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羿在一條羊腸山路上繞了足足兩日,才到了一處穀地,他將一枚紫金香爐放置在穀地中央,藏在暗處,不多時香爐裡幽幽散出一種略帶著甘甜的枯草味道。這些日子林羿一直在追蹤書院裡那位巫醫風不悔的消息,他們數次求見都隻說這巫醫采藥未歸,林羿等不及,令常小燃將消息放了出去。幾日前,常小燃將西南兩黎商道上彙總來的訊息全部給他,還真讓他發現了一條有用的。風不悔在向商道上的行腳商們買白黎族神鳥枯草白鴉的消息。枯草白鴉,白黎聖物。想當年林羿為了墨笛風信,四處搜尋巫部古樂曲,對於巫部曆史知道甚多,恰好就知道這枯草白鴉乃是白黎大巫們畢生所求。傳說白黎部族的大巫在生前都會尋到一隻屬於自己的枯草白鴉,用來承載自己死去之後的靈魂。可那枯草白鴉隻能應和大巫的魂魄。按說風不悔已經背棄了自己的大巫身份,沒有道理再去尋什麼白鴉,可按照傳回來的消息看,這個風不悔叛離白黎之後卻依舊遵循這一舊例,不惜千金,四處尋找關於枯草白鴉的線索。這消息在旁人那裡或許沒什麼用,但到了林羿這兒,卻實在有大用處,他手上有很多信息,將這些信息全部拿出來,就可編織出一個網,他懷疑風不悔反叛之事怕是另有隱情。有隱情就有機會,有機會就有欲求,有欲求就能同對方談交易,這是林羿很熟悉的行事方式。隻是他不太願意將這一麵展露給祁連,所以還是選擇自己一人出來捉鳥。月亮慢慢爬上了林稍,又大又圓,低低墜著,林羿藏在暗處靜靜等著。許是此處靈氣甚強,睡到昏天黑地的老龍竟然醒了。“舒服!”老龍從風信上探出腦袋,它手掌大小淡淡發紫的腦袋在被月光浸透,還有幾分可愛。老龍四處張望一番,問道:“小子,怎麼就你一人?”林羿盯著空地,淡淡道:“你還想要誰?”“我想要燕家那個小娃娃,他會說故事。”“沒有。”林羿也許久沒見燕信了,說來也有些奇怪,這家夥往日裡咋咋唬唬的,實在沒想到明光考試之後,就消失了,不知在做什麼。老龍又道:“嗯……那個紅衣裳的漂亮姑娘也可以,賞心悅目。”“明川悠?讓您老失望了,也沒有。”老龍破釜成舟:“沉淵那個小木頭也行!”林羿不滿:“你要她作甚?”“等著看你們二人何時親嘴。”“咳咳咳咳……”林羿猛地被唾沫嗆道,連聲咳嗽,險些將心肝脾肺都咳了出來,怒道:“老東西胡扯些什麼?”“吾哪裡胡扯?若當年,初有人時,兩情相悅,琴瑟和鳴,接著就可養育子女,繁衍生息,哪裡像你們如此磨嘰,讓老龍都沒得可瞧,實在無趣。”老龍乃與千年之前的初民同代,想法要比現在純樸簡單地多。沒等到林羿回複,老龍又悠悠歎了一聲:“隻是當年之事我實在記不得什麼,隻是隱約有一個女子......”林羿哂笑:“不是母龍?”“豎子無知!誰說公龍就要母龍來配?吾偏偏就喜歡漂亮女子不可以嗎?”“可以,自然可以,誰說不可以,我替您老人家揍他去!”“這還差不多,不過吾卻覺得那女子與吾的關係似乎......同你與沉淵那傻丫頭不大相同......”“我與阿愚……”一想到那雙清清亮亮的眼睛,林羿忍不住笑了一聲。猛然之間,竟然也對老龍的情愛往事產生了興趣,好似想要從旁人的故事裡得到些什麼啟示。“喂,龍兄,說說你那女子唄……”熟料老龍沒理他,想來是一頭鑽進自己的回憶裡,林羿喚了幾聲,不見他回應,於是也就放棄了,隻仰頭看著天上的明月,柔軟好似一團黃緞,軟軟綿綿的。忽一陣白光閃過,林羿當即回了精神,隻見一隻渾身雪白的烏鴉落在了他放置在林中空地上的香爐邊。“這香果然有用。”林羿拿出風信,細若遊絲的曲子輕輕飄蕩出來,白鴉撲了撲翅膀,將腦袋挪在翅膀下抖了抖,然後凝神尋找曲子的方向,它身邊香爐的味道慢慢散儘了,但是隨著那曲子,它又聞到了那股濃鬱的枯草味,於是一點一點,向林羿的附近靠近。林羿不著急,慢慢引誘,就在白鴉馬上要靠近樹叢的時候,他手中射出一個軟絲鐵網,白鴉掙脫不得,撲棱著翅膀要逃,可是那絲網實在詭異,根本掙脫不得,白鴉伸出翅膀四處跌撞,嘗試飛起,摔得頭暈眼花。林羿自草叢中走出來,靜靜看著它掙紮,等它總算掙不動了,這才上前拾撿。“住手!”聽見有人喝止,林羿也沒有理會,等將白鴉穩穩拎在手裡,才循聲看向來人。隻見對麵的灌木叢中,一個赤足白衣長黑發的男人邁著大步出來,這男人瘦若枯骨,似乎隻是骨頭上覆蓋著一層麵皮,長臉上一雙細細的眼睛,梟鳥一般怒視林羿。“你怎可這樣對神鴉?”林羿笑:“我要捉它,它是我的獵物,我自然這樣待它,當然了,它是風先生的神祇,風先生若是自我手中將它拿去了,是要供著它,拜著它,都隨您。”來人眯起眼睛:“你怎知我是誰?”“因為我就是為您而來。”風不悔一甩袍袖,怒道:“既然是為我而來,自是有事來求,風某人倒是從未見過像你這樣求人的。”“可那些對你畢恭畢敬求您治病的,可曾真的進入了您的藥廬?”風不悔沒有接話,眼前這個年輕人說的確實不錯,他給人治病卻是從來都不在意病人是否對他恭敬,他在意的隻是病人的病是否能夠引起他的興趣。看著林羿手中的白鴉,風不悔問道:“何病來求?”“萬鬼。”“沒興趣。”林羿倒是沒有驚訝,常小燃傳來的消息說風不悔從來不肯輕易替人解萬鬼,原因暫時不得而知,但他必須找到彆的能夠激發風不悔興趣的東西。林羿道:“風先生雖然叛出白黎,但是並非因為個人私怨。”風不悔一愣,道:“那是因為什麼?你知道?”林羿笑:“白黎現在的大王,乃是先首領次子羅卸,此人誌向不小,殺了兄長得了王位之後,就想聯合黑黎,去搶奪附近漢人居住的瓊花城。他蠱惑了不少白黎人,認為白黎人也該同漢人一樣,過上更加富足與舒適的日子,而不該世代都守護在夜火林裡。可白黎族乃巫部遺民,先祖有令,白黎世代不得離開夜火林。風先生身為大巫,自然是要遵從祖先命令的,可無奈您說話已經沒有人聽,是絕望之餘才選擇叛離,或者說,叛離白黎的並非風先生,而是白黎王羅卸。”風不悔眯起眼睛,他叛離部族的緣由雖然不算是秘密,但是這少年卻說中了他的心思,他從來都不認為自己是那個背叛者,但卻不得不背負背叛的汙名,遠離故土。而在此之前說出同樣一句話的,是收留他在明光書院的邱景遲。於是他才願意留在明光書院。林羿看他的表情,知道自己猜的不錯,繼續道:“我可以幫助你,無論是殺掉羅卸,還是其他彆的什麼,隻要先生開口。之於這白鴉,隻是見麵禮,在下送與風先生,要如何待它,但憑風先生做主。”林羿將白鴉雙手送給風不悔,風不悔卻不伸手,頗有些狐疑不決,問道:“你到底是誰?”“林羿。”“是你?蜀中林氏被丟棄的少主人,邱院長的黑子?”林家棄主的事他知道,黑子是什麼,林羿卻不明白了,不過他也沒有問,隻是等著風不悔做決定。風不悔問道:“中了萬鬼的是誰?值得讓你用這樣的誠意來請我?”“一個很好的人,一個不該中這詛咒的人。”“可是……”風不悔猶豫了一下,卻道,“我治不了。”林羿方才還篤定,聽到這話著急了:“為何?”風不悔看著困在網中不再掙紮的白鴉,道:“我已經很久沒有替人拔出萬鬼了,天下修鬼的篆術過於龐雜,每個人都或多或少修改過萬鬼之術,每個人施術的手法不同,解法也不同。”“先生的意思是……”“我需要一個試藥人。”風不悔細長的眼裡露出一層暗光,又道,“最好那個施咒人還沒有瘋的太厲害,你還能將他捉來,或者,你找到他所修鬼術的派係,了解他萬鬼咒的獨特之處,印在什麼人的身上,我試驗之後,才曉得如何一層一層將附著在皮肉骨血裡的鬼氣拔出,這過程中若是有一處錯了,讓鬼氣鑽得更深,攻至心房,那神仙也難救。”林羿心中思量一番,拱手道:“那就仰仗先生了,我會將先生需要的帶給先生的。”常小燃接到林羿要在外麵多呆一些日子的信後,去尋祁連,卻發現祁連又不在臥房。自林羿出門之後,祁連也多不在小舟中,日日早出晚歸,常小燃也鬨不清楚她為什麼不樂意安安穩穩就呆在小舟裡。公子脾氣怪,來個姑娘也不怎麼正常,常小燃的爆脾氣喲,隻能轟炸常小風,站在常小風麵前使勁兒比劃。常小風苦著臉:“姐啊,我哪兒知道啊,你問我,我問誰啊,那公子的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你說被他看上眼的,肯定也不會多正常啊,您老人家沒事就去睡覺嘛,要不然我給您買點心去?”其實也不怪常家姐弟,祁連的心思確實對旁人來說有些難猜。甚至於她自己都想不明白。對於這玲瓏小舟,祁連一直沒有問,她自然已經看出這小舟裡的物件都是紫金玄鐵所製。林羿心思細密,打造這些小玩意頗有巧思,樣樣精致。可再巧奪天工,說到底都不過是些生活裡的小玩意,與武器兵刃半點關係都沒有,來購買的客人也都是些公子女眷,不知林羿打什麼盤算。起初眾人並不知道那一夜之間出現的玲瓏小舟到底是什麼來曆,可自考試之後,忽然之間就同時知道了林羿正是這小舟的主人,但礙於各家長輩的要求,都隻是暗自傳言,麵上則露出些心照不宣的樣子。每每聽見鎮上的傳言,祁連就不免胡思亂想,難不成這也是他計劃中的一環?一想到林羿又在圖謀什麼,祁連心中就生出忐忑,可她又不知該如何去問。有時她會相信自己是認識那個人的,那個人好像是她的春天,明亮耀眼,讓她快樂;可有時她又覺得他與自己是個陌生人,分外遙遠,仿若冬日的迷霧,望向前方,什麼都看不分明。她不喜歡這樣糾纏不清的心思,索性就不再理會,日日就去荷花渡外這處湖邊野地練劍。因為不能用攜雲,隻能用金蓮比劃,金蓮是短劍,不算趁手,幾個騰挪下來,隻覺呼吸不暢,腳下一軟摔在地上,猛然間一股濁氣自心底浮上來,接著四肢百骸如針紮一般。祁連強忍著痛處,挪到一處隱蔽的大石背後,強運霜氣將那鬼氣壓下去,直捱了將近一個時辰,才勉強去了痛楚,隻是渾身已經濕透,縱然是七月天氣,依舊覺得手腳冰冷,難以動彈。忽那時聽得破空三聲,再接下來叮當三聲脆響,隻見一支羽箭飛插在祁連身側的土地上,原來是有人彎弓射箭,被對方用劍打飛。祁連無奈,怎麼這個時候遇上旁人打架,一時不知該現身離去,還是假裝自己不存在。不等她作出決定,就聽一個女子略帶著怒氣的聲音傳來:“你到底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