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說千夫所指,無疾而終。太史闌被這一群人指住,怒火卻嚓一聲便燒了起來。她冷峻,素來不歡快也不暴怒,但此刻盯著那群人,就像看見人間最為卑劣無恥的生物,化著似人的妝,披著道貌岸然的衣,吐著忽真忽假的言,戴著隨時變幻的麵具,手舞足蹈,為害世間。一刻前拚命否認她是邰世蘭,迫不及待將她驅逐;一刻後拚命推翻前一刻的認定,要用她的命來換取一家的安寧和榮華。在她們眼裡,她和邰世蘭,是人,還是可以隨意犧牲的貨物?“您原來在這裡。”那太監瞇眼瞅著太史闌,邰世蘭是皇太後親自加注,表明要重點看押的殉葬人,這太監在宮中見過邰世蘭一兩麵,此次親自來就是為了驗明正身。此刻隨意一看,他滿意地點了點頭,一揮手。“太後旨意,但凡永侍先帝於地下的宮妃,無論有無封號,皆升品級二級。封四品安州總管邰柏女為寶林,邰寶林,請吧。”他身後一隊侍衛奔來,太史闌轉身便走,這廳堂她記得還有個後門。然而剛剛奔出兩步,她腳一頓。廳堂後門,不知何時已經站了一排邰家護衛,將門堵死。邰柏在她身後,淒聲道:“女兒,抗旨是抄家滅族的大罪,你……認了吧。”太史闌咬緊下唇,一言不發——此時辯解否認也沒有用,邰家上下絕對會眾口一辭咬定她是邰世蘭的。“不!”忽然邰世濤衝了進來,大叫,“她不是……”話音未落,已經被邰林眼疾手快,一把摀住嘴拖了出去,遠遠地猶自聽見他咿咿唔唔的掙紮之聲。邰夫人在向那太監解釋,“小兒有些渾渾噩噩,請公公見諒……”身前護衛堵得水洩不通,身後皇家侍衛步聲已近,當先一人喝道:“邰寶林!”伸手就去抓她的肩頭。太史闌咬牙,衣袖一動,人間刺落入掌中,手指一彈,“回魂”金色的刺尖露出指間。“回魂”可令瀕死的人短暫回魂,那麼,對完好的人,是否也有特彆的效果?太史闌沒有把握,但現在,前有堵截,後有追兵,她隻能冒險一試。身後人伸手抓來,勁風猛烈,她頭一低,忽然衝了出去,一頭撞向堵在後門的護衛,人未到,金色刺尖一閃!“哧”一聲微響,刺尖入肉,鮮紅血珠一綻。堵在太史闌正對麵的人忽然一僵。他原本是獰笑看著太史闌自投羅網的,誰知那女子衝來,頭一抬,一雙眸子野豹般亮烈,他一怔,隨即便覺眼前金光一閃。金光一閃未消,很快,便有無數的金光在眼前閃起,像天地飛出無數金蛾,又或者又升起無數新的太陽……“嗬嗬嗬嗬……”被刺中的男子忽然發出一陣怪笑,身子往前一竄,撲向太史闌。太史闌低頭一讓,那男子也不知道收勢,正撲在太史闌身後追來的侍衛身上,隨即尖聲大叫,“抓住了!抓住了!”他滿麵潮紅,鼻翼翕動,唇角泛出微白的沫子,便如發了羊癲瘋般興奮絕倫,摟著那皇家侍衛直蹦,那侍衛呆在那裡,出手也不是不出手也不是,而其餘邰家護衛,早已看得呆了。太史闌便趁這前後都呆住,堵門的空隙讓出的一刻,大步衝出!砰一聲,站在門邊的一個護衛被她撞跌,這才反應過來,驚聲大叫,“她跑了!她往後院跑了!”“啪。”他臉上瞬間挨了一巴掌,邰柏臉色鐵青,“還不追!她進的後院,跑不掉的!”一條灰影掠了過來,一根蒼白柔軟的手指點了點,還糾纏在一起的兩人驟然分開,那發瘋的邰家護衛軟倒在地,皇家侍衛愣在當地。灰影落地,赫然是那傳旨太監。“有意思……嗬嗬有意思。”太監笑吟吟對身後侍衛點了點下巴,“還不都去侍候邰寶林去?”邰夫人悄悄走近丈夫身側,低聲道:“得抓住她,不然……”“她跑不掉的……”邰柏注視著地上那護衛,眼底忽然湧上一絲驚懼。“為什麼?”“這公公,是西局的人……”邰柏的聲音,低得不能再低。邰夫人聽見這兩個字,也打了個寒戰,趕緊閉上了嘴。風過,微涼。地上,那護衛一動不動,早已無聲無息死去。---太史闌並沒有往門外跑,她直奔後院。沒有人懂她要做什麼,明明奔向正門才有一線生機,後院又沒有後門,豈不是自尋死路?身後追兵窮追不捨,將這邰家後院當成曠野山林,踹門、推人、一路狂追,後院裡躲避不及的丫鬟婆子驚呼慘叫,亂成一片。腳步聲始終在很近的地方,邰家護衛武藝一般,皇家侍衛可不是吃素的,太史闌縱然地形熟悉,幾次都險而又險地借助某個拐角逃開追捕,但距離也越拉越近。“大人。”一個皇家侍衛瞇眼瞧著太史闌逃奔的路線,對身側的頭領道,“這女人好像在繞彎,她瘋了?”“或許她有自己的目的地?或許她去求她的菩薩保佑她?”那侍衛頭領笑聲譏嘲。前方奔跑的太史闌,忽然身子一傾,卻沒有跌倒,隻是懷中忽然掉下來一團東西,她好像根本沒發覺,一溜煙跑遠了。當先的侍衛頭領正要追,一低頭看見那團東西,腳步一頓。“這不是西局大人用的黑索?”聲音又驚又喜。西局,一個南齊大多數人陌生的名字,代表的卻是南齊最恐怖最神秘的皇家組織,以宦官為首,擁有“風聞奏事,偵緝天下”之權,他們是皇太後秘密豢養的吸血蝙蝠,羽翼的陰影,悄無聲息懸在南齊朝廷每個人的頭頂。西局財富無數,他們所用的武器,無一不是珍品。這個侍衛頭領是這群侍衛中唯一對西局略有了解的,此時一見這黑繩子,便目放異光。他一停,其餘幾人自然也停下,侍衛頭領醒過神,連忙將黑索撿起,往懷裡一塞,“繼續追!”這一耽擱,太史闌已經奔到了後宅小廚房的牆後,那裡有一個竹筐,專門盛放平日裡打碎的瓷碗等物,此時筐裡已經積了小半筐碎瓷。太史闌奔過時,一腳踢翻了筐,碎瓷翻了一地。“哈哈,她這是乾什麼?想讓我們刺到腳?哎喲!”跑在前頭的一個侍衛,一臉不可思議的怪笑,裝模作樣痛呼一聲。其餘人也哈哈一笑,滿不在乎踏上碎瓷路。太史闌忽然回身。回身時,她空空的兩手中,不知何時竟然多了一個瓷瓶!一揚手,青光飛射——“著!”“砰。”額頭血花飛濺,那侍衛仰頭便倒。倒下時正落在碎瓷片上,一聲慘叫,剛被砸昏再次被痛醒,渾身被瓷片紮成鮮血淋漓的刺蝟。他倒下時還撞到了其餘人,眾人紛紛閃避,險些也被碎瓷紮中。“救我!救我!”受傷的人流血過多,生怕自己會死,一把揪住身邊的人。“廢物!”侍衛首領怒喝,隻得留下兩個人給他包紮傷口,自己帶領剩餘的人繼續追。這麼一耽擱,太史闌又跑遠了,她往和後院一牆之隔的小型練武場奔去。侍衛並不知道那是練武場,隻看見那裡有道牆,太史闌翻過了牆。“追!”接連遇見怪事,侍衛頭領不敢再大意,手一揮,剩餘七名侍衛形成三角陣型,越過圍牆。然後他們看見了太史闌。她已經不再跑,正站在空蕩蕩的練武場正中,跑了這麼久,看得出來她也已經筋疲力儘,微微喘息,臉上泛出淡淡的紅暈。她站在練武場唯一的武器之後,麵無表情。本來這裡有人看守的,但現在都被緊急調出去追捕她了,誰也想不到,太史闌不向外跑,冒險迂迴,竟然是為了衝到這裡。蹭蹭微響,七名侍衛落地,一眼看見黑色巨大床弩之後,筆直而立的女子。今夜無月,星光暗淡,唯有兩樣東西在發光——床弩深青近黑的鐵質光澤森冷,太史闌烏黑狹長的眸光芒狂野又冰寒。她站在弩後,手搭在床弩弩柄,弩柄向後有一道槽,拉到底就可射弩。“神工弩!”有人失聲道。眾人臉色都變了。這些人都聽說過這弩,列為南齊第一重要武器,曾因殺傷力過於強大,被都察院一乾禦史以“有傷天和”之名聯名諫阻使用,最終還是因為力量太強,箭矢無法承受而沒有推廣。這是神工,更是殺神,據說一箭出,至少穿七人!可怕殺器一時震住了眾人,不敢移動,可是當侍衛頭領仔細地看了看弩身之後,忽然仰頭狂笑。“我說哪裡來的神工弩,原來你虛張聲勢!”他大笑指著那弩,“他娘的,拿斷箭哄老子!我說神工弩下,怎麼還會有完整的箭!”眾人這才發現,床弩之上,搭弦的,竟然全是斷箭!很明顯,這架試製的神工弩依舊沒成功,滿地都是被強勁弩力折斷的箭,而準備用來試驗的新箭,是鎖住的。狂笑聲震動小校場,眾人笑得很放鬆。太史闌默不作聲,手心緩緩撫上裝進弩槽裡的斷箭。侍衛首領正在大笑,忽然眼角彷彿覷到一點不對,他霍然回首,一眼看見槽中箭,臉色大變。“你——”他顫抖著指住太史闌,“你……怪物……”太史闌猛然拉動扳機!艱澀!沉重!不可撼動!拉動它,感覺像要單憑自己拉動火車!用儘全力,過槽一半!太史闌剎那間知道自己低估了這弩,它開射所需要的力量,遠超所有重弓。她這弓都沒拉過的人,這一著是拿命冒險!然而,箭在弦上,拿命也發!她咬牙,身子一躥!抱住扳機,整個身子向後拽,全力爆發!齒破薄唇,鮮血迸出。“卡!”使力過大,堅硬的鐵扳機抵住了肘尖,幼時斷過的左前臂不堪承受,再斷!斷裂的肘骨,鮮血狂湧,染紅弩身。殺器無聲,床弩光澤越發幽幽。太史闌深吸一口氣,迅速抽出腰間荷包塞在嘴裡緊緊咬住,劇痛之下用力過緊,荷包被咬破,一股清涼苦澀的味道滲入口中,她於極度疼痛的昏眩裡想起,可能是容楚給的藥瓶子裡的藥滾了出來。那不知是什麼藥,鎮痛而提神,她借此機會喘一口氣,全身後仰,全力一壓!靜默,忽四周落木蕭蕭。天地人群,都似因為一個女子的無畏和悍勇,震驚失聲。斷骨微微支出臂外,森然可怖,隨即輕微“卡”一聲。扳機至底!“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