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天天過去了,因喪禮需要,沈鎮與雲氏皆忙碌不已,每日隻有抽空來明月閣看一看眉婠,便匆匆離去。雲綰卿隔三差五來一次,叮囑她好好歇息。臥床實在煩悶,眉婠便讓墨珠將沈朝寧的書籍搬到臥榻上,用以打發時日。沈朝寧平日裡讀的不過也就是四書五經,讓眉婠意外的是,居然從中找到了一本《大宣野史集》,也不知是在哪座坊間淘來的,作者都不詳,眉婠卻看得津津有味。早些年,她研究了四國曆史,可那些都是史官編撰的正史,其中有多少弄虛作假無人知曉。這本野史,記錄了許多正史上不曾有過的事件。例如,淳蘭皇後死因成謎,皇室不曾為她辦喪,宣成帝卻對她的骨肉寵愛至極。這一點,正史上卻隻說淳蘭皇後因病去世,再無隻言片語。眉婠淡淡一笑。野史真假,還需讀史之人自行判斷。又過了兩日,沈辰寧的下葬之期便到了。這一晚,沈府顯得異常熱鬨,人來人往絡繹不絕,皆來吊唁沈辰寧。眉婠腰腿內傷嚴重,這幾日疼痛減緩,要想能行走卻仍舊遙遙無期,自然沒法去前廳。墨珠似乎知道姑娘的心事,不知何時偷偷去打聽了情況,回來一五一十彙報給眉婠。“……陛下派了齊陽王與王妃娘娘前來吊唁,雖說齊陽王殿下大方有禮,可夫人並無過多寒暄,奴婢瞧著,齊陽王臉色並不好看。”齊陽王,宣成帝長子,卻因甘年皇後是二後,仍舊無法獲得宣成帝賜予他一個嫡長子的身份。為此,大宣朝臣形成多派,爭論不休。宣成帝對此似乎從未聽聞一般,堅決不立太子,沒人知道他的想法。“母親不寒暄也是應該的。皇室如此重視葉家而輕薄沈家,他喻蕭然更是親近丞相府,此番前來不知道懷著什麼心思。”“嗯!”墨珠重重的點頭,繼而道,“三公子與四公子都派了心腹回來,卻隻喝了杯酒,上了柱香就走了。邊境路遠,他們此番回來本是不該,更不敢逗留。”沈家的兩位公子,對皇室該有多大的不滿,才枉顧軍令,派人回鄉吊喪。三公子沈定安鎮守北境,那是大宣與大侑交界之地,重要性不言而喻;四公子沈瑞安駐紮西境,與沈長安一軍雙將。如此重要的沈家,皇家卻讓丞相府隨意踐踏,個中緣由令人捉摸不透。“說來也巧,這麼重要的時候,二姨娘卻病倒了,閉門不出。六姑娘倒是出來露了一麵,就回寒月閣去了。奴婢瞧著,她們就沒安什麼好心。”“二姨娘?”眉婠微微皺眉,沈府,不止雲氏一個?“二姨娘是先皇後的義妹,據說救過先皇後的性命。後來不知怎的,就突然嫁給大人做妾了,四公子與六姑娘便是二姨娘所生。“四公子打小便被送到夫人膝下撫養,與府中各位公子姑娘相處得很是和睦。隻是六姑娘由二姨娘撫養,行事簡直與二姨娘一模一樣,頗有心計,對人不冷不熱。“以前大姑娘還在府的時候,性子溫厚,從不計較這些,時常與她一同玩耍。後來大姑娘出嫁,就沒人找她了。”正說著,忽聞外間想起來敲門聲:“姐姐可醒了?”“是六姑娘。”墨珠急忙噤聲,繞到屏風外打開門,“六姑娘,我們姑娘還在酣睡,您晚些再來吧。”沈暮寧神色淡淡地看了眼屏風,透過屏風隱約可見一道模糊的影子,可她並未戳破,冷冷道:“姐姐好生休息,我改日再來。”看著沈暮寧下了閣樓,墨珠這才關上了門。眉婠自始至終並未言語,見到墨珠進來,才問道:“為何不讓她進來?”“姑娘,您以前可是最討厭六姑娘的,每次見了她都要生好久的悶氣。如今您雖然不記得了,可是奴婢覺得,您還是不想見她的。”沈朝寧不想見沈暮寧,定是有緣由的。沈朝寧閣樓裡的擺設布局,不難看出她本是一個霽月清風心胸疏闊的女子。醉心山水,意在詩書,字跡清秀靈動,婉轉纏綿,些許是受了沈長安影響。這樣的女子,絕不會因為沈暮寧是父親小妾的女兒,就與她疏遠。沈朝寧定有自己的心思。沈家,倒是養了兩個好女兒。沈辰寧的溫柔大氣,沈朝寧的心誌疏闊。隻可惜,如今兩位絕代風華的女子,都已煙消雲散。因為重傷的原因,沈辰寧的葬禮眉婠也未能參加,隻讓墨珠在院子裡燒了些紙錢,聊表心意。養傷期間,眉婠倒是清閒,將沈朝寧屋內書籍看了個遍,隻是偶爾仍想起某些慘烈的場景,便怔怔地出神。兩個月後,秦大夫看了看眉婠的傷勢,終於讓她下床走動了,隻是時辰不可過長。躺了兩個月的眉婠,終於如釋重負,如今在墨珠的攙扶下勉強能行走,繞過屏風,推開大門,第一次見到了明月閣全貌。這是一間清雅秀氣的閣樓,分為上下兩層。由於氣候溫熱,第一層經常回潮,所以隻當做雜物間,裡頭放著幾張石凳石椅和不易腐爛的雜物。就算如此,還要下人隔三差五除濕打掃。沿著上好木料的台階而上,二層便是明月閣主間,沈朝寧的住所。墨珠說,沈府共分東西兩院。東院是公子們的住所,沈長安住朝陽閣,沈定安住朝霞閣,沈瑞安住朝暉閣,沈懿安住朝晨閣。沈懿安常年出遊在外,朝晨閣已空置了許久,雲氏每每經過那裡,都遠遠望著閣樓輕聲歎氣。西院是姑娘們的住所。沈辰寧的新月閣如今已無人居住,沈朝寧的明月閣也物是人非,沈暮寧與二姨娘一道住在西北院的寒月閣,一院兩間閣樓。大致了解了沈府布局,眉婠站在明月閣寬闊的外廊上舉目遠眺。府內百年古木林立,高聳參天,院落與小花園錯落分布,間有流觴曲水穿過,文雅得不似武將府邸。沈府雖是武門世家,卻擁有書香門第才有的文雅之氣,怕是老一輩棄文從武的原因吧。“姐姐,今日可好些了?”清脆的聲音傳來,眉婠低頭看去,隻見院落門口,一粉衣女子仰著頭望過來,精致的臉上神情淡漠。沈暮寧。眉婠正欲開口,卻被一旁的墨珠搶了先:“多謝六姑娘惦記,我們姑娘好多了,已經能落地行走了。”沈暮寧隻是淡淡一笑:“五姐姐真是金貴,這一養病,竟是連大姐姐的喪禮都未露麵,不知道大姐姐泉下有知,會不會難過。”墨珠氣鼓鼓地回擊道:“六姑娘這說的什麼話?您又不是不知道我們姑娘受了多重的傷,還特意跑來挖苦,到底是何居心?”沈暮寧仿若沒聽見一般,斂下眼眸玩弄著手中絲帕,漫不經心:“怎麼,生了一場病倒把你那性子給磨平了嗎?以前的沈朝寧可容不得彆人說她半點壞話。還是說,你現在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你……”墨珠氣得正想出聲,眉婠拉住她,冷眼看著樓下咄咄逼人的少女。“二姨娘的病可痊愈了?”沈暮寧一愣,似是沒料到她會問這個:“痊不痊愈又如何?”眉婠淡淡一笑,竟有陽光般的味道。“喪禮當晚,二姨娘因病臥床,喪禮之上未曾露麵。我想了幾日,約莫猜出你們想耍什麼花樣。”“沈朝寧,你瞎說什麼!”“那你便聽聽我有沒有瞎說。”眉婠看了一眼樓下有些惱怒的女子,目光寒涼如水,“二姨娘想借此機會惹怒父親,讓父親去寒月閣興師問罪。一旦父親去了寒月閣,二姨娘定會用儘手段將他留下來。若是我沒猜錯,父親冷落二姨娘已經不是一兩年了吧?”“你胡說!”沈暮寧氣急敗壞,“父親愛著姨娘,才不是你說的那樣!”眉婠冷冷一笑,看得沈暮寧背脊發涼:“若是你不跑來提醒我,我倒忘了這回事。父親無視你姨娘的小手段,可偌大的沈府不能沒有規矩,過幾日母親自會按家規辦事。“二姨娘未得允許無故缺席沈家嫡長女喪禮,這個罪名有多大?你與其閒情逸致跑來我麵前耀武揚威,倒不如多去與你姨娘商議商議,怎麼為自己開脫吧。”沈暮寧瞪了她一眼,帶著丫頭氣衝衝地走了。想來,定是回寒月閣去了。眉婠輕輕籲了口氣,方才一番言語著實耗了心神,如今的她尚未恢複,仍舊羸弱得緊。“墨珠,扶我進去。”見眉婠臉色有些蒼白,墨珠急忙扶著她,慢慢回了臥榻。眉婠仍舊覺得心神不安,命墨珠將鬆子香多熏了些,靠在榻上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恍惚間,眉婠仿佛回到了某個熟悉的場景,那裡屍橫遍野,血流成河。不遠處站著三人,看不清麵容,卻知道他們在笑,笑容陰冷刺骨。突然畫麵一轉,眉婠來到了一處陌生的地方,眼前蹲著一位女子,她躲在牆角瑟瑟發抖,口中不停地念叨:“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如何是好……”“朝朝!”一聲輕喝,眉婠猛然睜開了眼,看著熟悉的屋子,還有雲綰卿焦急的目光,半晌回過神來,卻發覺手心濕漉漉的全是汗水,臉上也是細密的汗珠。“我怎麼了……”聲音竟是如此嘶啞。“發了惡夢。”雲綰卿轉身將手帕浸濕,輕輕給她擦著汗,“白日裡我都聽說了,暮寧來了明月閣,許是受了她的刺激。”眉婠掙紮著坐起來,透過櫥窗看了眼燈火幽暗的小花園,問道:“什麼時辰了?”“戌時已過,尚未亥時。”睡了兩個時辰了。眉婠輕輕歎了口氣,這身子恢複得太慢,如此嗜睡……看著眉婠出神,雲綰卿命身後丫頭將手帕等雜物收走,端上一份尚有餘溫的飯菜。“我自己來吧。”眉婠接過竹筷。墨珠急忙搬來矮桌,放在榻上。雲綰卿便將飯菜擺到矮桌上,環視了一眼屋內,道:“明月閣如今就墨珠一個丫頭,怎麼著都是少了的。先前你將其他丫頭都遣了回去,凡事親力親為。如今情形不同,再挑幾個丫頭過來吧。”眉婠聞言心中有感,不露聲色淡淡道:“我為何遣散了丫頭?”雲綰卿皺眉,似是在思索,半晌才道:“具體緣由我也不知曉,你當時什麼都不願說。一月前的某日你自丞相府回來,神色恍惚了好幾日,終日將自己關在房中,而後便將其他丫頭遣了回去,隻留了墨珠。“想來,那幾日或許是你擔憂辰姐姐處境,終日難安的緣故,想著辰姐姐在受苦,願意與辰姐姐同甘共苦吧。”眉婠靜靜地吃著飯,點頭不言語。飯畢,雲綰卿又細心交代了幾句,便離開了。眉婠坐在榻上,透過櫥窗望著遠處的古樹出神。不知為何,夢中那女子柔弱無助的背影總在腦海中揮之不去,她喃喃低語,聲音驚恐而絕望。就這樣,一月無事。秦大夫來了兩回,見眉婠傷勢恢複過慢,不得已在腰臀部施了針,疼的她將下唇咬破了皮,愣是一聲都未叫喊。秦大夫不禁用讚賞的目光看了她一眼,邊抽針邊道:“朝姑娘當真是巾幗女子。”抽針完畢,眉婠大口喘著氣,待呼吸穩了,回道:“秦大夫美言了,這點疼痛已不算什麼。”十指連心。被那人一指一指砍下的時候,她早已承受過剜心之痛。秦大夫以為她說的從亂葬崗回來時的情形,也未多言。“今後每日施一次針,將腰臀部淤血疏散,好起來自然就快了。”秦大夫收拾醫藥箱,仔細地將鈹針收好,“明日巳時我會再來,朝姑娘要注意休息。我瞧姑娘近日神思有些鬱結,傷勢恢複慢了些,定是平日裡傷了神。如今姑娘在養傷,一定不能胡思亂想,先將傷養好才是。”“您真是慧眼。”眉婠難得輕輕一笑,“既然如此,自當聽您的。”秦大夫滿意地笑笑,起身告辭,正欲出門,卻停住腳步,站在屏風外道:“朝姑娘笑起來若暖陽,平日裡真應當多笑笑,對身子好。”眉婠怔住。聽著緩緩關上的大門,不由得想起多年前有人也曾與她說過同樣的話。“……婠兒,你的笑仿若天上的暖陽。你在,即使黑夜漫漫,我心中亦有光。”那個人,永遠唇角含笑,低頭看向她的時候,眼裡一片星辰。眉婠突然皺眉,左手死死捂住胸口,一陣疼痛。“景王……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