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考結束在平安夜那天,第二天一場大雪迎接了今年的聖誕。
空間裡到處都在曬蘋果和橙子,班級群裡消息不斷。
簡幸正要退出去,有一通電話進來,說是有快遞。
簡幸愣了下,等把快遞拿到手,看到寄件人寫著“風/流才子”時,笑了。
快遞是一條圍巾,聖誕主題的。
紅綠相間,襯得這個冬天不再是白茫茫一片。
下午五點多,簡幸又接到一通電話,還是快遞。
是一箱柑橘。
寄件人:大大大美女。
簡幸沒忍住,跟她說:你真該和江彆深做朋友。
陳煙白不怎麼喜歡江彆深,說他太虛偽,表麵吊兒郎當,扒了皮不知道骨子裡藏什麼髓。
簡幸反問:你不是也一樣?
陳煙白理所應當:嗯,所以我們同性排斥。
簡幸失笑。
聖誕節這場大雪下了一周,再加上今年教育局管控得嚴,和中取消了今年的跨年晚會。
元旦晚上,簡幸在一片如常的晚自習中度過。
放學鈴敲響,大家紛紛互相道賀新年。
徐正清身為班長笑著跟每個人說話,離開教室時,他從前門走,路過簡幸時敲了敲簡幸的桌子。
簡幸抬起頭,心砰砰跳。
她還未開口,徐正清先說:“新年快樂啊。”
簡幸笑笑說:“你也是。”
徐正清很自然地輕抬下巴,“走了啊。”
簡幸說:“再見。”
明年他們就是高三了,高三更不會有什麼跨年晚會。
這麼一想,去年居然成了他們有且僅有的唯一一次校園盛宴。
萬分感謝,她記住了他台上的每一幀。
一月一過,寒假緊跟而來。
由於上級介入,學校今年放假早,臘月二十就放假了。
其他學校雖然響應政策,私下卻沒少聯係家長讓學生補課。
簡茹自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
“錢給你,你自己去報名。”簡茹說。
簡幸想著快吃完的藥,把錢捏在了手裡。
她心中打算和暑假一樣,白天去書店混,晚上回來。
然而沒想到吃了閉門羹。
看著書店旁邊花壇裡臥著的貓,簡幸心中隱隱察覺了某些事情。
但是她沒去問江彆深。
他們都不擅長把情感擺在明麵上。
學校關了店,簡幸每天白天隻能在一中斜對麵的新華書店商鋪。
商鋪其實很亂,很多小孩老人為了蹭暖氣在這裡蹲著坐著躺著,甚至大聲聊天。
看書是看不下去的。
但也算個避風港。
臘月二十三,陳煙白回和縣。
簡幸閒著沒事,心血來潮問:“我去接你吧?”
陳煙白正忙著下火車,在一片嘈雜中問:“你怎麼接?雙腿11路?”
簡幸說:“我可以坐汽車啊,過去也就12塊錢。”
“過年漲價了,15,”陳煙白喘氣,“算了,彆瞎折騰了,你不知道來回有多少人,一會兒能不能擠上車都是問題。”
簡幸怕幫倒忙,隻是“哦”一聲說:“那我在新華書店等你?”
陳煙白說好。
和縣沒有火車站,陳煙白從學校回來隻能停在臨市,然後再坐汽車回和縣。
平時車程大概要一個半小時,現在春運堵車,再加上天氣不好,估計要走兩個小時。
簡幸看了眼時間,重新沉下心來。
她正準備去國內文學區轉轉,店裡忽然靜了一瞬。
靜得很明顯。
簡幸被吸引,跟從大眾目光看去。
門口剛進來一個女生,頭發很長,燙了大波浪。
這發型很挑人,也很顯輕熟。
女生發色染成了棕色係,從門口進來時外麵的光一照,頭頂有一點點泛金。
她穿得不算輕熟,但是很淑女,粉色毛呢大衣,好像是阿依蓮的。
吸引大家目光的,大概是她的臉和氣質。
她看上去其實沒多大,但是氣質很好,沒有寒窗苦讀的弓腰伸脖。
她像一隻白天鵝。
皮膚也很好,冬風吹得她臉有點泛紅。
她拿手捂了捂臉,到前台詢問。
沒一會兒,她走了過來。
簡幸站在書架裡麵,借著視角盲區,女生其實看不到她。
她看著女生,心想終於見到正臉了。
和想象中一樣好看。
夏天的時候,輕衫薄紗,嬌俏甜美。
冬天也不會被厚重的衣物束縛。
她和徐正清媽媽是一類人。
簡幸看著她走到旁邊的書架,也是國內文學區域。
她打電話,聲音很甜,笑著跟對方說:“和中書店沒開門,我隻能來這邊找啊。”
簡幸背對著她站,她本來手中空空如也,在身後人轉身的同時,動作慌亂地隨手拿了本書。
餘華的《活著》。
冥冥之中,像在影射著什麼。
簡幸後背僵直,心裡比見到徐正清還要緊張。
身後的人每上前一步,她表麵無動於衷,心裡那根脊骨,卻一寸一寸彎了下去。
“你好,請問這本書還有沒拆封的嗎?”
耳邊忽然響起甜美的聲音。
簡幸耳膜陣陣,猛地扭頭。
女生在詢問旁邊人。
旁邊人手裡拿的是沈複的《浮生六記》。
那人應該挺高興,好像被美女搭訕都會心情好,他主動踮腳從最上麵拿了一本新的遞給女生。
女生笑著把書抱進懷裡,說謝謝的時候微微欠身,禮貌涵養儘顯。
拿到想要的書,她很高興,當下撥了通電話,“我找到了哦。”
尾音帶著撒嬌的意味。
電話那頭的人笑了一聲,說了句:“厲害。”
簡幸不明白,明明書店聲音那麼嘈雜,她為什麼還能把手機那頭人的聲音聽那麼清楚。
是手機質量不好,還是手機質量太好。
“你是準備把我看過的所有都看一遍嗎?”電話那頭的人又問。
“不行嗎?”女生說,“我藝考已經結束了,下麵有的是時間。”
“嗯,厲害,”電話那頭的人說,“還以為你已經看完了呢。”
“什麼已經看完了?”女生問。
“跟我裝傻?”電話那頭的人說。
“什麼啊,你煩不煩啊徐正清。”女生佯裝生氣。
女生轉身離開前,簡幸聽到電話那頭傳來徐正清妥協的聲音。
“行行行,看看看,辛兔兔加油!”
女生漸行漸遠。
簡幸把手裡那本《活著》拿得越來越緊。
手指因為用力而泛白。
眼眶似有腫脹,但又清晰得可以把書上的每一個字都看得清清楚楚。
我們會來到這個世界,是不得不來;
我們最終會離開這個世界,是不得不離開。
簡幸合上了書。
書封漆黑一片。
黑紙白字,兩個字又小又扁,卻能立刻抓住人的眼球。
像屹立著,又佝僂著。
如同簡幸心裡那根脊骨。
如同她的活著本身。
“從進門就看到你在這杵著跟一根針似的,看什麼呢?”陳煙白拍肩湊上。
簡幸回神,把書合上。
她眨了眨眼睛,神態有些茫然地問:“那麼快,幾點了?”
“六點不到,”陳煙白說,“但是我快餓死了,走走走,去吃飯。”
“想吃什麼啊?”
簡幸有問有答,但卻心不在焉,整個人像飄著的。
陳煙白好奇地盯看她兩眼,不答反問:“你藥吃得怎麼樣了?”
“挺好的啊,”簡幸說,“醫生說在好轉。”
“真的?”陳煙白問。
“嗯,”簡幸岔開話題,“你想吃什麼?體育場那邊新開了一家土豆粉,挺好吃的,要不要去?”
一聽吃的,陳煙白思緒又回來了。
她拉著行李箱說:“走走走,吃吃吃,我還要吃燒餅。”
“吃幾個?”
“八個!”
“哈哈。”
吃飯的時候,陳煙白一直在觀察簡幸。
簡幸知道,任由她觀察,然後大大方方問:“怎麼樣,胖了嗎?”
陳煙白嘿嘿一笑,“胖了一點點。”
簡幸說:“等你下次回來胖十斤。”
“那太好了,”陳煙白想起什麼,問,“叔叔現在在做什麼?”
簡幸說:“聽說是在一個賓館工作,具體我也不清楚,沒時間過去,等過年了去看看。”
“嗯,行,”陳煙白說,“我晚上就不留和縣了,一會兒趕最後一班車回去。”
“回去乾什麼?”簡幸問。
“不知道哪來了一個親戚,找村長聯係的我,我過去看看。”
簡幸不太放心,“一定要你回去嗎?讓他們過來不行嗎?”
萬一真有什麼不好的事情,陳煙白一個小姑娘,又在村子裡,跑都跑不掉。
“你擔心什麼呢?”陳煙白說,“誰敢動我啊,放心吧,有事肯定第一個給你打電話。”
因為陳煙白這句話,簡幸第一次把手機調成了響鈴模式。
臘月二十七,補習班放假。
簡幸提前打聽好了,放假會放到正月初五,徐正清生日那天,然後繼續上課到正月初十。
學校今年十二正式開學,留給她的時間還有一段。
隻是簡幸沒想到,二十七這天,簡茹回來得很早。
她平時都要晚上十點才回,今天居然和簡幸在巷子裡碰了麵。
簡幸剛剛在外麵找了家餐館吃得麵,有點撐,不太舒服。
她看著簡茹問:“今天怎麼那麼早?”
簡茹從車上下來,一句話沒說,臉悶得鐵青。
簡幸隱隱察覺不安,又追問一句:“媽,怎麼了?”
兩個人一前一後進門,簡幸還沒關上門,簡茹一巴掌扇了過來。
簡幸躲得快,這巴掌落在了她的脖子上。
冬天/衣服穿得厚,並不疼。
簡幸後退一步撞到鐵門上,發出咣當的聲音。
震得她有點耳鳴。
她看向簡茹,看到簡茹臉色更青,甚至直逼黑色。
很快,簡幸不再胡思亂想。
因為簡茹問了一句:“你每天都上哪去了?”
簡幸說:“書店。”
簡茹氣笑,她隨手撈起來旁邊的掃帚就往簡幸身上抽,一邊抽一邊罵:“你當我老了是不是!老糊塗了!跟你姥姥一樣好哄是不是!”
“書店?你去書店乾什麼?拿了錢不去上補習班!逃課!暑假都沒去!”
“簡幸!你對得起我嗎!我想著過年了,去補習班接你!結果呢!然後呢!人家根本就沒你這個學生!暑假你也退課了!一天都沒上就退了!”
簡茹打累了,氣得眼睛都紅了,她指著簡幸,渾身都在抖。
“簡幸!你到底怎麼回事!到底怎麼回事!”
“你到底是跟誰學的?”
“是不是陳煙白?你又跟她混一起了?”
“說話!!!”
簡幸頭發全亂了,臉上被苕帚刮出了血痕。
她聲音很啞,問:“你讓我說什麼?”
簡茹氣得掐著腰大喘氣,兩秒後聲音更大地咆哮:“我問你到底怎麼回事!你失心瘋了是不是!你知不知道你這樣辜負了多少人!”
咆哮落地。
大雪飄下。
一片寂靜。
簡幸一下一下拂平了身上衣服亂的褶皺。
和上次挨打不太一樣,那次有呂誠,她看到呂誠為她出頭,心底有扭曲的恨和茫然。
可今天,此時此刻,她卻忽然覺得釋然。
她抬起頭,對上了簡茹的眼睛。
簡茹眼睛通紅,她的眼睛也沒好到哪裡去。
可她笑得出來,她說:“我就是太怕辜負你們,才會這樣。”
“什麼?”簡茹不知道是氣懵了還是怎麼,反問的聲音是氣音。
但是簡幸聽清楚了。
她說:“我沒怎麼回事,我就是想這樣。”
“我不想去補課,所以我不去,我想去書店,所以我去,我願意。”
她這十幾年,起初怕負了簡茹,後來怕負了姥姥。
她害怕負所有人。
唯獨不怕負了她自己。
是的。
因為她願意。
她要的,就是這一份她願意。
說完,簡幸忽然覺得渾身都不累了。
她甚至也不覺得冷,渾身都熱起來。
原來這就是陳煙白說的為自己。
確實很讓人上癮。
“你瘋了,”簡茹忽然小聲說,“你瘋了,你瘋了,你瘋了!”
簡幸不想繼續與她糾纏。
她準備繞過簡茹回自己屋,卻在路過簡茹的時候被狠狠推了一把。
簡茹指著她,“滾!你給我滾!”
簡幸頭也沒回。
冬天的夜來得很早,最後一絲光消失,冷空氣直降。
簡幸每一腳都踏進雪裡。
一步一個腳印,沿著路燈,走了很遠。
她給呂誠打了電話,問了地址。
不知道是不是有了方向的原因,她每一步都走得很輕快。
直到。
□□消息彈出。
是許璐。
簡幸愣了愣,有點意外。
許璐:在嗎?
簡幸回:在。
許璐:你沒事吧?
簡幸沒懂,發了個問號。
許璐:你為什麼自作主張退課啊?跟你媽媽好好說說吧,以後彆這樣了。
許璐:簡幸,有些事情根本不適合我們來做,好好學習做個乖孩子不好嗎?叛逆又不是什麼好事。
突如其來一頓教導。
簡幸覺得許璐總是定位不準,太自以為是。
她問:你有事嗎?
剛發過去,簡幸忽然一瞥,瞥到許璐說的那句“跟你媽媽好好說說吧”。
她一頓,立刻問:什麼我媽媽?怎麼了?
大雪紛紛揚揚,落得更密集。
路燈把雪照得發紅發亮,映得簡幸臉上的血痕更明顯。
許璐:你媽媽還沒找你說嗎?
許璐:她都知道了,晚上還去補習班鬨了,說補習班擅自允許學生退課,要賠錢。
許璐:易校長快氣死了。
簡幸擰眉,她大概能猜到簡茹會說什麼做什麼。
鬨起來,場麵大概也很難看。
不同於之前每每被簡茹弄得無力,這次她煩躁了起來。
幸好她還有點零花錢,改天托江彆深還給易和唐。
最好再請他吃飯,親自道歉吧。
簡幸心裡歎了口氣,給許璐回:我知道了。
她想了想,又補一句:謝謝。
許璐:你還是顧好你自己吧,這次補習班雖然沒有你們班的,但是你們班班長和易校長是朋友,今天也在,說不定會傳到你班裡。
班長…
徐正清?
氣溫是一瞬間降低的。
體溫也是一瞬間冰封的。
簡幸愣愣地看著屏幕裡的字,本來在高空蕩著的心一下子墜入懸崖底。
徐正清也在。
對,江彆深之前說過,那個補習班是他朋友開的。
所以徐正清理所當然也認識。
徐正清看到了簡茹。
他認出簡茹就是那個拿了他爸媽一大筆錢,又把他害得中考缺考的人了嗎?
徐正清看到了簡茹。
他大概是第一次見到這種母親吧?
和他記憶中端莊大方溫柔漂亮的母親,雲泥之彆。
徐正清看到了簡茹。
徐正清看到了她狼藉一片的生活。
看到了她優異的成績,其實是偷來的一切堆砌起來的。
“啪——”
雪太大了。
氣溫太低了。
路燈被凍爆了。
世界暗下來。
隻剩手機熒光一點亮。
這一點微弱的光線,像無數把尖刀,紮進了簡幸眼裡。
這一刻,她很想點進徐正清的聊天窗口。
她想對他說一句抱歉,又打擾到你的生活了。
可是太冷了,她手早就僵了。
點不動鍵盤,也呼吸不過來。
忽然,胃裡一陣痙攣。
簡幸在空無一人的街道,彎腰吐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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