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前,禦史大夫左棠因彈劾失誤,被冠已弑臣、欺君之罪遭遇抄家時,年僅十一的左清月,被秘密送往應天,入了母族族譜,才得以幸存。至於為何證據被掉包,又反被定罪,這麼多年,趙嘉栩與江清月一直查無所獲。江清月是恨的。她不僅恨範衝,她也恨皇帝。可如今她卻要幫著一個敵人去對付另一個敵人。她平淡冷靜的背後,每字每句都透露著乾淨利落的殺意。這讓孟忍冬想到孟家有朝一日被抄家,到那時,可能連恨的機會都沒有,直接就身首異處,以身做肥料了。呂梁下定決心道,“做兩手準備吧,若真能見到皇帝,自然是好事,若見不到,便先處置了潘安。”轉而對江清月道,“江小姐,這些日子隻能委屈你暫住客棧了。我名下的住宅大多有人監視。”孟忍冬一聽,覺著讓一個女子獨自住在客棧實在不安全。“江小姐你要是不嫌棄,就搬來我家住。”呂梁覺得這是個好主意,“小孟的爹是禮部尚書,趙孟兩家又是鄰居,你住過去,既方便又安全。”江清月默了半晌,答應下來,“多謝孟小姐。”日上三竿,會議結束。孟忍冬伸了個懶腰,對呂梁說了再見,三人一起出了屋子。此時外麵煞煞白光,照的院子裡一片明朗,白憫與二鳳蹲在樹蔭下討論刀法,看見她們後立刻跑過來。眾人一同去到前院。趙嘉栩看見滿樹用來祈福的紅綢帶,問孟忍冬,“你要不要也寫一個。”孟忍冬又打了個哈欠,半點興趣也無,“懶得寫字。”趙嘉栩又見求簽問卜的,道,“這個看上去有意思。”孟忍冬瞅了兩眼,道,“我娘說,這種東西算出來就不準了,成事在天,謀事靠人。”趙嘉栩見她對這些事情確實不敢興趣,還總是一堆道理,便道,“那你想一想,待會回了城去哪裡吃吧。”這個孟忍冬擅長。她第一時間就想到永申巷的曹氏小龍蝦了,可惜現在不是小龍蝦的季節。再抬起頭時,卻見前頭已無路可走,門口處突然湧進眾多士兵,刷刷的抽出佩劍,嚴陣以待。有一男一女從門口緩步踏進來,男子一襲緋色長袍,眉骨高而眼神深邃,五官硬挺剛毅,長發一絲不苟冠在頂上,插一隻鳳凰金釵。此人便是驍騎將軍範璧,而他身邊那個妖豔女人,正是馮若蘭。不知道他們從哪得知的消息,這麼快就趕來搜廟。這事沒耽擱多久,範璧等人搜了隆福寺,未找到人,便自行回了。大家都是官,在沒有證據之前,沒有誰比誰低一等。到了城中已經晌午,他們吃過飯,便一起去江清月住的客棧拿行李。行李雖然不多,但這麼一折騰回到府裡也到下午了。孟暉在外辦公,陳淑淑約了幾個夫人打麻將,這是她每日下午必備項目。孟忍冬將江清月就近安排在自己院子裡另外一間客房,見她這次沒有帶婢女,就讓二鳳從管家手裡協調了兩個過來。一應俱全後,孟忍冬腰酸背痛的告了辭,回隔壁自己屋裡休息去了。趙嘉栩等在她房中,見孟忍冬弄好了,遞了杯水給她,孟忍冬捶著腰,懶得應付他了,“你怎麼沒走啊。”趙嘉栩將杯子放在桌子上,“彆誤會。”誤會?孟忍冬明白他說的是江清月的事,孟忍冬望著他,說不在意肯定不真,隻道,“當年左家發生慘案,連你都心有芥蒂不能釋懷,更彆說她了。再加上今日突然得知,當年陪了自己四年的人,突然有了婚約。就算換做我,也是不能接受的,或者接受起來也是需要時間的。”可在孟忍冬心裡,四年是多麼長的時間啊,而自己跟趙嘉栩不過才認識不到一個月。 吃晚飯的時候,孟忍冬將江清月以自己好友的身份介紹給家人,孟暉立刻認出江清月是左棠的女兒,陳淑淑對她有印象也是源於當年她跟她爹來看望過受傷的孟忍冬。孟忍冬介紹的婉轉,那孟暉與陳淑淑自然就配合到底了,飯桌上秉承著不多問、多夾菜、多誇獎的孟氏待客守則。孟忍冬自然又是被拿出來作對比的那個。陳淑淑的熱情與爽朗似乎是感染了江清月,她沒有先前那麼冷淡,時不時會露出一些笑容。吃過飯,江清月卻向孟忍冬提議在府裡散步。孟忍冬突發奇想,來了興致,“在府裡散步多無聊,我帶你出去玩。”江清月突然駐足,警惕道,“隻我們兩個人嗎?”孟忍冬笑的坦坦蕩蕩,“不然呢。”她壓根就沒想到趙嘉栩。陳淑淑看在江清月的麵子上同意了,還囑咐江清月好好看著孟忍冬。出了府,孟忍冬看著天上不夠圓的月亮,說,“我還是頭一回跟女子一起出來玩。”江清月顯然不能理解。孟忍冬笑著解釋道,“我從小就很野,常常出去玩。起初,那些官家小姐還圖個新鮮跟我玩,後來長大了,她們都被關在家裡學習相夫教子,念書寫字,就不大出來玩了。我就隻能跟二鳳,跟我弟,跟我弟弟的同學一起玩。”江清月道,“你還有個弟弟?”孟忍冬點頭,“他叫孟重陽,重陽節那天出生的。不過他現在在奉天,有機會在介紹你認識。”江清月聽得出她的語氣裡有些落寞,“是因為怕他知曉太多,才讓他待在奉天?”孟忍冬一臉不忍,“是啊。他太聰明了。”她們路過趙家門口,江清月駐足停下,一襲黃衫在夜裡泛出白色,有夜風拂過她的頭發,讓她看上去有種遺世獨立的孤寂。她問孟忍冬,“你可知這裡原來住的是誰?”孟忍冬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趙家門口兩個小廝站在那打盹。她搖頭,“換過不少人家,我記不清了。”江清月繼續朝前走,聲音被風吹散,“不會有人記得了。”孟忍冬見她情緒低落,伸手攬過她的肩,跟個男人似的。“要不要也試一把什麼都記不得的感覺。”江清月雖然抵觸,卻也頗想知道她說的‘什麼都記不得’的感覺是什麼感覺,直到被她拉著她去到“昌平舞坊”門前,她才意識到孟忍冬說的是這種消遣。此時想要拒絕已經來不及,昌平舞坊的總管玉娘看見孟忍冬就跟看見老熟人似的,直接對小廝打了招呼,“孟小姐到,二樓頭字號廂房”。孟忍冬立刻從懷裡抹出二兩碎銀子給玉娘,玉娘笑的兩眼彎彎,招呼起來更賣力了。昌平舞坊是昌德最大的舞坊,能座上頭字號的都是非富即貴的主。孟忍冬自知兩樣都不怎麼沾的全,但她會侃,還特大方,自然招商家喜歡。兩人穿過一眾酒客直奔二樓廂房,期間有不少貴公子都想過來敬酒,孟忍冬笑吟吟都給婉拒了。在這一片氤氳酒氣中,孟忍冬的笑容就像冬日化雪的暖陽,看的江清月心神蕩漾。到了房中,孟忍冬立刻關上門,擋住那些跟過來的官家少爺,過了一會才消停下來。經過此場景,江清月算是明白那些官家小姐為什麼都不跟她玩了。“任哪個官家小姐見到這陣勢,都不會跟你玩了。”孟忍冬喘勻了氣,走到窗戶跟前,這扇窗戶正好對著樓下的台子,剛好能看得見下麵舞娘跳舞。她道,“旁人都隻當昌平舞坊是風流之地,可在我看來,這就是個消遣的地方。這兒的姑娘好看,舞好看,曲兒唱的好聽,吃的也不錯,有時候還能趕上貴家公子吟詩作對,講奇聞逸事呢。”江清月道,“可你我是女子。”孟忍冬笑著衝下麵那些貴公子揮揮手,對江清月道,“男女平等嘛,你我現在不也忙著國家大事嗎。”江清月竟然無法反駁她的話。門敲了三下,玉娘推門進來,她不過二十五六的年紀,香肩半露,媚眼如絲,手搖一把絲綢折扇,吩咐著侍從布菜。江清月看過去,都是些時令水果、涼菜、果脯點心等看舞的佐食。孟忍冬看著一桌子的佐食道,不滿道,“玉娘,今日怎麼沒上酒啊。”玉娘搖扇子的手停了下來,“平日裡上酒,孟小公子是滴酒不讓你沾的,我可都看在眼裡。”孟忍冬攬過玉娘的肩,“今時不同往日。我旁邊這位小姐妹今日心情不好,我自是要陪她喝上幾杯。”江清月一臉不爽的邁過臉。玉娘看她確實不大高興,也不再多言,隻道,“那我給你上些不醉人的果酒。”孟忍冬看江清月像沒喝過酒的,自然不能弄些烈酒,就點點頭,讓玉娘去準備。待酒呈上來,孟忍冬放了錠銀子在桌子上。玉娘看也不看那銀子,道,“我玉娘愛財,卻也分人。這桌子酒菜,嚴小公子已替你買過單了。”孟忍冬道,“嚴如?”玉娘道,“他就在隔壁,隻是看你今日攜了旁人,就不過來了。”孟忍冬笑道,“那你替我謝過嚴小公子,順便對他說,我覺得那趟煙台之行去的值了。”玉娘笑著應下,帶上房門出去了。終於隻剩她們二人。孟忍冬替江清月斟了滿滿一杯酒。她道,“這是果酒,不醉人,你沒喝過酒,可以先嘗嘗這個。”果酒得用琉璃盞。=江清月端起酒盞,透明的琉璃盞中盛著淺紫的果酒,異常好看。她勾起嘴角,“倒真是第一次喝果酒。”說著仰頭喝下。孟忍冬見她如此乾脆,露出敬佩神情,亦仰頭喝下,甜味混合著酒的香氣,在唇齒間相互交融,讓人欲罷不能。一壺酒不多時便見了底。孟忍冬隻覺著外麵那些歌舞喧囂,吵嚷人聲忽遠忽近的,聽不真切。她想要站起來,卻被人對麵的人,按坐在椅子上。江清月皺眉道,“你醉了。”孟忍冬一聽,太可笑了。“這是果酒,不醉人的,”江清月喝下琉璃盞中的酒,“我可真羨慕你。”孟忍冬撐著腦袋,笑的憨傻,“好多人都說羨慕我,到底羨慕我什麼?”江清月沒好氣道,“羨慕你果酒都能喝醉,記性又太差。”孟忍冬看江清月一臉不高興,便伸出手,在她臉上戳了戳。“可是好多官家小姐都不喜歡我,都不跟我玩,我娘也天天說我,說我不如彆人這,不如彆人那的。”江清月握住她的手指,“可是你有一人就夠了。”孟忍冬想了想,“你是說我爹嘛?”江清月眼中的難過抽絲剝繭,層層暈染在眸子裡。她忽然反應過來,自己失去的又何止是一個人。她最先失去的是父親啊,那個從小會將自己舉過頭頂的父親。她手上的力氣不自覺大了一點,孟忍冬便吃痛的叫起來。江清月慌的放開她的手,明白自己有點過激了。她看孟忍冬就像個小孩子一樣,對著自己手指吹氣。她的腦中就閃過小時候受傷的時候,父親也這樣做過。父親說,這樣吹一吹就不痛了。江清月眼框紅了起來。她喚來玉娘,讓玉娘上了壺烈酒。玉娘識人的本事是一流的,見江清月眼框泛紅,把酒放下道,“姑娘,見你眉間鬱結,隻點你一句,酒是一時的好東西,酒醒後百害而無一益。”江清月淡笑道,“多謝玉娘。”玉娘臨走前橫了一眼孟忍冬,見她是真的醉了。江清月兩杯白酒下肚,眼裡有淚,可眼神依舊清明,不見一絲醉意。孟忍冬也要去喝那烈酒,江清月搶在她前頭把酒壺拿開,孟忍冬看著她的眼睛,呆住了,說了句,“江清月,你哭了。”江清月擦去臉上的眼淚,“你看錯了。”孟忍冬放下心來,點頭點著就緩緩垂下腦袋趴在桌子上睡去了。江清月將手裡的酒壺放下,緩緩勾出一個苦澀的笑容,長抒出一口氣,放棄買醉的念頭,開始思索如何將孟忍冬神不知鬼不覺的帶回去。她將孟忍冬拉起來,一隻手繞過自己的脖子,艱難行至門口,剛拉開門,就見趙嘉栩站在門口,眉頭深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