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府往來賓客都是學術有建樹的文客,昭予都已經看厭倦了這些所謂的文學大家,故此並不怯場,前幾場論辯都有條有理地將自己的意思闡述了出來。最後一輪需要一一駁辯對方的觀點,她心想自己之前表現不錯,沒丟江原女學和秦門的臉,這最後一場也不必下大功夫,非爭這個頭籌。叫她一個看到書就睡的人拿頭籌,她會有壓力的。最後一輪之前有半炷香的休息時間,幾位受邀者才一一和彼此問候。受邀的七人中,昭予確實是最特彆的,她年紀不是最小出身不是最好,卻是唯一成婚的,侯府夫人的身份讓她在姑娘中難免尷尬。好在她一開始沒想要討好誰,而能站在這裡的女子,大多恃才傲物,心眼清高得很,誰都瞧不上彼此。昭予大大咧咧,不曉得自己早成了這些人的眼中釘。匹夫無罪,懷璧其罪,誰讓她嫁給了瀝景,這就是她的罪過。瀝景人如芝蘭玉樹,又有戰功在身,是濟川女子心中最好的男郎,而她不過借自己姐姐的便利才嫁給瀝景。昭予也認為自己是配不上瀝景的,可——彆人就配得上嗎?未必就比她更配得上瀝景了。昭予萬萬沒想到瀝景會來。也怪她事先沒打聽清楚,瀝景原本就是益言堂幕後主辦人之一。瀝景一襲泛白的袍子,水藍對襟,看外表就像個雅士,但那一雙手又確確實實拿過刀劍殺過敵人。他身邊隻跟了一個小廝,昭予認得,小四兒,也就和她差不多的年紀,專給瀝景跑腿,機靈得很。到了益言堂,連小四兒都像個書童了。她原本就愛說話,陳述的時候口若懸河,滔滔不絕,沒半點怯意,可瀝景來了,反倒緊張了起來。她不知道彆人如何,可瀝景,一聽她說話就睡,他似乎一點兒都不喜歡她說話。彆人在論辯的時候瀝景要麼喝茶,要麼與一旁的評委私語,偶爾抬眼看一眼辯論的人,但目光絕不多做停留,唯一露出欣賞之色的,是顧府的姑娘宜微的論辯。顧宜微年紀看起來略長於昭予,不知是何原因,她看起來有些憔悴。但這一分憔悴加以書卷氣的裝點,就彆有滋味。弱柳扶風,大致說的就是這樣的女子。昭予想到了昭姝,昭姝也是這樣弱的身子和讓人傾倒的才學。可昭姝內心卻是很剛強的,說起話來落地有聲,絲毫不願讓彆人認為她柔弱。而顧宜微說完一席話已經嬌喘連連,昭予想自己若是男子,肯定會保護這樣的女子的。輪到了她陳述,她已經控製自己不去看瀝景了,但還是和他對上了目光。她對第一的席位沒什麼野心,瀝景一來就更沒戲了。瀝景逆著光而坐,昭予看不見他眼裡的神色,當然看不見更好。方才六人的辯論都在反駁對方觀點,她既然抽到最後一簽,做個漂亮的總結即可。不看瀝景時她便不怯場,於是背對著他大方站出來。“老子雲,天下皆知美為美,惡已。萬物恒變,求道之人因循其律。天地尚有四季之變幻,有好春夏燦爛者,亦有求秋冬寂寂之景者。世無人皆好之之物,亦無通世之道。“今我等女輩聚之一堂,有自江河之畔而來,有自山嶺之交而來,有自平川曠野而來。中原之大,且分山河湖海,道之所求,豈可一家之言?”說罷這一串話,見瀝景未曾出聲反駁,她才鬆了口氣。這些都是死記硬背他的批注,若他此時揭穿,自己隻怕得從這二層跳下去,才能謝罪了。緩了口氣,她接著道:“濟川女學認為今女子當以革除舊癖,以讀書立世,而我江原女學則持女子立世之道,非以讀書為唯一道法之見。你我來此人世,先為人,而後為男女,既然求平等,男兒尚有讀書從戎之權,為何身為女郎隻能以求讀書而獲敬重?”一想這些日子濟川女學的咄咄逼人,激起她奮發之心,抬高聲勢,以她當年在江原女學鬥蟲上樹之勢憤然道:“世上既無恒道,濟川女學又何必鼓吹女子不學既是無用?不求真知,討好時風,以己之間概之世情如此,焉是爾等所求之道?”瀝景從某些程度上影響了她的發揮,好在最後還是準確地表達了自己的意思。她在發言的時候忍住沒有看瀝景,也不知瀝景究竟有沒有把視線落在她的身上,等掌聲響起以後,她才深深呼了口氣。最終頭籌落在了顧宜微身上,昭予隻覺得口渴,不過秋雨已經提早買好了果釀等她。瀝景用官話做完總結,本期益言堂也就結束了。昭予開心的是有人替她抱不平,認為她應該拿頭籌而不是居第二。如果不是瀝景避嫌,她還是有奪頭籌的機會。她不知應否等瀝景,因為他還與評委在敘舊。她和瀝景不是一同前來,也不必一同回去,她便先下了樓,快到樓下,聽到小四兒的鴨子嗓喊道:“夫人等等!侯爺叫您上去。”回到二樓,昭予才發現原來這次參加論辯的人都未走,倒是她心急了。評委中有秦父的相識,也有秦父的門生,她衝著他們欠身行禮。因在外頭,尤其是益言堂這樣重道的地方,她也向瀝景行了妻禮。其中一個評委對參與辯論的女子們道:“秦世侄雖因綜合原因未拿頭籌,但所論之理確實難得。我先前也看過《問道賦》,天下有南北之分,學派有儒道法墨之彆,而天道唯一,問道之路縱不止一條,問道者不應拘泥派彆之分。問道的儘頭,應當是擁有容納山海的胸懷。”昭予抬頭去瞥瀝景,見他麵色如常,她的心卻揪起來了。回去的路上她被瀝景抓到自己的車馬中,誠惶誠恐。“你可知剽竊罪過?”瀝景一上車就問。昭予做賊心虛,搖頭。“人不學事小,貪婪罪大。抄襲剽竊,與盜賊無異。”昭予辯解:“我隻是無意看了你的筆記。”說罷又覺無力,本就是她的錯,而且就算不是她的錯,瀝景也不認為她是對的,“你說什麼就是什麼,反正在侯爺眼裡,我不學無術還貪得無厭,什麼都是錯。我是偷了你的筆記,但我隻是認可你的思想,如果這也算偷,侯爺,您敢說自己一輩子不會偷東西嗎?”“歪理。”瀝景斜睨她一眼。她受不了他這種將自己強行禁錮身邊卻又盛氣淩人的樣子,如果允許,她立馬跳車。可她不敢呐,尊嚴事小,保命事大。“我底子雖差,但就這次論辯,我不認為我比顧宜微差,又憑什麼因你的緣故我就不能拿頭籌?你沒看過我的文章,隻因思想沿用了你的,就說我剽竊,你才是蠻不講理。”“你又是如何所得我的筆記?”“偷的!”她破罐子破摔,“你將我送官府好了。”瀝景仍麵不改色,“頑劣。”都說儒士迂腐,昭予自小跟著父親見了不少,可都沒瀝景這樣威嚴的。“手心伸出。”“啊?”昭予不敢不照做,怯生生地伸出右掌,完全沒有方才大義凜然的樣子。瀝景食指中指合攏,另一手握住她纖細的皓腕,打了下去。他的力道其實不算重,但讓昭予難以置信。“你……你打我!”瀝景收回手,好整以暇地看著她,然後從嗓子裡悶出一個音。“嗯。”昭予從前不知道自己也能這樣有骨氣,因瀝景打了她,她便整整半月未和他說一句話。其實倒不是打疼了,而是她討厭打這個動作,秦父最生氣時也不過說過她兩句重話。半月瀝景幾乎夜夜宿在她這裡,可二人半句話都不說,她甚至連一個眼神都吝惜給他。而冷戰的好處,是瀝景對她的管束不再嚴格。從前瀝景隻許她在屋裡悶著,最近卻能讓她出街了,雖去哪都有個蓮池跟著,但也好歹能邁出侯府。她在益言堂一戰成名,已有人認出她便是寫出《問道》的那位奇女子,靠著這個名堂她獲利不少。不論去街上買什麼,賣家都會多送她一些,回去的時候滿載而歸,她不禁感慨:“還是讀書好。”昭予心情大好,多買了幾匹布料,通通帶回府裡。回到府裡,蓮池放下懷裡抱著的布料就要抽身離開,昭予說:“你喜歡哪個?”蓮池定住身,卻不回頭,淡淡道:“都不喜歡。”昭予:“都不喜歡就是都喜歡,秋雨,把這些布拿去全照蓮池的尺寸做成衣。”秋雨憋著笑:“是,姑娘。”蓮池依舊冷酷道:“不必多此一舉。”昭予不管,“做好了你若不穿,我就告訴侯爺是你偷他的批注給我。”蓮池唇角無力地牽動,“夫人要跟侯爺說話了嗎?”昭予:“……”幾日後昭予見到蓮池,吩咐她:“上次的衣服做好了,還餘下幾匹好料子,你回頭送到浮棠苑去,我聽人說李姐姐長家時克扣了不少吃穿用度。我又沒去過浮棠苑,自己不好出麵。”本以為蓮池會冷酷地接過料子離開,昭予卻聽到一聲輕蔑的冷嗤,“浮棠苑那位可不勞夫人掛心。”昭予知道浮棠苑裡住的浮棠曾是瀝景身邊的人,而蓮池亦是瀝景身邊的人,蓮池頭一回用這樣的語氣說話,昭予稀奇得不得了。晚上傳來瀝景要宴客的消息,昭予才知道蓮池為何那樣說。因為是私宴,用不著她這個正房作陪,陪在瀝景身旁的正是浮棠。昭予說不出心裡是甚麼感覺,總之就是堵得慌。她嫁給他,不論是否隻是名義上的夫妻,可不就是為了當他身邊陪著他的那個人麼?下弦月被烏雲遮蔽,後半夜下了一場急雨,昭予被驚醒,再也無法入睡。今夜瀝景睡在浮棠的身旁。她握著心口發涼的玉佩,癡癡道:“昭姝,是我太貪心。”夜雨匆匆,第二日隻留一地的斑駁痕跡和濃厚的晨霧。晨霧消散,昭予帶著紙和筆墨在亭裡畫畫,她原本也就是被湖中雨打過的荷花吸引,拿筆來隨意塗畫,沒想畫出甚麼名堂。正巧遇到趙菀,二人明麵沒見過幾次,都是用筆鋒交手的。趙菀瞥了眼昭予筆下的畫,其實她並瞧不上。趙菀今日隻穿了件薄衫,雖是夏日,但雨後天涼,昭予替她冷。“夫人好興致。”趙菀開口。昭予輕輕應了聲。“妾身先為之前的舉動向夫人道歉。”昭予聞言,停下筆,“唔,難為你了。”“夫人也不必諷刺我,你我同在這後院裡,伺候著同一個男人,說到底,同病相憐。前段時間你我爭得那樣厲害,侯爺卻是不管不問的。浮棠苑那位不過是咳了幾聲,都能傳到侯爺耳中。”昭予下意識地不想和她做同類人。她還有未完的事要去做,而不是在宅院裡和許多女人爭一個男人。瀝景對他們來說是天是地,可對她來說,什麼都不是。“不是還有外頭的狐媚子麼?讓他們去爭好了。”“看來是我高看夫人。”“難不成我還能叫他不去找彆的女人?趙姐姐,你跟侯爺的時間比我更久,他什麼秉性你比我更是清楚。我沒那個本事,也沒那個閒心。”趙菀莞爾一笑,覺得這姑娘真是有趣。“你不願留住侯爺,可昭姝姑娘呢?昭姝姑娘為了留住侯爺卻香消玉殞,你就不想給昭姝姑娘報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