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連呆立在當場,四周的聲音都遠了,她定定看向林羿,林羿隻能壓住心中忐忑,故意不看她。好在邱景遲並沒有讓他當眾脫衣,而是道:“如此,林羿你還有什麼話說?”林羿對邱景遲道:“想請言先生鑒定一下,是否認得那字條上的筆跡。”言翁年紀大了,並不在此,邱景遲將字條遞給燕杯,讓他送去言翁在院中所住的千秋閣,林羿卻道:“何須燕教習,派個小弟子去就好,更年輕,腿腳更利索。”燕杯皺眉,不明白他這話的意思,邱景遲卻看了林羿一眼,將手上的字條重新交給了距離他不遠的柳三程,道:“去吧,去請言翁鑒定一下,這到底是誰的筆跡。”說罷他環顧了一下四周,加了一句道:“此人居心不良,用心叵測,一旦知曉他的名字,速速回稟。”柳三程便是那日與祁連同來的那個小圓臉,寒門子弟,與在場的誰都沒什麼乾係,他得令之後,捧著那紙條就慌忙去了。堂上這時也沒了聲音,林羿忽道:“院長,這審了許久,能不能容我休息一陣,畢竟也是受了些傷的,好疼的。”邱景遲道:“風先生,你先給林羿再看看,其他人且各自休息一陣,待柳三程回來,再行繼續。”場上諸人先是沒動,見燕杯先踏出了門,一下子嘩啦一聲,散了一半,留在堂上的不過六七人。風不悔漠聲道:“他很好,不需要看,傷口細長,流血雖多,已經止住,養上月餘,就可全好。”邱景遲搖頭:“風先生啊風先生,你若是到現在還信這個狐狸崽子的話,日後是要吃虧的。”風不悔不動,反正不是吃老狐狸的虧,就是小狐狸的虧,對於他來說也沒什麼分彆。林羿則道:“院長不去看熱鬨?等會想抓的人跑了,可就劃不來了。”燕信也留在堂上,聽得稀裡糊塗,問道:“什麼跑了?”淩雙溪在他身後道:“殿下,不必著急,馬上就知道了。”林羿起身,祁連忙將他扶住,就聽林羿在她耳邊道:“我們也去看看吧。”祁連張了張嘴,發出一個“萬”字,林羿不說話了,祁連握住他的手腕,一動不動,定定看著他,握著他腕子的手在微微發抖。林羿衝她討好似的笑了笑,祁連心頭湧上一股火,將他手腕一摔,自顧自走了。林羿知道她惱什麼,一時也是無法,半倚著門檻站起來,燕信急忙過來扶住他,道:“小姑姑怎麼了?”“沒事。”林羿不想說話。二人正要走時,就見祁連又回來了,看見燕信扶著林羿,邁開身去,示意讓他們先走,林羿弱弱喊了一聲:“阿愚……”祁連現在五感恢複大半,但依舊不說話,麵無表情,林羿無奈,隻等這些事情過了,再去哄他。好在燕信還是雞賊,對此等男女之事頗有天賦,看了看林羿,又看了看祁連,邁步將林羿的胳膊放在了祁連手上,不等他們說話就先跑了。祁連開口喊道:“燕……”淩雙溪歉意地衝祁連微微頷首,也去了,隻留下林祁二人,祁連無奈,隻能扶著林羿,一步一步往千秋閣而去。“阿愚……”“……”“阿愚,我……你彆擔心,我身上的萬鬼沒你那樣厲害的。”“……”“阿愚,我……”祁連站住,依舊一言不發,林羿忽悶哼了一聲,祁連忙看向他,林羿衝她軟聲道:“好痛……”“哪裡?傷口還是……”林羿笑了笑:“願意理我了?”祁連這才知道他又哄自己,林羿瞧她眼圈都紅了,柔聲道:“阿愚,任何時候,我做任何事,都不是為了讓你內疚,讓你不好過,讓你難過的,我既然做了,就有把握不會出紕漏,你若是心疼我,那就好好心疼心疼,莫要為難自己,好嗎?”祁連重新扶起他的胳膊,低聲道:“走吧。”從典刑院到言翁所住的千秋閣距離不近,需要繞過鏡湖一側,不過等二人方到鏡湖,就聽見那邊已經傳來一陣打鬥之聲,院中十數個教習弟子,圍堵著一個一團紅衣裹著一個骷髏一般的家夥,披頭散發。祁連縱然旁的什麼看不清楚,但是那人方一轉頭看向這邊,她就已經看出那人是誰。隻是他現在已經是麵若惡鬼,一隻眼赤紅,另一隻眼則是黑洞。蕭章。林羿道:“緋衣侯,好久不見啊。”蕭章雙腿殘廢,本是靠輪椅代步,惡鬼開路,此時不知道怎麼會出現在這裡,實在不是院中如此多修武之人的對手,數把長劍壓在他的脖子上,叫他動彈不得。林羿微微挑起眼角:“被你的同夥丟出來了?”蕭章看見林羿,低吼道:“是你!你怎麼還沒有死!”林羿示意祁連將他扶到鏡湖邊的石橋台階上,然後順著欄杆倚靠,側坐在台階上,笑道:“其實吧,就算是給任少主寫了張揭發我的字條,也算不得什麼,頂多就是有些嫌疑罷了,不過他如此急不可耐地將你丟出來脫身,要麼就是膽子太小,要麼就是你們的同盟,還不算牢靠。”蕭章看著林羿,陰測測道:“我不會告訴你他是誰的。”林羿麵露不解:“為什麼啊?”“因為我不告訴你,你會失望,會焦躁,會不開心,會崩潰!”蕭章的聲音忽高忽低,眾人被他刺的背脊發涼。林羿好笑:“我有什麼可奔潰的,不知道就不知道啊,這世上不知道的事情多了。”蕭章見自己無法激怒林羿,登時發狂怒吼,聲音尖利好似指甲劃過鐵鏟:“平穀,你這個小賊,你給我出來!雀王不會放過你的!你竟然敢這樣對我!我是堂堂西涼緋衣侯!”林羿環視一圈,人群中果然沒有了平穀的蹤跡,他看了一眼邱景遲,邱景遲道:“韓掌律,燕教習,去找平穀。”二人領命而去,林羿扶著欄杆站起來,走到蕭章麵前,居高臨下看著他,道:“人是不是你殺的。”蕭章咧嘴:“當然不是,明明是你殺的,明明是你在練鬼,學我的萬鬼之術,怎麼樣,要拜我當師父嗎?有你這麼聰明的徒弟,為師還可以再用一次萬鬼,要不要我教給你看啊!”忽然一道金光,卻是祁連祭出了金蓮,逼到了蕭章額頂,蕭章見是她,狂叫道:“你還沒死啊,沒有痛死,怎麼會呢,我烙印在你身上的萬鬼,那可都是你師兄姐妹的魂魄啊,你這麼弱,又不能替他們複仇,竟然沒有被他們咬死啊!”邱景遲看著那瘋癲之徒衝著祁連亂吼亂叫,不耐煩起來,他正要上前,就聽林羿忽得提起聲音,向空中喊道:“雀王若是再不現身,帶走你這條瘋狗,我就讓紫金玄鐵在西涼的倉庫裡變成廢鐵爛泥!”一片安靜。自林羿喊出“雀王”二字之後,沒有任何人動,沒有任何人發出聲音。縱然是祁連,都沒有挪動腳步。猛然間,空中傳來一陣大笑:“小子,你很好啊。”林羿看向虛空,道:“雀王過獎。”那大笑之聲沒有停,直到一個身披黑色大氅的高大男子站在諸人麵前。此人身材異常魁梧,足有九尺,眼如銅鈴,麵如赤金,整個人仿若一尊古老的青銅。蕭章看見來人,慌忙跪爬過去,靠在那人腳邊,圍繞著他的劍也虛虛落下去,都沒阻攔。蕭章跪伏在那人腳邊,磕頭如搗蒜:“緋衣參見大王,緋衣參見大王。”項雀沒有理會他,邁步繞了過去,抬眼掃視了一圈,然後將目光定在了祁連的臉上。“你,就是沉淵那個女娃娃?”祁連握緊了攜雲,縱然知道自己此時已經無力用它,但她還是將它緊緊握在手心,答:“是。”“你想殺了我?”“是。”祁連話音剛落,忽自她背後射來兩支帶著霞光的羽箭,風雷一般急速目標直指項雀,項雀一動不動,那兩支羽箭就好似忽然間頂上了鋼鐵牆壁,接著篷得一聲,炸掉了。是明川悠。她醒來並沒有多久,但聽到項雀到來之時,什麼也顧不得就衝了出來,恰趕上這一幕。她並非想要偷襲,那兩支箭隻是示威罷了,卻不料隻這般就化作了灰燼。明川悠不覺手心冰涼,她知道項雀很強,那在此之前那種強大不過是虛無縹緲的神話故事,而當她需要用一年時間凝結自己武靈所鑄之箭被那樣輕易融化的時候,她心裡有些虛了。項雀淡淡道:“孤與旁人說話的時候,最好不要來打擾。”明川悠沒有再動,隻是握緊了手中的弓,燕信、淩雙溪、任西窗都各執了兵器,站在後麵,縱然亦不懂武靈的溫寒山,也不知從那裡拿了一根長棍,站在淩雙溪身側,隻是無一人敢動。沒有人想到那個隻是存在於父輩故事之中的,所有人的敵人,就這樣輕輕鬆鬆地出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