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嬰之島的路上,蘇亞洲的電話幾乎沒停。“你怎麼這麼忙了,誰啊?”蘇韻聽蘇亞洲和人說話的口氣很熟稔隨意,每個電話都有提到錢,三千六千的,還有天數什麼的。沒等答自己呢,電話又響了……直到蘇韻下車,蘇亞洲才得空說,“給我們經理他老婆公司拉小客戶呢,賺點外快。”蘇韻搖頭。都說什麼家庭養什麼樣的孩子。蘇亞洲像年輕時的蘇衛國,想法多,心思不在“安穩”和“踏實”上,就喜歡到處鑽鑽小空子,這裡撈一瓢,那裡舀一勺。最後舀空也不在乎,好像享受的就是折騰的過程。她自己呢,骨子裡顯然延續了李茹萍的特質,求安穩、走一步看兩步、量入為出。絕乾不成這種在她看來是“投機倒把、擔心思”的事。姐弟倆的性子真正南轅北轍。蘇亞洲從小就皮,總闖禍招了鄰居上門告狀,把李茹萍氣到站在男廁所門口哭。為什麼?拿了棍棒要揍他,他就撒腿跑,看見路邊的男廁所朝裡一鑽。在學校裡就更加天都是他的。大冬天,領著幾個孩子去學校後麵的結了冰的小河裡打仗,被罰站在操場上,背後用田字格紙貼上“滑冰不要命”供人圍觀。和老師一言不合打架,和男同學一起“調戲”女同學被全校通報批評,被學校開除……都是蘇亞洲的“壯舉”。蘇韻品學兼優,從不乾出格的事,沒那膽子。她信奉一分耕耘一分收獲,那些歪門邪道來的不夠愁得睡不著覺的。現在一看蘇亞洲又開始顯露那股輕狂不踏實的勁兒,蘇韻莫名有種不太好的預感,想得找個時間和他好好說說。但人一回到家,馬上也就顧不上這些事了。包一放,手一洗,忙小棗。弄輔食,逗他玩……小棗現在長出五顆牙了,上三顆,下兩顆,抓到什麼都啃,連蘇韻的手指頭也往嘴裡塞,啃得口水直掛。蘇韻到這時才發現當了媽果然不一樣。以前看彆的娃娃流口水淌鼻涕不免嫌棄,現在看自己家娃,口水硬能看出“晶瑩剔透”和詩意來。也隻有在這時候,她對章炳年對小棗不經意流露出的占有式疼愛略略能表示理解。小棗還知道粘人了,蘇韻早上準備出門上班,他一看就急得要從爺爺奶奶懷裡掙紮著往門口撲。看門關上,咧嘴哭;蘇韻再把門輕輕推開,他見媽媽臉又出現,馬上咯咯咯笑個不停。簡直是個小精靈。可小棗不會爬。作為一個順產的孩子,八個多月不會爬還是罕見的。俗話說“三翻六坐八爬”,育兒書上也說“會爬”很重要,這關係到寶寶的協調平衡能力,還關係到小腦、邏輯思維等等。蘇韻著急,每天下班回去先把空調打開,給小棗脫去厚外套放到爬行墊上。可十八般武藝使儘,又是玩具引誘,又是用大紅蘋果在前麵滾,有時自己乾脆在爬行墊上匍匐示範……小棗就是不爬。身子朝旁一歪,隻哇哇地嚎。章炳年自然又心疼,“沒聽誰說過有不會爬的孩子,你們這是拔苗助長。”蘇韻不管那套,堅持不懈,小棗也“堅持不懈”。還是李茹萍的一個電話,讓蘇韻決定算了。李茹萍說,“你小的時候也不會爬,我用手電筒在你前麵連照帶晃,你都不肯爬一步。可你會往後退,那兩條小短腿,速度快得不得了……”蘇韻真想捂住臉。確實,到現在她還常摔跤,總撞東西,腿上不是這裡青一塊就是那裡紫一塊,然後還不知道在哪裡碰的。所以章哲才老喊自己“蘇暈”。這帳要算到“遺傳”頭上,可能就真沒轍了。遺傳的力量實在太強大了,章哲一隻耳朵有處看不大出的豁邊,小棗生下來竟也有,一模一樣的位置。蘇韻就不折騰了,心想算了,自己不也活得好好地,就算叫蘇暈有什麼要緊,最多小棗以後也被人叫章暈唄。“你這個小笨蛋。”她拍拍小棗的屁股,表示我妥協,你贏了。“孩子不能罵。報紙上說了要表揚、要鼓勵。”章炳年一本正經說。蘇韻想他這麼小知道個什麼表揚鼓勵,再說自己哪是真罵……章哲換到行銷中心這邊後,工作時間也變成了朝九晚六。“六”沒法保證,他比過去忙碌多了,總有弄不完的方案、開不完的會。但“九”是一定的,所以兩人早上常常一道出門。出門前他們會和小棗例行玩一玩開門關門、臉出來臉不見了的躲貓貓遊戲,然後在小區門口,一個往東,一個往西。章哲總會在她額頭上啄一下,“上班開心點啊。”這時的蘇韻是快樂的。正如她熱愛棉線毛衣、帆布包包、平跟鞋一樣,她愛額頭上被輕印下的這個吻。樸實,妥帖,藏著情意綿綿,讓人淡淡歡喜。過完春節,章哲要去廣東出趟差。蘇韻很當了回事,早早幫他把結婚時那套雅戈爾襯衫、西裝和領帶從衣櫃裡找了出來。怕樟腦的味道消散不掉,還送去乾洗店加急洗了一下。取回來時,章哲一看,說,“我又不是去做樓盤銷售。誰現在出差穿這麼正式。不用的。”“怎麼不用?我們同事來中國哪個不是西裝革履的,趙約翰韋先生他們出差也都是。你穿起來比他們好看一百倍。”那意思是章哲這有型有款的不穿,浪費了。“你們公司,開玩笑,為賽車提供頭盔的高端企業,全球加起來員工不足三百人的自封世界五百強,走出來的都是商界精英,不西裝革履怎麼行?”章哲邊理行李箱邊貧嘴。蘇韻拿腳踢他,“你個IT死民工。”“到!還要經常充當苦逼的乙方。”章哲說。蘇韻也蹲到行李箱邊上,“你以前不是說特彆討厭出差嘛,現在有沒有怕怕地,有沒有感覺忐忑?”“以前是以前,現在是現在。用你的話說,你老公就要蘋果變香蕉了。”章哲是不愛出差,確切說,是不愛做“乙方”。最早在售後,動不動給人提供整改方案,還會被不好搞的客戶訓斥——好像公司產品質量問題該章哲個人負責,關鍵還要“會講話”。什麼叫會講話?恭維著,捧著,察言觀色著,隨機應變著……章哲缺這技能,嘴張不開。所以後來章哲才申請去手機研發,人對機呀,單純簡單,不費心思呀。前兩年確實是,後來升了個屁課長,反倒讓莊大勇有事沒事瞎刁難了,也才知道當初自己以為“搞研發單純”不過是自己頭腦單純了。如果蘇韻說的蘋果代表內向和不願和人打交道,香蕉代表相反方向的話,那章哲確實是顆蘋果。但也不至於上升到“怕怕地”的程度。迫於需要,要變成一隻香蕉時,還是能變的——“能變”也是種能力。“對了,我本來不是說給你卡裡轉三千嗎?後來又轉了五千,應該都到了。你查了沒?”“乾嘛給這麼多?”“不是還要接著去北京和湖南。我奶奶說‘窮家富路’。你以後發了工資彆轉我卡裡了,你們那裡報銷總壓著月才下來,萬一臨時出差不趁手。”“尼克真是,把我當驢子使呢!”章哲說起臨時增加的出差安排還咬牙切齒,旋即,改了畫風,“我隻想當你的驢子,我要給你轉!”蘇韻噗嗤笑,“放你那兒和放我這兒一樣。我們以後不提前還銀行貸了呀。”“不是……我怕我有錢就變壞。東莞、廣州,你想想,可都是花花世界……”“德性!就你那點錢,能花出什麼呀?”“瞧不起我是不是?那我讓彆人花我,我收錢……這可能性還是有的吧?”章哲一拍行李箱蓋,站起來。蘇韻忽然抱住他,“為什麼下周還要出差啊!我不要你把我一個人留在家……”章哲想,女人就是女人,幾個月前還信誓旦旦說要做自己堅強後盾的。不過章哲理解蘇韻此刻的情緒,女人是女人,女人又是小女人……雖然真有情況發生時,自己撲不滅火的時候占多數,但至少能安慰她,能陪在她身邊。“好了……白天上班偷懶歇一歇,晚上到家陪小棗玩一玩,早睡晚起,時間過很快的。真不想早回家,找個男朋友吃吃飯。”蘇韻知道章哲逗自己樂,也識逗,“我試試。就怕沒人願意和孩子媽吃飯了。”“你還十八一枝花!肯定有人願意。”蘇韻趴在章哲肩頭,不說話。章哲拍拍她腦袋,“沒事。其實老頭兒自從上次生了病後,也沒以前那麼愛動不動找事兒了,是不是?”蘇韻想說那隻是對你。章炳年對章哲是“柔和”了不少。知道章哲到了行銷中心後,章炳年簡直喜不自勝,“對嘛,章磊不是說要變換思維嗎?不能一條道閉眼走到黑。”“你們工廠我看到過的,遠遠沒現在這裡氣派。”“互聯網?現在到處都宣揚,肯定是個好東西,未來前途不可限量。”……蘇韻不屑章炳年老把章磊豎在章哲前麵做引路人,好像他說什麼話全是對的,“你爸表麵看不慣這個、看不慣那個,其實最迷信‘成功學’,還盲目崇拜有錢人,還英雄不問出處。”章哲也覺得章炳年這樣簡單粗暴的比較有貽笑大方之嫌,但同時又讓他確實有點上頭。飄。誰讓他是一個在被比較、被打壓的環境中成長起來的孩子呢?縱然在外人眼裡,自己不差——比如莊大勇,他難道不是因為感到自己對他升經理可能有潛在威脅才看自己不順眼的?比如尼克姚,如果自己沒有真材實料,那樣火眼金睛一個人,怎麼會點譜點到自己這裡?——但和“解鈴還須係鈴人”一樣,他要的就是那個三十年來給自己封泥印的人的“另眼相看”啊。虛榮使人進步,“另眼相看”也使人進步。至少章哲是下了決心要努力做出番樣子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