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兵們讓蕭既明和越桑渝進入大廳,卻攔住了爍霖鈴。直到爍瀚海吩咐將爍霖鈴放進來,士兵才聽話地放行。見到蕭既明,爍瀚海與靈家、安家主君皆是一怔。在場的隻有這三人參加過諸神之戰,見過萬物之父。“還真有點像。”靈家主君靈澤小聲說。“像也不能說明他是啊,世上沒有血緣又長得像的又不是沒有。前幾日為了查亂世之刃的下落,把所有來祝壽的人兵器全都收繳了,不是也沒有查到嗎?”安家家族安塵也小聲說。“這樣說也沒錯,但前段日子天極星剛剛脫離軌道,隨後這個眉眼像極了萬物之父的年輕人就出現在了這裡,世上哪有這麼巧的事情。而且我聽說,這名年輕人,並沒有將武器放入兵池。”靈澤又說。安塵歎了口氣:“就算他真是萬物之父的血脈又如何,我們的生命是萬物之父所賜,當年合力逼死萬物之父也是迫不得已,何必趕儘殺絕呢?”這句話沒有逃過爍瀚海的耳朵,爍瀚海咳了一聲,開口道:“萬物的生命皆由天地孕育,沒有誰來賜予這一說。萬物之父當年將欲望撒向三界,屠殺遠古諸神,便是不可饒恕的罪過。雖說是罪不及後人,可誰能保證他的後代的血液裡沒有和他一樣的瘋狂?我們付出了多少努力才換得了三界如今的安寧,孤不敢冒這個險,再將蒼生推入水火之中。”爍霖鈴見狀,取下腰間一直懸掛著的銀鈴,遞給侍衛讓他呈上去給爍瀚海:“這幾天我奉命監視越少主與他的近侍,他們的所有對話都在這銀鈴中,蕭既明是否又問題,就請父王自行決斷吧。”蕭既明和越桑渝早在昨晚就猜到爍霖鈴有監視他們的手段,隻是沒想到監視工具是這個不起眼的銀鈴。蕭既明隻是戰鬥力強,對監視靈力的洞察幾乎為零,越桑渝對這個倒是在行,但他身負重傷,加上靈力減弱,能麵不改色地應付各種人已是不易,可能在某些不是極其致命的地方疏於防範了。兩人都不敢確定,爍霖鈴錄下的那些地方,他們還能不能應付過去。鈴鐺裡錄入的都是一些他們兩個都沒有警惕時的無關緊要的對話,隻是根據昨晚爍霖鈴調笑蕭既明的話來看,越桑渝為他畫機關圖那段她是聽到了的,那時候也是越桑渝傷勢過重,還強撐著畫圖,一時間疏於防範。可是銀鈴裡並沒有這一段的對話,想是爍霖鈴早就料到有今日,提前將它抹去了。這時候越無涯開口道:“如此看來,就算這名近侍有問題,桑渝也是被他蒙蔽,請海神明察。”爍瀚海點了點頭,居高臨下地對蕭既明道:“孤向來不殺無辜的人,你要真如自己所言是仙族人,孤自然不會為難你。”“我該如何證明?”蕭既明直視著海神,眼中毫無畏懼。可離他最近的越桑渝感受到他攥緊了拳頭,渾身緊繃,這是他壓製血脈中的狂性的征兆。越桑渝不知道是什麼觸發了他的狂性,卻明白,他在這種時候發狂一定會把自己推向萬劫不複的境地。這個時候越桑渝又不能通過吟唱來幫他清心,隻能相信蕭既明自己的意誌力。“很簡單。”爍瀚海並沒有注意到蕭既明的異樣:“當年神族靠著洪荒輪戰勝萬物之父,洪荒輪也被毀於戰亂,但我這裡還存有一塊碎片。它的鑄造彙聚億萬精神體的愛恨悲歡,是萬物之父血脈最大的克星。雖然隻有一塊碎片,並沒有什麼力量,可你要真是傳說中他和人類所生的那個孽種,你的血滴到它上麵一定會有反應的。”“什麼反應?”蕭既明感到一團火焰在自己胸口翻騰,他的神誌快要被殺意占據。蕭既明他看到爍瀚海的第一眼,就認出了爍瀚海就是兩千多年前將匕首捅入母親胸口的人。當年他為了救回母親,九死一生取回了續魂丹,母親卻沒有等到他,在他回到家的前三天就死了……其實母親那樣平凡的人類是不值得爍瀚海去殺的,爍瀚海當年的目標是蕭既明,可那時候已經瘋瘋癲癲的母親竟然憑借著本能迎上了天神的刀刃,為她的兒子爭取到了一線生機。這些事情本來已經被蕭既明埋在了記憶底層,這是他最深的傷口,僅僅觸碰一下,便是撕心裂肺的劇痛。可見到爍瀚海時,這倒傷口被猛然揭開了,足以痛至骨髓。但爍瀚海似乎早已遺忘了這些事情,揮手示意侍衛將洪荒輪碎片抬進來,放到蕭既明麵前:“孤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但你的血脈要真有問題,這塊碎片就一定會有反應。”“既明。”越桑渝低低喚了他一聲。――沒事。我還是我,暫時還沒有變成怪物。蕭既明每個字幾乎都是咬著牙說的,就算是這樣,他還是堅持用傳音入密,讓越桑渝放心。――我相信你。越桑渝堅定地說。――你當然得相信我了。蕭既明笑了笑,低聲說:“變把刀給我。”越桑渝右手一轉,一把冒著寒氣的冰刀便在他手上成形。蕭既明接過刀,毫不猶豫地往自己手背上劃去。鮮血滴到白玉一般的碎片上,滲入了晦澀詭異的花紋。在場眾人都不由自主伸長了脖子,想要看清碎片上的變化。然而意想不到的是,殷紅的血填滿花紋後,又順著碎片流到托盤上,沒有任何特殊變化。“這怎麼可能呢?”一名沉不住氣的年輕少主驚呼出聲,顯然在場眾人已經確信蕭既明就是萬物之父的遺孤了。爍霖鈴眼中也是不易察覺的驚詫,但她認為是蕭既明或者越桑渝搞的鬼,十分配合地對爍瀚海道:“這下父王該相信我的判斷了?”“霖鈴的判斷,向來不會有錯。”爍瀚海也放鬆了下來,卻用鷹一般的眼神審視著爍霖鈴:“可是你大半夜約他們去觀天塔做什麼呢?我透過觀天塔外門上的明目珠可是看得一清二楚。”這一刻所有人都明白了,越家的眼線秋葉的確沒有逃過越桑渝的琴音,早就忘了自己看到的一切,爍瀚海是透過明目珠看到三人進入觀天塔的。而知道那裡放有明目珠的隻有爍霖鈴,她沒有向蕭既明和越桑渝提起,必然是她已經有了完全之策。“越少主讓我給他的小侍衛傳授幾句咒文,我想著其他地方人多眼雜的,隻有觀天塔那種地方比較合適。父王你知道,研習咒文的時候要是被彆人打擾,可是輕則內傷,重則喪失理智的。”爍霖鈴解釋道,明目珠能監視的地方有限,她確定爍瀚海並不知道自己帶了他們兩個去密室。爍霖鈴這個理由毫無破綻,她作為六族中唯一能解讀遠古咒文的人,各家都會向她求幾道與自己元素相符的咒文,以增強靈力。她這樣說,基本不會有人懷疑,甚至比直接損毀明目珠更容易讓人相信。這時候安家主君安塵也開口道:“既然是個誤會,那便就這麼算了吧。明日就是海神您的壽宴了,沒必要為這種事情過分耗神。”越桑渝對海神行了個禮:“既然沒什麼事,我們就先告退了。”海神知道越家少主不善客套,大度地點了點頭,由他帶著蕭既明離開了。越無涯看著越桑渝的背影,神色有些複雜,像是在為什麼決定而糾結。回到明月閣,越桑渝將蕭既明的狂性壓回去後,蕭既明就一直躺在床上不說話。雖然蕭既明性格不像流雲那樣跳脫,但也不是個安靜的人,與越桑渝在一起的時候話絕對不少。現在這樣的狀態,一定是有心事。“你以前見過爍瀚海是不是?”越桑渝問。“他殺了我娘。”蕭既明聲音裡沒有一點情緒,好像說的是與他無關的事情。“……”越桑渝不知道該說什麼,隻好和蕭既明一起沉默。不知過了多久,蕭既明又說:“可你說奇不奇怪,我心裡對我爹的恨,與對爍瀚海比起來淡不了多少。”越桑渝看著蕭既明,等他將想說的話說出來。“我爹……怎麼說呢,可能我眼裡的他和你們傳說裡的他完全不一樣,甚至連相貌都不是同一個。”蕭既明坐起來,神色漸漸變得悠遠,像是解開了那些塵埃中已經泛黃的記憶。越桑渝沒有向他問起這些往事,可蕭既明此時此刻格外想要傾訴。“他不是個負責任的人,無論是作為父親丈夫還是三界領袖。至少在我看來是這樣。”“可根據《萬物史書》中的記載,在混沌時代到蒼茫之世中前期,他為眾生殫精竭慮,甚至數次陷入九死一生的境地。這樣難道還不夠負責嗎?”越桑渝疑惑。“這不是一碼事。我指的不負責,是他莫名其妙將欲望撒向六族,屠殺遠古諸神,使得在極其惡劣的環境下都分外團結的六族,到了平和的年代反而開始自相殘殺。又在三界戰火紛飛的時候,離開聖城,拋棄蒼穹座,莫名其妙愛上了一個人類。三界至尊愛上一個平凡的人類,偽裝成另一個平凡人類與她過老婆孩子熱炕頭的日子。嗬,多麼感人的愛情,感人到讓人覺得荒唐。”蕭既明語調平穩,卻在最後流露出一抹帶著悲哀的嘲笑。“他在諸神之戰時的表現,的確是一個全三界琢磨不透的迷。”越桑渝道。“他作為一個丈夫,不打招呼就離開,讓他的妻子相思成疾,終日精神恍惚,到死都相信他還會回來。作為一個父親,他讓自己的兒子作為一個怪物長大,受儘白眼,手染鮮血,最後還害死了自己母親!”蕭既明幾乎是咆哮著說出這句話,言語中悲痛到有些瘋狂,讓越桑渝擔心地按住他的手。蕭既明深吸一口氣,閉上眼睛,想將自己的情緒穩定下來。可一閉眼,那不堪回首的畫麵又浮現在眼前。隨著父親的離開,他的眼睛逐漸變成了不屬於人類的赤紅色。他曾經要好的朋友開始視他為怪物,一邊害怕著他,又一邊用各種方式攻擊他,將自己視為為民除害的英雄。起初他並不把這些事情放在心上,反正這些人都打不過他,隻敢在言語上討些便宜。但有一天,有個人大概覺得這樣罵不太過癮,便罵起了他的爹娘,並且越罵越難聽。當那人罵到最後一句的時候,他突然覺得胸口像是燃起了一把烈火,這股火焰直衝大腦。後來的事情他就完全不知道了。再醒來時,目之所及血紅一片,四周是那些罵他的孩子七零八落的屍體,耳邊是女人熟悉的哭聲。他那本就因為父親的離開而精神敏感脆弱的母親,跪在角落裡,瞪著一雙漂亮的眼睛驚恐地看著他,好像他不是她的兒子,而是一個從地獄裡爬出的惡魔。“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母親的身子抖得不成樣子,顫顫巍巍地想爬起來逃走,可雙腿卻早沒了力氣,隻能又一次跪倒在地上。這些兩千年前的畫麵最終化作一團朦朧的霧氣,變得越來越模糊,漸漸看不清其中人物的樣子。唯一清晰的,是母親絕望的哭聲,像是一根尖刺,永遠插在了蕭既明內心最柔軟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