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初夏,18歲的徐婉初走過合歡滿枝頭的大道,離開了校園。她的高中是在林慧文資助下完成的。高考成績尚未公布,林慧文和丈夫臨時前往外地交流學習,為期兩個月。徐婉初悄悄的在一家高檔棋牌室找了份工作,白班加晚班,一天14小時,工資很高,比做家教還要多幾百塊錢。她想自己掙大學的學費。那天晚上,她在各個包廂裡奔波,端茶倒水,偶爾有一兩隻手不規矩的伸出來。她嚇的白了臉匆匆的往外逃,裡麵的男人就樂得哈哈笑,然後評頭論足,從頭到腳的用目光調戲。徐婉初知道,在這些人眼裡她和妓女毫無差彆,但她需要錢,也想自己養活自己。林慧文對她很好,可這種好能維持多久?徐婉初沒有答案。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得到的同時做好失去的準備,這大概是她能想到的保護自己最好的方式。那麼即便有一天對方厭倦了,也不至於跌入更淒慘的境地。 夜色越來越濃稠,有客人叫她,就像朝垃圾桶丟垃圾一樣,扔了兩張百元鈔票過來。“去老許家飯店炒兩個菜過來,再叫兩瓶酒,給你半個小時,要是超了,我就讓老板開除你。”這個客人一直想要約她,幾次被拒絕後就開始處處找茬。牌桌上的其他人哄笑起來,“呦,半個小時?她得跑斷腿啊,哈哈哈。”那客人笑的頗有深意,“你不是缺錢?也彆去跑腿了,晚上跟哥出去吃頓宵夜,這錢就是你的。”徐婉初眉眼低垂,站著沒動。有客人道:“小丫頭片子,還不趕緊謝謝這位哥,吃頓飯還白拿兩百塊,這種好事還拒絕啊。”兩張紙幣被捏的發皺,徐婉初抬起頭,漆黑的眼底有男人猥瑣的笑臉,她說:“好的,半個小時。”然後撒丫子往外跑。許家小飯店在小區裡麵,後門正對著圍欄網,她利索的翻過去。店裡人多,等她拿到東西已經費了不少時間。她跑在小路上,一旁公園中的樹影在眼前快速掠過。 狂奔中,徐婉初注意到一個女孩子從小區大門裡出來,向著公交車站的方向走。她有長長的頭發,雪白裙擺在行走間搖曳,像是夜色中不知憂愁的精靈。可是精靈被魔鬼的手拖進了地獄。徐婉初親眼看見她被拽到樹叢。四周一個人也沒有,靜的可怕,隻有前方隱隱傳來女孩的哭聲。徐婉初不知怎麼就回憶起很久以前,齊學海抓著她的手按住下體,那種黏膩、惡心的觸感。她開始作嘔,哆嗦著手去口袋裡摸手機。可是忽然有一個人從背後拉著她的胳膊,捂住她的嘴。她被強行帶到橋對岸,驚慌的掙紮,對他又抓又打。男人怕傷著她,也不反抗,一會兒功夫臉頰上就多了幾道血痕。“是你?”徐婉初看清他的臉,是趙硯欽——她曾經的學長。“放開我,你沒看見嗎?剛才那個女孩在被人欺負。”“你管不了的,那個人是......”趙硯欽皺眉,細細的看她,自從徐婉初離開齊家,他們已經很久沒有見過麵了。隻有他悄悄地躲在遠處,看著她一點一點的走出陰霾,邁向陽光。而他卻還在原地——還在黑暗裡。心頭忽而戾氣騰起,但他還是緩著語氣道:“總之,你現在有保送國外念書的機會,彆惹事耽誤自己。”徐婉初難以置信的抬頭,“你是個警校生,怎麼能說這種話?”“我已經退學,早就做不成警察了。”趙硯欽不知想起什麼,眉目一冷,然後要拽她走,“那個人你惹不起。我們跌進泥沼的時候無人拯救,你難道還想著去救彆人嗎?你跟我是一樣的人,永遠成為不了正義的使者,彆做無用功了。......啊!”徐婉初跟著走了兩步,卻忽然低頭一口咬在他手腕上,“誰跟你是一樣的人!”趁他吃痛,掙脫桎梏狂奔離去。身後傳來又氣又急的聲音:“婉初!就算你現在回去也來不及了......” 文雪歆倒在草坪上,已經沒有知覺,白色的裙子早已汙穢不堪,指甲裡都是掙紮抓下的草屑和泥土。徐婉初愣愣的盯著這一幕,口袋裡的手機隻要一打開,就能看見屏幕上已經輸入的報警電話,隻要......隻要她按下通話鍵。許久,她蹲下來,伸出冰冷的手,輕輕地撥開了女孩的長發。下一秒,她像是受到了巨大的驚嚇,往後一個踉蹌跌倒在地。手機鈴聲突兀的響起,徐婉初渾身一顫,轉頭去看。在不遠處的地上,手機孤零零的躺著,屏幕亮起。她在發抖,手腳並用的爬過去,看見閃爍的四個字:阿越哥哥。如果絕望有聲音,那一定就是那晚仲越的來電鈴聲。——門外不知是誰急匆匆的跑過,腳步聲大作。夏書蕎驚醒,被光刺的瞳仁發疼,她下意識又閉了閉眼睛,然後順著靠背滑倒,將自己蜷縮在沙發上。那一夜,仲越的電話打碎了她所有的勇氣。她不知道那是文雪歆,不知道那是她曾最羨慕的——幸福的女孩兒。她不敢去麵對仲越。所以......她順從的不知所措的被趕過來的趙硯欽拉走了。世人常說因果。也許她的果早在那一晚就深埋土壤,無聲發芽了。夏書蕎伸出手捂住了眼睛。讓光於眼底消失,就像絕望淹過心臟。......我曾幻想過無數次和你相遇的場景,也許在轉角街頭,也許在河畔楊柳堤下,也許在午後陽光裡......卻唯獨沒有想過,那會是在一個女孩兒被欺辱的現場。——會議尾聲,潘定一的手機響了。他打完電話,拍了拍桌子,“咱們還有硬仗要打,都給打起精神來!剛才分配的任務都清楚了嗎?散!”大家陸陸續續離開。文橋靖站起來,“那我去趟埭石派出所,趙硯欽你......”潘定一抬手打斷他,“趙硯欽跟著我。長平監獄已經把情況跟李某說明了,現在就能見到人,走吧。”文橋靖一懵,剛要說什麼,仲越就已經起身跟著出去了,“好。”——長平監獄位於市郊,潘定一開車,一輛破破爛爛的越野車,每到路麵不整的地段,就顛得人屁股疼。仲越拉著扶手,低頭看手機。文橋靖一行人早就到抵達了埭石派出所,手機裡傳來的是第四起案件更為具體的資料。“被害人閔某是為馮俊嘉做事的?”潘定一一愣,從後視鏡裡看他,“沒錯,就是臭名昭著的馮氏人口販賣團夥。”仲越皺眉,對馮氏團夥的打擊是從2010年開始的,當時由他負責,後來因為各種原因遲遲沒有查到他們的老底,一直到他出事,馮氏還在逍遙法外。“閔某的死給打擊馮氏團夥的行動撕開了突破口,經過多方合作,在2012年11月馮氏被一鍋端了。”仲越微微點頭,手指輕動,往後翻頁,目光最終落在當時的現場照片上。——臨近傍晚,在長平監獄,仲越和潘定一見到了李某。他已過四十,神色憔悴,但自從聽聞能還自己清白,一雙眼睛就如同魚入水般,恢複了生機。“我本來是想偷襲教訓他一下,但我跟丟了,等再看到他的時候他就已經死了。我說的都是實話啊,警官,我真的......真的沒殺人啊!”仲越壓了壓手,示意他冷靜,然後將手機遞過去,“你動過他的屍體嗎?”李某低頭,看見屏幕上的人胸口大灘血汙,雙手大張著躺在地上。他又想起那個可怕的夜晚,不由瑟縮了一下。“沒有,都嚇壞了,哪裡還敢亂動。”潘定一不耐煩仲越半天不進主題,沒等他再開口,就趕緊問:“你把那天的情況說一下吧。”李某絞儘腦汁的回想:“我老婆迷上打牌把半個家底都輸光了,他出老千!我氣不過跟去打了一架,不過,自己反倒被打了。我越想越不服氣,走到半道兒又回去,正好看見他關店走了。”潘定一道:“然後你就尾隨他了?”李某很是緊張的點點頭。仲越發了跟香煙給他,“你慌什麼,那你後來為什麼會把人跟丟?”李某抽了口煙緩了緩,“跟到個岔路口,我一時也鬨不明白他往哪裡去了。看到路邊有人,就問了句。也是點兒背,那個人給我指了條斷頭路。等我再回去走去另一頭的時候,姓閔的已經死了。”仲越和潘定一對視一眼。仲越正色問:“是個什麼人?看清楚體型樣貌了嗎?”李某搖頭,“那肯定是腦子不正常的,那會兒都入夏了,他穿個大風衣,還戴了帽子,啥都看不清。大半夜的也不知道在外頭嚇唬誰。”——從探監室出來,潘定一被一個獄警叫走了。仲越踱步來到走廊,靠牆站定,點了根煙抽著,淡淡煙氣在指尖蜿蜒遊走。他有些出神,也有些不明何意的疲倦。過了片刻,仲越回過神,然後低下頭,摸出手機,編輯了一條短信,收件人是薛煒。一根煙抽完,潘定一也回來了,兩人並肩往外走。“廖晟鑫的身份有點眉目了。”仲越一驚,抬眼看他。潘定一剛拉開車門,想了想又碰的一聲關上,“再去抽根煙?”仲越點頭,兩人就靠在車子邊兒上。幾分鐘的時間裡抽了兩根,仲越覺得肺燒得慌,耳邊聽得潘定一的聲音,“認識蔣德海嗎?”聽到這個名字,仲越的眉頭下意識一皺,聲音卻不露異樣,“誰?”“一個強奸犯。”潘定一說,“文橋靖估計還記得,這個蔣德海強奸了他妹妹。”思索片刻,又加了一句,“你彆跟他講啊,省的他心裡又不痛快。”仲越沉默片刻,“不會吧,蔣德海如果就是廖晟鑫,文副隊怎麼可能不認識?”潘定一撇撇嘴,“鬼才認識,你自個兒瞧。”他扔了個手機過來,裡麵有兩張照片,“才幾年,這臉就跟兩個人似得,老得也太快了。”仲越低頭,看著差異巨大的兩張照片,一時無言。被抓的時候,蔣德海似乎才30歲,因為臉嫩,看著尤為年輕。可後一張裡的他卻是胡子拉碴,皺紋深深,額頭還有塊被人毆打留下的疤塊,簡直判若兩人。仲越目不轉睛的盯著照片,一時覺得愧疚又覺得自己無能。當初他發現雪歆的案子有異,開始調查的時候,蔣德海已經出獄遍尋不到蹤影了。為了顧及和王澗容的師生情誼,也為了照顧文橋靖的情緒,他隱瞞了一切,讓一個無辜的人背負著強奸罪名,直到死去。大概是他不配做警察。他的信仰自那之後就已經搖搖欲墜,分崩離析了。“蔣德海入獄後,老婆帶著孩子跟人跑了,後來說是因為他表現的好,給提前釋放了,之後就不知所蹤。”潘定一吐出一口煙圈,“有意思,當初還是梁永峰把他抓進去的呢,他倒也情願去當線人。按理說不應該啊,梁永峰能許他什麼好處?出獄?他一強奸罪,再待個兩年也能出來了呀。”仲越斂著情緒,把手機還給他,臉色很淡,“也許,是為了找人。”“找誰?”“他不是有個女兒麼。”潘定一“嘖”了一聲,“算了,先不說他。手頭上的案子要緊,李某說的那個給他指錯路的男人......會不會就是凶手吧?他把李某支走,好方便自己下手?”“不,他是為了不牽連彆人。”潘定一有些糊塗,“他跟李某認識?為什麼要顧忌牽不牽連他。”“這個凶手有著極強的是非觀,他殺人不是為了快感,而是在維護自己心中的‘道’。他有一套自己的,關於是非對錯的準則。李某無辜,所以凶手不想讓他受此事牽連,隻是沒想到李某還挺執著,最後非得要去另一條路上看看,結果惹了一身腥。”“這......”潘定一有些無言以對。“現在還有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什麼?”“在前三起案子裡,被害人的死亡姿勢並沒有什麼特殊的地方。但是閔某卻被擺成人形十字架,就跟秦暄一樣。這種變化更具儀式感,說明凶手的審判欲望明顯強於之前的幾起。按道理他是絕不可能會收手的。到底發生了什麼,讓凶手長達兩年都沒有犯案呢......”——調查的進度尤為緩慢,又到了晚上。刑偵隊依舊在忙忙碌碌,腳不沾地。可凶手就像是幽靈一般,作了案,然後抹去了痕跡,消失的無影無蹤。到了晚上10點,小計餓得前胸貼後背,拉上沈平去買了一堆宵夜。大家夥稍稍緩了口氣,圍在一起湊活著吃東西。潘定一出去了,文橋靖也沒回來。仲越有點兒頭疼,下樓走到院子裡吹風,他想了一下午,還是不明白到底有什麼事會讓一個連環殺手放棄屠殺。袁寧寧提著零食袋子走進來,一眼就看到了在門口發呆的仲越,“趙警官。”仲越抬頭,“嗯,你怎麼還沒下班?”“書蕎姐請法醫室的同事吃飯,大餐哦。”仲越點頭,果然見外頭又走進來幾個法醫,但唯獨不見夏書蕎。“夏法醫呢?”“哦,她鑰匙丟飯店裡,抄小路回去拿了。”幾個法醫也走過來跟他打招呼,然後一一進了大廳,準備收拾東西下班了。仲越一開始沒在意,拿出手機看新聞。看著看著,他忽然覺得心裡有些不安。一看時間,已經過去十分鐘了,說去拿東西的夏書蕎還不見回來。他稍作思索,想起方才袁寧寧零食袋子上的店名,那家零食鋪附近隻有一家大飯店,而且連著一條七彎八繞的小小的鵝軟石路,比走外麵的馬路能省五分鐘的路程。這麼想著,他已經飛快的往外跑去。那小路就在公安大院斜對麵,沒有路燈,一旁是老住宅的外牆,一旁是綠化帶。仲越一邊跑一邊給夏書蕎打電話,但是無人接聽。大概打了有三四個,那頭忽然通了。“趙警官?”仲越鬆了口氣,腳步緩下來,“你在哪裡?”“我在......大院對麵的路上。”那聲音像是重了,一會兒像是從聽筒裡傳來,一會兒又似乎就響在麵前。仲越忽然回首,隱約看見一個模糊的人影。掛斷電話,他大步走了過去。夏書蕎也看清了他,詫異道:“你怎麼?”四下無人,但為了安全起見,仲越還是胡謅道:“有事找你,關於秦暄的屍檢......”話還沒說完,他忽然停住了。目光直直的落在不遠處的樹叢裡,然後表情越來越古怪。夏書蕎直覺不對,“怎麼了?”話音才落,忽聞草木作響的動靜,她還沒有反應,就已經被仲越扯住手臂,狠狠的拽了一把,然後他們兩人的位置對調了。滿目濃鬱的夜色,有疾風從耳側劃過。遠處喧鬨聲不斷,可夏書蕎卻覺得一時間整個世界都被按了暫停鍵。靜的——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