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並肩坐在廊簷之下,抱壇痛飲。事實上,因為隻有一壇酒,所以隻有嚴如一直在喝。何桉隻是在旁看著。何桉見他喝的凶,漫不經心的提醒他,“這酒雖不醉人,你也要悠著點喝,不然明日可得頭疼了。”嚴如將酒壇抱在懷裡,擦了一下嘴,望著黑漆漆的夜色,“頭疼有什麼,心疼才最難受。”何桉道,“是疼就都難受。都已經心疼了,為何還非得要自己腦子疼。”嚴如望著他,那些日子裡積壓在胸口中的沉重竟然開始變的雲淡風輕。“你一直都是這樣的想的嗎。”“不啊。”何桉搖了搖頭,“也是難過了好多年才忽而發覺的。所以現在,不好的情緒就通通點到為止,來日方長呀。”“來日……方長嗎?”“嗯,方長。”何桉於夜色中望著嚴如露出一個笑容。嚴如撇過臉,卻沒再喝那酒了。又過了幾日,從宜陽、武昌、嶽陽、太原、濟南前往昌德的軍隊已在昌德周邊集結完畢,安寨紮營。而呂梁也從揚州帶回了好消息,與其一同回來的還有孟重陽與左清月。孟重陽說,他自石壁出去後,因惦念爺爺安危,先是去了奉天。等到了奉天才發現,孟宅已被查封。他又去到紀安之住處,紀安之告訴孟重陽,幼皇呂執登基時,孟晁就被範家軍隊帶走了。隨後,孟重陽在紀安之的幫助下去到揚州,找到紀平之,希望在那裡可以碰見趙嘉栩。好巧不巧,雖然沒有遇見趙嘉栩,卻碰到了呂梁。紀安之因年邁,就沒隨孟重陽一起了,隻給了其一封信跟一對珍珠耳墜子。紀平之看過信與信物,自覺虧欠紀安之太多,便同意先撥給呂梁三千萬兩白銀,作為軍需。呂梁感激不儘,連夜與孟重陽趕回安道村。當孟重陽還在為見到趙嘉栩而欣喜時,卻得知石壁內的洞天福地被那看著忠厚老實的砍樵人發現,並帶領官兵查封,而孟忍冬又下落不明。孟重陽一時間覺得這一切就像是一場夢。他不斷的問趙嘉栩,“姐姐會沒事的吧。”趙嘉栩將他抱在懷裡,輕拍著他的背,讓他冷靜些,可是趙嘉栩並不堅定的眼神出賣了他,那句“冷靜些”更像是在安慰自己。翌日,勤王率先帶領八千士兵直逼昌德南城門下,其一水的褐色鎧甲,勢如破竹。守城將領後知後覺的看著這浩浩湯湯的軍隊一路排到天的儘頭,一直延伸至山林之中,便眯起眼睛,打量著隊伍最前麵一匹棕紅駿馬上,坐著的身著僧袍的眼生男子,又看了看男子的左邊,思索了半晌才認出原來是大皇子,而那人的右邊,不正是尚書令之子趙恪嘛。他良好的心裡素質讓他沒有露出慌亂的窘態,隻簡單叫來手底下的人,道,“派個人去通知驍騎將軍,就說兵臨城下了。”當天任職的李三夫人容容聽得樓上動靜,便跑了上來,看見底下烏壓壓一片,欣慰的勾起嘴角。所有人等這一天都等的太久了吧。半個時辰後,驍騎將軍範璧扶著範衝腳步急促的上了城樓,馮若蘭拎著裙子跟在二人身後。範衝上了城樓,俯下身子緊緊盯著那匹棕紅馬兒背上的男人。他盯了許久,終於可以確定,那便是他尋了二十二年的勤王。而一些往事便接踵而至,如秋葉簌簌,落日餘暉一般綿長。遙遠且模糊的二十多年前,範衝不過是中書省內一介小小中書舍人,為人勤勉上進,與當時身為禁軍四品將領的馮毅因都喜歡下棋而成為摯友。馮毅比範衝大上三歲,那時與孟晁的小女兒孟芸兩情相悅,私下相交甚多。後來,因先皇病重,先皇後不顧大臣意見,強行讓長子呂望繼位。作為勤王一黨的範衝自然不服,其中最為反對的便是範衝。而那時的馮毅與孟芸已經開始籌備大婚,作為尚書令的孟晁私下曾旁敲側擊讓馮毅莫要牽扯進這場皇位之爭。馮毅應下了,並對範衝進行勸說,範衝隻覺得自己遭受了背叛,毅然與馮毅決裂。若真的決裂便也不會有彆的事了。隻是馮毅依舊顧念舊情,在勤王舉兵之際,耐不住勤王的請求,答應他會在元宵宴席上調開宮外的禁軍。那夜萬事俱備,酒過三巡。範衝出門小解,卻聽先皇後手下的的人在花園密謀,原來先皇後早已知曉勤王動線,並做好了城內反擊的準備,欲用這一次的機會將勤王叛亂的理由做實,大有甕中捉鱉的意思。此時距離行動僅一炷香時間。範衝回到宴席上,當即跪地向呂望將勤王謀反之事全盤說出。當時馮毅尚被蒙在鼓裡,但也迅速反應過來,以捉拿勤王為由第一時間衝出去,不為彆的,隻為通風報信,放走勤王。為此,馮毅一劍刺穿自己腹部,偽裝成阻攔不了反被刺傷模樣。勤王宮變失敗,範衝倒戈向著呂望,以勤王背後之人乃是先皇後這點,離間他與先皇後。呂望見他那日大義淩然,對其十分信任,自此與先皇後生出嫌隙。而馮毅則自請降罪調職,回到家鄉奉天擔任奉天刺史,再不過問昌德之事。勤王失蹤的第八年,範衝才與馮毅說開當年之事,隻是那時的馮毅對於往事,早已不予算計。這便有馮若蘭少時見到範衝的那一幕。事隔多年,當再遇見時,隻感歎造化弄人。當年同一陣線之人卻在最後落得個兵戎相見。眾人坐在馬上,見城門緩緩打開,從中跑出一名士兵,士兵按照意思傳達了幾句話後就回到城內。勤王聽了士兵的傳話從馬上下來,見範衝獨自一人從城內走出。呂梁與趙嘉栩對視一眼,暗暗勒緊了韁繩。在眾人的注視下,兩人一前一後走進東邊的林子裡。林中有許多落葉,踩上去綿軟無力。見已經走到夠遠,範衝在其身後站住了腳,喚了一聲。“勤王。”勤王回過頭,“靜疏。”靜疏是範衝的字,自勤王失蹤後,便無人再這麼叫過。範衝瘦骨嶙峋的臉頰因歡喜多了幾道褶子。他道,“臣……等了勤王好久。”勤王淺笑,“是嗎?”“勤王不信?”“怎會。隻不過你既等了我好久,那如今兵戎相見又為哪般呢?”“臣並非想與勤王兵戎相見。”勤王惋惜,“可據我所知,當今聖上年方六歲,並不足以執政。”範衝道,“是,確實不足以執政,所以目前由臣擔任監國之職。”勤王對這個答案並不滿意,“可若我說,我此番回來,是想拿回當年我要得到的東西,你當如何做?”範衝不答反問,“臣該如何做?”勤王盯著他,隻道,“讓。”言簡意賅的讓範衝不知作何回答,隻問,“為何?”“當年的叛變。”範衝像是聽了什麼天大的笑話,“我何曾叛變過。”“那你為何臨時倒戈,像先皇後道出所有計劃。”“我若不那麼做,你又怎能站在這裡質問我。”“那這麼多年你千辛萬苦散布謠言尋我蹤跡又是為何?”“那為何我這麼多年千辛萬苦散布謠言尋你蹤跡你從不現身。”兩人一問一答,不留喘氣間隙,點到之處皆一針見血。勤王額上青筋畢現,老態儘顯,“呂望一直在找我。”“不是這樣吧!”範衝眯起瞳孔,“我太了解勤王你了。對年來你手握兵權遲遲不動,看上去與朝堂再無瓜葛,卻又安插臥雲作為眼線,很顯然你在等。你算準了我咽不下當年那口氣,會讓呂執繼位。你不過是想等我替你將路鋪好了,你隻管風管無限的走上去便成。當年你不也是一樣?我尋了你大半輩子,直到剛剛我還為見到你而感到安慰,你的一個‘讓’字卻讓我覺得,原來當年你的不爭,不是不爭,而是讓我與馮毅替你爭,你安得落一個‘賢’王的頭銜。如今,你又驅使旁人替你兵臨城下,你可真是極儘虛偽,二十多年來算計的悄無聲息。”“極儘虛偽?”勤王試圖淡然的將範衝的指責化解,卻在揚起嘴角的那一瞬,眼神就冷了下來。他承認他被刺痛了。範衝極是坦然,“是。虛偽的很。”勤王道,“那你呢?你又清心寡欲對王位沒有半分覬覦嗎。”範衝目視前方,樹與樹隻見的間隙毫無規則可言,可無一例外,他們都極力向上生長。他道,“我一生想往上走,卻隻為你覬覦過那個位置。可惜,就連這份忠心與情誼卻都是被你算計的。”勤王啞口無言。範衝猶記得當年乍暖還寒之際,還未被賜封勤王的呂單獨自坐河邊,盯著一塊玉佩情緒低落。範衝走過去問他為何。呂單隻說先皇後得了兩塊玉佩,一塊質地好些,一塊質地次些。而先皇後卻將次的那塊給了自己。那時呂單眼神中的無處傾訴與難過讓年少的範衝將呂望視作敵人。諸如此類的事情在往後的日子層出不窮,範衝也徹底成為勤王的交心人。然而真正聰明的人說話從來不帶刀子,他隻要適當示弱與偽裝,便總有一大批自告奮勇的人做他的刀子。範衝不願再去多想,轉身準備離開。畢竟那年初遇,可能呂單真的僅僅在為一塊玉佩傷神。勤王在後麵叫他,“靜疏。”範衝站住腳,道,“不用說了,即使這原是你該得的,這一次也要你自己爭了。”秋天伴隨這場談話的結束迎來了金黃的尾聲,兩軍對壘四十多天,到處一片淒涼與蕭瑟。趙嘉栩尋遍了周邊都沒有得知孟忍冬的下落。孟重陽對打仗的事毫無興趣,請辭了趙嘉栩回到石壁之內,修葺房屋,等候孟忍冬的歸來。嚴如一心鋪在行軍打仗之上,與何桉時常月下對飲,看上去似乎很是瀟灑自在。呂梁這一年身心俱疲,與勤王的關係處於膠著狀態,原本毫不在意軍權財權的呂梁,也開始拉著趙嘉栩談上許久。左清月早已成為眾矢之的,性格越發孤冷,可仍沒有離開這裡。隨著冬季的到來,軍需物資成倍增加,不論是士兵的冬衣還是鋪蓋,又或者夜間燒的炭火都成了一筆不菲的開銷。若再這麼拖下去,勢必對他們不利。於是在某日早飯後,便將攻城的日子定在了這一年的立冬時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