,看了一眼酒不離手的西烈月,慕容舒清笑著加了一句,“抑酒。”猜想他該有不一樣的精采解答,但是明顯敷衍的回答讓賢翌有些失望,不過最後的一句抑酒,倒是很有意思,賢翌笑問道:“為何?”慕容舒清來到西烈月身邊,拿過她手中的白玉酒杯,裏邊冰鎮過的“無味”酒香四溢,慕容舒清斜睨了她一眼,才淡笑答道:“這酒香醇濃鬱,剔透味甘,隻是這樣一杯美酒所耗糧食卻是它的十倍。國之強盛,米糧充足,釀酒品香確是雅事,反之……”雖然這麼說,多少有些揶揄西烈月的意思,可是她說的也是事實。慕容家的釀酒坊一年耗費多少糧食,慕容舒清是再清楚不過,在這個時代基本是使用米發酵釀酒,酒的造價確實昂貴。抑酒確實是個新的提法,這男子已經有意收斂自身才華,但是不經意間,仍能感受到他的細膩心思和奇思妙想,賢翌真心地讚道:“秦公子思量之細,讓賢某佩服。”西烈月半臥在軟榻上,撐著下巴,她知道慕容舒清這些是要說給她聽的,她雖愛酒,卻也不會不顧民生。再說海域人口不多,資源富足,她根本不需要擔心這個。和慕容舒清相視一眼,西烈月也不忘調侃回去,“我倒覺得是三句不離本行!”上次不知道她的身份就感覺到她對糧食特彆上心,見解也頗為獨到。後來才知道,她就是東隅最大的儲糧、產糧之家的主人,難怪對糧食這麼“斤斤計較”。賢翌奇道:“秦公子是釀酒出身?”看他的氣質談吐倒是不像,這東隅國內的酒家作坊,也沒有哪一個出得起白銀萬兩聽歌賞曲,或者,他不是東隅人?釀酒?他才問完,慕容舒清和西烈月先是一愣,微怔過後,西烈月開心地大笑起來,慕容舒清則是哭笑不得。她看起來像是釀酒的?壓下心中的笑意,慕容舒清拱手微笑道:“略有涉獵而已。”看他們的表情,賢翌便知道剛才自己猜錯了,隻是男子的身份到底為何?這個人,很值得他深究。賢翌低頭沉思,身後的男子小聲提醒道:“主子,天色已晚。”賢翌像是想到什麼一般,輕點了一下頭,男子畢恭畢敬地退了回去。賢翌朗笑拱手道:“今日相談甚歡,希望下次還能與秦公子、海月姑娘暢聊,賢某今日還有要事在身,先行告辭。”西烈月懶散地未起身,隨手拿起一旁的絲絹,晃了晃,笑道:“公子慢走。”慕容舒清淡笑地輕點了一下頭,也未起身,禮貌地回道:“後會有期。”賢翌再一次深深地看了端坐於桌前的慕容舒清一眼,笑道:“後會有期。”說完便瀟灑地離開了畫舫。他想,他們很快會再見麵的。慕容舒清現在還不知道,這句禮貌的“後會有期”,會成為她往後急於逃避的夢魘。看了看天色,太陽已經滑落,晚霞卻依然似火,瑰麗的紅豔渲染著微瀾的河水,彷彿也為它帶去短暫而絢麗的生機,慕容舒清起身整理了一下微皺的襦衫,走出船艙,任清風梳理著她不經意間滑落的長髮,淡淡地說道:“我也走了。”趴在軟榻之上,接過身邊小童遞過來的“無味”,西烈月對著立於甲板之上的慕容舒清笑道:“急什麼,再陪我喝兩杯吧。”微笑著轉身,對上西烈月慵懶地微眯的眼,慕容舒清直截了當地打趣道:“算了吧,你笑得跟狐狸似的,再不走,怕要被你拆骨入腹了。”她今天算是見識了西烈月的劣性了。拆骨入腹是不會,收為輔國良臣倒是合她心意。慕容舒清不管是脾性風格,還是行為處事都與她很投緣,她是真心希望她願意與她同回海域,到時,她們定可以將海域引入盛世。“慢走啊。”西烈月也沒有強留她,既為知己,便不應勉強,她會想儘辦法讓慕容舒清自願到海域去的。慕容舒清不再理她,帶著綠倚下了畫舫,踏著夕陽餘暉,沿著河岸緩步而去。霞光果然是最難以把握的,才一眨眼的工夫,那天地間的炫紅已漸漸淹沒在墨藍的雲彩之中,芳蹤難尋。“焰。”西烈月翻身輕躍,下了軟榻,自腰間的錦袋中掏出一枚墨玉印章,順手一拋,印章落在了一旁的芪焰手中。看著慕容舒清漸行漸遠的飄逸身影,西烈月斜靠著船桅,嘴角輕揚,笑道:“修書回國,讓秦修之立刻過來。”慕容舒清,我看你還往哪裡躲!“是。”自家主子想什麼她很清楚,隻是這慕容小姐又豈是輕易妥協之人?芪焰聳聳肩,她還是去寫信吧,其他的還是留給她們兩個自己“鬥法”好了。從後門回到祁家,慕容舒清就敏鋭地感覺到氣氛不對,以往這個時候,後院隻有兩個侍衛巡視查看,可是現在竟然增加到四人。祁家必是有事發生,為了不惹麻煩,一身男裝的慕容舒清和綠倚在炎雨和蒼素的掩護下,順利地回到了疊翠小宿。慕容舒清剛踏進院門,早就等在院中的淨水迎了上來,有些著急地說道:“小姐,您可回來了。”“發生什麼事了?”看到慕容舒清,淨水提著的心總算放下了一半,深吸了一口氣,把剛才聽到侍衛們說的話告訴慕容舒清,“大老爺在回來的路上遇到了刺客受了傷。”祁雲遇刺?慕容舒清眉頭輕蹙,昨天臨風關已經有消息傳來,蒼月確實以防範邊疆為名駐紮八萬兵力在臨風關外,東隅也調了六萬兵力趕赴關外,兩軍對壘已不可避免。今天祁雲遇刺是巧合還是故意?若是故意,接下來又會是什麼?慕容舒清輕歎一聲,對綠倚說道:“綠倚,給我找件女裝,我要去看看。”或者外公已經有了頭緒。慕容舒清來到祁雲的棲雲院時,天已經完全黑了,庭院中兩排大紅燈籠將黑暗幾乎驅儘。前廳裡,人影晃動,吳梅六神無主地來回走著,不時往內室裡張望,眼淚無聲地滑落,比號啕大哭更讓人心傷。賀湘君坐在主位之上,也是一臉的擔心和惆悵,從內室不斷端出來的血水,更是時刻驚擾著她們的心。相較之下,祁鐘霖要平靜得多,蒼老卻依舊有力的雙手交握於胸前,平日裡睿智的虎目微閉如同休息一般,沒有人知道他在想什麼。慕容舒清進了前廳卻也沒有發出聲音,安靜地立在一旁。這時也不會有人去注意她,祁睿和祁風賢還未見蹤影,不知道是還未得知祁雲受傷,還是已經外出查探消息。良久,祁鐘霖睜開眼,看在慕容舒清若有所思地立在門旁,有些疲憊地輕喚,“舒清,你來了。”慕容舒清抬頭對上那雙依然慈祥明睿卻也染上輕愁的眼眸,來到他身邊,低聲地回道:“外公,大舅他怎麼樣了?”祁鐘霖沒有正麵回答她,起身說道:“你跟我來。”兩人一前一後地出了這讓人壓抑的前廳,棲雲院的庭院植滿喬木,大氣而寬闊,夜裡投映出無數斑駁的落影。兩人立於樹影之下,祁鐘霖也不打算繞彎子,直接說道:“你可知東隅、蒼月之戰避無可避?”“我知道,今日大舅遇刺,若不是巧合,那便是預示這場戰爭已經打響。”其實早在軒轅逸趕赴臨風關時,戰爭就已成定局。“那你更應該知道,為什麼受傷的是你大舅了?”看著眼前鎮定淡然的舒清,祁鐘霖一直緊繃著的臉染上了欣慰的笑容,這樣的舒清不是溫室中的嬌蘭,那麼,在不遠的風暴中也不會被輕易地打折。兩國交鋒,拚兵力,比武藝,論謀略,還有就是——靠糧草。軒轅逸名震四海,與他對壘蒼月可以說是毫無把握,要是她猜得沒有錯,接下來,蒼月重創東隅最直接有效的方法就是斷其糧草。思慮片刻,慕容舒清擔心地看著背對著她的祁鐘霖,他早已退出朝堂,這麼多年來他確實也是有意避開朝廷中事。隻是今日之事,很有可能隻是一個開端,外公要想守護祁家,這蹚渾水怕是不得不蹚了。可是外公已經七十歲了,飛揚的銀絲刺痛了慕容舒清的眼,不忍讓他再次捲入這紛繁的俗事中,慕容舒清歎道:“外公,這件事讓我來處理吧!”祁鐘霖仰望滿月,豪爽地大笑出聲,想他一生縱橫天下,今日眼前的小姑娘卻想要為他撐起一片天。轉身慈祥地輕拍慕容舒清的肩膀,祁鐘霖曆經世事的眸子也染上了輕霧,感慨地笑道:“外公知道你身邊的人能護你周全,也知道你的心意。隻是這祁家不安全,你到睿兒的霜天彆院住下吧,外公自有分寸。”慕容舒清還想再說什麼,可是她也明白,祁鐘霖既然已有了打算,那麼保護好自己不成為他的負擔,便是她最應該做的。輕輕點頭,慕容舒清仍然揚起那抹暖人的淡然淺笑,回道:“我知道了,您也彆為我擔心。”“嗯,去吧。”祁鐘霖點頭,揮揮手,再次轉身隱沒在那斑駁的翠影之中。慕容舒清轉身離開,不再打擾他的思緒。她自己也該好好想一想,接下來她要怎麼做。滿月下,疊翠小宿又是另一番麗影,瑰麗而清幽。慕容舒清才步入庭院就看到亭子裡的矮幾上,擺放著一碗白粥、一盞清茶。慕容舒清在軟榻上坐下,輕撫杯身,微熱的溫度,暖了她的手,也溫了她的心。清淡的白粥,慕容舒清吃得緩慢,淡淡的甜味始終環繞唇間。靜靜地吃完手中的白粥,慕容舒清微亂的思緒也漸漸明晰起來,她起身行至庭院中輕喚,“炎雨,蒼素。”語閉,兩個身著黑色勁裝的身影在慕容舒清身後不遠處出現。慕容舒清低聲吩咐道:“炎雨,明日你陪我去霜天彆院,然後通知風起軒,讓他調派十人回慕容家,我不希望慕容家有任何人受傷。還有,留四人在祁家,我要隨時知道祁家的情況。蒼素,你立刻前往臨風關,將臨風關和蒼月每日的情況傳書告知我。”“是。”如來時般,炎雨、蒼素各自領了任務後,俐落的身影瞬間消失在庭院裡。慕容舒清閉上雙眼,感受著微涼的夜風,她不願介入政治之中,隻是有時人總是不能逃離一些責任,尤其是當你有了需要照顧的人時,然而這些負擔也讓她感到甜蜜。“小姐,已經初冬了,小心身體。”淨水遠遠地看著小姐立於夜風中的清瘦身影,彷彿隨時都會被風吹走一般。總是讓人為她擔心,可是卻又不知如何才能助她護她。拉好淨水為她披上的錦袍,兩人在軟榻上坐下,雖然淨水還是有些彆扭,不過在慕容舒清的堅持下也隻好作罷。慕容舒清柔聲問道:“淨水,你對未來的生活有什麼安排?”淨水也是她最擔心的,這孩子的自閉症若不治好,會對她將來的人生帶來很大的影響,她那個笨“哥哥”,也會很辛苦。“我?”淨水才放鬆下來的身子因為這句話又一次緊繃起來,想了一會兒,她才幽幽地答道,“我隻是個奴才,能有什麼安排。”“你想在這方小院一直待下去嗎?”淨水沒有說話,隻是一直低著頭,慕容舒清知道她又將自己封閉在自己的世界裡,低歎一聲,拍拍她的手,說道:“我明日便會離開祁家,隻是有些擔心你。”她是想將淨水帶在身邊,希望可以慢慢開導她。“小姐,你要走了!”淨水聽到慕容舒清要離開的消息,心竟然有些不安起來,她已經習慣了陪伴在小姐身邊,她現在要離開,那麼自己該如何是好?“那我……”“淨水,你當然是和我們一起走了!”看不下去淨水掙紮的樣子,綠倚忍不住從房中走了出來。“綠倚……”慕容舒清能理解淨水的矛盾,不想把她逼得太緊,笑道:“心安之處即是家。綠倚,讓淨水好好想想吧。”綠倚走到淨水麵前,微微抬起她的臉,對上淨水徬徨的雙眸,一字一句地說道:“淨水,安心是一種感覺,就如同我待在小姐身邊很安心;我不在小姐身邊,想到她給我的鼓勵和照顧,我也一樣很安心。那是因為安定人心的力量一直都是在自己心裡的,不是在這一方小院裡。”綠倚這番話讓慕容舒清露出了愉悅的笑容,三年,小姑娘長大了。知道綠倚說得很有道理,可是淨水還是有些猶豫,輕咬櫻唇,艱難地說道:“綠倚,我怕自己還不夠堅強。”看她已經有些心動了,綠倚連忙鼓勵道:“誰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夠堅強,但是踏出這座小院就是邁向堅強勇敢的第一步了!還有,你不和我一起照顧小姐,我一個人怎麼行,小姐她又不會照顧自己,天冷了不會加衣,忙起來又會忘了吃飯,而且……”“好了!”慕容舒清哭笑不得地搖搖頭,“淨水你再不答應,這丫頭還不知道怎麼編排我的不是呢!”“小姐!”綠倚輕輕地跺了跺腳,她還不是為了幫助小姐說服淨水,小姐還這麼笑她!慕容舒清像拍小狗似的撫摸綠倚的頭,惹得淨水憋不住地笑了起來,不大的小院裡蕩漾著三人歡愉的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