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灝,你在哪兒?”二樓陽台有女人的聲音。杜見遙微怔,不由抬起頭,窗邊影影綽綽,有個窈窕俏影一晃而過。是誰?她心生好奇,而齊承灝因為這抹影放過她了。他恢複平日裡的冷酷,以命令的口吻說:“早點睡覺,明天還有事要辦。”說完,他走了,頭也沒回。杜見遙差點癱下來,裡衣已經被冷汗浸透了。她匆匆地回到房裡,以毛巾浸水擦了把身,接著躺到床上全當無事發生。也許是顛沛久了,杜見遙始終警惕著,特彆是在半夜。夜裡,她被蟋嗦的聲音擾醒了,睜開眼就見沉玉一手提她的被子,另一隻手伸進她褲襠處。杜見遙心一沉,猛地竄起身,不由分說狠抽他一個耳光。“不要臉的小兔崽子!敢偷爺的錢?!”她故意吼得響,讓整棟洋房都能聽見。沉玉始料不及,捂著半邊腫臉吱吱唔唔,剛想要反駁又被打了一巴掌。杜見遙正是有氣無處發,對準沉玉的心窩就是一腳。練過蹺功的腿力大,踹得沉玉連滾兩跟頭。她不解恨又衝過去要踹,殷副官突然闖門進來,把他倆拉開了。“這大半夜的,彆吵到司令休息。沉玉,你到彆處睡,快!”沉玉憤憤不平,抱著枕頭直指她,淒聲道:“她惡人先告狀,我沒拿她的錢,是她藏了見不得人的事,我是來揭發她的!”狗急跳牆,杜見遙被驀地咬了口,有點疼。她瞪起怒目,狠狠地扇了沉玉兩個巴掌,罵道:“你個不成器的小崽子,唱得差,當不了角兒便搬弄是非,栽贓陷害!你說我藏了見不得人的事,你說出來聽聽,說呀!”沉玉被打懵了,他對上杜見遙凶惡的眼神之後又縮了回去。萬一猜錯了呢?他看向殷副官,殷副官可沒站在他這邊的意思,極不耐煩地說:“有話快說有屁快放,沒得就快滾。”沉玉自覺被汙辱了,咬咬牙,橫下心指著杜見遙:“她是女的!是女扮男裝!不信,你讓她脫衣服!”殷副官一個暴栗打在沉玉腦袋上。“女你娘!我和他一塊泡過澡!你半夜三更不讓人睡覺,明天就讓司令槍斃你!滾!”殷副官一腳把沉玉踹出去,然後替杜見遙關上門。杜見遙死裡逃生,不由鬆了口氣。她不明白殷副官為何要袒護她,總之,她欠他一個人情。惴惴不安過了一夜,翌日清早還要打起精神去迎宋二爺。這宋二爺是京城裡的老炮兒,連官見了都給三分麵子。他隻有一個兒子,可惜年紀輕輕死在煙霞館裡。再見宋二爺時他已是滿頭白發,人精瘦。杜見遙還是怕他的,畢竟當初他揚言要割去她舌頭,打斷她手腳,叫她受淩遲之罪,就是因為如此,她才離開京城逃到銅山。宋二爺進門時並未注意到她,隻顧著與齊承灝寒暄。二人說完場麵話,分賓主坐下,接著齊承灝吩咐杜見遙端上好茶。杜見遙騎虎難下,硬著頭皮奉茶。宋二爺見到她先是一怔,緩過神後頓時橫眉豎目,臉通紅,舉起手杖就往杜見遙頭頂打。齊承灝出手接住紅木杖,彬彬有禮笑問:“宋二爺,你這是何意?”宋二爺氣得直喘氣,指著杜見遙咬牙切齒:“這個臭戲子殺了我的兒!我找他整整三年!三年!”說著,宋二爺激動地抓緊齊承灝的胳膊,一字一頓道:“隻要你把他給我,什麼條件我都答應你。”這話正中齊承灝下懷,他一笑,雲淡風輕地說:“好,宋二爺請坐,你我慢慢聊。”說完,齊承灝向杜見遙擺手,示意她坐到旁邊圓凳上,就像把籌碼放到賭桌上。“宋二爺,我齊某要求不高,隻要你在上海的幾處廠房肯讓我駐軍,待我事辦成,杜見遙就是你的。”原來齊承灝看中的是上海,但各方勢力都紅眼這塊肥地,為此爭個你死我活。齊承灝是想說服宋二爺把廠房出讓,然後把兵裝成商悄悄駐紮,開戰之後裡應外合,上海就成了他的囊中之物。宋二爺很猶豫,買辦們不介入爭鬥就是怕跟錯人,萬一倒台,生意也就做不下去了,然而看到邊上的杜見遙,心裡五味雜陳,最後,他爽快地答應了。“用這換我兒的命,成!”一瞬間,杜見遙成了棄卒,不能說不,隻有暗中咬牙的份兒。齊承灝滿意地笑了,很少見他這麼高興的。他起身重重地與宋二爺握手,說:“宋二爺,後天我在這裡辦宴,到時您是貴客,可得賞光。您彆急,事成之後定會把他送您府上,一個戲子,我不會包庇。”杜見遙聽後怨恨地看著他,而他似乎不知道自己有何過錯,給杜見遙一個眼色,讓她退下。杜見遙不甘心就這麼被人擺布,她也是藏著心思的,故意走在宋二爺身後唯唯諾諾地賠不是:“宋二爺,您真是誤會我了,令郎與我交好,我不會做出這樣的事。宋二爺,我真是冤枉的……宋二爺,您路上慢走。對了,後天辦宴,我會唱《白蛇》,這是宋少最愛聽的戲。”她像是在勾宋二爺的怒意。宋二爺駐步回頭,給她一抹陰冷的笑。“好,我等著。”他們兩個的對話正好被有心人聽去。沉玉見杜見遙回頭,連忙躲到牆後,心裡打起算盤。他心眼小,惦記那一腳之仇,借齊承灝之名故意監視,連她上茅廁都要貼在門外,聽著裡頭淅淅瀝瀝的水聲,陰陽怪氣地說:“杜老板,你這人真奇怪,從來沒見你站在撒尿,你有什麼見不得人的地方嗎?”話裡有話,杜見遙故意不搭,出門洗過手,一邊對著鏡子梳發一邊低聲說:“我是角兒,和你們不一樣。”她傲氣,拐著彎兒罵人不失身份。沉玉氣得直翻白眼,反駁不了便哼聲坐到邊上繼續監視。見杜見遙上油彩,畫麵紅,貼片子,扮成白素貞,他極羨慕,一邊學著她的手勢,一邊想:若是能讓他上台,戴上白素貞的犄子、白彩球,定會比杜見遙更風光。沉玉望著比千年狐精還要媚氣的她,理直氣壯地說:“我要學,你不教我,我就把你的事去與齊司令說。”他不甘心,妄圖要繞過殷副官。杜見遙眯著眼,把他的七情六欲看得通透。名利是沉玉的執念,他越得不到就越難熬,於是杜見遙想出個主意,順水推舟摘下專扮白素貞的犄子、白彩球戴到他的頭上。“這段我教你,好好記住了。”一步一雲手,杜見遙教得認真,她故意勾撩他的欲念,就像在靜潭裡灑餌,引著魚兒上鉤。沉玉以為她是真的害怕,十分地高興。他打算待戲唱完,給齊承灝爭了臉麵,就與齊承灝說杜見遙的事,到時杜見遙失寵,他就能接她的位子,紅遍京城,出門誰都會叫他一聲爺!沉玉得意忘形,看著杜見遙的身段,東施效顰。萬事俱備,隻欠東風。二日後,茉莉花園前車水馬龍,來了許多京城裡的大人物,不是身穿軍裝就是綢鍛馬褂,還有不少西裝筆挺的洋人。或許為討好舊派,齊承灝特意在廳裡搭了戲台。杜見遙在房裡心無旁騖化著妝,墨筆細細地勾勒兩片桃花似的眸,不小心畫得妖媚了。她目光輕瞥,見就沉玉貼在玻璃窗上巴巴地望著來往貴人,一個分心,筆尖微抖,在眼角處劃出一道墨痕,好似蠍尾上的鉤。她以小指拭去,慢條斯理地說:“妝化得不好,上不了台,真糟心。”話落,將墨筆擲到妝台上。沉玉聽見了,連忙湊到她身邊。“我來唱吧,《盜草》那段我學得可好啦。”“你?”杜見遙不屑地瞥他一眼,然後拿起沾著花油的紙擦拭眼腳墨痕,擦得重了糊作一團,連著麵紅全都臟了。都畫成這樣了,還怎麼上台?軟的不行就來硬的。沉玉又威脅她,逼她讓位。“你不讓我去,我現在就把你的事告訴齊司令。”杜見遙假裝沒聽見,走到專用門來洗漱的小間,洗淨妝麵。“你呀不可能成角兒的。”聽到這不冷不熱的嘲諷,沉玉急瘋了,連忙貼上去,前腳跟追著她後腳尖。“我來唱,我一定能唱紅,我要去!”他瞠大雙眸,欲望滿滿,連呼出來的氣都有股銅錢味。他是個鄉下孩子,生出來就過苦日子,為了吃上頓飽飯什麼都乾,好不容易才熬到今天。他要出人頭地,哪怕當個戲子,也得當個最紅的。機會就在眼前,必須得抓住!沉玉眼珠子骨碌一轉,趁杜見遙洗臉的空檔,突然把門關上,然後拿把背椅頂住門。“沉玉,你要做什麼?!”杜見遙急急地敲著門。沉玉沒聽見,一屁股坐到妝鏡前抹上粉白油彩,拍起麵紅,喃喃道:“我一定能唱好,我一定能紅!”他穿上白素貞的戲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