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哥,有點事得麻煩你一下。”電話那頭,老陳的語氣裡滿是窘迫,但他這樣的開場卻又是羅曉旭意料之中的,老陳的名字叫俊傑,就是識時務為俊傑的那倆字兒。他是羅曉旭的同班同學,同宿舍友,當年藝考倆人的考號挨在一塊,入校後學號又連著,也算是相逢有緣。要說羅曉旭一個自己清淨慣了的人,哪有那份兒閒心去蹚社團的渾水,但總歸架不住舍友陳俊傑每天在自己耳朵邊軟磨硬泡,再加上自習室的誘惑,才算是妥協。而陳俊傑儼然是把這種比不上學生會,比不上學生在線,什麼都比不上的野路子社團當事業去做的,一年前他一個剛剛進校不久的大一新生,參加了十裡畫社,沒過半月就搖身一變成了社長,那叫一個激動,總覺得自己是天賦異稟、能力拔群,才讓前代社長一眼相中,成為了要帶領十裡畫社走向輝煌的命定之人,甚至在宿舍裡邊喝著青島,邊當著一眾舍友的麵暈乎乎的吹著牛皮:“我就是要做山大最好的社團!”可等他酒醒了才知道,自己接過來的就是個一口氣兒上不來就要徹底被除名的畫社,畫社裡唯幾的人丁,就是他這個新晉社長和另外幾個交了十塊錢會費就再也沒露過臉的社團成員。有些人以為愛好成為專業,是個正反饋;但是之於這個出生於美院的十裡畫社而言,將專業和愛好放在一起的時候,其實就是做了一把驚天動地的大死——一個非要在美術學院裡紮根的畫社,從一開始就和社團發展道路背離一萬八千裡。就打個比方,你的老師每天給你布置好多作業,你集中注意力不摳腳不撓頭不搓手機也得晚上12點以後才能寫完,這時候你老媽突然給你拿來兩本習題冊,說這些課外題可難了雖然你做完得天亮,但是你下次考試一定能從99分考到100分,那請問,這課外題你還做嗎?十裡畫社對於美院的同學而言就是這本讓人通宵的習題冊——每個人的課業壓力在那擺著,速寫、快題,期末考,再把人圈在畫社裡專心練畫,沒幾個人能扛得住。當然有人肯定還要說——那還能發展其他學院的同學成為社員,至少這些人是奔著興趣來的。可培養興趣不需要錢嗎,社團活動不需要錢嗎?社團那每年十塊錢的會費對於一個想走上正軌的美術社而言就是在開玩笑,就像是有幾個丁曉曦那種買畫材像喝食堂免費湯一樣不眨眼的?不過好在他陳俊傑“幸運”,遇上了王若雨這位金主大小姐,大小姐的吃穿用度裡,他頂多能認出那印滿字母的路易威登,其它的都是他叫不上的牌子,王若雨雖然一身的公主病,但是貴在不把錢當錢,手指縫裡隨便漏點畫材,就夠他們社團用上一陣子,再加上王若雨擔了副社長的名頭,平日裡活動經費吃緊的時候也願意慷慨解囊,所以這經營了一年多下來,十裡畫社好歹有點起死回生的意思。要說老陳當了一年多的社長,也算是給這個畫社操了一年賣白粉的心:為了社團招新畫了幾個通宵的海報,為了王若雨那點施舍,把那個脾氣乖戾跋扈的神經病當菩薩一樣供著……而今天,雖然是王若雨自己挑事兒,但十裡畫社從興隆山招來的那一個鐵頭工科女,確實把王若雨給徹底“惹”瘋了。麵對老陳那支支吾吾,羅曉旭回應道:“我知道,你的意思是我常年在畫室,見著丁曉曦的機會多,下次一定要和她說說,再見王若雨的時候一定要頷首低眉、伏低做小,最好再道個歉,誠誠懇懇的來一句若若公主上次是我錯了,我不該把顏料濺到您的衣服上。”“旭哥,我可能不止是這個意思,我他媽覺得自己是條賤狗……”老陳突然說不出話來,其實他並不後悔把招新海報貼在興隆山,勾引了一個丁曉曦這樣的鐵頭憨憨,但是現實究竟還是殘酷異常,醞釀了良久,終於他還是講該說的話吐出了口:“王若雨和我說了,十裡畫社有丁曉曦沒她,有她沒丁曉曦,讓我掂量著看,旭哥,你說,咱們畫社沒有王若雨就真的不行嗎?”羅曉旭就像是事先就看透了一切似的,連思索的時間都不曾有,便果斷的回答道:“可能真的不行,畢竟王若雨走了,你這一年多的心血就全喂狗了。”“旭哥……我再想想吧,還有,彆學太晚了,你都快進宿管阿姨的黑名單了。”晚上十點五十,離宿舍關門還有十分鐘,羅曉旭鎖上了畫室的門,從褲子兜裡掏出手機,把一個寫著“病的不清”的名字的號碼從他的手機黑名單裡放了出來,然後撥通。丁曉曦的彩鈴和鈴聲都是《莫失莫忘》,羅曉旭打來電話的時候她剛好在晾衣服,便是讓羅曉旭聽完了她的彩鈴,她才發現手機響了。粗枝大葉的丁曉曦很少會刻意存誰的手機號碼,更何況是一個她打了一晚上才打通卻還給她潑冷水的人,所以麵對這串已經陌生的號碼,她接通的時候就像是接到快遞小哥讓她去取快遞的電話一樣平淡:“喂,您好。”羅曉旭的口氣不再像第一次打電話那麼劍拔弩張,自我介紹時甚至有了那麼些許難得的溫潤平和:“丁同學,你好,我是十裡畫社的羅曉旭。”哪知他這番自我介紹卻喚醒了丁曉曦的記憶,而且這個姑娘毫不遮掩的回應著他:“哦,我記得你的名字!你就是那個扣了我一晚上電話的奇葩學長,對,你不是把我拉黑了嗎?”羅曉旭沒想到這姑娘的回應這麼直接,但到底是羅曉旭自己拉的黑,人說的是事實,無語是沒用的,慫也是沒用的,他隻能硬著頭皮繼續道:“沒錯,不過這幾個月你可能還沒把我對上號,其實我就是‘保安大爺’,給畫室看場子的那個。”“但學長您這麼說我就對上了,看來我誇你奇葩一點都為過,你天天守著畫室上自習來著,我可從來沒見過你畫過畫。”丁曉曦還記得王若雨走時的那句“你完了”,便想到這個羅曉旭可能是王若雨的舔狗,打來電話就是告訴自己個兒要怎麼完蛋的,但她丁曉曦從來都不是兔子急了才咬人的哪一款,她懟人的功夫也算是十幾年裡精修過的,無論是學妹、甘喆、英語老師,還是今天的王若雨,她在嘴上從來沒輸過,所以對羅曉旭也算是很多分的不客氣。可羅曉旭和丁曉曦在爭鋒相對這件事兒上還真能算得棋逢對手,他隻是坦蕩蕩回應了丁曉曦一句“沒錯,我就是一保安。”再背出他準備了好幾遍的腹稿:“所以今天我打電話是來問你件事兒,這個畫社有多傻叉你今天也見識了,這裡麵的人有多奇葩多冷漠你也領教了,你能不能以後都彆來了?還是那句話,從興隆山到洪家樓你完全犯不著啊!”這一番說辭,完全是一個看透一切的學長給失足學妹指點迷津,情感拿捏得剛剛好,不過話按著本一字不落得背完以後,羅曉旭卻覺得心裡莫名得愧疚。如果真是王若雨的舔狗,不該是要她丁曉曦以後走路當心,千萬夾著尾巴做人,放出“保不齊哪天就缺個胳膊缺條腿”這樣的狠話,哪有和她說畫社的不好,讓她儘早抽身的?丁曉曦想起之前被羅曉旭拉黑電話的那段經曆,再和今天的說辭串在一起,她不知道,為什麼這個叫羅曉旭的這麼抵觸她的加入,當然擼肉串長大的丁曉曦從來不吃素,也不管那叫羅曉旭的究竟是什麼心思,乾脆就無賴附體懟了回去:“是你們把海報貼在興隆山收人的,我這會費也交了,每次活動也積極參與了,憑什麼現在說不讓我來了,就算退一步說,我之前屯的那麼多大白也不能二手賣給你呀,畢竟你不畫畫呀?”而最後這句話,擺明了是在嘲諷他羅曉旭占著畫室上自習。但羅曉旭和丁曉曦倆人,論起臉皮厚度,那真是難較高下,一個指名道姓的損,一個照樣能不為所動。丁曉曦的口氣雖然衝得過分,但是羅曉旭卻是一點脾氣也上不來,這倆月,他像看傻子一樣看丁曉曦,但他比誰都清楚,丁曉曦真心喜歡畫畫,看那筆力,也該是業餘考滿級的人,但她就是一頭不再南牆上撞死就絕不罷休的倔驢,打著任何為她好的幌子的合理勸誡對她而言沒有任何用,而且可能是天書看多的緣故,他原本挺清醒的腦子直接變成了一團漿糊,然後把自己背好的稿子極不合時宜的放了出來:“但是你真的畫得不行啊,你要明白業餘和專業的區彆,你背著葉綠體的光合作用的時候,我們在畫畫,你算著衝量動能折射率的時候,我們在畫畫,你們閒裡偷忙還敢看一眼春晚的時候,我們在為了藝考通宵達旦,每個人努力的方向不一樣,收獲的東西自然不一樣,這麼說吧,我們畫室裡所有人都比你畫得要專業,甚至包括我這個‘保安’,所以我隻是想在這勸你彆費這個勁了,每個人都有她自己的軌道,你不要亂來,到頭來得不償失。”羅曉旭話說道這個份兒上,丁曉曦也還能像個小痞子小無賴一樣自嘲著回應羅曉旭:“所以有時候真的羨慕你們啊,可以為了自己喜歡的專業不計後果、全力以赴,而我這樣的,真是都不知道自己在圖啥。”丁曉曦在被一個女瘋子灑了一身顏料,還撕著領口不放,也沒人上來幫襯她哪怕一句話的時候她沒哭,小心翼翼戰戰兢兢得坐在出租車上,生怕身上的顏料弄臟人家的座位的時候也沒哭,入冬的天裡,沒帶手套在冰水裡把全身衣服搓了五遍,還是搓不乾淨顏料印兒的時候她還是沒哭,但當羅曉旭說她太過不專業,所有的堅持都是偏軌的時候,她卻笑著笑著不小心把鼻頭弄酸了。雖然丁曉曦言語裡表現出的是像個無賴一樣無所謂,但羅曉旭還是捕捉到了那細微的語調變化,而“不計後果”、“全力以赴”這些字眼好紮人,羅曉旭覺得有那麼幾個瞬間,自己原本醞釀好的一切都要被丁曉曦全盤打亂,他隻得刻意搖搖頭,用力把那些亂七八糟的想法清出大腦,又刻意清了清嗓子:“不好意思丁同學,其實我無意冒犯,我打這個電話,就是想讓你以後彆來洪家樓了,浪費時間又浪費錢,但是我好像又說不通你,畢竟你是個屬驢的姑娘,這樣吧,咱打個賭,咱倆比賽畫一個石膏頭,如果你畫的比我慢,就說明你連一個幾月都沒動筆的保安都比不過,再談熱愛好像也沒什麼意義,你以後就不用來畫室了……敢賭嗎?”果真一切為達目的的刻意為之都是反作用,最後羅曉旭自己都不知道那賭約是怎麼被自己捏造出來的,反正是他一不小心說了太多背好的電話稿裡沒有的話,但是開弓沒有回頭箭,他隻能硬著頭皮為趕走丁曉曦這件事再推波助瀾一把。“如果我贏了你,是不是我畫的畫至少也算是得到了一個美院的保安大爺的認可?”到這,羅曉旭早就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了,他屏住了呼吸,心也提到了嗓子眼,明明是有人刻意刁難,明明她隻是因為不遮蔽鋒芒的去拂了一個有錢的神經病的麵子,所以他不會讓她贏,他要用這種方式逼著她自己離開?不過也罷,一個仰人鼻息過活的畸形社團,你這真愛畫畫的人本就不該來。羅曉旭轉念一想,倒也釋然了。而在這通電話掛斷之前,隻聽得那頭的丁曉曦乾脆的又應了一句:“我敢。”後來的很多年,羅曉旭都無法評價自己是以怎樣一種心態打電話給丁曉曦,還立下一個那麼莫名其妙的賭約。可世事皆荒唐透頂,明明有時候就隻需要做個冷眼旁觀者,目睹一切,知曉一切,繼續無動於衷,卻因為往往會因為那多覬覦的一點點,萬劫且不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