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太明白——也許是在讀的時候分神了吧,其中《你一生的故事》這篇……”章小安指尖輕輕敲打著書脊,“主人公獲得了預見未來的能力,她知道了尚未出世的女兒一生的故事,也知道了她最終是怎樣失去女兒的……可她什麼也沒做。”“你覺得她應該嘗試去改變命運?”“她不是深深愛著女兒嗎?可她就那麼痛苦又平靜地接受了。不該是這樣子的,她不該舍得下的。我覺得,”她深吸一口氣,掙紮著將心中模糊的疑惑與不安塑形為詞句,“如果換成是我,我寧願不要去體驗擁有的快樂,至少不用承擔失去的痛苦。”“也許你應該從另一個角度去想?”韓璽沉吟,“她已經提前看過了她在人世間的一切經曆,也許她明白了,一切終將逝去。”“那……不會更加不舍嗎?”“天下無不散之宴席,再珍貴,再不舍,總會有說再見的時候,推遲一天,結局也是一樣。不如珍視眼前,儘情擁有,這樣至少不虛此生。”許久,章小安才含糊地“唔”了一聲。韓璽笑笑:“雖然我習慣了吊兒郎當的,有時也會覺得,有些事,擁有的機會擺在眼前,就已經是命中大幸了,還是不要一昧拒絕吧。”她發現自己不知該如何回答。她的掌心無意識地按在了自己左手腕上,一顆小小的冰涼珍珠,在她手心無比緩慢地溫熱起來。“對話”是多麼機巧複雜的東西,深意之下,還有更深一層,再多說一句,可能就不是在聊虛構的故事了。韓璽咳了一聲,指了指牆上的掛鐘:“快到晚高峰了。”“嗯?”“放學的時候到了,你不回去跟家裡人一起吃晚飯?他們在等你吧。”韓璽臉上依然笑笑的,波瀾不驚,話裡卻似乎彆有所指。章小安放開左手腕上墜著的珍珠,直起身子,苦笑著緩緩搖頭:“不了。”韓璽深深地望了她一眼,最終什麼也沒說。他平淡地站起身:“我去給你準備晚飯。放心,一樣記在我賬上。”他懂她,也懂適時後退一步,不會逼她,不會像她生命中的其他人一樣,用“為你好”的口號把她驅趕到她不想去的地方。章小安無比感激。她的晚飯是黑椒牛柳煲仔飯,用韓璽的話說:“給你見識真正的不可抗拒的黑惡勢力”。客流來去,滿目熙攘,而窗外天色逐漸暗下來。吃完飯,她又重讀了一遍和韓璽討論過的。她好像能從另一個角度去理解它了。韓璽到晚上八點多才下班,提出先把她送回家,章小安無奈地指出自己回家才幾站路,韓璽堅持跟在她身後上了公交車。十月中的白天還是火熱,晚上已有涼意,夜色將車窗外的景致都刷上了濃鬱的大塊陰影。兩人下了車,韓璽指指身後:“我要去街對麵坐車回家,回見了。”“我陪你過去等車。”不等他拒絕,章小安便徑直過了馬路。他們並排站在公交車站燈光刺眼的廣告牌下,良久,韓璽忽然開口:“你是不是有話想問我?儘管問吧。不用磨蹭,反正不想回答的話我就不會回答。”她訝異地抬眼向他看去。這個男生的直覺太強了,仿佛某種必須靠即刻反應生存下去的野生動物。“你的學費是怎麼解決的?”韓璽久久沒有反應,顯然沒有料到是這樣的提問。就在章小安認為他不會回答時,他輕聲歎了口氣,那聲歎息隨即消散在夜空下的涼意中。“捐款。”“有人給你捐款?”這答案始料未及,“那你的生活費為什麼還要靠打工?”“第二年,我跟捐款人說我不要生活費了。”“為什麼?”“這是一個很長的故事,你要聽嗎?”章小安點點頭。“我被拐賣了。”“什麼?”章小安哭笑不得。她快跟不上韓璽的節奏。韓璽轉過頭,眼睛在公交站廣告牌的燈光下明亮得不自然,他熟悉的笑容也像一片浮在臉上的投影:“你問過我臉上的傷是怎麼來的,這麼說吧,我很理解我媽離家出走的決定,我爸爸……有點情緒管理方麵的缺陷。”他是個瘦小的孩子,身上總是有傷,營養不好,又因為缺乏大人照顧,有時冷天都沒有冬衣可穿,反複病假,和同學熟稔不起來。小學三年級時,他從學校消失了大幾個月,最終被警察送回來,小學生們都被嚇壞了。——韓璽一定是做了什麼壞事,被公安局抓走了那麼久!“其實什麼也沒有。我媽跑了,我爸又不管我,就被人販子順路拐走了唄。我在外省買家的家裡住了很久,他們說話我聽不懂,我也就不開口說話,他們以為我腦子不好,沒怎麼看管我。後來我逃了出來,再後來,到處流浪時遇到了警察,被帶回了家。就這樣,沒彆的。”章小安怔怔望著那雙燃著異常亮光的眼睛。他還在笑,就像自己也忘了如何取下那個笑容麵具一樣。他帶著一個傳奇,被越傳越怪。然而他本身,才是為這起點可疑的傳奇火上澆油的關鍵因素。他是被人拋棄的孩子,行走在其他人都理所當然地相親相愛的人間,渾身縈繞著格格不入的氣息。就像她一樣。“你能相信嗎?”韓璽誇張地攤開雙手,“警察把我帶回家,打算交還監護人,結果他們根本找不到我爸爸。後來才發現,他因為酒後鬨事打人,被關在拘留所。”他的笑容消失了一瞬。“你可能不知道,酗酒的人並不是‘喜歡喝酒’而已,是已經離不開酒精,一旦戒斷就會全身發抖、惡心、嘔吐,神誌恍惚,有時甚至會連站都站不住。帶我回家的警察去通知他兒子找到了,結果他隻麻木地說了一句‘啊’。”“那個姓付的警察是個好心人,知道不能就那麼把我扔回家不管,回去和同事們商定捐款幫我讀到高中。頭一年,他們捐的生活費全被我爸爸拿去喝酒賭錢了,我寫信給付伯,叫他們不用給生活費了,我不需要,隻要每年把學費親自交給學校就好。”閃念間,章小安忽然明白了:“所以你說你不打算上大學,是因為……”她的話沒能說完。空無一物的夜色仿佛突然凝結成形,一個影子不速而至。一切像電影慢鏡般徐徐展開。韓璽朝異動的方向微微扭頭,露出了訝異的表情——不是恐懼,不是憤怒,隻是單純的、茫然的驚奇。公交站霜白色的廣告牌燈管儘職地為所有出場人物都籠上一層冷冷的舞台燈光,把每個動作和表情切割成一幀幀邊緣銳利的薄片,平攤在觀眾眼前。然後,隨著一聲戲劇化的陌生低吼,在章小安被驚懼定住的身前,韓璽被那個影子打倒在地。
第26章 一個影子(1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