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野車飛掠過荒原。
老何踩著油門,左手扶方向盤,右手緊握住槍支。他大口呼吸,肺部傳來鼓風機一樣的渾濁聲響,血從腰腹滲透了衣衫,越野車歪歪扭扭的,好幾次差點側翻。
時淵不知道他們走了多遠,但他已經看不到駐紮地的燈光了。
從副駕駛的窗戶看出去,太陽墜落,在地麵投下熊熊血海,他深吸一口氣,在風中聞到了草屑、泥土和水汽的味道,隱隱還有甜腥的血味——臨近夜晚,怪物們開始躁動。更遠方是一片幽深的高林,也是時淵徒步行走了數個月的地方,現在老何為了擺脫追蹤,又要回到森林裡去了。
時淵有點糾結。
他走了很久才走出森林,要是又被老何帶回去,他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出來。
車子接近森林,他剛想開口說些什麼,“砰!”一聲巨響,車身猛地一歪,狠狠往旁邊撞去。
有了之前的教訓,這次時淵好好係了安全帶,但頭還是磕在了玻璃上。
人沒什麼事。
就是他頭上的惡魔角直接戳碎了玻璃。
時淵:“啊。”他摸了摸自己的角,有點委屈。
老何也撞得不輕,打開車門下去,看了眼爆掉的輪胎,發出了一連串可怕的怒吼。他死命地踹輪胎,揪自己的頭發,罵一些時淵聽不懂的臟話,隔了很久很久以後,才回到車上,像是死人一樣呆坐在駕駛位,一動不動。
時淵試探性地問:“你沒事吧?”
老何沉默不言,轉動眼珠子,看向時淵。他的衣服在鼓動,新生的觸手在底下動彈。
他就這樣看著時淵,沙啞道:“……你走吧。駐紮地在正東方,我們隻開出去了二十多公裡,你還是有可能被他們找到的。”
時淵說:“你要去哪裡呢?”
“森林。”老何說。
他艱難地翻到了後座,打開背包,把抑製劑和食物都塞進去。他翻到了兩個指南針,給時淵丟了一個:“拿著,呂八方教過你的。”
時淵看了一會,得出了結論:“你居然偷了呂八方兩個蛋。”
老何:“……?”
老何困惑極了:“呂八方都教了你什麼啊……”
等老何把所有東西都收拾完了,可以徒步出發了,時淵還留在車上。
老何說:“怎麼,還不想走了?”
“森林裡有很多怪物。”時淵說,“你會死的。”
他隻是想告訴老何這個。
老何說:“時淵你是真傻還是假傻?我綁架了你,你可能都不能活著回去,你就這麼喜歡關心彆人?說真的,你怎麼活到現在的,以前是哪個男人養著你?”他扭過頭,咳出了幾口血,“我不管你了,愛咋辦就咋辦。”
他下了車,磕磕絆絆地走向樹林,走進樹木的陰影中。
還沒走多遠,身後傳來腳步聲,他回頭看到了時淵,皺眉說:“你是傻逼吧。給我滾,有多遠滾多遠,不然我殺了你。”
“你漏了這個呀。”時淵說,遞出一把手槍——這是他從駕駛位上找到的,在很顯眼的地方,子彈是滿的,不知老何為什麼沒看到。
老何盯了手槍幾秒鐘,露出個古怪的笑:“現在我知道你真的傻了,這是我……”
他沒說下去,也沒接過那把槍,搖了搖頭,轉身繼續走。
時淵在他身後問:“你想回家嗎?”
老何腳步一頓。
“你身上有想家的味道。”時淵說。
老何的手指蜷縮了一下,回過頭,看見少年柔軟的黑發——彎角,黑鱗,長尾,他的外形像極了傳說中的惡魔,可眼睛是那麼明亮。看著這樣一雙眼睛,很少人能夠說謊。
異樣的情緒劃過心間,老何想起什麼,因疼痛而猙獰的麵孔柔軟了不少。
或許是分彆在即,他選擇了坦誠。
他輕聲說:“……是的,孩子,我很想家。我的女兒在城裡,我要回去看她。”他伸出手,似乎想摸一摸時淵的腦袋,但最終還是沒落下去,“孩子,我對不起你,希望你能活下去。”
他突然噤聲。
因為時淵伸出了手,帶著冰涼的觸感,撫上他的臉頰——他的臉上破皮了,細小的觸手從裡頭鑽出來,而他無知無覺。
臉上的觸感微涼,奇妙地緩解了疼痛,老何晃神片刻,看見幾條觸手從他的傷口伸出,爬向時淵。
他猛地一驚,剛想退開,可觸手輕柔地纏上了時淵的手指,仿佛依戀,又仿佛……敬畏和朝拜。
他睜大眼睛,不可置信地打量少年:“你、你你……”
他忽然回想起初見時淵的場景。
——那時,蜂王高速振翅,而時淵向它伸出了雙手。
老何就在隊伍的前端,他從沒見到那麼平靜的神情和眼神。
時淵不嫌棄怪異的外表,不懼怕怪物龐大的身軀與致命的尾針,他似乎不理解善與惡,美與醜,生與死,這些涇渭分明的界線,對他而言如同無物。
不論時淵是單純無知,還是真的毫不畏懼……
那一刻,他是溫室中的花,是象牙塔裡的隱者,是誤入蠻荒的神明。當他如此輕柔地伸手,撫上那醜惡的麵龐,怪物是他的信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