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白烏鴉(1 / 1)

車廂裡,女眷們全部臉帶淚痕,鬢發散亂,在不斷晃動的車上抱成一團。

過了大約一炷香時間,驚馬終於被全部安撫,車子重新平穩下來。

外麵傳來車夫罵罵咧咧的聲音。

“挨千刀的女人!”其中一個道,“天打五雷劈!”

他們都是實打實的凡人,平時並未怎麼仙人施法,因此並沒有懷疑這是有人搞鬼。

衛兵們恢複秩序,繼續押送馬車前行。

淩鳳簫撩開簾子一角,林疏通過這一角看見了外麵。

大約有三十來名衛兵——這些女眷全都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不必害怕逃跑,隻需要防著她們不尋死即可,故而配備的兵力也非常少。

車子穩下來,女眷們齊齊看向他和淩鳳簫兩個,又怯生生地看向中央的夫人。

夫人作為司馬右丞的正妻,顯然是見過大場麵的女子,此時在一眾女眷中最為冷靜,對淩鳳簫道:“兩位女俠,接下來要怎麼辦?”

“你們不要生事。”淩鳳簫淡淡道,“到洗衣院後,自然有人接應。”

夫人深呼吸幾下,道:“好。”

“姑娘......”夫人身邊一個女孩子道:“你們是來救我們的?”

淩鳳簫:“嗯。”

女孩子眼中出現狂喜。

淩鳳簫:“彆動。”

女孩子便乖乖聽話,沒有大聲叫出來,也沒有做出什麼動作,隻那雙充滿喜悅的、在淩鳳簫和林疏身上來回看的眼睛泄露了她的雀躍。

淩鳳簫道:“繼續哭。”

女眷們對視一眼,醞釀幾下,開始假哭起來。

一時之間,車廂裡又是哀聲一片。

車夫在外麵罵罵咧咧:“嚎喪呢?”

女眷們哭聲不停,車夫也沒了彆的話說——看來這樣的情形一路上已經上演了無數次。

林疏看著車廂裡的女人們。

雖然憔悴,可也能看出身上的衣服料子不凡,皮膚亦是非常細膩,一看便是嬌生慣養。

這樣的女子,一輩子活在深宅大院,甚至礙於禮製,連外麵的男人都沒有見過一個——如今卻橫遭大難,要去邊境苦寒之地去做營妓,確實也值得一哭。

他又想,這個世界的女孩子,實在有很多樣子。

有司馬家的女眷這樣柔柔弱弱的貴女,也有越若雲、淩寶塵淩寶清那樣鬼靈精怪的修仙人、俠客,還有謝子涉這樣飽讀詩書,離開學宮後立刻赴京就職,出將入相,與男人無異的文士。

當然,還是大小姐最為出挑。

不僅是在女孩子之間出挑,縱使放到整個天下,也是獨一無二的。

他看著借著女眷哭聲掩飾,和司馬夫人低聲交代著什麼的大小姐,琢磨此人的為人。

看著淩鳳簫那冷靜到了極點的眼神,聽著那毫無起伏的音調,他覺得,大小姐實在不像個女孩子,一點都沒有嬌嬌軟軟的氣息。

再然後,他就開始想象大小姐像這些女眷一樣哭哭啼啼的樣子,或是像淩寶清那樣嬌蠻撒潑的樣子。

——想象不出。

林疏默默移開目光。

他覺得大小姐這樣就挺好。

要不然,還真的不知道該怎麼相處。

一片哭聲之間,車隊終於來到拒北城下。

城頭的衛兵核驗通關憑證,向另一邊喊:“放行!”

一陣沉悶的軸響聲音後,沉重的銅門向兩邊打開,露出一條僅能容一輛馬車通行的縫隙。

車隊一字排開,挨個進入。

林疏借著月光看這座城。

寂靜。

極其規整的街道向四麵延伸,遠處的房屋陰影幢幢,約莫是實行宵禁,沒有任何人走動,死寂的夜晚,隻傳來不知是什麼方向的馬蹄聲,像是衛兵在巡邏。

拒北、鎮遠、安寧三座關卡,易守難攻,守衛著整個南夏。

因此,這三個地方的防衛也最為嚴密——隻要一個關卡被攻破,失去天險這一依仗,北夏騎兵便可長驅直入,除非有兩倍以上的兵力,否則再難阻擋。

馬車一路向北,過了這個幾裡長的小小城坊,便是真正到了拒北城北麵的拒北關。

大片開闊的平地,一眼望不見儘頭。每隔一段路便點著一處火把,照亮了拒北關大營。

中央最大的那一座緊鄰校場,是將帳,旁邊幾個稍次,應當是精銳近衛與副將、謀士等的地盤。

再往外,便是士兵們的營房。

拒北關常駐三萬精兵,另有後方落雁城、勒馬坡、飛石關三處蓄養的五萬兵士,一旦拒北關點起烽煙,可以立刻馳援。

林疏向遠處望,他先前隻是在彆人口中聽說局勢緊張,如今看著綿延十幾裡的將士營帳,終是真真實感受到了戰事將至的氛圍。

馬車往西北角去,與其它地方的肅然寂靜不同,西北角的這片營帳裡卻亮著燈火,還有人影走動。

——這就是傳說中的紅帳了。

女眷們望著那片營帳,神情惶恐。

淩鳳簫此時已經結束了與司馬夫人的交談,回到了他身邊。

隻聽淩鳳簫淡淡道:“軍中古來即有設營妓隨軍的慣例。說是兵士離家甚久,設營妓可慰兵士,安軍心。實則兵士狎妓之財出自軍餉,由紅帳收取,便可再次充為國用。”

正說著,馬車已駛入西北角,進入紅帳所在的區域,車外隱隱約約傳來些不堪入耳的聲音。

車內幾個年輕的女孩子局促地“啊”了一聲,堵上耳朵,或被年長些的夫人摟進懷裡。

林疏感到許多雙烏溜溜的眼睛都惴惴不安地看向他和淩鳳簫這邊,仿佛在看救星。

若無他們,這些女眷今晚之後,大約確實就要成為紅帳中的人了。

入了紅帳,命如浮萍,又有誰會在意她們之前的身份有多高貴。

淩鳳簫落了一道結界,下一刻,外麵的聲音被徹底隔絕。

隻聽大小姐冷笑一下:“因離家甚久,無妻無妾,便要狎妓行淫,折辱無辜女子,殺了也罷。”

一個女眷垂頭道:“天下烏鴉一般黑,天下男人都是一樣的東西。”

車廂中一時靜了,有人啜泣了幾聲。

過一會兒,淩鳳簫道:“......或許也有白鴉。”

林疏默默想,他覺得自己就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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