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一鳴快累死了。兩天騎行了六百多公裡,他就像鬼一樣,瞪著眼,掙著脖子,耳朵裡全是自己的喘氣聲。向一鳴以前也騎過長途,卻從沒如此累過,關鍵是一有點風吹草動,就心驚肉跳,不敢走大路,也不敢多休息,也連吃飯也在車上。他盯著路牌,心想隻要到了下一個縣城就停住歇會,但是每次到了下一個縣,身體就不由自主地往前蹬,好像已經和自行車長在了一起。停下來容易,再上路就難了。所有的痛苦再重新騎上車的那一刻又要重複一遍。所以,最好的辦法就是把自己逼到一個極限,直到身體麻木,然後讓慣性完成最後的工作。終於,離爸爸住的村子不到十公裡了。向一鳴拐下土路,找了片密密的小林子,哪知腳一沾地,立刻連人帶車摔在了地上。他的腿,幾乎沒有知覺了。向一鳴在地上躺了一會兒,鬆軟的草地就像大床般把他擁在懷裡,說不出的舒服。向一鳴就這樣一動不動地躺了好一陣,才翻身爬了幾步,去旁邊的小水溝舀水喝。小水溝很清澈,溝裡的水已經有些涼意。向一鳴伸出手,卻發現手指由於長時間捏著車把已經僵成一隻雞爪子。剛掬上來的水,又順著指縫劈劈啪啪地漏出去了。向一鳴試了兩次,隻舔到幾粒水珠,又懶得爬回去拿碗,索性把身體架在溝邊,伸頭到水麵去吸。他是那樣渴,水麵都被他吸出了兩個小小的漩渦。他的胸膛貼在地上不住起伏,雙手插在泥裡,像一棵久旱的植物,隻需要一點點水,就能從死地裡活著回來。過不多久,向一鳴的體力已經恢複了大半。他翻身坐起,從提包中摸出之前買的饅頭吃下了,又舀了碗水,細細把臉洗乾淨。向一鳴正在洗手,忽見不遠處一個老農路過,他靈機一動,連忙扶起自行車趕了上去。那老農聽見有人喚他,回頭隻見田埂上奔來一個年輕人,於是道:"乾什麼嘛?"向一鳴氣喘籲籲地說:"大爺,幫個忙嘛,我騎車出來耍,騎不動了,想坐車回去,這車我帶不走了,賣給你行不行嘛。"大爺狐疑地看了看那車,又看了看向一鳴和他胸前沾的落葉泥巴。向一鳴連忙道:"真的是騎不回去了,我便宜賣你嘛。"說著,順手把自己的衣服拍乾淨了。大爺又看了看那車,雖然沾了不少泥塵,但儼然是輛新車,車座是真皮縫製,銀色的把手還是亮閃閃的。大爺斜著眼,把向一鳴打量來打量去,好像想說些什麼,卻忍住了,過了一會兒才道:"多少錢嘛。"向一鳴玩過自行車,知道像這種專業公路車,少說也要好幾萬,光是那個減震的前叉就要好幾千。但是現在哪是較真的時候?向一鳴一咬牙,道:"八百塊錢嘛。"哪知道老農"哼"了一聲,說道:"啥?八百?開玩笑嘛!"跟著對車座一指,道:"車座高了,不舒服嘛。"又對車輪一指,道:"車胎也細,不穩當嘛。"向一鳴哭笑不得。話說現在他也不敢找個車行去賣,何況在這荒郊野嶺,哪裡去找專門賣公路車的車行?隻得趕緊把車座調到最低,說:"您看,可以調的嘛。你說多少錢嘛?"老農白眼一翻,道:"兩百。"向一鳴摸著公路車,碳纖維的車梁已給他握得溫了。一路南下,六百公裡,他是真舍不得啊,嘴裡卻隻好道:"好,就兩百!"車梁太高,那老農好容易才跨了上去,歪歪扭扭地騎走了。向一鳴貼肉藏好鈔票,整整身後的背包,邁步向老家走去。北方已有秋意,南方的鄉下卻仍是鬱鬱蔥蔥。向一鳴不敢走大路,專挑田間的小道,道旁流水潺潺,草木微香,間或有土狗路過,停下來對他搖頭擺尾。向一鳴雖不在農村長大,但是故鄉水土,格外親切。他的家鄉經濟原本以煤炭為支柱,近十年資源逐漸枯竭,國營的煤礦企業就此散了,一座小城也從此蕭條,隻有些小煤礦還開在山裡,向一鳴曾經暗訪過幾個,因為是本地人的關係,竟然沒給暴露,還曝光了不少有安全隱患的煤窯。現在,煤礦漸漸關停,家鄉的山水便更好了,向一鳴越走越是有勁兒,不多時便來到一棟三層水泥小樓麵前。這棟小樓隱在一大片林子後麵,牆皮剝落,牆角生滿青苔。向一鳴剛走進門洞,立刻嗅到濃重的濕黴氣息。他小時候住的房子也有這樣的氣息。因為潮濕,水泥地板上常年都是濕漉漉的,有個破拖把放在走廊,時間一長,竟然長出了一些細小的白色蘑菇。有年春天,樓裡竟然飛來一窩燕子。每天出門一抬頭,就能看見泥糊的鳥巢,門口地上斑斑點點都是鳥糞。媽媽拿了晾衣棍要去把鳥窩搗了,被爸爸一手拉住。從此,家裡的黴臭中又混了鳥糞的氣味。沒想到,現在向一鳴又聞到這種氣息,仿佛忽然回到了小時候:燕子在頭頂飛,爸爸拉著要去捅燕子窩的媽媽,笑道:"人家也是一家子嘛。"向一鳴正呆呆出神,忽然肩頭上被重重一拍。向一鳴幾乎跳了起來,嚇得魂飛魄散,轉頭卻見一個小老頭兒笑眯眯地望著自己,大聲道:"你回來了嘛!好啊!好啊!"向一鳴長出了口氣,道:"李伯伯,你嚇死我了。"李伯伯道:"啊?你說什麼?怎麼回來也不打個招呼嘛?"耳背的人往往說話聲音大,震得向一鳴耳膜陣陣發痛,他也隻好提高了嗓門道:"我放假了!回來看看爸爸!"李伯伯側著耳朵聽了,笑道:"又回來啦!好啊!好啊!"一麵說,一麵把向一鳴的肩膀拍得啪啪作響。向一鳴跟著上了頂樓,李伯伯掏出鑰匙開了一道鐵門,走進屋裡,又推開一道木門,對向一鳴說:"來嘛。"向一鳴走進門裡,隻見小房間中隻有一張鐵床,上麵平躺了一個老人,兩眼緊閉,鼻孔裡插了根管子,棉被蓋在胸口。這就是向一鳴的父親,因為腦出血已經昏迷了大半年。手術後向一鳴曾經照顧了他將近三個月,但是住院費用太高,隻得把老家房子賣了,還了手術的費用。他在天城租的是個單間,隻得拜托遠親暫時照顧爸爸,隻等在天城重新找了住處便把父親接過來。這房間潮濕矮小,雖然有窗戶,光線給密林遮去大半,中午時分倒像是已經黃昏了。李伯伯拉亮了電燈,歎道:"老樣子。你也知道。"長時間的臥床,爸爸的臉浮腫扁塌,四肢卻枯瘦得可以用兩根手指圈住。雖然分開的時間不長,向一鳴陡然在燈光下見到父親的病狀,心中還是一酸,半晌說不出話來。李伯伯走到爸爸床邊,從床頭摘了毛巾去擦爸爸眼角的一塊汙漬。也不知道多久沒有擦臉,那汙漬已經乾了,李伯伯擦了一陣,呸地一聲在毛巾上吐了口唾沫,才把那汙漬擦下去,又道:"你看你爸這個樣子,我們每天給他把屎把尿的,還要喂糊糊。你給的3000塊錢花不了多久喲。"向一鳴聽著他抱怨了良久,默默從懷裡掏出賣車的兩百塊錢,連同之前剩下的零錢,放在李伯伯手裡。李伯伯數了數錢,一麵往外走,一麵道:"你啊,要麼就算了,接到天城去估計也好不了,活著也是受罪啊。"向一鳴不答,出去打了盆熱水回來,把毛巾洗了,又給爸爸擦洗頭臉身體,一直換了三盆黑水才算基本擦乾淨了。擦到肚子的時候,向一鳴發現爸爸的小腹高高鼓起,尿管的開關一打開,棕色的尿液嗖地一聲灌進了尿袋。透明的塑膠袋飛快地鼓起來了,溫溫熱熱的,也不知道多久沒有放尿了。向一鳴又是心疼,又是後悔,當初就該直接把爸爸接過去,而不是讓他躺在沒有親人的屋子裡。天漸漸黑了下來,濃痰在爸爸的嗓子眼裡呼扯著來來去去。向一鳴坐在他床旁邊的折疊椅上,兩眼空瞪著天花板,大腦一片空白。人活著到底是為了什麼?為什麼人明明知道自己會死,卻無比熱切地希望自己活著?即便在昏迷中,爸爸也極痛苦。身子壓得鐵絲床吱吱作響,汗水濡濕了棉被,散發著腥味。向一鳴打開床頭的小燈。白光照亮了爸爸一半的臉。向一鳴用蘸水的棉簽塗了塗他的嘴唇,又伸進去沾了沾他的舌頭。舌頭已經乾了,老牛皮一樣硬,白色的舌苔龜裂開來,尖尖地像生了倒刺。日子到底是有多殘酷,才能把一個肥白嘹亮的嬰兒,一個筋肉壯健的青年,變成了這樣一個枯老破碎的身體。忽然,爸爸的眼皮抽動了一下,渾濁的眼球定定地向上翻著,同時一股子黑水從插到鼻子裡的胃管流了出來。向一鳴心裡一緊,居然不敢看他。如果向一鳴不獻出抗體,所有人都會死,李社長,謝部長,張曼麗,周雅婷,杜若蘭,李伯伯,車站的警察和人群......他們都會死。如果他獻出抗體,所有人都會活著,但是自己卻要死了。一想到死,向一鳴便打了個寒顫,他原本坐在床頭,此刻卻忍不住也蜷縮在病床上。病床很小,向一鳴隻有一半的身子能睡在床墊上,他把另一半身子緊緊靠著爸爸,把頭放在爸爸的臉邊。爸爸雖然不能說話,不能動,身體卻是溫暖的。向一鳴從小便不愛哭,從出逃以來,沒有掉過一滴眼淚。此刻,貼著父親粗糙的臉頰,兩行眼淚終於淌了下來......離水泥小樓不遠的土路上,買了向一鳴自行車的老農正優哉遊哉地騎行著,細輪胎的公路車在土路上並不好騎,老農時不時地被各種坑窪顛得跳了起來。他把車座放到最低,兩條腿像蜘蛛那樣張牙舞爪地蹬著。兩邊車把上,各掛著一袋饅頭。剛拐過一個彎,眼看著就要到家,他的車頭忽然被一個帶了皮手套的男人抓住了。車架太高,老農差點從車上摔下來,怒道:"乾什麼嘛?"那男人問:"這輛車從哪裡來的?"老農正要罵出來,忽見這個男人身材高大,眼神冰冷,立刻有些怯了,答道:"買的嘛!""從哪裡買的?"男人又問。他一隻手握住車把,便把老農連車帶人都立在空中,仿佛下一秒便要把他連車帶人扔出去一般。老農有些害怕,沒有回答。攔路的人正是吳。他學聰明了,一手握著車把,另一手掏出一疊鈔票放在老農懷中,居然擠出一絲笑容道:"我有輛車給偷了,很像這輛,我問你買回來吧。"老農見那疊鈔票厚厚,摸了摸胸口,連忙道:"買就買嘛。早說嘛。"一麵說,一麵從車上爬下來。還不忘把兩袋饅頭取下來。吳又道:"賣你車的人去哪裡了?"老農順手往遠處的水泥小樓一指,笑道:"是老向他們家的小向嘛。他還以為我不認識他,還編些謊話來騙我。我就知道這車是他偷的,不然怎麼這麼便宜嘛......"還沒說完,隻見吳已經轉身走了,自行車撇在地上。老農呼道:"車!車你不要了啊!"吳卻已經走遠了......向一鳴在病床上躺了會兒,便朦朧睡去。自逃亡以來,他沒睡過一個整覺,此刻如同身在雲端,四肢卻沉重如鉛塊。迷迷糊糊中,忽聽一陣歌聲:"正當梨花開遍了天涯,河上飄著柔曼的輕紗,喀秋莎站在那峻峭的岸上,歌聲好像明媚的春光......"那是爸爸的歌聲。他總愛唱這首歌,走路時也唱,做飯時也唱,隻要高興時都唱。向一鳴還記得小時候走在鄉村的土路上,一手被爸爸握著,爸爸的手臂一用勁,自己就能飛起來,像太空人那樣,點著地往前飛,向一鳴總高興得尖叫起來,爸爸也大聲地笑著。周圍的莊稼在晚風中起伏,暮色中又響起喀秋莎:"姑娘唱著美妙的歌曲,她在歌唱草原的雄鷹,她在歌唱心愛的人兒,她還藏著愛人的書信......"向一鳴翻了個身,想要醒來,眼皮卻總也張不開。"爸?"向一鳴喃喃道。歌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嗒嗒嗒"的敲擊聲。向一鳴喃喃道:"爸,你彆吵了,讓我再睡會兒......"哪知道,那"嗒嗒"聲越來越大,越來越急,竟如同敲鼓一般。向一鳴終於忍不住了,睜眼道:"爸!"卻見自己躺在病床上。爸爸微張著嘴,仍舊人事不省,右手卻條件反射似的抽搐著,久未修剪的指甲敲在鐵床邊上,發出"嗒嗒嗒"的聲音。向一鳴剛睡醒,盯著那手指正有些糊塗,忽聽門外走廊上李伯伯大聲地說:"誰?你說你要找誰?"向一鳴尚未反應過來,隻聽接下來有個男人低聲說了什麼,李伯伯又大聲說:"向一鳴啊?小向在裡麵!你走進去就找到了!"向一鳴大吃一驚,還不等有任何動作,就聽一陣皮鞋踏地的聲音,"咚咚咚"的腳步聲正向自己逼來,地板仿佛都在震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