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直照,林風淒涼。
男人趴在石頭上,滿身血,滿身錯落的樹影。他的臉頰到脖頸全是半透明的水泡,蟲型的黑影在其中遊弋。他向前伸出手,努力開口:“你……你……”
時淵一愣,把手電筒甩到旁邊,撲上去握住他的手。
男人的手很冷,和死人一樣,因為疼痛而顫抖不已。時淵俯下身,把耳朵貼近男人的嘴唇,說:“你想講什麼?我在這裡呢,我在。”
男人發出“嗬嗬”聲響。時淵聽不清:“你說什麼?你想喝水還是要吃的?我,我這裡都有。”
他把背包放下來,手忙腳亂地翻找,男人卻猛地挺身抓住他的手腕,死死瞪著他,滿眼血絲目眥欲裂:“你騙了我……你也是個該死的怪物……!”
聲音戛然而止。
他睜著眼睛死了。
時淵停下動作,坐在月光中,看著他。
男人臉上的水泡一個個開裂,幼蟲帶著新生的翅膀,在風中儘情舒展。
一隻,兩隻,三隻……
蟲子們的尾部有發光囊,閃耀瑰紫色的光,成群飛起來時仿佛一顆顆寶石在空中掠過,漂亮極了。
蟲卵破碎,那具屍體已經千瘡百孔。
時淵很慢很慢地鬆開男人的手,為他合上眼睛,撿起滾落一旁的手電筒。
蟲子還在飛舞。這種感染生物名叫“紫光蟲”,對人類有極強的攻擊性。
可它們沒有靠近時淵。
哪怕蟲子飛舞得再瘋狂,時淵周圍的兩三米也空蕩蕩的。
時淵沒注意到這個,在原地又愣怔了一會,撿來石塊,將那人的屍體簡單埋葬——五天前他偶然遇見了這個男人,結伴同行了一陣,死亡卻將他倆迅速分開。
他沒覺得悲傷,隻是有點難過。
旁邊有溪流。
時淵扭頭,盯著水麵中的自己。
他的皮膚在月下白得細膩,近乎透明,眼睛卻是純粹的黑,幾片黑鱗從右眼尾蔓延到鬢角。
臉上的鱗片,頭上尖銳的、酷似惡魔的雙角,還有一條黑色長尾。
他仔細看了很久,困惑地蜷起了尾巴,心想自己還挺像人類的啊,不都是兩隻眼睛一張嘴,還能直立行走麼,為什麼男人要這麼罵他。
時淵有些煩悶地歎了口氣,掬一捧水洗臉,決定繼續旅程。
他整理好鬥篷,打著手電筒步入深林。
時淵已經這樣流浪好幾個月了,沒有目的,沒有方向,隻有最模糊的想法:他要去人多的地方,他要找到人類的聚集地,比如那種名叫城市的堅固堡壘。
他要找人。
他是一個小怪物,弄丟了自己的人類,滿心隻想把那人找回來。
樹影斑駁,紫光蟲跟在他的身後不遠不近,無聲無息。它們的光照亮周圍。
森林的訪客不多,時淵驚醒了不少東西。
八條腿的鹿站在樹冠上,半邊身子完好,半邊已成白骨;岩石露出巨口,大口咀嚼嘴中的枯骨;偶然能聽見蘑菇們在唱歌,白色傘菌唱著高音,褐色多孔菇的聲音低沉,但很快歌聲就遠去了;樹木背後總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時淵把光照過去,有時看到半透明的猴子,有時是幾尾人臉魚,有時是一棵枝乾掛滿眼球的冷杉,與他對視之後,扭動樹根迅速逃走。
他見到形形色色的存在,夜晚的森林比派對還熱鬨。
而它們都是遠遠看了他一眼,沒有靠近。
他並不知道這些感染生物是致命的,任何一個都能置人於死地。沒有人能和他一樣,赤手空拳,徒步穿越交錯的樹木。
淌過第三條小溪的時候,時淵不小心摔了一跤,小腿被石頭劃出了狹長的口子。
很疼。
他微微抿唇,拿出包裡的繃帶,笨拙地包紮,然後繼續跋涉。
紫光蟲無聲地跟著他。
一切都詭異且平靜,直到一抹陰影降臨,籠罩了他。時淵回頭,看到了萬千複眼中的無數個自己。
那是一隻巨大的蜂王。
它足有兩三人高,通體漆黑,尾部也是明亮的紫色。紫光蟲圍繞著它飛行,歡欣鼓舞,蜂王盯著時淵,緩慢靠近,直到時淵能清晰看到它的每一根絨毛。
“……你好?”時淵試探性地說,“你迷路了嗎?”
蜂王沉默著,翅膀高速顫動。
“我叫時淵,你呢?”
沉默。
“如果你迷路了,我們可以一起走啊,一起走出這片荒原。”
怪物不言。它乾癟的身軀懸在風中,像是一棵亙古的死樹。
“跟我走吧。”時淵不再猶豫,“我沒有同伴了,說不定我們能當很好的朋友呢。”他向蜂王伸出雙手,手指修長又白皙。
蜂王金色的複眼看著他。
良久之後,它垂下腦袋,向時淵張開六足。足尖鋒利到能輕易把人捅個對穿,它似乎在捕食,又似乎是要擁抱他——
“砰!”冰冷的血濺了時淵一身。
蜂王的頭顱正中是一枚彈孔,它還不死,發出了人耳聽不見的高頻尖叫,紫光蟲瞬間暴動,排山倒海一般撲向敵人!
迎接它們的是槍林彈雨,機槍噴吐火舌,燃燒彈在空中爆炸,大片的豔紅。數十名武裝的戰士提槍一躍而上。一切發生得太突然,時淵本能地趴倒在地,抱住腦袋,尾巴尖緊張到蜷縮成一團。
火光,爆炸,尖叫。
成群的紫光颶風一般回旋。
許久之後,蟲群所剩無幾。蜂王滿身彈孔,翅膀燃燒著熊熊烈焰。
它曳著火光展翅,重重墜地。
它墜落在時淵的身邊。
周圍安靜下來,蜂王金色的複眼慢慢失去光澤,翅膀灰燼落在時淵的肩上。
時淵看著它,說:“晚安哦。”
那幫人持槍靠近了。
時淵第一次見到那麼多的人類。
然後時淵被他們摁倒了,幾雙手把他壓在地上,冰冷的槍口懟著頭,他勉強看到有人拿針管過來,給他抽了幾大管的血。
“半個小時後出結果。”抽血的人說,“然後才能知道他有沒有被感染。”
“還查什麼啊。”一個壓住他的人說,“你看看他的鱗片,還有額角和尾巴,一看就是感染晚期,給他個痛快才是仁慈。誰知道這小子會轉變成什麼怪物。”抵在時淵後腦勺上的槍管又用力了幾分。
“要嚴謹。”抽血者回答,“不能排除是嚴重的感染後遺症,這種可能性小於百萬分之一,但還是有的,對不對?”
那人嗤笑了一聲:“百萬分之一……你也看到他剛剛想去碰蜂王,這是正常人?誰做的出這種事啊!”
“這不是決定性的證據,我的化驗結果才是。”抽血者的態度很堅定,“蔡隊長,順便一提,陸上將就要回城了,他會知道這件事情的。”
這回,那個“蔡隊長”不說話了。
時淵覺得很挫敗。
他已經儘全力模仿人類了,還是被一眼看穿了。好在,人類暫時沒有殺掉他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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