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夏記不太清楚,他到底有沒有在一片混亂之中把話喊明白了。他隻記得自己才匆匆把《家庭烹飪大全》塞進懷裡,不知道多少隻手就朝他抓了上來;不知什麼時候身後繞過來了士兵,他被人猛一推、摔在地上以後,後背上立刻壓上來了三四個膝蓋,與他的舊傷一起,好像要活活把他的脊梁骨壓斷。兩天沒吃飯的帕夏,連一點兒反抗的力氣也找不出來。他掙紮著仰起頭,從衛兵們的腿之間望出去,發現廣場上的人們被衛兵隊擋在外一層,遠遠近近地立著,瞪眼瞧著,不敢出聲。帕夏記得自己拚命喊了好些關於墜靈使和教廷騎士團的話,但是他拿不準自己有沒有把意思說清楚,嘴巴就被衛兵隊長親自給堵上了。幸虧他早就囑咐了,不讓斯庫裡出來——雖然那隻墜靈好像連一點兒出來的意思也沒有。這兒的人本來就對教士欠缺敬重,對於一個突然神智瘋狂、滿嘴胡言亂語的教士,更加談不上禮貌:帕夏脖子上挨了重重一拳,當即就看不清、也聽不見了;他迷迷糊糊時,被人像捆豬崽一樣五花大綁起來,半扛半拽地帶去了百鳥莊園。清晨的天光還沒有徹底擺脫深濃夜色,一縷縷青灰投在身邊兩側高高林立的石鳥雕像上,反而讓它們的大半身子陷入了陰影裡。帕夏仰麵朝天,一路不知看了多少個鳥下巴——這說明他現在正被扛著走在一條平民和仆人都不允許踏入的路上,也說明,他終於要見到克伊恩爵士了。“人帶來了?”有一個聲音低低地問道。在莊園主樓裡,所有的仆人都不能高聲說話。“大人正在用早餐,他吩咐你們把人帶進去。”士兵們擼鼻涕和吐痰的聲音一下子全不見了。隊長挑了一個他認為最文雅體麵的人——就是他自己——帶著帕夏走過石料雕刻的吊頂和門柱,進了門廳。他把帕夏扔在亞麻地氈上,解開了他腳上的繩子,又拿出了嘴裡的破布。長達十餘米的寬敞門廳裡,掛滿了名貴掛毯和克伊恩家族成員的肖像油畫;牆上一張張粉白的臉盯著這個大逆不道的教士,目送他一路走向了餐廳。在管家的引領下,帕夏被帶到了一張屏風後頭。貴族們——哪怕是克伊恩這樣的小貴族也好,都不喜歡看見伺候他們的仆人,所以仆人們都必須侍立在這張大屏風後,安靜地等待著主人的召喚。原先站在那兒的男仆看了他一眼,往旁邊挪了挪,給他留出了半人寬的空間;帕夏後背上挨了衛兵隊長一推,剛要朝餐廳裡走去,那男仆立刻低低嗬斥了他一聲:“在這兒等著!大人沒叫,不許露麵。”“我不是來這兒服侍早餐的。”帕夏平靜地說,絲毫沒有壓低音量的意思。他的話音一響起來,屏風後的刀叉碰撞聲頓時停了。“過來吧,”一個慢條斯理的聲音吩咐道,“一天剛開始的時候,適合見識一下新奇的東西。”“新奇的東西”這次不等人推,邁步走出了屏風。在一張鋪著雪白桌布的長桌後,獨自坐著一個三十多歲的黑發男人。這是帕夏第一次見到克伊恩爵士,但他依然感到對方的模樣很熟悉:他在首都見過許多貴族,這些貴族固然有美有醜,有高有低,不過總體來講,他們看上去都差不多——就像是馬或者狗一樣,對於帕夏來說,仿佛屬於另一個物種。從門廳的畫像上來看,相比祖先,克伊恩爵士的容貌已經被改良了不少;他膚色白皙,麵龐是窄窄的一長條,猛一看,像是戴假發的一條白麵包,稱得上饑餓人眼裡的美男子。他身後的取餐櫃上擺滿了餐盤,四種不同做法的雞蛋、鷹嘴豆、火腿、羊奶蛋糕、鹹肉、各式水果和熱茶的氣息一起往帕夏腸胃裡鑽,鑽得他頭昏腦漲。然而白麵包大人手裡卻隻有一片橘子,沉著臉剝了一點,放進嘴裡。“大人。”帕夏依照禮節叫了一聲。他的雙手被捆在一處,臉上腫起的傷口一跳一跳,渾身灰土血痕;站在克伊恩爵士對麵時,尤其覺得自己狼狽了。克伊恩爵士看了他一眼,好像被他的模樣刺痛了眼球,眼角厭惡地抽了一下。“我從來沒有見過像你一樣忘恩無恥的人,儘管我見過不少下等人。”他用叉子戳碎了盤裡的蛋黃,雖然儘力保持平靜,仍然遮不住聲音裡隱約的憤怒。“作為一個侍奉神的教士,你為什麼要散布那些毒病一樣的言論,詆毀我,詆毀教皇閣下?”“我說的每一個字都屬實。神愛他的子民,所以當他的子民受到不公正的苦難時,每一個神的仆人都應該站出來。”克伊恩爵士冷笑了一聲,把餐巾扔進了還留著殘湯的盤子裡——想把那條餐巾洗得雪白,至少得經過六道工序——“他們住在我的財產上,消耗著我的水與土壤,吃著從我的地裡長出的糧食,神對此又怎麼說?”“那你為什麼不趕走他們?”帕夏努力聳了聳肩膀。克伊恩爵士雙手交疊,用一種發現了新昆蟲似的的眼神看著他。“緹香教士,”他終於開了口,“這也許是你最後一次被稱為教士了。我希望把你送給教廷騎士團裁決的決定,能給你帶來相配的懲罰。”騎士團?帕夏這才一個激靈,定定地看著克伊恩爵士的長白條兒臉:“你難道要把我送回首都?”克伊恩爵士顯然會錯了意,不由一笑:“現在才後悔,晚了。你沒有再回到首都的機會——我今早剛剛接到急報,騎士團已經在來白木鎮的路上了,離這兒隻有不到十五裡。”他朝屏風處一揮手,男仆立刻走出來,撤掉了他麵前的餐盤;他正要站起身,動作猛地被帕夏一聲怒喝給打斷了:“你這個蠢貨!”“你叫我什麼?”克伊恩爵士的臉上激起了一片紅。“蠢貨!”帕夏額頭上青筋直跳,一扭肩膀、竟甩開了衛兵隊長的手。自從立誓成為教士以來,他從沒有這樣動過怒:“你沒有想過,教廷騎士團為什麼會來白木鎮嗎?”“當然是為了巡……”克伊恩爵士皺起了眉毛,慢慢張大了嘴。“你是說……不會的,不會。你有什麼證據?”“昨天那一場雨,給白木鎮帶來了墜靈,而且不止一個。要不然,怎麼教廷騎士團會突然對白木鎮產生興趣?他們來的目的隻有一個,就是為了要徹底血洗這個鎮子。”帕夏努力平穩著聲氣,一邊說,目光一邊從屋裡幾人身上掃了過去。那抱著一摞盤子的男仆呆呆地站在桌旁,好像突然聽不懂大陸通用語了似的;連那個五大三粗的衛兵隊長,也隻會望著他茫然地眨眼。“不止一個?好,那墜靈都在哪兒?”克伊恩爵士的麵色重新白了下去。帕夏一咬牙,低聲命令道:“斯庫裡,出來!”克伊恩爵士仿佛被針紮了一下,身子一跳,目光立刻盯在了帕夏身上。他的仆人們也跟著反應了過來,衛兵隊長踉蹌後退了幾大步,生怕動作不夠快似的;然而除了他撞翻的一尊小雕像,餐廳裡卻平靜得一點兒響動也沒有。“斯庫裡?”帕夏又叫了一聲,感覺額頭上滲出了汗。“你出來啊!”小藍老頭兒似乎變成了他昨夜做過的一場夢。很快他就發現,當墜靈決定不現身的時候,一個人沒有任何辦法證明他是墜靈使。克伊恩爵士好像又能重新喘氣了,出於不安,麵上的冷笑比方才更濃:“看來等騎士團到了,我還得替你求一句情。你這樣神智錯亂、滿腦子幻覺的人,乾出這樣的事也不足為奇。”按照克伊恩爵士的命令,衛兵隊長鼓起勇氣,將帕夏帶向莊園一處空地窖;那處地窖裡幽暗森冷,地麵上儘是濕漉漉的一層露水、一層爬蟲老鼠的窸窣聲響,一直被用作懲罰仆人和佃農的去處。“等等,”就在衛兵隊長轉身要爬上木梯的時候,帕夏急忙叫住了他。“教士不能說謊,你是知道的。“衛兵隊長轉過一張疑惑重重的臉,沒有吭聲,但也沒走。“白木鎮在克伊恩家族的統治下過了三百餘年,教廷騎士團從沒有造訪過一次,因為騎士團一向是隻負責打仗殺人的。他們今天來白木鎮,也是同一個理由,他們要來殺人!克伊恩大人不怕,是因為隻有他們夫婦不會死!”衛兵隊長在陰影裡站了一會兒,好像想走,但身子轉了轉,卻始終沒動步。帕夏登時又燃起了希望,匆匆說道:“你是亞伯吧?你的父親老亞伯去過一次傳教堂,我記得他說過你。他知道我不是瘋子,我今天的宣講,正是因為我想救全鎮人的命!”“怎……怎麼救?”“第一件事,就是不能讓任何一個獲得了墜靈的人離開。我們需要一起抵抗騎士團,不讓他們進入白木鎮半步!”帕夏熱切地抓住了他的衣角。他早就預料到榮神之路會艱險困難,所以也壓根沒起過放棄的念頭;然而這些道理,這些分析,以及他的計劃,對於小亞伯來說似乎都太複雜了,理解不了。衛兵隊長在木梯上敲了一會腳跟,終於隻含糊地說了一聲“你老實呆著!”,轉身離開了地窖。隨著“當”的一聲,地窖裡突然陷入了絕對的漆黑。地窖靜寂下來,黑暗令他近乎絕望的喘息聲更沉重清楚了;慢慢地,開始有手腕粗的蟲子搖晃著無數細足從他手邊爬過,好像在試探人似的。帕夏清醒過來,使勁撲過去搖晃幾下鎖住地窖的鐵門,自然一無所獲。如果不是在神前立過誓,他幾乎要把小時候的罵人話脫口而出了,好在最後他還是牢牢管住了自己的舌頭。十五裡!他仿佛仍然能感受到昨夜滾燙的渴望,灼熱得叫他喘不過氣,叫他閉不上眼睛。難道僅僅在一夜之後,他的夢想就要終結在十五裡馬程之中了?“斯庫裡!”帕夏咬著後槽牙叫了一聲,“你去哪兒了!”出乎意料的是,耳邊竟然緊接著響起了那隻小藍老頭兒的聲音:“沒、沒去哪兒,就在這呀。”“我剛才叫你,你為什麼不出來?”黑暗中,一個滑溜溜的東西突然順著帕夏的手臂落了下去;他剛一起雞皮疙瘩,隨即意識到那是他的墜靈。斯庫裡聽起來有點兒支支吾吾:“我、我一時不大方便,靈有三急。你看,我現在不就出來了嗎?”順著聲音的來源,帕夏摸索了一下,一把抓住了那小圓球似的墜靈。墜靈一入手,他就隱約覺著好像與昨夜不大一樣了;在斯庫裡尖尖的叫聲裡,帕夏發覺它身上摸著很硬,凸起了不少以前沒有的棱角。“怎麼回事?”“什麼怎麼回事?”斯庫裡裝了一回傻。帕夏捏住它的脖子——也就是兩個圓球連接處——使勁擠按了幾下,越來越覺得不對;他下意識地拎起它一甩,地窖裡猛然“叮叮咚咚”地響起了一連串清脆的撞擊聲,聽著像是撒了一地……金屬。“這都是什麼東西?”帕夏一邊問,一邊彎下腰。沒等到斯庫裡回答,他已經明白了:他摸到了一個涼涼的金屬小圓環,上頭鑲著一圈硬石。“既然你發現了,那咱倆一人一半。”斯庫裡沮喪得仿佛要化成水滴,從他手裡垂下來了:“難得這麼有錢的人打了我的宿主……於情於理,我應該拿一點賠償……”“你可要收好這些珠寶。”帕夏在黑暗中站了一會兒,終於聲音低沉地開了口,“因為這是一千二百零九條人命換來的。”“什麼?我可沒傷人——”帕夏咚地坐在木梯上,驚得幾隻老鼠吱吱叫著逃了。他的聲氣平靜得近乎麻木:“十五裡馬程,還用不了一個鐘頭。等騎士團到了,那時你也該去找你的第三任宿主了,如果那些騎士能放過你一命的話。”“你到底在說什麼呢?”把前因後果解釋給斯庫裡聽,隻花了幾分鐘。剛一聽明白,小藍老頭兒就好像突然叫火燒著了屁股,一圈一圈在地窖裡撲騰;然而不管它怎樣努力,一刻鐘以後,不以力量見長的斯庫裡都沒能撬開鐵門一點兒。“你靜一靜,”帕夏隻覺太陽穴都再發脹,“讓我想想辦法!”斯庫裡立即安靜了下來,乖順得叫人吃驚。然而馬上帕夏就知道了,它不是因為聽了自己的話才靜下來的——地窖外響起了隱隱的腳步聲和說話聲。他騰地跳起來,伏在木梯旁,心臟咚咚跳了起來。隨著鐵門被吱呀一聲拉開,一個女性嗓音頓時清楚多了,與天光一起落進了青灰色的地窖裡:“夫人說了,什麼時候坦白,什麼時候從地窖裡出來。”衛兵隊長的聲音嗡嗡地響了起來:“下去吧!裡頭還有一個人。”一個姑娘跪在地窖入口,死死拽著另一個人的裙角不願下來,哭叫道:“不是我拿的!你們搜了我的床,也搜了我的身,既然找不著,怎麼能硬賴我呢?我每日都在這時打掃,從來沒有拿過夫人一根線——”“隻有你進去過,不是你是誰!誰知道你把東西藏在哪兒了?”另一個年紀大些的女性嗓音打斷了她,“沒有拿鞭子抽你,已經是開恩了!”她確實開恩了,她僅僅隻是一把將那姑娘推下了木梯。眼看那影子連一聲也沒吭就咕咚咚地滾了下來,帕夏在心裡道了一句歉,沒去扶她,反而幾步搶上木梯,叫道:“亞伯!”正要關門的衛兵隊長頓了一頓——帕夏需要的,僅僅隻是這麼一瞬間。他一把將攥在手裡的墜靈扔了出去,小藍老頭兒順著窄窄的縫隙被投進了一片天光裡;斯庫裡果然哇呀一聲叫了起來,驚了亞伯和那女管家一跳,鐵門自然也沒有關上:“這、這是什麼?”“這是墜靈!”帕夏急急地叫了一聲,唯恐聲音不夠大。他趁著斯庫裡像個大跳蚤似的亂竄、引去了二人全部注意力的時候,一頭衝出了鐵門,“你要是相信我了,就彆攔著我!”不管衛兵隊長相不相信他,帕夏都沒有留下來等他回答的意思。儘管身上舊傷疊著新傷,但一股股衝擊著頭腦全身的熱血又回來了,叫他行動仿佛也輕快了不少;年輕教士左右看了一圈,立刻挑中一個方向,全力以赴地朝莊園側門衝了出去。他沒有叫斯庫裡回來,盼望著它能多為自己爭取到一些時間。這個計劃似乎起效了,墜靈遠遠地跟在後頭,激起了一陣又一陣的驚叫,竟然真的叫他順順利利地從仆人用的後門跑了出去——如果不算被他撞倒在地的那五六個人的話。他已經整整兩日沒有進食、沒有合眼,肋骨好像也裂了。但是神一定正照看著他,帕夏感覺得到;因為隨著他離小廣場越來越近,他的步伐仿佛也越來越有力。時間早已過了六點半,他明明都被克伊恩勳爵的士兵抓走了,但那小廣場上卻反而仍然聚集著一群一群交頭接耳、惶惶不安的人。上午的陽光一縷縷筆直地投射在空氣裡,照亮了打轉的灰塵;雲與風一起被染成金色,在帕夏的睫毛下閃閃發光。白木鎮未來的命運仍然在血色中飄搖不定,但他卻從來沒有這樣興奮過,這樣充滿過希望——因為他知道,隻要這句話一說出口,他宏偉的事業就走出了第一步:終有一日,神的聲音與他的名字,將一起回響在這片大陸上!當帕夏一頭衝入了人群中時,他聽見了四周的嘩然和驚呼。“教廷騎士團馬上就要來了!”他用儘全身力氣吼道,“他們想要殺掉鎮裡的墜靈使,和這兒的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