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受傷(1 / 1)

葉燃蹲守在門診等候區一個不起眼的角落,五點過了好一會兒,才看見穆沛遠從診室裡走了出來。他坐著時看不出來,站起來卻顯得很高,看來身體的長度主要在腿上。葉燃往下掃了一眼,果然,他脫掉了白袍,深色亞麻褲裡的兩條腿,又長又直。可是走路的樣子卻有點奇怪——似乎著力點總是偏向於一條腿,另一條腿邁步的速度多少總有點滯後,而且,像是要防著踩到石頭似的,走得特彆當心。為了緊逼盯人,她就坐在電梯不遠處,可是穆沛遠卻沒有向電梯走過來,而是朝著安全樓梯的方向走了過去。她立馬跟過去。等穆沛遠打開安全樓梯的門進去了一會兒,葉燃才走了進去。沒想到他隻下了不到一層樓,而且手扶著欄杆,每下一步,都是一條腿先下,另一條腿再跟著下去,沒有一次是兩條腿交替下去的。走到和下一個樓層交界的平台,他稍微停頓了一下。既然腿不方便,為什麼還要走樓梯?葉燃疑惑。不能跟得太緊,她打算按著節奏來,等他走下一層樓梯的時候,她再走,以免讓他發現。他一動身,她就開始往下邁步,可是沒提防他竟然一個轉身,又朝著樓上走了過來。她一時不知道該走還是該躲,腳下一個踩空,一屁股坐在台階的邊棱上,硌得生疼。“不要緊吧?”穆沛遠一驚,抓住欄杆趕忙走了上來,隻是走得很吃力,兩條腿明顯隻有一條是著力的,另一條完全是被懸空拖上來的。屁股痛得發麻,不過他這樣的走路姿勢,讓葉燃的大腦一下反應過來了:他的一條腿出問題了,剛剛很可能並不是真的要從安全樓梯下樓,而隻是在做一個上下樓梯的練習。那麼長的腿,怪可惜的。但很快,她就沒有心思悲天憫人了,穆沛遠到了她跟前,費勁地蹲下身,聲音有些急:“你還好吧?”樓道的牆上開著一扇窗子,映出外麵的一角天空——是晴天的黃昏,大朵的雲像蘸著金粉紅砂,飽滿明亮。似乎有發光的細碎顆粒從雲上抖落下來,飄浮在昏暗的樓道中,染在他的發際、臉頰、袖口……在他慢慢把她扶起來的時候,她眼前似乎有微微的閃光。當然很可能是剛才那下子把她摔得眼冒金星了。“我沒事,謝謝。”她痛得齜了一下牙。“你確定?需要去急診看一下嗎?”葉燃拍拍屁股上的灰:“不用。”穆沛遠像是一顆心放下來,但是腳下踉蹌了一下,他馬上抓住欄杆。這下葉燃擔心了:“你的腿?我扶你吧?”“沒事!”他回答得比她剛剛更堅決,並且一側身,果斷避開她伸出的手。葉燃立刻識相地退到另一邊的欄杆上,給他讓出足夠的空間。“謝謝。”他偏頭致謝,但是沒有看她,低頭一步一拖地往上走。那樣的姿勢真不算好看——如果早知道她會突然殺出來,他估計根本不會走進這個逼仄的樓道。葉燃看著他挺直到有點僵硬的背脊,覺得有種窺人隱私的不道德感——可是又控製不了視線。在他馬上打開安全樓梯的門時,葉燃突然想到:“穆醫生……”他本來已經要解脫,可是卻不得不回過頭:“你認識我?”她迎著他走了上去,安全門的縫隙打進來一道窄窄的光,映出她還發紅的眼睛。她的聲音很急切,就像那天突然闖進他診室的時候:“我能跟您談談嗎?”“是你——”穆沛遠也認出來她了。略一沉吟,他馬上就意識到了什麼:“如果是關於義眼的事,對不起,不能。”聲音冷,而且硬,就像剪刀鋒利的刃,毫不留情地把什麼“哢嚓”剪斷。從十四歲那年,弟弟眼睛受傷以後,葉燃就再也沒有向人生提出過任何請求。不是怕被拒絕,隻是認定自己連請求的權利和資格也沒有——可是現在,因為同樣的原因,她的請求必須要堅持,並且必須想儘方法得到回應。沒有時間去權衡什麼,她做了決定。“哦……那不好意思,打擾了。”說完她忽然捂住了心口,無力地倚在欄杆上。穆沛遠果然警覺起來:“你不舒服?”葉燃聲音虛浮:“一點點……不舒服,很快就好。”“哦?”穆沛遠更不敢掉以輕心,“是心臟有問題嗎?我馬上叫急救過來……”“不用……緩一下就好。”穆沛遠皺眉:“心臟不是小問題,檢查一下比較保險。”“我自己的身體,我自己清楚,”葉燃一笑,淡然中略帶淒楚,“穆醫生,我想在這裡休息一下,您能給我一杯水嗎?”等穆沛遠倒水回來的時候,葉燃把早就拿在手裡的一枚藥片和水吞了下去。咽喉炎,教師的職業病,潤喉片包裡是常備的。門診大樓人聲漸少,樓道裡尤其安靜。葉燃坐在台階上,讓自己虛弱的狀態持續了一會兒,穆沛遠沒有走,靠著邊上的欄杆觀察她的情況。“謝謝。”葉燃在聲音裡保留了一絲病弱,“耽誤您時間了。”“這種情況持續多久了?在治療嗎?”穆沛遠的語氣跟那天在診室裡一樣。“醫生說,希望很渺茫,我隨時可能……”葉燃真沒法說下去了。穆沛遠沉默,過了一會兒才說:“不要放棄希望。”或許他不擅長安慰人,也或許在這裡工作看慣了生老病死,葉燃並沒有從他的聲音裡聽出太大的動容。她不置可否地“嗯”了聲。穆沛遠沒有走,似乎是在等待她體力恢複,可是也沒有再說話,兩個陌生人的近距離,尷尬得有點詭異。不能讓時間這麼白白浪費,葉燃醞釀一下,剛想開口,電話響了起來,她一看是陸美英,連忙跳起來跑到樓下去接通。陸美英的話音像是三千響的炮竹,劈裡啪啦的:“我說你是死在醫院裡了?怎麼個情況啊?”葉燃下意識地往上麵望望,穆沛遠還在,她壓低了聲音:“已經交給醫院了。”“交給醫院有個屁用!我是說你知不知道是誰負責的?盯上了沒有?我告訴你啊,從現在開始,你就一分一秒都不能放鬆,每天都得給我盯著!你就是要讓他們知道,我們是絕對不會罷休的……”“我就是在打聽誰負責的呢,回頭說。”她迅速掐斷了電話。回頭上了樓梯,她抱歉:“不好意思。”“是你家人?”他問。葉燃想了想,聲音低沉:“是的。”天已經有點黑了,樓道裡的他們像兩個灰暗的影子,穆沛遠推開了門:“到外麵坐?”“好。”可是穆沛遠卻並沒有坐下來,他的手插在褲袋裡,神情稍微有點不自然:“你家人知道你在這兒了吧?”葉燃愣了愣,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她剛剛下去接電話,讓他確定了她已經沒事,而且她已經和家人聯係上,現在,他應該可以心安理得離開了。也是,反正是在醫院,就算她真的有什麼狀況,也會第一時間得到救治。作為一個陌生人,他真的已經仁至義儘了。可是機會轉瞬即逝,他不能隻被定格成一個陌生人。 葉燃站了起來,神情懇切:“穆醫生,我知道耽誤你時間了,可是……”他立刻打斷:“交申請資料了嗎?”葉燃懊喪,隻能放狠招了:“交了,可是我不想把我這一生的最後一個願望,交付給那幾張紙。”她在“最後”上加了著重號。穆沛遠低頭,看不出什麼表情,隻能看到他喉頭緊了一緊。等抬起頭來,他神色平靜,語氣還是公事公辦:“我們會根據所交的資料,作出最公正的選擇,請你理解。”就像心上的引擎突然失靈,整個人驟然墜落,葉燃咬牙閉上眼睛。“天色不早了,儘快讓家人來接你吧。”這句話貌似關切,實則決絕,他沒有給她留任何餘地。就像咽喉炎之於老師一樣,冷漠無情,可能就是醫生的職業病。仿佛燈光暗滅,幕布拉起,一場演出以失敗告終,葉燃臉上可笑的油彩還不能抹掉:“那……打擾您了穆醫生,再見。”穆沛遠看著那個女孩低頭走向電梯——削薄的背,一個大布包鬆垮地搭在肩上,步子重而慢。明明是高挑的個子,卻含著胸,像是被什麼壓著似的抬不起頭。這樣的身影,似乎在哪兒見過,可是又想不起來。隻是記得前幾天,她這樣的身體,卻氣喘籲籲地衝進診室詢問義眼的事。她拚了性命要打聽的事情,不是為了自己。這些天,前來問訊的病患家屬人數之多已經嚴重乾擾到他的工作,也讓醫院不勝其煩,不等他自己提出來,院方已經下了規定,所有的問訊一律不予接待,統一交給黨政辦公室和安保處來處理。這個規定不僅是本次活動公平公正的保證,也是對他的保護,他絕對不能自己破了這個規定。“叮——”電梯門打開,葉燃拉了拉大布包的肩帶,垂頭喪氣地走了進去。左腿關節處突然襲來一陣痛,剛剛樓梯走得太急,殘肢與接受腔的擠壓讓肌肉產生了抽痛,穆沛遠不得不撐著椅背坐了下來。都是血肉之軀,沒有人生來鐵石心腸,隻是在這個把人類的孱弱無限放大的地方,恐懼和痛苦這樣鮮明的感情都被逐漸消磨,更何況最為無濟於事的悲憫。諸行無常,眾生皆苦,大多數的人,都是向往著雲卷雲舒的逍遙自在,卻踩著現實的泥淖,於病、於彆離、於求不得的無可奈何裡,深一腳淺一腳地負重前行。他也是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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