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寧殿中燈火煌煌,太後未走,留下親自照顧他。帝王家也不是全然沒有親情,隻是今上性格古怪,即便是和親生母親,也沒有太過親近的意願。太後愛兒子,苦於難以像正常的母子那樣。如今正是他虛弱的時候,虛弱的人總會比平時柔軟些。太後替他拭汗,替他打扇,低聲問:“渴麼?孃孃與你倒茶喝。”他半闔著眼睛,身上不覺得疼痛,隻是有些乏累。夜已經很深了,太後依然在。他輕輕喘了口氣,“孃孃回宮歇著去吧,我這裡沒什麼要緊。”太後接了茶盞喂他,哀聲道:“你這樣,叫我怎麼安心回宮?傷在兒身痛在娘心,你沒有做父親,尚且不能體會,等以後就明白了。”他轉過頭往外張望,“皇後走了?”太後不答,把茶盞擱回去,頓了下方道:“你是要成大事的人,不能這樣兒女情長。寵愛歸寵愛,縱得她無法無天就不好了。今日七夕,這麼多人在艮嶽,你們偷偷從後山溜走,哪裡還有點君父國母的威儀?安安全全回來,我也不追究,隻當你們小兒女情懷,一笑就罷了。可是你弄得這樣,在外受賊子伏擊,帶了一身的傷,叫禁中人怎麼議論?我不罰她,難解我心頭之恨。幸虧傷的隻是胳膊,要是一刀砍在脖子上,還有命活著麼?”他蹙了蹙眉,重新把眼睛閉上了。出了這麼大的事他還一心維護她,實在令人費解。太後道:“大婚不過兩個月,你一向疏淡,為什麼皇後叫你這樣牽掛?禁中娘子哪個不是美人胚子,偏為她失魂落魄?”他愈發不耐煩了,彆過臉道:“孃孃不懂,彆問了。”太後見他固執亦是無奈,“那究竟是誰下的毒手,官家心中可有數?是皇後調唆你出宮,莫不是與她有關?”是否與她有關,他心裡有數。這份感情進行到這裡,究竟應該繼續發展下去,還是到此為止,他也有些難取舍。要君臨天下,總要犧牲些什麼,譬如親情、譬如愛情。不論是誰挑起的爭端,隻要栽在她身上,興兵綏國就有了充分的理由。他抬起左手覆在額上,過了很久到底搖頭,“今天的局勢很凶險,皇後曾挺身救我。”太後等到答案方鬆了口氣,“這樣最好,不負我對她的期望。隻是她還需磨礪,這次命她思過,煞煞她的性兒,給內命婦們做個榜樣,對她自己也有好處。你這兩日好生將養,再不要隨意出宮了。案子要責令他們徹查,汴梁城中有此等不法之徒,想起來就令我膽寒。是不是同上次的鬼麵人是一夥的?若果真如此,那禁庭豈不永無寧日了?”他又隱隱頭痛起來,推說不是,“鬼麵人已經伏法,孃孃就彆再胡亂猜疑了。待我歇上幾日,這事我會親自督辦的。臣無事,太後請回吧!”他抬出了官稱,太後也沒有辦法。歎了口氣,起身出去了。先前的場景一直在他眼前回蕩,皇後奮不顧身,刺客明明可以殺她,中途卻停下了,可見必定不是烏戎的人。莫非真是綏國麼?不是,綏國並不在乎她這枚棋子,隻要能刺殺他,她的存亡不重要。那麼究竟是誰?與她有過交集,不忍心傷害她的……案頭燭火跳動,過了不久自行熄滅了。已近午夜,月亮功成身退,紗窗外隻餘一片星輝。偶爾響起蟲袤的鳴叫,沙沙地,仿佛一個古怪的夢魘。清早一縷日光斜照進來,照在榻頭袒露的手腕上,時候一長幾乎要把人炙傷。穠華被熱醒了,坐起來看,殿內無人,便撐著涼簟出了一會兒神。不久阿茸打簾進來,放下銅盆道:“聖人醒了?昨天的事真把我嚇壞了,所幸有驚無險,否則我和春媽媽都不知怎麼辦了。你身上還好麼?可有哪裡不舒服的?”她說沒有,慢吞吞過去漱口洗臉,問:“有沒有福寧宮的消息?官家眼下怎麼樣?”阿茸搖頭說不知道,“自己安穩就好了,管人家作甚。”她呆了呆,發現阿茸說得沒錯,今上於她不過是“人家”。又想起金姑子,昨天太混亂了無心過問,今天得了閒,該有個說法了。阿茸替她篦頭,她吩咐宮人把金姑娘傳來。金姑子進內殿,遮遮掩掩把兩封信遞了上來,“紫宸殿後殿書格都上了鎖,婢子花了好大的力氣才弄來的。怕官家察覺未敢多拿,書信堆了兩尺來高,從中抽了兩封出來,聖人且先過目。”她心裡緊張,頭也不梳了,把人都遣了出去。捏著兩封信到矮榻上坐下,信封上自己的筆跡她認得出來,要拆開卻著實費了很大的勁兒。如果這信寫於七月前,就說明官家的嫌疑被洗清了;若寫於七月之後,那還有什麼可說的?必是他無疑!她展開梅花箋看信的內容,說的是建安城中的奇事。駙馬尚主前曾經有過婚約,但對方做女道士去了。幾年後尋上門來,駙馬念舊情,出資為那女道士建寺安置,公主因此與駙馬反目,鬨得建安城中一片嘩然……這事她記得太清楚了,是雲觀回大鉞那年冬至發生的,也就是在七夕之後。她腦子裡一片空白,看著那信,欲哭無淚。竟真是他,這個陰陽怪氣的人,冒雲觀的名同她通了九個月的書信,她居然從來不曾察覺,看來是空長了一顆人腦袋。春渥進來的時候見她愣著兩眼發呆,忙上前詢問她。她抬起頭,眼裡裹滿了淚,“娘……”她嗚咽哭起來,春渥看到矮幾上的信,已然猜到大半了。攤著兩手說:“如今怎麼辦呢,印證之前的猜測了?”“這個喪心病狂的瘋子!”她低聲咒罵起來,“他怎麼能這麼騙我!”春渥沒有替她難過,看她的樣子反而覺得好笑,“可是惱羞成怒麼?和他說了那麼多情意綿綿的話,自己卻不自知?”她麵紅過耳,含著淚還不忘惡狠狠地瞪她,“娘也落井下石麼?我不是你奶大的?”她現在是委屈壞了,春渥知道不能再添堵了,她這個脾氣惹毛了不好收場,忙道:“我何嘗是這個意思?這世上哪裡有人笑話自己孩子的!我是覺得官家也不容易,他這樣的人,同你甜言蜜語的來往,簡直……叫我不知道說什麼好。這三年多來想是用了不少心思,也算是用情至深了。”“誰稀罕他用情至深?他不去好好做他的國君,冒彆人的名算怎麼回事?我與雲觀情深情淺同他有什麼相乾?他就這樣一廂情願摻合進來,叫我心裡怎麼想?”她掖著帕子嚎啕,“他竟這樣愚弄我,還在我麵前裝模作樣,暗地裡不知怎麼恥笑我,我以後沒臉見人了!”她很難過,心裡發空,連天都矮下來了。她的一腔愛意錯付他人,實在對不起雲觀。殷重元欺騙她的感情,他是個不要臉的騙子!什麼皇後的威儀,全沒有了,春渥愁眉苦臉看著她在榻上打滾,無可奈何。“聖人看開些罷,如今你都嫁給他了,也算是功德圓滿了。彆把他想得太壞,愛慕一個人有什麼錯?我知道你難以接受,可這是老天的安排。前世種下因,今世結出果。也許之前和雲觀相遇,就是為了促成和官家的姻緣。”春渥磨破了嘴皮子,顯然沒能叫她好過多少。她漲紅了臉把收到的信遞與她看,“他都寫了些什麼?思卿不得安枕,恨不能肋下生翅與卿團聚……卿安則吾安,卿若一慟,則吾雖遠必哭相和……他好無恥,虧他說得出來!”春渥很尷尬,支吾道:“寫得蠻好,情真意切……”她調過視線來大嗔:“你還替他說話!”“好、好……”春渥隻得賠笑,“我不替他說話,我替你著想。我沒有這福氣做你的親生母親,可你是我喂養大的,我時刻都在心疼你。我希望你能嫁個好人家,與夫婿舉案齊眉。如今前一項已經實現,就餘後一項了,聖人不想讓我安心麼?找個時機同官家好好談談吧,雲觀已經和你沒有關係了,硬要說,不過是小叔罷了。”她坐在那裡擰著眉心和自己較勁,想了半天道:“娘說得是,我是該與他好好談談了。”她立起來往前殿去,春渥忙追上去阻攔,“昨日太後禁了你的足,終不好明著違抗。況且金姑娘夜探紫宸殿的事透露不得,傳出去了是死罪,你莫不是打算找官家對質?”她雖然氣惱,還沒被衝昏頭。信是偷來的,即便讓她有了把柄,也是個見不得光的把柄。她得上福寧宮去,總會發現些蛛絲馬跡的。再說他眼下傷勢怎麼樣了,她心裡也有些惦念……有時想想,自己的確是個反複無常的人,一麵恨他,一麵又牽掛他。彆不是被春渥說中了,不知不覺喜歡上了他罷。她被自己嚇了一跳,不會的,怎麼能夠呢!相處兩個月,沒發覺他哪裡好,除了喜怒無常還有什麼?她怏怏地,但是總要出去的。喚時照來,“你去福寧宮跑一趟,就說我不放心官家,派你去詢問官家身體。見到錄景再讓他遞個話,求官家讓我去照顧他……”她話音才落,林蔭道上匆匆跑來個人,是福寧宮的內侍高品。到了階下長揖,捏著嗓子傳話:“陛下有令,請聖人至福寧殿見駕。”真是巧得很,正中下懷。她正了臉色頷首,回頭對春渥道:“知會徐尚宮,讓她上寶慈宮去,把官家召我的事回稟太後。”春渥福身道是,攙她下階陛,低聲囑咐:“萬不能造次,官家畢竟是國君,傷了他的臉麵,隻怕你也下不得台。”她撅了嘴不大高興,卻也往心裡去,應了聲知道了,“我有眼色,會見機行事的。”廣袖一舒,對掖起雙手來,由內人引領著往福寧宮去了。福寧宮有前後三個寢殿,供今上隨意居住。昨日遇襲事發倉促,便安置在福寧殿裡了。大婚是在柔儀殿,她閒來無聊到處都看過,沒發現什麼可疑的地方。倒是那個福寧殿,似乎有些禁地的味道。今天是個好機會,趁著他不能走動,她可以四下探一探。她上丹陛入正殿,可巧持盈在,隔著屏風聽見她細細的聲氣,似乎在哭吧。說官家怎的弄成了這樣,臣妾心如刀絞。她有點不屑,傳她來,叫她看他和貴妃做戲麼?她站住了腳,讓錄景進去通傳。貴妃正柔腸寸斷,萬一不小心破了什麼,豈不驚壞鴛鴦?錄景請了旨,很快便退出來引她入內。她慢吞吞挪步,繞過屏風,果見持盈哭得梨花帶雨模樣。其實入了禁庭,有誰不在演戲?對一個幾乎陌生的人,能有多少感情?她是很能體諒她的,大家都不容易。雖然她不怎麼喜歡她,但也不至於很討厭。持盈拭淚對她參拜,她抬了抬手,“梁娘子免禮罷,官家如今怎麼樣?”貴妃轉過頭看了今上一眼,“官家說好多了……隻是我心裡難過,一時沒忍住,壞了規矩,請聖人恕罪。”她大度一笑道:“你也是關心官家,何罪之有呢。”一壁說,一壁趨身看他。他臥在床上,昨天血流得多了,嘴唇發白。眼睫是低垂著的,殿內光線暗,看不清究竟是不是閉著眼,反正精神有些不振。她因書信的事生氣,可到了這種環境,心頭還是覺得牽扯。登上腳踏坐在他身側,他受傷的胳膊搭在胸前,她不敢觸動他,隻是低聲喚他,“官家,臣妾喂你吃藥好麼?”他這才有了反應,不說話,搖了搖頭。她看他這樣,鼻子有些發酸,“很疼麼?”他依舊搖頭,“不覺得疼。”她接過藥碗低頭吹涼,徑自道:“你是怕苦吧?我叫人備了膠棗來,吃完含上就不苦了。彆叫我一直勸你,我今日心情也不佳。”她半帶威脅似的,舀了一匙貼在他唇瓣,他掙紮了下,最後還是喝了。貴妃在一旁看得五味雜陳,這殿宇寬闊,卻沒有空間能夠容納她。她徐徐吐出一口濁氣來,索性納個福辭出去了。她一匙接著一匙,他疲於應付,隻得撐起身端過藥,仰脖直接灌了下去。她拿手絹替他掖嘴,他倚在引枕上看她臉色,“皇後適才說心情不佳?為什麼?”為什麼?還不是因為他做的那些卑鄙的事麼!她不方便直接質問他,隻是自己氣惱著。再看他一眼,他輕輕攏著眉頭,人模人樣,很難把他和那件事聯係在一起。罷了,他有傷在身,容後再說吧!她搖搖頭,“沒什麼,就是心裡不痛快,現在好些了。”他總能從她的話裡發現一些意外之喜,比如她先前心情不好,一定是在擔心他的傷勢。現在轉晴了,是因為他把藥喝了,情況也比昨日有改善。他嗯了聲,“有什麼不快同我說,孃孃禁你的足,我把你傳來,這個禁足令便作廢了。”她聽了斜過眼睛來看他,“召我來難道不是為了伺候官家麼?我知道你嫌棄那些黃門,近身照應的事便交給我吧!”他聽了微微低下頭,往裡麵讓了一些,“皇後上床來。”“為什麼?”她說,“我就坐在你對麵,不好麼?”他又不說話了,就那麼看著她。她無奈,蹬了鞋爬上去,怕碰著他的傷口,有點畏畏縮縮的挨在邊上,“官家是不是很喜歡坐車時候那樣?咱們肩並著肩說話?”他的唇角微微揚起來,“我喜歡和皇後靠得近一些,近得可以聽見你的心跳。”她有點不好意思了,嘀咕了聲:“聽我的心跳做什麼,離得近了怪熱的。”他不以為意,摸了把蒲扇遞給她,“有勞皇後。”他愛使喚人,她鼓起腮幫暗忖,現在且讓你得意片刻,等我拿住了證據,到時候看你怎麼收場!捋了袖子給他打扇,突然想起他的乳名,又覺得十分好笑。便歪脖兒覷他,“官家,我昨日聽見孃孃喚你的乳名,原來你叫得意呀。這個名字取得真好,難怪你總是得意洋洋的樣子。”他愣了下,“我何嘗得意洋洋了?”“沒有麼?”她含笑看著他,“真的沒有麼?”不知為什麼,有她在身邊,他就覺得一切都不那麼重要了。還記得初初大婚時他端著姿態,那時經常可以占上風,後來漸漸不成就了,倒不是旁的,隻是願意隨她的性子,不忍心太苛責她罷了。她促狹地追問,他沒能撐多久,最後還是繳械了,“可能……有時候有一點。”她咧嘴笑道:“不是有時候,是經常,你自己不知道,我卻看得真真的……不過我喜歡這個名字,有人情味,比重元好聽。”他板了臉,“你敢直呼今上名諱,大不敬之罪!”她嗤了聲,“我喚自己的郎君,官家要治我的罪麼?那我下床聽候發落?”她說著挪動身子,他卻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將她拖了回來。彼此靠得很近,身與身相抵,突然有些意亂情迷。殿中靜謐,隻有他們兩個,她的臉、她的眼,充斥他所有的感官。他欺近些,“你叫我什麼?”她後撐著身子,因緊張紅了臉,“得意?”“不是。”“重元?”“不是。”她明白過來,愈發局促了,低頭輕聲說:“郎君。”他的手慢慢攀上她的脖頸,指尖遊移,落在她的臉頰上,“我喜歡你這麼叫我,很多事……我都喜歡。”他的眼裡有揉碎的金芒,閃閃爍爍,令人暈眩。她淒迷望著他,他離她越來越近,手指從臉頰移到她的唇上。一點一點描摹,仿佛她是精瓷做成的。“昨日你在人群裡叫我,郎君、郎君……”他說得很輕很輕,隻有她能聽見,“我覺得自己和普通的丈夫沒什麼兩樣,我愛自己的娘子,我想保護你。可是大難來時卻要你為我擋刀……你不該那樣。”她腦子裡暈沉沉的,看見聽見的隻有他勻停的眉眼、模糊的嗓音。愛自己的娘子,是她聽錯了麼?她感到窒息,因為緊張,甚至不敢動彈。抓緊了裙裾,勉強說:“我沒有想那麼多,我害怕你會死。”他手上停頓下來,似乎有些彷徨,“你不希望我死麼?昨天明明是個好機會。”這個問題她也問了自己很多遍,始終沒有答案。她猶豫地把手搭在他肩頭,“官家,你能不能告訴我,雲觀究竟是不是你殺的?”這麼敏感的問題,卻沒有惹惱他。他笑得很慘淡,“為什麼一直為這事耿耿於懷?我才是你的丈夫,雲觀的生與死,都已經和你沒有關係了。”他並未正麵回答她,其實她心裡也有數,皇權之爭,從來就是一片腥風血雨。今天勝利的是他,所以雲觀不在了。如果登上帝位的是雲觀,那麼他也要為失敗付出代價。“讓你在我和雲觀之間選,你會選誰?”他撫摩她精巧的下頜,已然挪不開手指,“如果落選的那個得死,你選誰?”她居然不知道應該怎麼選擇,抓住他的手,緩了口氣說:“我不想選,你不要問我這麼複雜的問題,否則我心情又要不好了。”也就是說他和雲觀在她心裡的比重已經同等了麼?他欣慰地笑起來,不問便不問吧,就這樣已經很好了。她近在咫尺,完美的臉,青澀的身體,如同憑空生出許多手來,不輕不重抓撓他的心。以前以為自己寡欲,即便喜歡,也不會有彆樣的心思。可是她在身邊,他不由得想入非非。不管多親密,總還是不夠,還可以把距離拉得更近。玲瓏的曲線,嬌豔的紅唇,對他有莫大的吸引力。他心跳如雷,趨近、再趨近些,他想吻她,發乎情的,沒有任何冒犯的意思。他貼上去,可是有什麼橫亙在他們之間。一絲甜味彌漫進來,原來她不知什麼時候摸了一粒膠棗,十分煞風景地塞進了他嘴裡。她眼明手快躍下床去,回身笑道:“官家傷勢未愈,最忌浮躁,當靜養。怎麼樣,膠棗好吃麼?”他沒有嚼,喪氣地裹在半邊臉頰,直起身問她,“你去哪裡?”她優雅地拂了拂衣裙道:“官家上身有傷,好好休息才是。我不去哪裡,就在殿中等你。你睡一會兒吧,睡醒了咱們再說話。否則叫孃孃知道,又要怪我帶壞官家了。”他顯然不大滿意,隻是不好發作,重又躺了回去。冷著眉眼道:“皇後勿走遠,我隨時會傳召你。”一麵說著,一麵嚼那膠棗。禁中的娘子們,大概誰也沒想到她們的官家會是這樣的吧!她看著他努力裝出威儀來,簡直有點同情他。便不迭點頭,“我不走遠,在前殿等著你。你昨天流了不少血,我叫人燉當歸烏雞給你補元氣。”他聽了實在笑不出來,訕訕道:“當歸烏雞……有翰林醫官替我配藥,皇後不必勞心。”她卻很熱絡,擺手道:“應該的,你彆管,快些睡罷!”說完不逗留,閃身退到屏風外麵去了。今天天氣真好,皇後掖著兩手站在廊下眺望遠方。見錄景在抱柱旁侍立,體恤問道:“錄押班昨天有沒有受傷?”錄景揖手,臉上帶著愧色,恭敬道:“謝聖人垂詢,臣無恙。可是未能妥善護得官家周全,臣死罪。”昨天那種局勢,也虧得他拚儘全力替今上解圍,如果沒有他,今上不會隻傷一條胳膊。她搖頭道:“等官家痊愈,我自當請旨替你討賞。錄押班忠心耿耿,我心裡很是感激你。”錄景聞言忙長揖下去,“聖人言重了,這原是臣職責所在,不敢居功。”她轉過身去,瞥了偏殿一眼,口中含糊道:“押班不必自謙,昨天的經過我都看在眼裡,自然是你當得起,我才會向官家保舉你。哦,你替我吩咐下去,命廚司燉當歸烏雞湯來。你親自看著,要文火慢慢熬,熬得越濃越好。”錄景躑躅了下,對秦讓使個眼色,自己領命去了。皇後在簷下慢慢打轉,踱久了無趣,便問秦讓,“官家平常在哪裡讀書?”秦讓嗬腰應道:“官家的書房設在偏殿裡,平時不許人隨意進出。”她哦了聲,“我也不許麼?”帝後相處得如何,外人其實是霧裡看花,似乎恩愛繾倦,又似乎隔著一層,很難說得清楚。秦讓不大好回答,畢竟這位是皇後,若得罪了,以後日子堪憂。但今上的規矩擺在那裡,要是敢唐突,隻怕連活都活不成了。便惶惶道:“官家曾有令,臣也是依旨辦事,還請聖人見諒。”她笑了笑,低聲道:“官家睡了,我閒著無聊,進去看書罷了,不會隨意動他的東西。我是皇後,就算官家要怪罪,有我一肩承擔,絕沒有叫你背黑鍋的道理……秦高品莫非信不及本宮?”聽她話裡的意思是執意要進去的了,秦讓嚇得跪下磕頭,“聖人萬萬不可,臣卑微如草芥,死不足惜,可聖人不一樣。官家的脾氣聖人是知道的,臣怕……”“怕什麼?”他跪在地上引人側目,她故作凶相地斥他,“快些起來!你越是遮遮掩掩,我越是要進去。你若不言聲,出了岔子有我。你若一徑阻撓……哼哼,我就說是你請我進去的!”秦讓都傻了,呆呆看著她,不知道怎麼回應。她也覺得自己這樣不太厚道,不過事已至此,容不得再遲疑了,轉身便進了殿門。秦讓不敢高聲說話,心裡又怕,疾步跟在她身後,期期艾艾道:“聖人……噯,聖人……”她大袖一拂,“有什麼見不得人的不成?你莫不是想離間我與官家?”秦讓嚇白了臉,反正阻止不了她了,哭喪著臉道:“臣在外……替聖人守門。”這才像話!她很滿意,笑道:“差事辦得好,回頭自有褒獎。”佯佯踱進了內殿裡。書屋算是很私人的地方,他辦事極有條理,其中擺設中規中矩,清對淡,薄對濃,各有各的玄妙意境。穠華站住了腳,撫著唇四下查看,心裡有忌諱,動過後都得恢複原樣。可惜找了半天,除了整櫃的書,就是些文房及香爐花草,並沒有什麼可疑的。她有些泄氣,要抓住把柄不容易,畢竟禁中地方大,他的私房物件未必全放在這裡。怎麼辦呢,難得進來一趟,空手而歸委實不甘心。裡間掛了半幅湘妃竹簾,隱約可以看見置了一張弦絲雕花榻。她轉進去,發現這裡是個彆樣清涼的地方,陳設雅致,處處透著小情趣。轉了半天有點累,她在榻上坐下歇腳,靠牆處有一根五色絲編成的流蘇,風吹進來款款輕揚。她也是好奇,隨手扯了扯,結果嘩啦一聲落下一副卷軸,把她嚇了一跳。定睛細看,畫上妙齡女子執扇而笑,那眉眼神情分明就是她。這歪打正著了麼?她驚訝不已,看來這就是東宮的那副畫像吧!雲觀的運筆她記得,一起一落細膩婉轉,他曾經替她畫過一張撲流螢圖,就是這個用色!好啊,可算讓她拿住了!怪道他不許人進來,這是他的賊窩,當然害怕被人發現。看看這畫兒掛的位置,他還挺悠閒,躺下一拉就能看見,簡直無恥!她又氣又惱,決定把畫摘下來,好好同他談談心。隻是掛得高,不太好拿。左顧右盼,發現紫檀八仙立櫃旁有張杌子,正好可以拿來使一使。她牽了大袖上去拖,不防衣擺鑲滾的蟬翼紗勾在櫃門的銅栓上,牽絆了下,險些勾破。櫃門被拖開一道縫,她順勢拉開,架子上搭著件紫色的圓領袍,肩頭織流雲暗紋,似乎在哪裡見過……她探手去撥,忽聽磕托一聲,什麼東西砸了下來。她彎腰去撿,抽出來一看,是個長著獠牙的饕餮紋麵具……她看著這麵具,忽然覺得天旋地轉。之前她也曾懷疑,但龍圖閣那次的絳紫衣袍在燈下屈成了褚色,她一直覺得隻有禁中黃門才穿那種顏色,便自發把範圍縮小了。誰知兜了個大圈子,真的終究假不了。好個殷重元,她已經不知道拿什麼來形容他了,僅僅是不要臉麼?不是,他是喪儘天良!她捂住胸,一陣陣氣血上湧,衝得她心頭發顫。他究竟有多無聊,無聊到以捉弄她為樂。彆人娶了妻子是用來愛護的,他就這樣拿她當猴耍。頭一回在龍圖閣,第二回乾脆進她的寢宮,張牙舞爪弄得她一身淤青。等她去柔儀殿找他,他還裝得睡意朦朧?他不單瘋,還是個極好的伶人,演什麼像什麼。這下子好了,被她戳穿了,看他拿什麼臉來麵對她!她帶著儺麵氣急敗壞走出了書屋,秦讓在門前蹲守,見她攜了東西出來,一時嚇得魂飛魄散。撲通跪下,膝行上前抱住了她的腿,壓聲哀告:“聖人,聖人……您這是要小人的命了……”她垂首看他,冷冷一哂:“秦高品,我的命也快沒了。”秦讓目瞪口呆,她揚了揚手裡的儺麵,“你看好玩麼?”秦讓還怔怔的,見她要挪步,忙道:“聖人往哪裡去?官家還未醒呢!”她站住腳,細一思量,拐進了右手邊的穿堂裡。那裡照不到太陽,很少有人來往,正好讓她冷卻脹熱的頭腦。台階離地麵有段距離,她放下儺麵坐在階上,裙裾被風吹起,臉上涼涼的。仰頭看簷外蔚藍的天,碧空如洗,在她眼裡卻變得荒涼起來。不能自亂陣腳,對付他這種人,就要學得和他一樣會偽裝。穠華平了心氣,不惱了,就是有點失望。他這麼處心積慮,自己到底落進他的陷進裡,還做了他的皇後。現在回頭想想,真沒意思,這輩子無路可退,隻得和這個奸佞一道過日子了。她歎口氣,後撐著兩臂向上仰望,天上一片雲也無,那樣純淨的顏色,幾乎把人的魂魄吸附進去。她開始考慮應該怎麼和他對峙,總要挖出些什麼來。他不會莫名其妙關注一個人,通信九個月,其後三年雖沒有來往,難保他不會派人監視她。這個人真是……怎麼說他呢!她哀哀的,眉心緊蹙,覺得很屈辱。眼裡含著淚,努力不讓它掉下來,仿佛掉下來,連尊嚴也一並墜地了。身後有腳步聲,輕而纏綿。她沒有回頭,不知什麼時候開始,她已經可以辨認得出來了,他的步伐有種一唱三歎的哀致味道。慢慢接近,她抖擻起了精神,準備好好同他算算舊賬。“怎麼坐在這裡?”他說,在她身後站定,“我以為你走了。”她唔了聲道:“我答應了不走的,向來說話算話。官家不叫人傳我,怎麼自己起來了?”“躺久了不舒服,傷的是手臂,又不是腿。”她轉過頭看他,“官家,我有個問題想問你。”他點點頭,“你說。”她牽著裙子把那個儺麵緊緊蓋住,臉上堆砌起一層微笑,“你也坐下,我們聊聊過去好麼?”他出身顯赫,從來沒嘗試過席地而坐,低頭看看這石階,心裡嫌臟,但還是坐了下來。和她在一起,肩並著肩,像十幾歲的少年一樣。麵前是朱紅的宮牆和浩瀚的天幕,就那樣坐著,恍惚可以坐到地老天荒。“官家以前有沒有喜歡過什麼人?”她輕輕地說,“喜歡她,想和她永遠在一起,有過麼?”他似乎陷入沉思,想了很久才道:“我自小和彆人不太一樣,彆人能感受到愛和痛苦,我不能。我每天重複做著同樣的事情,從來不覺得厭煩。所有人都說我涼薄,可涼薄是什麼?沒有人對我好,我當然也不需要承擔感情的負累,所以……我沒有喜歡過誰。”他看了她一眼,“皇後為什麼問這些?”她撫撫旋裙上的銷金刺繡,曼聲道:“我對官家的過去好奇呀,官家是大鉞的皇長子,雖不是太子,也曾執掌軍政,絕不會像你自己說的那麼簡單。”天光朗朗,映照著他的側臉,看上去斯文秀氣。倒不是普通意義上的標致,他有重於九鼎的帝王之姿,是多年尊養塑造出來的一種底蘊。其實他和雲觀有些像,眉眼中都有傲氣,但笑起來很溫暖。隻是他不常笑,剛剛大婚時他的臉像糨糊裱褙過似的,生硬,沒有表情。到後來相處久了,才慢慢變得生動起來。“你呢?”他捧著胳膊問她,“你除了雲觀,有沒有喜歡過彆人?”她咬著唇,耳根有些發紅,“我待人是一心一意的,喜歡一個人就喜歡到底,想和他長相廝守。”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官家彆怪罪我,我是實話實說。和雲觀相處,我沒有什麼煩惱,他事無巨細地照應我,我那時候可傻了,開玩笑喚他小爹爹,他氣得三天沒有和我說話。我在瓦坊沒什麼玩伴,隻有個傻乎乎的阿茸陪著我。他不理我,我著急壞了,他出門會客,我就跟著他的車跑,跑了一裡地,跑得腳都疼了。後來他不忍心,讓我上車了,還帶我去吃炙肉……其實兩個互相喜歡的人,吵過之後感情會更深。不過官家沒有體會,和你說你也不懂。”她是仗著自己有經驗麼?他有點生氣,“什麼叫和我說我也不懂?難道我是那麼愚笨的人嗎?”她咂了咂嘴,“彆發火呀,你現在有傷,不宜動怒。我不是說你愚笨,是說你沒有經曆過,不明白過程的煎熬。就是想去見他,又舍不下臉麵,隻得遠遠看著他。等他原諒你了,突然覺得他比以前更好,更可愛了。”他皺起了眉頭,這種感悟又不是多深奧,他怎麼沒有過?他彆過了臉,“小情小愛的東西,隻有女人才那麼計較。”她乾乾一笑道:“官家難道一點都不向往這種小情小愛麼?人活著,除了權力和富貴,還有很多叫人感覺幸福的事。比如愛一個人,哪怕她不知道,自己也覺得高興,難道不是麼?”他語塞了下,沒有接她的話,在她看來簡直就是做賊心虛的表現。她再接再厲,假作無心道:“我以前在建安聽說過一個故事,進京赴考的讀書人路過一座廢棄的宅院,因身無盤纏決定借宿。進門後看見牆上掛了幅少女的畫像,讀書人心生愛慕,夜不能寐。後來中了進士,做上首輔後四處打聽,終於找見了那名女子,愛慕三載終成正果,迎回府邸做了夫妻。官家看,僅憑一幅畫像愛上一個人,這種難道不是小情小愛麼?人家還是當朝一品呢!”她說完了仔細留心看他,他麵上很平靜,幾乎看不出波瀾。受傷的那隻手放在膝頭,手指撫摩羅衣的紋理,大概還是有觸動的,多少能窺出一點不安來。隔了一會兒才聽他說:“故事就是故事,怎麼能當真?”她嗯了聲,突然問:“官家有沒有遠在他鄉的朋友?”她的問題越來越刁鑽,他隱約察覺到了。初六那天兩個黃門未看守好門戶,讓她進了東宮,正好撞見他們設壇祭奠。她又不傻,自然要起疑,忍了兩日,終究忍不住了吧!該來的總會來,他受傷後無法隨意走動,曾讓錄景去紫宸殿看過,一切如常。反正她沒有證據,頂多隻是試探,他可以裝糊塗,她也不能奈他何。他微揚起了一道眉,“我不相信任何人,也沒有什麼朋友。九重塔上隻有我一人便夠了,如果身旁容得下人,豈不是要天下大亂了?”他是打算同她周旋到底了,先前平息的怒氣又被他勾了起來,她反笑道:“我聽說官家的飛白寫得好,臨摹王羲之可以假亂真。我跟隨崔先生練過幾年字,待有機會寫與官家看,請官家為我指正。”他似笑非笑道好,“皇後說的話有些怪,莫非是哪裡不舒心麼?”她掩嘴嬌笑,“我何嘗不舒心了,今日有官家陪著聊天,我心裡高興著呢!官家背過身去,我讓你看一樣東西。”他不大明白,搞不清她在打什麼算盤,“既然叫我看,為什麼要背過身?”她拖著長腔撼他,“讓你背身就背身,我準備好了自然喊你轉過來。”他被她搖得沒辦法,一麵捧起胳膊,一麵嘀咕:“皇後不會趁機給我一刀罷!”她怨懟地剜他一眼,“那昨天何必替你擋刀?讓你被人捅死,我也省心了。”是啊,活著就互相糾纏撕咬,何必呢!他含笑望她,還是依言轉過了身。她掀開裙幅,取出儺麵戴在頭頂,朗聲說“好了”,把麵具扣在了臉上。他轉回身,熟悉的鬼麵映入眼簾,心頭不由一悸,臉上的笑容也僵住了。她蔥白一樣的手指捂住兩腮,搖頭晃腦說:“官家,你看這個鬼麵好玩麼?你一定覺得很好玩,所以才會一而再再而三地逗我,是不是?”他撐身站了起來,臉上分明有遮掩不住的驚惶,“你竟敢闖進我的書房!”“官家怕我進你的書房,因為書房裡掛著我的畫像,還有這鬨得禁中不寧的鬼麵?”她也起身,隔著麵具苦笑,“官家不該給臣妾一個解釋麼?你為什麼要這麼做?雲觀薨後九個月,和我通信的是不是你?既然事已至此,何不來個痛快,今日索性都招認了吧!”她讓他招認,這是什麼詞?他起初氣定神閒,是沒想到她會趁他睡著闖進偏殿裡去。這下她拿了物證當麵質問他,怎不叫他亂了方寸?“我不知道你在說些什麼,我曾下過令,不許任何人踏足偏殿,你敢抗旨?”他試圖轉移話題,心裡也沒有底,不知這招管不管用。與她的事,從頭到尾荒唐透頂,連他自己都無法正視。有時真覺得自己著了魔,腦子裡警聲大作,卻抵禦不住心頭竊竊歡喜。他沒有愛過誰,因為缺乏,難免渴望。可是他並不像彆人想象的那樣強大,對於感情,他和垂拱殿中視朝的帝王沒有任何關係。他怯懦,他怕碰壁,所以總要找些依托。以雲觀的名義同她通信,因為向往她的純質和滿腔熱情;戴上麵具,是為了掩飾他的惶恐和不安。她把麵具摘下來,眼裡含著淚,淒楚問他,“你為什麼要戲弄我?看我人傻好欺負麼?我也是很有頭腦的!”他強作鎮定,對她嗤之以鼻,“美人計,笑裡藏刀,這就是你的頭腦?”“至少我成功了一點點。”她不平地吼回去,“官家難道沒有心動麼?你敢說你一點都沒有?”哪怕是事實,這種情況下也不能承認。他氣極了,反唇相譏道:“你的成功得益於誰的成全?若不是我有意縱著你,你以為你能活得這樣自在?”他們你來我往,聲音之大,把福寧宮的內侍全嚇傻了。錄景恰好回來,見跪了一地的人,心知不妙。拿眼詢問秦讓,秦讓因為麵具的事抖作一團,連話都說不出來。要論嘴皮子功夫,皇後依舊不是今上的對手。最後氣惱地把儺麵砸過去,狠狠道:“我討厭你,恨你!你這個騙子,做了錯事還不願承認。你低個頭,我是很好說話的。”有些人活得恣意,從來不知道什麼叫認錯,今上就是這樣的人。他眼下計較的是謊言被戳破後的尷尬,麵子裡子全沒了,還談什麼認錯。即便要認錯,也絕不是低聲下氣的,照樣要張揚霸道。他衝口而出,“還說自己有頭腦,皇後的頭腦在哪裡?我寫這些信是為什麼,難道你一點都不知道?若不是愛慕你,我哪裡有這閒心來做這些無聊的事!”他說到恨處,飛起一腳把那個儺麵踢開,麵具是木雕的,撞到牆上便應聲裂成了兩半。他能這麼直截了當說出來,不光穠華,連殿裡的黃門都大感驚異。果然是直白的解釋,直白到讓她委屈。這是打算懇談的態度麼?非但沒能叫她好受,還讓她愈發丟人了。他大喊大叫是怎麼回事?竟一點也不顧及身份了麼?她大聲抽泣起來,抬手指點他,“好,我去找太後,把你的醜事都說給她聽,請她評理。”她掩麵哭著就要往外走,嚇得錄景趕緊上前攔阻,哀聲道:“聖人恕臣無禮了,夫妻間鬨些彆扭不是什麼大事,萬不要驚動太後。您是皇後啊,禁中多少娘子都看著呢,若上寶慈宮去,轉眼的工夫宮中就全知道了。事情可大可小,官家對您……是一片真情,臣看得清楚。聖人先消消火,官家還未痊愈,萬一氣傷了身子,聖人要追悔莫及的。”她終不是個顧前不顧後的人,聽錄景這麼開解,也頓住了步子。轉頭看他,他垂手而立,闊大的廣袖拖曳在地上,彆過臉姿態倨傲,並沒有要挽留她的意思。她氣湧如山,愈發覺得沒趣了。錄景趕緊把盅呈了上來,“聖人吩咐的當歸湯燉好了……”“請官家享用!”她拂袖便走,走了兩步又退回來,“偏殿是我硬要進去的,和旁人無關,官家要治罪,我在湧金殿內托鳳印恭候。”言罷也不逗留,氣衝衝地往殿外去了。錄景進退不得,端著盅傻傻站在穿堂前,見今上氣得身子打顫,心下實在惶恐。一向喜怒不形於色的人,能被逼到這步田地,全大鉞也隻有皇後有這本事了。不過他的自控能力委實是好,略平了平心緒,緩步走進殿來。停在錄景麵前揭了盅蓋,捏著銀匙在湯裡攪了攪,不屑道:“當歸烏雞湯……拿我當女人麼?還說自己有頭腦,滑天下之大稽!”說完一哼,端起來喝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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