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黑焰(1 / 1)

入夜之後,李家裡唯一依舊燈火通明的地方,便隻剩了那群英嶺。登天塔的規矩嚴格,不是名單上的人物決不能入住過夜。而群英嶺之中則沒那麼嚴格,不僅得了請帖的賓客人數眾多,就連賓客們帶來的下人、親眷等等,也都是住在這裡。人一多,便是熱鬨。群英嶺的幾座客房大堂內,素來都是沒有晝夜之分的。每一日,這裡的客人們隻有醉倒與醒來兩個時辰,嘴中一邊喝著難得一見的美酒,一邊不厭其煩,反反複複說著這些年自己在世間如何威風。“那年,狗日的鎮邪司視我為心頭大患,私底下派了七八個二十八宿成員,來我山頭聯手圍剿,想要取我性命。”其中一個長著狗頭的客人,穿著打扮異常光鮮,銀白色的鎧甲上殘留著數不清的血跡,嘴裡麵的故事也最是引人咋舌:“那場血戰啊,真殺的日月無光……論起本事,我不敢誇什麼海口,不敢說什麼勝得輕鬆。對我來說,真的是一場苦戰。足足與他們打了七天七夜,我才勉強將這群二十八宿殺退!”說著,他起身抖了抖自己盔甲的後擺,刻意讓眾人看清披風上那一個殘破的“牙”字。這個狗頭客人,目前是這個大堂裡麵唯一得了請帖之人,身份自然高了不少。旁邊半醉半醒的眾人多數隻是隨從,並沒有什麼見識。眼下他們看著狗頭客人盔甲上的血跡,自然信以為真,讚歎片刻後紛紛起身敬酒:“魔郎兄不愧是獅駝國第一猛將!來來來,魔郎兄千萬再與咱們兄弟乾了這一碗!要不然,憑著你這本事,下一次水陸大會魔郎兄多半要入住登天塔,咱們就沒機會再醉了!”這番話,哪怕是酒後之言,被奉承的人也是聽得舒服得緊。那狗頭客人哈哈一笑,不置可否,率先將地上一整壇美酒拎起,接著便張開大嘴喝了個乾淨。一眾粗人皆是舉起杯中酒,一仰而儘,隨即將杯盞狠狠擲在地上,個頂個摔個粉碎。“去的那些個二十八宿,魔郎兄手刃了幾個?”旁邊有人擦了擦嘴巴後,繼續追問著故事細節。“大家笑話,在下本事不濟,我拚了性命,也隻留下了其中一個……”那狗頭客人似是感慨,此言說得有所保留,同時拍了拍自己的肚皮:“留在了這裡。”眾人的熱情頓時緩了一緩:剛才這小子說得熱鬨,原來隻殺了一個?過了一會兒,才有機靈點的人開口點破:“以一敵八,不僅全身而退,還能殺死其中一個二十八宿。魔郎兄,您這是假意謙虛啊!”眾人聞聽此言,這才都是一個激靈,酒也醒了三分:是啊,那二十八宿之中,哪一個好對付?能在圍殺之中反客為主,取其中一人性命……這本事,已經是天大了!想到這裡,客房裡霎時間重新熱鬨了起來,敬酒的人擠成一團,都想要與這指點江山的狗頭客人喝上一杯。狗頭客人麵露得意,心中也隻是嘀咕了片刻:那一年,確確實實,來了七八個二十八宿——他們都是一個模樣,還自稱是二十八宿的二當家。不過,當時他們似乎無意戀戰,隻是朝著獅駝國深處去了。自己呢,也確實啃住了其中一人,雖說感覺咽到肚子裡沒什麼感覺,總歸也不算是謊話吧……想到這裡,那狗頭客人隻是笑著舉了一杯酒,朝著眾人點頭喝儘,隨即扔了杯子用袖口抹了抹嘴巴,謝絕了眾人一一對酒的要求:“不能多喝了……我酒量淺一些,大家笑話。來水陸大會還有要務纏身,倘若真是喝醉了,恐怕誤了二當家的正事!”這番話一出口,眾人霎時間靜了下來,互相看看,隻剩咋舌:那獅駝國的二當家,自然指的是白象。白象親自安排於這狗頭客人的正事……聯想到最近外麵盛傳那些“獅駝國三雄要反了李家”的風言風語,眾人皆是不敢追問關於“正事”的細節。但是,言語之間,那狗頭客人越是裝醉含糊,眾人卻越是認定傳言可信!就在眾人沉默之際,卻從角落裡傳來了一聲不大不小的歎息:“井底之蛙。”這一聲歎息,瞬間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角落裡,在桌前獨自端坐著一個銀白色身影,眉目年輕而不輕狂,桌子上也並沒有酒肉,隻有一盞燭台微微發著光。此人拿著一本兵書,正在用心研讀,與周圍的光怪陸離格格不入。已經有人附耳與那狗頭客人,悄悄說了此人來路。狗頭客人隨即不屑地啐了口吐沫,大聲自言自語道:“水陸大會倒也寬鬆,水裡麵的爬蟲也能入住群英嶺了,倒不怕引人犯了惡心,臟了這客房。”這番話,便是故意說給旁邊那年輕人聽的。這銀白色身影,正是前些日子同吳承恩一起抵達李家的玉龍三太子——小白龍。小白龍本以為自己進了群英嶺之後,可以遇到一些前輩高人,進而訴說自己關於海族恢複威望一事。但是,這群英嶺可謂烏煙瘴氣,眾人每天就是輪著班花天酒地。小白龍不免心中失望,卻又不肯借酒消愁與這些酒肉之徒同流合汙;幸而,他問群英嶺的執金吾討要了幾本藏書,這才有了東西可以打發時間。本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理念,小白龍並不去理會周圍人酒後的汙言穢語;隻是剛才聽到那狗頭客人說自己憑一己之力大戰八個二十八宿後,小白龍才不自覺說了那麼一句。禍從口出,自古以來都是這麼個道理。那狗頭客人先聲奪人後,並不見小白龍有所反駁。狗頭客人便起了身,露出了披風下掛在腰間的一把明晃晃鬼頭大刀,刀刃異常鋒利不說,甚至連刀鞘都不曾佩戴。眾人皆是讓開一條路,準備看個熱鬨。“小蟲子,大爺說你呢!”那狗頭客人開口放肆,同時打了個酒嗝。小白龍將書合上,然後小心地放在了自己懷中——這書卷乃是問他人借來的,自然要小心存放——之後,小白龍起了身,正氣凜然地開口說道:“閣下對我海族如此蔑稱,倒是會惹是非。倒不如,將這句話收回去吧。”此言一出,眾人皆是一愣。緊接著,那狗頭客人第一個笑得前仰後合,笑出了眼淚不說,還直拍自己大腿。小白龍一番義正言辭的話,隻換來旁邊眾人一陣更加肆無忌憚的哄笑。“怪不得這蟲子說話拿腔拿調。”嘲弄聲中,那狗頭客人更是拿小白龍的一舉一動打趣:“指不定是人家剛從書上看到的,現學現用呢!”小白龍低著頭,臉上雖無憤怒,手卻不自覺地向自己綁著頭發的銀色發繩摸去。此番下流言語自己雖然並非第一次聽到,但是在大庭廣眾之下被羞辱,卻是絕無僅有的。一族的尊嚴,難道真的隻有靠打打殺殺才能奪回嗎?眾人看到小白龍如此動作,皆是一陣起哄,隨即對著那狗頭客人喊道:“魔郎兄!這小屁孩想要與你動手呢!”“正好咱兄弟喝著酒淡,他倒是可以用來給李家泡酒!”那狗頭客人露出了獠牙,將鬼頭刀怪模怪樣地捧在手中。就在這時,一道金光猛然衝進了大堂之內,落在了小白龍與狗頭客人正中。“你果然在。”那金色身影麵露焦急,抬手便拉住了小白龍的胳膊:“小白,你這次無論如何都得幫我。”“蘇公子,你這是……”小白龍看到來人神色慌張,印象裡,自己還是第一次看到對方這種表情。而周邊那群片刻前還醉醺醺、嘴裡喊打喊殺的看客們,此時全部倒吸了一口涼氣,然後酒醒了個透:來的這金色身影,頭上戴著的那枚標誌性金色羽毛掛飾,直直告訴了所有人他的身份——獅駝國的老三,蘇缽剌尼。剛才這群咋咋呼呼口無遮攔的妖怪們,已經有人雙膝一軟,打算跪下了。倒是那狗頭客人揉了揉眼睛,確信自己沒有看錯後,才開了口:“三當家!您來這裡,有何貴乾?”“啊,叫我當家……你是哪位?”蘇缽剌尼回頭,看了看這個眾人口中所謂的“獅駝國第一猛將”,不禁麵露些許疑色。“在,在下是……”狗頭客人臉麵上有些掛不住,咬了咬牙剛要開口,卻被一股殺氣逼得張嘴不得。他勉強抬起頭,卻發現蘇缽剌尼緊盯著自己手中捧著的刀。狗頭客人幡然醒悟,急忙將刀重新掛在了腰間,那股逼人的殺氣這才收斂。隨即,狗頭客人冷汗流了下來——自己剛才竟然拿著刀對著蘇缽剌尼?若不是自己開口稱呼了一聲“三當家”,恐怕自己現在已經死了。“哪位來著?”蘇缽剌尼見對方收了兵器,還認真想了想,卻實在認不出是誰在和自己打招呼——不過算了,找到了小白龍才是正事。未等小白龍分辯,蘇缽剌尼急匆匆抓緊了他的胳膊,二人一金一銀兩道身影,便從大堂裡消失了。來去如風。蘇缽剌尼,素來都是這個性格。而那站在原地的狗頭客人算是顏麵儘失,忍耐許久,終究是一拍桌子,重新坐下了。“這他媽的蘇老三!倘若他不是大當家二當家的結拜兄弟……”狗頭客人忍不住小聲罵了出來——論起來,狗頭客人認定自己打心眼裡並不懼怕蘇缽剌尼。剛才與之交涉一瞬間落了下風,多半並非是怕了蘇缽剌尼,而是因為自己懼怕蘇老三背後的白象和青毛獅。待到蘇缽剌尼離開,眾人這也才算是恢複正常,急忙添了酒,又熱鬨哄哄地圍了上來:“魔郎兄不必在意!那蘇老三素來都是狐假虎威,每天無所事事,認不得您的名號倒也自然!他要不是獅駝國三雄裡麵的人物,李家的水陸大會,哪輪得到他出席!”這番話,多多少少替這個狗頭客人找回了幾分麵子。其實,絕大部分世人,都是打心底這麼看蘇缽剌尼的:一個隻是身手快一點的家夥而已。若不是每屆水陸大會都有青毛獅跟白象作保,李家斷然不會賜他一張寶貴請帖。說起來,還是看在了獅駝國的麵子上。門外的山嶺上,毫不知情的蘇缽剌尼正手捧著吳承恩的斷筆,一臉期待地看著麵前的小白龍。“乾什麼?”小白龍皺眉看著蘇缽剌尼,不知道對方是何意思:“這又是什麼稀罕物?”小白龍其實已經見怪不怪了:隔三差五,不管自己在天涯還是海角,隻要這蘇公子得了閒便會飄然而至,手裡麵總會拎著一些玩物來找自己玩耍。堂堂獅駝國的三當家,竟然整天無所事事,這不禁讓小白龍替獅駝國感到陣陣不安。“朋友的筆,我弄壞的,現在要想辦法賠給人家。”蘇缽剌尼言語之中流露著不少期待,表情也是小心翼翼。“筆壞了便去找手藝人修一修,找我有什麼用……咦?這筆尖,莫非是龍須?”小白龍正在疑惑之際,卻盯著那枯萎的筆尖看出了門道。蘇缽剌尼頓時長出一口氣,終於麵露笑容,頻頻點頭:“我一早知道這筆尖不是凡物,隻是不曉得究竟是何質地。剛才我碰巧遇到了牛魔王,便去問了問,他說倒像是龍的胡子。於是,我便趕來問你,想探個究竟。”小白龍伸出手,摸了摸那筆尖——此時那筆尖雖然失了生氣,而且枯萎得如同曝曬了千年一般乾硬,但是實打實,這是龍須才有的觸感。“沒錯。”小白龍十拿九穩,覺得自己可以對朋友的猜測負責:“是龍須。”蘇缽剌尼笑得更開心了。小白龍有些奇怪:既然知道了它的質地,蘇缽剌尼為什麼還不走呢,難不成找自己還有其他事商量?“小白。”蘇缽剌尼抬起手,摘下了那根筆尖後看了看空蕩蕩的筆筒,然後才抬起頭,盯著麵前麵相光潔的小白龍略微怯生生地問道:“你們龍,一般多大才會長胡子啊?”“一般隻要兩百歲便……等等,你什麼意思?”小白龍下意識答道,但是話一出口,便一個激靈向後退了半步。夜色之下,隻有蘇缽剌尼周邊的金光最為耀眼。而此刻,蘇缽剌尼雙眼裡閃爍著的光芒,簡直更上一層樓。“小白,我求你了……”蘇缽剌尼拉住了小白龍的袖口,左右搖晃著接連央求:“我也是沒辦法嘛……之前我拔了我大哥的胡子嘗試,但是他的胡子又細又硬,根本沾不成墨寫不成字,而他胡子本來就不多,難以湊成一撮……哎,他明天醒了還不知道要怎麼發脾氣呢。而剛才,我也確實是想從牛魔王的尾巴上薅一些絨毛試試看,但是牛魔王他不上當……至於彆的龍吧,我一來不認識沒交情,二來之前也答應了你不能殺你同族……眼下走投無路,隻能求你了。”小白龍看著蘇缽剌尼耍賴的樣子,雖然於心不忍,但是還是忍不住歎口氣,將袖子抽了回來:“蘇公子,請容在下拒絕你的要求。龍須乃是神物,內涵四海之力。如果交由心術不正者,便可輕易醞釀水澇之災,禍害天下蒼生。如果是你想要我的龍須,我二話不說便會贈與;但是,拋開蘇公子之外的人,僅憑一麵之詞,我是信不過的。”“啊,他不會亂來的,你儘管放心。”蘇缽剌尼看到一本正經的小白龍,即刻也裝得嚴肅:“他是我朋友,我可以給他作保。這麼說吧,他就是想靠你的胡子作亂,本事也不夠。”“勿以惡小而為之。”小白龍皺皺眉,覺得這素來都是孩童脾氣的蘇缽剌尼十分難纏:“不是說災禍大小,而是那人就不能有這般想法……”“說來說去的,還不都是借口?白公子,你就說你幫不幫我吧!”蘇缽剌尼也皺上了眉頭——他知道,一本正經的小白龍最是棘手。“不行。”小白龍斬釘截鐵。“好你個小白龍!”蘇缽剌尼生了氣,嗓門也大了些:“你就是故意的!記恨我之前不肯在你的請願書上簽名,現在倒來刁難於我!朋友怎麼能這麼做!?”“兩者無關。”小白龍毫不退讓:“倒是蘇公子你素來任性,早該收拾心智有所長進,將來才不會辜負你二位哥哥的厚……”“你彆岔開話題!”蘇缽剌尼聽得對方言語,越說越氣,抬手便將頭上的羽毛發飾摘了下來:“來來來,我就不信了,今天還不能拔走你一根胡子!”“水陸大會就要開席,你非要在此刻給主家添亂麼?”小白龍說著,也是抬手,解下了辮子上的頭繩。但見那根頭繩在小白龍手中繞了一繞,接著便化作了一杆丈長銀槍。同時,九道海浪緩緩騰起化作細流,圍繞著銀槍不斷盤旋。一金一銀,仿佛日月比光。“啊呀,你連你的淩雲九天都亮出來了!”蘇缽剌尼氣不打一處來,完全想不起剛才明明是自己先摸了羽毛發飾:“看來你是不打算繼續跟我做朋友,要鬥一鬥!也罷,我朋友有吳承恩一個足矣!”“誰?”小白龍手握銀槍,聽得這個名字不禁遲疑片刻:“你的朋友叫什麼?”“吳承恩。”蘇缽剌尼不耐煩地重複了一遍。小白龍忽然心下一動,隨即鬆開了手中銀槍。隻見他猛然騰空,夜空之中一道銀白龍影遊弋而過——再落下來的時候,小白龍手中,已經多了一根碧藍色的嶄新龍須。“給。”小白龍說道。“不要,我要你左邊那根胡子。”蘇缽剌尼哼了一聲,覺得並沒解氣,於是開口刁難道。“這便是左邊的。”小白龍有些哭笑不得。“我不信!非得我親自動手,才算與吳承恩有個交代。”蘇缽剌尼把玩著羽毛,嘴裡依舊不依不饒。“再不接過去,我真要生氣了。”小白龍故意冷下臉龐。蘇缽剌尼急忙一把將那根龍須接過,嘴中說道:“你看你,從來都是一本正經,玩笑都開不得。”自己與小白龍打架是一回事,但是自己惹小白龍不高興,那便是另一回事了。看著蘇缽剌尼把玩著新的龍須,如同孩子一般開心的模樣,小白龍忍不住歎口氣:“我算明白為何你兩位哥哥一直拿你沒轍了。蘇公子,你也該……”“不說掃興的。”蘇缽剌尼收好龍須,打斷了小白龍的懇懇囑咐:“說起來,你為什麼突然又答應將胡子給我了?”“那是因為……”小白龍笑了笑,抬手朝著自己懷裡小心摸去——就在此時,登天塔傳出一聲淒厲的吼叫,貫穿了整個夜空——“老!!!三!!!”蘇缽剌尼一個激靈,隻來得及說一聲“壞了大哥醒了”,便已經不見了蹤影。來去匆匆,這蘇缽剌尼向來如此,小白龍倒也從不見怪。隻見他摸出了藏在懷中的那張錦紙,小心打開,吳承恩的名字便露了出來。“你那朋友,乃是大義之人,於我有恩。有機會的話,我也希望與他結交……”小白龍自言自語著,回憶著那天吳承恩痛快落筆簽名後還寬慰鼓勵自己的畫麵,嘴角不禁露出了一絲暖笑——麵對世間如此多的歧視,難得有人如此真切磊落,幫著……“咦?”小白龍忽然覺得手心一燙,緊接著,錦紙便脫手落在了地上。不怪小白龍反應慢,生平之中,這可能是他第一次感覺到什麼是“燙”。他急忙俯身去撿,但是短短一瞬間,剛剛打開的錦紙便已經被一股黑色火焰吞沒了。眼瞅著一個接著一個名字燒成了粉末隨風而散,小白龍不由目瞪口呆。就連最後的牛魔王三個字,也隻是掙紮了片刻,便融入了黑色的火焰之中,屍骨無存……自己多年奔走的心血,眼瞅著就要在水陸大會上交給李家的聯名上書,那張寄托著海族未來的錦紙,就這麼忽然一瞬間化作了雲煙——小白龍愣在原地,完全無法相信剛才發生了什麼。錦紙終究被黑色烈焰燒灼著扭曲成了一團,最終化作無形。李家大宅之內,此時此刻,有兩個失魂落魄之人。一個是斷了筆的吳承恩,一個是燒了紙的小白龍。說來也巧,二人唯一的共同點,便是他們都是蘇缽剌尼認下的朋友。而此時此刻,唯一放寬了心的,隻有牛魔王一人。小半個時辰前,即將天黑之際,那蘇缽剌尼忽然敲門,進了房間後便同牛魔王一番寒暄,嘴裡麵也是少有的客氣,口口聲聲喊著“牛大哥”。牛魔王雖然退隱多年,直覺還是有的:這蘇老三雙眼為何一直避開自己目光,隻是盯著自己的尾巴呢?待到這蘇缽剌尼寒暄許久,終於將話題轉入正題後——牛魔王想也不想,找個由頭便跑了,隻留得那蘇缽剌尼在後麵追著大聲抱怨“堂堂平天大聖竟然連‘九牛一毛’的事情都不肯幫忙!”牛魔王知道和蘇缽剌尼永遠是有理說不清,避一避比什麼說辭都強。如此想著,他便已經快速躲在了李家的門口,眼瞅著那道金光飛向群英嶺,才算是鬆口氣。本想著趁著子時未到,自己抓緊回登天塔,莫要壞了李家規矩;偏巧這個時候,門外傳來了一陣騷吵聲。原來,門口處,趕到的人正是青玄和銅雀等人。幸得青玄引路,銅雀他們才得以從林子裡走出來。此時,他們正在接受兩個執金吾的盤查。青玄乃是家裡的客人,倒是無礙,直接便可以放行。而銅雀身懷請帖,自然也是入住無阻。壞就壞在了金角、銀角兩姐妹的身上。雖然水陸大會是默許賓客帶手下來的,但是那也得是執金吾知根知底的人,萬不能叫雜七雜八的人混進來。金角銀角素來沒什麼名氣,也不知其具體身份,想要憑著銅雀的一番話便令她倆入李家,絕不可能。畢竟水陸大會此行安危未知;金角銀角不僅擔心銅雀安危,心中更是懷疑這兩名李家執金吾故意刁難,想要隔開她們與銅雀,從而借機下手取了手無縛雞之力的掌櫃的性命。好在,金角銀角早有準備,便請執金吾通知了水陸大會的另一位賓客前來說情。此人,便是金角銀角之前嘴裡麵的“乾娘”。隻見此時,一個麵色差不多三十左右風韻猶存的女子,正在苦口婆心地與門口的執金吾說理。她身段彆致,五官也是清秀,舉止氣質都有大家閨秀之風,兩隻眼睛更是風情萬種。她細聲細語,也不動氣,隻是耐心地懇求著,想要將金角、銀角帶進李家。“您為她二人作保也不行的。”其中一個執金吾說道,言語之中儘量不讓對方誤解:“畢竟夫人您水陸大會排名百位……憑您作保的話,難免有些不服人。”一番話,若是平常那些賓客,必然會被激得勃然大怒,動了手也不奇怪。但是那女子卻隻是笑笑,說總不能叫兩個小姑娘在李家外麵露宿吧,還是希望兩位執金吾能行個方便……職責所在,執金吾隻是搖頭,沒得商量。女子這般唯唯諾諾,倒是更叫人心疼。就在這時,登天塔方向傳出了青毛獅那一聲叫人毛骨悚然的吼叫。“也是,總不能叫兩個小丫頭在外麵過夜啊……這萬一要遇到個大妖怪,有三長兩短可怎麼辦?”牛魔王說著,一隻腳踏過了門檻,替那女子解了圍:“若是我替這兩個丫頭作保,是否可以行個方便?”兩名執金吾根本沒發覺身後咫尺竟然有人,一驚之後握著兵器回頭,卻見得來者是那牛魔王,隨即又鬆了兵器:“您作保,自然是可以。二位姑娘,請吧。”金角銀角隻是甩給那兩個執金吾一個白眼,便替銅雀拎起行李,進了李家。銅雀倒是穩重,想得起感激一句,卻被金角緊緊攙著,馬不停蹄離了這是非之地。而青玄則是低下了頭,同牛魔王擦身而過。牛魔王本來沒有什麼反應,在他擦身而過之後,目光卻不自主地向著他的背影一望——而門口那女子,卻是對著牛魔王千恩萬謝。“沒見過這位老爺,想必是李家賓客,小女子在此替我兩個女兒謝過。”說著,那女子微微俯身施禮,儀態端莊。這般神態,足以稱得上淑良賢德……牛魔王慌了一慌,急忙擺手,說自己隻是舉手之勞,犯不著夫人如此大禮。也難怪牛魔王慌亂,自己已經多年沒有同自家的母老虎之外的女人說過話了。看著麵前女子出眾容貌,牛魔王意識到自己失態,急忙扭頭避開了目光,又望了那遠去的金角、銀角一眼,嘴中含糊說道:“沒想到,夫人看著年輕,孩子卻都這麼大了……”“她們隻是我的乾女兒……”那女子聽到這裡,忍不住噗呲一笑:“我還未曾婚嫁,稱不上什麼夫人不夫人的。小女子乃是水陸大會賓客末位,玉麵仙狐……不知道這位老爺怎麼稱呼?”“我姓牛,牛魔王。”牛魔王有些口乾舌燥,慌亂中指了指自己頭上的犄角,仿佛要確定自己沒有說錯。那玉麵仙狐忙點頭微笑,嘴中說著“久仰大名”。二人寒暄幾句,玉麵仙狐便找了個借口先行離去,照顧金角銀角去了——畢竟,群英嶺裡麵住的可都不是什麼善茬,再加上那金角銀角樣貌出眾,難免不會在一群酒鬼之中招惹什麼亂子。門口,隻留下了癡癡的牛魔王,和那兩名執金吾。牛魔王橫在門口發呆,兩名執金吾隻得咳嗽了一聲。“哦,說起來,”牛魔王急忙回了神,狼狽說道:“怎麼今天不是那李晉看門?”“他說去陪一個朋友散散心。”其中一個執金吾答道,嘴角掩不住一絲竊笑。“哦,哦。”牛魔王頻頻點頭,繼而想起了什麼,又問道:“剛才進去的那人,姓甚名誰,方便的話,可否請二位告知?”“人家不是說了嗎,叫玉麵仙狐。”那執金吾說道,隨即又恍然大悟般加了句嘴:“總不會是要問另外兩個年輕姑娘的名字吧?”“不是不是。夫人的名字,我自然記得……”牛魔王說著,假裝不在意地掃了掃自己的尾巴,隨即說道:“我是問,剛才另一個,一身白衫,手握念珠,身背禪杖的那個人。”“您說青玄大師?”執金吾很奇怪,沒想到牛魔王竟然在意的是那個隨著吳承恩一起來的青玄。“青玄嗎?”牛魔王打了個哈欠,嘴中嘟囔了一句“好眼熟”,然後摸了摸袖口裡藏著的銀子。他知道子時已過,不大可能回登天塔了,今晚自己恐怕要找彆的地方過夜了。群英嶺賭錢玩得大,自然是去不得。李家宅子落腳的地方雖多,卻又難保不碰到紅孩兒……曾經堂堂的平天大聖,眼下卻連個過夜的地方都難以尋覓……“這日子,真是沒法過了。”牛魔王歎了一句,慢慢走向了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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